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有关什么是Cult电影的研究中,存在这样一种观点,并非将Cult电影视为类型电影,而是把它当成文化现象。这类影片的传播通常都会经历如下过程,在上映阶段并未受大众注意或被观影者欣赏,但在之后的影碟出租、电视播放和互联网传播中再次被特定群体拾起并大家赞赏,从而发展出一套属于这一群体的文化乃至某种信仰。
从这个角度的前半部分出发,《流浪地球》以及《流浪地球2》显然不能被叫做Cult片,特别是考虑到它们的制作成本和受欢迎程度——但影史总是充满了例外,有某些由主流电影公司推出的大制作票房冠军也在Cult电影名单中榜上有名,譬如《2001:太空漫游》和《星球大战》系列。而从Cult电影的文化研究出发,《流浪地球》系列无疑正在重复上述两者的历史经历,它正在将此前无比小众的“硬科幻”文化带入更大众的流行文化的视野,甚至正在构建一套基于有别于市面上绝大多数受欢迎科幻作品的意识形态。不管这个系列未来剧情走向如何,又发展如何,它都注定会被写进当代电影史和电影工业发展史。
这一切听上去都很正常,然而,相比《2001:太空漫游》、《星球大战》系列和《星际迷航》系列这些早已确立了其经典地位的作品,《流浪地球》系列或许缺失了某个重要元素——受启发于《生活大爆炸》——《流浪地球》系列还未发展出属于自己的“nerd文化”,有关它的讨论除去电影相关内容,普遍集中在意识形态、集体主义、浪漫主义及其所属的文化范式中,对电影所呈现的“科学幻想”的讨论少之又少。
亦或者,“科学幻想”才是《流浪地球》系列的真正缺失?
在时至今日的软硬科幻之争中,长期以来,是否“科学”都是评判一部作品是否为硬科幻乃至科幻的有力证据。可科学不是一个标准,或者一系列标准。
在《Consilience : the unity of knowledge》一书中,科学被描述为一种系统性的知识体系,它积累和组织并可检验有关于万物的解释和预测(Wilson, 1998);而在托马斯·库恩的《科学革命的结构》中,科学是一种超越性的范式,是社会学、热情和科学承诺的混合体。科学更多地有关如何观察、统计、分析、假设和验证,更多地有关如何构建针对特定现象的特定描述,而这些特定描述又如何在更广泛和通用的层面与其它描述进一步结合。
这与《流浪地球》系列有什么关系?不难看出,科学是一种独特的用于解释的方法论,但在公共领域,它时常与“技术”混为一谈,乃至人们为此发明和接受了“科技”一词。并非说科学与技术完全无关,正相反,科学理论是技术发展的基础,技术发展又为科学理论提供了更多观测和实验手段,这点毋庸置疑,也恰恰是绝大多数黄金时代科幻乃至今天的绝大多数科幻作品所具备的问题:它们错误地把技术幻想等同为了科学幻想。
《流浪地球》系列正是其中一员,甚至可以说是相关问题最为严重的作品之一。
如果把这个稍显抽象和庞大的问题拆分得更加具体,首先值得注意的是生命科学领域在刘慈欣的所有作品中的缺失,譬如《三体》。这不是说《三体》中没有有关外来生命的设想(很显然三体人是《三体》的重要组成部分),而是说其设定与其说是“科学幻想”,不如说是常识的进一步拓展。
其中问题暴露得最为明显得地方是三体人的语言问题。在《三体》中,作者多次明确表明,三体人直接通过类似脑电波和心灵感应的方式交流,因此有了不善计谋(撒谎)的缺陷。看上去没有问题,实际也为《三体》提供了大量剧情推动的空间。但站在现代神经科学的角度上,这一设定留下了一个巨大空白——智慧从来不是进化的必然结果,高度文明也不是智慧的必然结果——一个不需要语言和文字方可交流种族是如何拥有自我认知、认识世界、记录信息乃至建立演绎法的呢?它们如何脱离语言建立抽象思维和模型?实时共享的信息,包括视觉、听觉、感知与其它神经反射又是怎么与自我认知进行区别的呢?一个语言系统与人类完全不同的物种如何做到理解人类的同时又有着人类可以理解的政治系统?更进一步,三体人的交流方式是否真的存在发展出政治系统的可能?它们又是否真的有着这一需求?
