她一边问,一边接过奥罗拉解下来的皮带,冲安格斯勾了勾手。安格斯走到她跟前。她替它整好衣领,将过长的衬衫下摆塞进裤子(天啊,她想,睡裤),然后示意它朝前躬身,压低肩膀,把后颈露出来。它比她高十多厘米。这天使迟钝得让她厌烦,一次只能听一个命令,让她不得不把一个句子拆成好几句说。她这时已经懒得跟它沟通,干脆自己动手把它铺在脊背上的长发拨开。它的头发细软柔顺,颜色近于浅粉褐色,一直长到腰间,漂亮得足以让大多数人类羡慕,不过世上大概就没有不漂亮的天使。或许那个艾洛斯除外吧。
“也没啥可干的。事儿都干完了。”奥罗拉说,“现在几点钟?”
科瑞恩从手包里掏出一块表。和打火机一样,那是裁缝的一块旧表。
她将皮带从安格斯颈前环到颈后,慢慢地收紧,由于对应位置没有孔眼,她就拿两条皮筋将皮带扣固定好。要是站在五米开外,大概也能假装这是个项圈。她将皮带另一头握在手里,打量着自己修剪整齐的指甲。
“那就回去呗?”奥罗拉说,“裁缝说了不能过夜。要是你回得晚了,他说不定会生气。”
“没有。我还是个贪玩的小孩。”科瑞恩耸耸肩,“我要去上个厕所,后妈。”
奥罗拉想来抓她,被她给躲开了。她牵着安格斯去找厕所。虽说这是个睡裤天使,好歹也是这房子里唯二两个部件齐全的天使之一,当她意识到这点后,想装一把有钱人的念头就占了上风。睡裤也可以很时尚嘛。她一边安慰自己,一边找厕所标志。安格斯很听话地跟在她后面,恰到好处地配合她的步速,不出一丝声响,像一只优秀的宠物猫。她现在大概可以理解这群内城人在显摆什么了。
“你为了人类谋杀其他人类。”她突然说,“就只是这样而已吗?”
“我对我的同类做些什么?”安格斯说,有点茫然,“我什么都不做。”
她放弃了,把皮带末端拴在门边盆景里的一棵假树上,自己进了卫生间。女厕内部漆成墨蓝色,泛着柑橘香气,墙壁射出水晶般的光芒。她把马桶盖翻下来,坐在上面,将香烟点燃,沉思。从不知何处传来一阵哭声。她拨开原本遮住小半张左脸的刘海,试图让左眼聚焦,然而没有成功。她的瞳孔像冰融化在水里一般散大了。她从包里掏出眼药水,刚把头抬起来,门外那人又开始哭。会发出如此哭声的人,不像是为某一两件事伤心落泪,倒更像是受伤的动物在呜咽。
她滴完眼药水,把瓶子装好,将烟头扔进马桶里。出了隔间,她看见原本空无一人的洗手池前坐着一个东西,身形像人,但并不是人,因为它身后那对翅膀正压在洗手台下面,被挤得略微变形。她走到它旁边,拿水冲手,对着镜子补了补口红。因为距离够近,她清楚地看见那天使面色苍白如纸,肩膀正不停抽搐,头顶的光环忽明忽灭,发出一阵极其细微的嗡鸣声。她当时的第一反应是这个天使被停药了。随即她又想起这天使还有光环,压根没有停不停药的说法。
那天使沉默不语。她拧上口红,整了整刘海。就在她考虑是否要喷口气清新剂的当口,那可怜的光环又开始嗡嗡作响。
“好吧。”她说,掏出口气清新剂,“你叫什么?你有名字吗?”
天使还是不说话。过了一会,大概有一两分钟,在她几乎要放弃等待时,它才说话。还真跟门外那个睡裤天使一样笨拙。
她走了。她回到盆景跟前,看见安格斯正蹲在地上,盯着瓷砖的拼缝。他们此时正站在电梯间与厕所的连接处。厕所位于电梯间后方,顶在宴会厅尽头。和与门厅相连的那部电梯不同,这部电梯虽然装修精美,却基本上无人问津,两间轿厢始终停在这层。她正在解树上的皮带时,厕所里那个天使的主人来了,却没有进卫生间,而是靠墙站着,点起一根雪茄。对于一个矮小的瘦男人来说,她想,他实在不该有一张如此年轻又愚蠢的脸。
“你说,”她低头看着安格斯,“你是不是活了挺久的?”
