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士们翻过阻塞的碎石,擎起火把,照亮脚下的尸体,都泡在浑浊的泥水里。
乌拔都用刀从泥里挑起一件盔甲,凑近火把端详,盔甲已破碎撕裂,“这是怎么回事?”
狭谷中的深夜悄无声息,灰隼收敛翅膀,默不作声地落在他肩膀上。他高举手,示意士兵不要再往前进。
他往前看,整条狭谷中堆满死人,在松针铺成的毯子上或坐或躺,一直延伸到火把照不到的远处。死者脸上残留着惊骇的神色,身上黑皮甲千疮百孔,死气沉沉地搭在凹陷的胸膛和下垂的手臂上。乌拔都目光上移,呼吸略微停滞了片刻。
每一具尸体的眼珠都不见了,眼眶里是两个深深的黑洞,早已干涸的血迹从眼角歪歪扭扭地往下延伸,在苍白浮肿的面皮映衬下,像顽童拙劣的涂鸦。
一边地上是轿子的碎片,仿佛有双巨手把它扯个粉碎,又四处抛洒。
有人倚坐在山坡脚下,耷拉着头,一身铠甲已破破烂烂,不过眼睛还在。乌拔都看见,飞跑过去,把他的头抬起:“高将军!”
乌拔都伸手去探高熠的鼻息,微微还有些热气,解下腰间酒囊,往高熠嘴里灌。灌了几口,乌拔都抓住他双肩前后晃动,见他终于微微张开口,从喉头吐出一口气,又露出惊骇的表情,四肢猛烈地抖动抽搐,乌拔都喊几个士兵过来,一人按住一肢。
高熠睁大眼,却似乎直直看着面前的空无:“不、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漆黑压抑的人形如凝结的灰雾,看不清面目,在空中飘飘荡荡,将王阶层层包围。他从强烈的心悸中醒来,头痛得要裂开。
他先闻到潮腥的气味,眼前一片昏暗,手指往身边去摸,是潮湿坚硬的墙壁,下面是同样潮湿的泥土。手枷足镣都在,一动便发出金属撞击的声响。待眼睛适应一些,他看清自己身处一间矮小逼仄的屋里,地上稀稀落落地铺了些茅草,身边一侧是锁上的木栅门。
王阶费力扭头,看见旁边墙角里,蹲坐着一个身形佝偻的青年男人,身上穿着油腻黝黑的囚衣,自鼻子以下的脸庞都教肮脏蜷曲的胡须盖着。他看见王阶醒来,说:“你也真是笨,他们要抓你,你便该配合些。反正都要进来,还能少吃些苦头。”
王阶摸摸自己脸颊,西漠兵那一脚用足了全力,现在依旧肿着一大块。昏死前最后的记忆,是狭谷中不断上涨的雨水,和柳皋成服下的黑色丸药。自己现在置身何处?
那人以指为梳,插进一头乱发里搔了几遍,再将两掌掌心相对,用力搓几下,放到嘴边,把掌心来回舔舐几次,一边说:“教你们再吸血,老子可不能亏了,也要吃你们的血——”
那人抬起头,一双小眼睛看向王阶:“你是脑袋被打坏了么?他们来抓你,你还不知道自己要被捉到哪里?”
那人把两手在囚衣上擦了擦:“老子叫项术,是因为卖了两石自家盐进来的,你呢?”
项术闻言大笑:“小子可真会说笑,但凡关进这里的,都不是轻罪——你是杀人、劫货,还是……”他压低声音说:“造反?”
项术站起身来说:“尧州人被关在尧州大牢里,不对么?虽说过两日你就得给押到上京候斩,不过听说去了上京还能吃上几顿好的。哪像这里,除了烂豆子啥都没有!”
他看见墙角有只老鼠,便蹑手蹑脚地接近,猛地一扑,两手捂下去,头撞倒墙上也顾不得捂,把手松开,透过指缝往里看,却是空的,便哀叫一声,竟放声哭了起来,整条走道里都是他的哭声。
项术没有抓住食材,失望之余把注意力重新转回到王阶身上:“小子,你还没有回答老子的话,你到底是犯了什么事进来的?”
王阶面前首先浮现出的,是并州城外那两名西漠使者的脸,于是他搪塞道:“我杀了人。”
项术一拍大腿:“我就知道!看小子你样子文弱,手段倒是够狠,不错,不错!仔细说说,你是怎么杀的,老子想听听!”
王阶无心与他纠缠,反问道:“你怎知道要我被押到上京问斩?”
西漠军不大可能在短短几日内接连攻克尧州与上京,这说明自己还在朝廷控制的土地上。王阶问:“你知道是在什么时候么?”