总之,当神经系统、语言、文明和抽象思维的四角关系有一个被修改甚至完全不参考任何现有生命时,作者就已经在面对一个接近想象力极限的问题。将之简化为几乎常识性的“不善计谋”不仅与科学思维背道而驰,更在很大程度上消除了《三体》的文本自觉:这不是一个在《三体》的文本内可解的问题,而在《三体》故事中也从未有过任何人类生物学家以及神经科学家对这个问题进行过探究——三体人诞生抽象思维又建立文明的过程就饱含点子和叙事,对它们的忽略实际上破坏了《三体》内部叙事的严密——它成了一个《三体》故事的盲区,一个为了创造叙事设定而设定的设定,一种潜在的机械降神,一种科学思维的忽然消失。
不仅如此,整个《三体》中,所有文明形态都有高度近似的思维方式,一种智慧模式上的普遍性遍布宇宙的同时现代分子生物学和哲学的消失也遍布宇宙。不论那些文明的技术水平多么发达,似乎都有着相似的生命必须品需求,有着相似的文明认知。若用针对《星球大战》、《银河帝国》和《沙丘》的一种常见批判,即将它们称之为中世纪故事的高科技演绎来评价《三体》的话,《三体》显然也受困于此——但至少它把故事换成了大航海时代和旧帝国殖民制度。
而在《流浪地球》系列中,由于设定的明确化和补完,这一系列缺失变得更加明显。
首先,当全球近半人口必然被牺牲的事实压倒现代国家制度、政治认识和伦理学基础后,生物研究的伦理学似乎依旧存在。电影中既没有出现基因改造泛滥也不存在有计划的基因改造项目。从《流浪地球》中地下城动物蛋白来源严重匮乏(蚯蚓干)的设定出发,似乎也没有任何生物学家或项目进行过该方向的育种实验或人造细胞(人造肉)的实验。而到了《流浪地球2》中,生物学家和该学科依旧没被提到,也没有人试图解决蛋白质匮乏和大规模物种灭绝,更没有生物科研针对未来人类可能要面对的情况开始研究——在一个伦理学崩溃,一切为了生存的时代,电影并未对生命科学的缺席做出解释,也使得流浪地球和数字生命间的冲突显得过于幼稚和可笑,同时引发了另一个横跨技术和生物的空白——基于量子计算机的人工智能。且不论一个有着与任何已知生命都不同的物理构成的装置是否会诞生常规意义上的“自我意识”和赋予其“自我意识”是否有必要,单纯就其可以承载自我意识和认知结构的设定进行,其背后掩藏着的分子生物学、神经科学和数学的高度发达的叙事不能被忽略,让故事中生物学的高度缺席变得近乎可笑,也让角色与MOSS的博弈变得高度可笑。一个已经解决甚至跨越当下神经科学终极问题的文明还在试图利用政治制度和“计谋”寻求“智慧对抗”的胜利和解决之道。
科学的缺失已经在故事设定的层面破坏掉了故事自身的叙事,让它变成了一种试图揣测超人剧变的愚蠢之举。
与此同时,围绕着《流浪地球》系列的量子计算机和人工智能,其故事设定高度依赖“技术幻想”而非“科学幻想”的事实也暴露的更加彻底。它完全忽略了高度发达的特定技术也会为科学研究带来难以想象的帮助,同时带来更多的“解决方案”。以至于相比现实世界,电影中对人工智能和计算能力的运用显得十分狭隘。
一个具体的例子是结构生物学和Alphafold的关系。Alphafold已经针对超过一亿的蛋白质进行了分析,并建立了一套可访问的数据库,这将极大推动基于蛋白质结构研究的生物学研究(Varadi et al., 2021)。在心脏病领域,人工智能针对结构性心脏病和血管内流体力学的分析也给出了传统造影无法达到的结果(Wang et al., 2020)。与此同时,人工智能在湍流研究方面也展现出了巨大优势(Zhou et al., 2020),甚至可以为农业灌溉用水体提供蒸发模型上的预测(Malik et al., 2020)。可以想见,当人工智能(或者称之为深度学习,无需其具备独立意识)的硬件基于量子计算机时,其能提供的模型和预测能力将得到极为广泛的应用。同时,一个具备自动运行机制的人工智能理应为系统工程提供足够的控制能力,这就又为电影的另一个点子抛出了更多问题。
与当下发展方向不符的是,人工智能和并未在各类载具的驾驶中提供足够帮助,也并未为外太空的各类飞行物的轨道提供计算上的帮助,其对人类的依赖甚至超过当下。并且,当人类掌握了可以建造太空电梯时的奈米材料时,建造太空电影真的是电影中宣称的“解决方案”还是一种沦为浪漫主义的无端幻想?且不论在众多关于太空电梯的论述中,其性质应当是满足大众航天的低速推进,而非用火箭助推并且需要承受巨大加速度的同时并未展现出荷载质量相比于传统火箭的巨大优势。一个力学强度远超所有现有材料,单位质量远低于所有现有材料的奈米科技在传统火箭的制造上是否也会展现出对应的优势,且其技术成本是否更低,性价比是否更高的问题在电影中也未得到体现——当《流浪地球2》引入了一项脱离现实,基于技术幻想的运载工具时,它并未在叙事框架内部提供足够的合理性和支撑,以至于它成了仅仅为特定美学观感服务的为了推动剧情而设定的设定。
科学还是技术?这不应是个评价科幻电影时被忽略的问题。
《流浪地球》系列在提供了诸多远高于现代文明技术水平的技术幻想设定时,却又显现出科学发展的止步不前,这本身就是对技术发展客观规律的忽视,从而不停从内部削弱了故事世界的叙事完整性。而在这些断裂的设定面前,诸如行星发动机的热辐射半径、深孔探测器的缺乏、数学发展的不进反退、生产机制和系统工程控制的缺失等问题都显得不值一提。
这并非对《流浪地球》系列是杰出科幻商业电影的反对,而是指出,作为科幻作品,《流浪地球》系列并未成功在科学层面提供不论是理论(诸如彼得·沃茨的《盲视》)亦或故事内部(例如《莱博维茨的赞歌》)的完整且全新的叙事。相比于电影工业技术和观影文化等更依赖全面发展的导致电影不那么完美的因素,这一来自顶层中国科幻作家和科幻导演的能力上的缺失,更容易对科幻产业的整体发展造成深远影响。
Malik, A., Kumar, A., Kim, S., Kashani, M. H., Karimi, V., Sharafati, A., Ghorbani, M. A., Al-Ansari, N., Salih, S. Q., Yaseen, Z. M., & Chau, K.-W. (2020). Modeling monthly pan evaporation process over the Indian Central Himalayas: Application of multiple learning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model. Engineering Applications of Computational Fluid Mechanics, 14(1), 323–338. https://doi.org/10.1080/19942060.2020.17158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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