她拽了一下皮带,示意安格斯起身。安格斯于是站了起来。
“你杀过多少人?”她问,“杀没杀过大人物?你懂,‘伟大的谋杀’。”
“天下没有所谓‘伟大的谋杀’。”最后它说,“谋杀就是谋杀。”
“我的枪。”安格斯说,“或者不是枪。我不知道。上一次见它的时候,它是枪。”
“你的工具——武器——”科瑞恩顿了顿,“它还会变?”
它这一回思考的时间很短,仿佛她问的是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
“那你随便去杀个谁吧。就现在。”她说,想起之前跟奥罗拉说的玩笑话,“那边那个男的怎么样?”
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究竟是想开个玩笑,还是真心想要那个内城人的命,她自己也不是特别清楚。天使其实是一把有自主意识的弹簧刀。除非是在出刀那刻,她并不确定刀片是否真的会如她所愿弹出刀柄。安格斯听完,先是四下打量了一会这个地方,然后转过头,看着她。
它的脸上没有表情。在这个瞬间,她敏锐地预感到,假如她开口承认,那么她将来必定会为说了这句话而后悔。但她实在太好奇了。当一个人见惯天使像温顺的牲口一样趴在人类脚下,难免会好奇它们杀人的方式。
说完这句话,她松开了握着皮带的手。安格斯没有离开,而是绕到她面前,像她给它系上皮带时那样俯身低头,把后颈送到她手下。她帮它把皮带解开。它把皮带绕在右臂上,走到那个矮个男人跟前,同他交谈了几句。男人看起来很惊讶。没过几分钟,他们就一同走进电梯间左侧的轿厢,以科瑞恩的视角,无法看见轿厢里正在发生的事。她听见电梯拉门被人合上的声音。寂静。接近午夜,水晶灯的灯光变得浓稠,蜂蜜牛奶流淌在地板上,空气中有藏红花和香料的气味。如果再安静一些,她或许能听见树叶的响声。就在这一片寂静中,电梯拉门又响了。她往电梯走去,发现自己的大腿在发抖。
有点出息,科瑞恩·奈尔文斯。她想。能有多吓人?还能比那时候更吓人?
她走到电梯间,看见拉门大敞,安格斯背对着她,右手拿着一把迷你钢锯,左臂夹着男人的头。轿厢是实木地板,四壁裹着印花墙布,顶上有装饰灯。男人的身体坐在轿厢一角,皮带从他胸前绕过来,将他的双手捆在背后,在他颈前打了个结,就在那个模糊的血窟窿下方。她看见他的动脉在乱跳,射出鲜血。等到他的血不再往轿厢顶上喷时,她才走进去,重新合上拉门,双手抱臂,看着他。一根雪茄还在他的指间燃烧。她俯下身,把那根雪茄拿过来,自己尝了一口。
她拿两指点点地上的死人,示意安格斯把皮带解下来,同时朝门外看了一眼。从拉门的菱形格网中,她看见莱娜站在电梯门外,脸上说不出是什么神色。或许基本上可以算是震惊。
莱娜跑了。她蹲下身,摸了摸他的口袋,从衣兜里摸出五六个象人赌场的筹码。筹码背面是一头卡通小白象。宴会上那个吹风笛的走了,小提琴声飞入电梯,粘在被血糊住的墙布上。
清晨六点不到,毫无征兆地,理查德·勾利亚德尔离开了外城。他是宵禁一结束就走的。菲纳斯喊他吃饭时,发现他不在,当时倒没有特别放在心上:最近这一星期,他常常往外跑。然而,她清晨报案,直到黄昏都没有巡逻兵带他回来。到关店的时间,她甚至多等了十几分钟,就站在店门后头,看着空旷的街道。她这时想起艾德被逮捕的那一天。那天她也是这样,靠着店门,看着橙红色的阳光铺满地面。那天的阳光太好了。好得不像真阳光。
直到阳光随热量蒸发得无影无踪,巡逻兵都没有来。她心里始终隐约存在的预感不断膨胀,在阳光散尽的这一刻到达顶峰。她知道她父亲不会再回来了。在他们之间,唯一能够体现血缘的地方,就在于她的这种直觉。当她还很小时,不用理查德出门时安顿什么,她每一次都知道她父亲什么时候会回来。艾德曾经惊异于她的预感之准确,兰道尔则只是说:“那毕竟是她爸爸。”