项术奇怪地看着王阶:“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前两日老子刚进来,就听说圣人在回上京路上遇见贼军遇难,鱼内侍拼死护送圣人龙体回到尧州城,正运往上京预备发丧,据说发丧后就是处决死囚的时候。”
西漠军怎会让鱼恩荣把圣人遗体带回尧州?自己是否也是他带回来的?只有一种可能——有焚字师的助力。王阶想到暗火幽径中见到烬蟒的身形。
王阶听到门口传来声音,一名狱卒擎盏油灯开门进来,站到项术面前瞪着他:“刚才在哭嚎什么?”
项术低头道:“方才脚下打滑,撞到墙上,不禁痛喊出来……”
狱卒转头问王阶:“你今日终于醒了,是我兄弟们照料有方,还不赶快孝敬些?”
狱卒笑了,他把油灯放下,将王阶从墙角拎起来,一拳狠狠打在王阶小腹。王阶觉得自己的脏腑在痛得抽搐,狱卒松手,王阶俯身摔在地上,双手捂着肚子。
项术说:“小的来时便孝敬爷五千钱,爷才赏小的饭吃。”
“可、可爷说我再过三日便能出去,到时必定会把钱给爷。”
“没错,我是说你再过三日会出去,可不是放你回家,”狱卒指指王阶,“而是送你跟这小子一块去上京受审!”
狱卒低声说:“实话告诉你,据说这是圣人的意思,哪个胆大的敢抗旨?”
项术喃喃道:“你在骗我……我不过是个卖盐的,圣人不认得我,怎会要砍我的脑袋?你一定在骗我!”他冲向狱卒,要揪住他的衣领,身形却比狱卒单薄许多。狱卒不耐烦地把他一把推开:“你疯了么?”
项术栽到墙角,又跌跌撞撞爬起来说:“反、反正都要死了,快把钱还给我!”
狱卒说:“这是你自己找死——”说着一拳击出,正中项术面门,项术动作骤然停止,身子一软,就地倒下去不动了。
狱卒哼了一声:“这小子没那么容易死,贱命长着呢。”
狱卒冷冷地瞥了王阶一眼:“圣人的旨意,问这么多做什么?”
牢中没有天光,看不出时辰,王阶只能在心中预估。狱卒第二次把盛有水和豆子的食盘放到牢门口时,距上次大约过了六个时辰。
狱卒离开后不久,王阶听到项术喉咙里响动起咕噜声。项术微微睁眼,眼中先是露出些许困惑,然后抬起头左右晃晃,似乎在确定有没有被打坏关节。
项术坐起身,点点头,王阶把盛水的盘子递给他。他一把夺过,仰头把碟举过头顶,水顺流进嘴里,又从嘴角流出来,把胡须也沾湿一大片。他喝完后,才意犹未尽地把碟子放下,闭上眼仿佛在回味。
“刚才我仔细回想一遍,你是不是想知道为什么只卖了两石盐,便要被押到上京砍脑袋?因为根本就不是盐的事,圣人要各州把焚字师都捉起来,送到上京去,想必你也在名单上。”
项术把头扭过去:“我不知道什么是焚字师,你所说的,我一句也听不懂。”
“方才狱卒进来时,我见你一直在瞥那盏油灯,是在想借火变化,再逃出去吧?”
项术突然凑近身,脸几乎贴到王阶眼前,咬牙道:“跟你说了,老子不知道什么是焚字师,怎么还没完没了絮叨!”
王阶闭上嘴,两人都靠墙坐着,看对面的墙,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项术打破沉默,问道:“你怎会知道圣人的手谕?”
他顿了顿,说:“假若有个焚字师,他从来都把自己当作凡人看待,这辈子如同凡人般做点小生意,可是名字恰好在你说的那本名册上,现在也被捉起来,会被运到上京杀头么?”
“可他此生从未变化过,更没有去过暗火幽径的集会……”
“我笑过去实在天真……听说焚字师一向互相猜忌,不知彼此的凡人身份。都被捉到上京去,一群人又不知彼此的烬兽形态,便稀里糊涂地死掉,岂不是很有趣?”项术斜转身,问:“你也是一道去的焚字师?”
王阶反问:“你为什么不愿变化?不愿承认自己是焚字师?”
“为什么要承认?我家祖祖辈辈便是这么过下来的,像凡人般娶妻生子,平平安安过一辈子,有什么不好?显露身份,除了被当作妖孽乱棍打死外,还能获得什么?能让你多赚一文钱么?”项术说,“有些凡人胎儿,生来便带着尾巴,动动刀便能割掉。焚字师这东西对我来说,就像割不掉的一根尾巴。”
项术惨然一笑:“……你呢?你一定觉得当焚字师挺过瘾吧!”
“我是焚字师也好,是凡人也罢,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别的事。”他问项术:“你想不想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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