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只是灯光有些吊诡。很难从中寻得什么美感,只有激光如扫荡的机枪般上下拨动,左右旋转,不断更换着颜色。在几何中任何一处拐角都有灯光发射的踪影,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肢解着被其粘住的节肢动物们。光的交汇也摸不出什么规律,本身是厚重的机械,却没有任何的章法,唯独能映出光辉(显露本色)的,只有人们单薄的脸。肉色承接了过多的色素,黄绿蓝紫,色彩的手术刀将他们的脸一一切割分化成不同色区,与七巧板不同的是,颜色本身的相融(唯一的美学原理)让那条分界线变得模糊,只是,当两三种完全不是一个色系的颜色试图通过过渡彼此兼容时,那脸上的光彩可就异样太多。中毒、发霉、腐烂……一连串化学反应的表象出现在他的脑子里,只不过,这些都需要用物理作用来掩盖。
在这张卡座中,唯独他没有女伴,也只有他不喝酒(他只点了一听25块的雪碧)。他出来的唯一原因,是母亲跟他说要多去同龄人的世界走走,放到以前,他还有些大隐隐于市的傲骨,只是最近,他愈发察觉自己与现代社会之间隔着厚厚的一尺。在他22岁的年纪,没有性、没有酒精、没有游戏,无疑是一座孤城了。但这些都不是他主动出来的根源。当下的音乐如待喷发的火山般积蓄能量,它需要一个缺口全部释放,缺口的名字,贴在酒吧墙壁上,被大大的标注——晚上十点——未来的时间。一种意义的转变。当十点的钟声敲响时,音乐便喷涌而出,带着热量与翻腾的光线景观,虏获一群尖叫的、拜物主的人。他们是来这里享受的,年轻人是来适应的。他已经落伍了。
不一会儿,服务员提着一大排酒来到了这里。他忽然舒心了很多。放置酒的底座发出的光很柔和,他在这一刻感受到了宽慰。
同时安抚到他的还有身旁女孩的香味,这些异性都很陌生。在男孩们争相开酒的同时,年轻人总算获得一个短暂观察她们的时间,很快他就与她们熟络了。他心想,原来自己早就见过她们。这些服饰、搭配、妆容,他都曾或多或少在互联网上见过,或许香水味能安抚到他的原因,是因为气味无法通过网络传播。久违的,他对数字虚拟肃然起敬。他曾见过的远处的幻象们如今一一坐在他的身旁,与他的朋友们打成一片,他甚至能感受到身旁女孩的鼻息。当她笑得合不拢嘴时,肩膀一沉,整个身子宛如暴风中的桅杆左右摇摆,在底部尚未折断之前,他与朋友的作用,就是将这重心保留带来的阻力可视化,因此,任何冒犯就显得合理了。最接近的一次,她的脸轻点了一下他的肩膀,手放到他的腿上。不知是否是错觉,她好像在那紧密的大腿肌肉上捏了一下,或许只是不让自己彻底倒下,却让年轻人心头一紧,嘴抿在了一起。此时,坐在对面的另一个朋友抓住了这一时机,招呼着其余两女一男观赏这伟大行迹。在他们的想象中,年轻人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他越高高在上,就越需要一种俗不可耐的常态来冲击这种落差。就像站在安赫尔瀑布①上蹦极一样,他们此刻的心态就是这样。
不过无论如何,他都握着雪碧不放。铁皮将冰凉注入他肉体的燥热,手心成了他唯一的避难所。他开始怀念起屋外的冬天,那是一个冷静的季节,就连爱欲都被封藏在爱情的臂弯下,滋生出浪漫的气息。在来这里的路上,他见到太多牵着手的情侣,对于他们来说,手掌间的温热成了彼此的避难所,在严寒面前,他甚至能看到枯死玫瑰的花瓣从指缝中蔓延出来,随即将两只手包装成一朵盎然的、有血色的哀美之花,繟然盛开。每一簇花都在摆动中都落下几片花瓣,在雪地上铺成一条红地毯,行进间,地毯交织一起,形成了只有爱人才能行走的网。年轻人则在雪中踏步,他不愿亵渎这一过时的穿插,算是保留它们最后的颜面。至于其他的路人,则毫不犹豫践踏其中。他心痛,却也自知无力。未来正是如此,连同他的命运一样,早已掉入一个深不可测的洞穴,连光影都被赋予欺诈的语义。而他的意义,在时间的进击下也将发生重大的转变。他将一丝不挂地走向世界,任何清高、严肃、美丽的姿态将不复存在。他不可能躲掉普世的预言,他与母亲都很清楚。唯一不同的是,他刚准备离开乌托邦,而母亲已经在现实中生活已久,她明白预言的残酷在于,在乌托邦里形成的一切肉态,无论臃肿还是轻盈,都要在现实中被重新塑性。年轻人无疑属于后者。
他清楚得很。于是他来了。他希望在这里被人好好羞辱一番,最好用他们厚实的拳头狠狠砸向他那一脸的懵懂,或用碎了的酒瓶甩向他的肌肤,裂几道口子,流下几处热血,滴在这吵闹的地板上。可什么都没有发生,根本不会有人理会他。他是这里唯一的原住民,语言不通,文化不同,就连饮食也有差别。当骰子在杯中不断碰撞的声音传来,伴随着盖过音乐的大笑,他从每个身处其中的人的眼中看到了快乐。那是一种青黛色的欢愉,在灰暗中蒙上一层纱巾,将忧虑藏在后面。这层纱布是音乐与烟酒的造化,古人在青楼饮酒作诗不过尔尔,雅致的只有历史,什么都没有改变。他透过那些眼睛折射出的画面,多半看到了男女各自异性的轻佻,他忽然想起刚刚在卫生间里听到的几声呜咽,似乎是错怪了。年轻人想起聪子写给青少爷的情书,“真正的优雅是不会害怕任何淫乱的”②,多少还会有些支支吾吾,现在,人们都摊牌了。“这是自由!是反抗!是本性!”,这是有包袱的;说不出来直接动手的,这是没包袱的。他很能理解这种性的猖獗,甚至羡慕。想到这里,原住民有些伤感。他穿过重重荆棘终于感受到自己的格格不入,他向下瞄了一眼女孩的裙摆,已变得褶皱,上面的花纹反衬着破损的丝袜半遮半掩地映出几道臀部的颜色,看起来像是一块露玉的原石。
在距离十二点还剩十分钟时,他在阶梯遇到了一个稀客。一位微醺的女孩拿着两瓶酒向他走来。她的脸颊微红,像是光打在了花窗玻璃,大理石地板上显出的光晕。她就在这片光晕中跌跌撞撞,双眉搭怂下来,落在她明媚的眼眸上。在她的眼中,也有那层青黛色的纱巾,只不过,青色更浓郁一些,看上去如同挟着一股迷雾,从眼角旁流出,飘过鼻梁,沿着滑雪道一路蔓延至口唇,将那粉红也染上了一些。她啊,嘴唇闪着星光,像是刚偷吃了一口椰蓉,两瓶酒举起后,在摇晃中,时常遮蔽了那小巧的脸。她离他越来越近了,那一身粉红短裙,与他浅绿色的棉袄格格不入。或许对于她来说,这里就是唯一的夏天,当她低下身子,衣服与她的身子间露出一个间隙,他就此直面了那蓬松的胸乳。她拿酒瓶轻轻敲了敲他的头,一场悄无声息的政变就此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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