那毕竟是她爸爸。她想,或许兰道尔真是对的。她锁上店门,来到二楼,站在她父亲的卧室里。一张老旧的木板床侧对着她。她父亲以前从不收拾床铺,今天却收拾了,床单铺得格外平整,被子叠好搁在床尾,枕头上没有一根头发。这张铺得整整齐齐的床,竟然让她非常难过。一张乱糟糟的床大概都不会让她这么难过。她在床边站了一会,又走到书桌跟前,桌上有一盏小台灯,是她买的,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她拉开抽屉。左边的抽屉里有一包未拆封的香烟,大概已经放了几十个年头,右边的抽屉里是一枚胸针。她把胸针拿起来,翻来覆去地看了看。这是一枚银质胸针,直径约三厘米,雕了一串紫藤花和一个鸟头,紫藤花枝从鸟嘴里探出,鸟头双眼紧闭,眼皮两侧有闪电状的刻痕。这曾经是勾利亚德尔的家徽。她拿指腹擦了擦它,将它别在胸口上。
这天傍晚她意识到,她对她父亲并非完全没有恨,因此也不是完全没有爱的。然而她的家庭其实就只是这么一张桌子而已。她的台灯,他的香烟,她妈妈的胸针。她将抽屉合上,退出卧室,将房门落锁,下楼走出肉店,站在街道中央。街道一片漆黑。还有不到五分钟,射灯就会亮起,预示宵禁即将到来。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儿。她既不想和别人交谈,也不想独自呆在店里。
她想了一会,还是去了屠宰场。她在射灯上蹲着,直到灯光亮起,苍白的火焰迸发出来,吞没了她。她开始心跳加速,双眼被刺得盛满泪水。这个朦胧的、苍白的世界。她泪眼汪汪地爬下射灯,绕到屠宰场后面,在洞口前蹲下,敲门似的叩了叩墙壁。
她蹲在那里,跟他说了一会话,多数时间是她在讲故事,他在听。她讲了外城那场饥荒,讲了兰道尔的死,还有面目全非的艾德。在之前的交谈中,不知是否由于他是一个不够熟练的通用语使用者,她发觉这男孩的理解能力偏低,因此把话说得极其缓慢。他听得很认真。
“菜汤,豆子,稀牛奶,有时能吃到老鼠肉和狗肉。”她说,“后来也吃人肉。艾德告诉我,那是他半夜溜出去抓来的老鼠,但我知道那是人肉。我尝出来了。”
那男孩没再说话。从墙内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她看了一眼手表,发觉再不走就太迟了。
他的声音很轻。她心领神会地俯下身,将头凑到洞口,左耳贴着洞沿。冷风卷过,她的膝盖一阵颤抖。
“我的亲兄弟。我不想吃他。我不想吃,但是我要活下去。我不想死。”
她没再开口。一个在孤堡里长大的人,究竟是否具备普适的道德观念,她不知道。他的语气竟然如此平淡,让她想起她自己。她在吃人肉时,内心并不觉得害怕,因为动物身死以后,实际上就只是一大块肉而已,世上所有动物都是如此,人类也一样。被降格为食物是肉的命运。她从小接受的就是这样的教育,但杀人却是不一样的。你杀了他吗?她想。你杀了你的亲兄弟吗?
他不吭声,而是从洞里递出一个被吸油纸包裹的东西。她认出那是她店里的吸油纸。
她还想多问,然而射灯即将熄灭,宵禁号马上就要响。她将那东西接过来,夹在腋下,朝肉店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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