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卒忙开门进来,压低声音说:“小声点!钱在哪里?”
项术凑近狱卒耳畔低语几句,又说道:“敢问这次送小的去上京的是哪几位大哥?小的也有份心意孝敬孝敬。”
“都是这里的朋友,给老子便是!老子自然会转交他们!”
“那就劳烦大哥,小的还有笔银钱在……”项术又耳语一番。
项术露出痛彻心扉的表情:“这可是祖上多少辈生意积累,这两日全倒出去了!”
“听他方才的话,并非从上京来人接收,而是由州县押过去。而州县并不知道我们是焚字师,否则他昨日也不会贸然擎油灯进来。狱中守卫太多,即使能变化,也不易逃出去,因此最好的机会是在路上,到时找机会逃脱。你的变化是什么?”
“我家中已数辈没有变化过,除了千万不可变化的训诫,没有其它只言片语流传下来,怎会知道?”
项术睁大眼:“为什么要试?变化时不是如万针穿身般剧痛么,何必自讨苦吃?”
王阶苦笑,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项家能几世都不去尝试变化了。
项术打探到的消息不假,两日之后,尧州狱里派了一队卫兵押送他们两人去上京。
最难受的一段是在刚出发的时候,两人被枷在囚车里,从尧州主街上驶过去,道路两边站满了看热闹的人,一边指点说笑,一边把手边的破败蔬果掷到两人身上。还没有出尧州城门,两人身上已是一片狼藉,臭不可闻。只有晚上到了河边,才被允许在冰冷的河水里擦洗干净。
一行人白天上路,晚上在沿途驿传过夜。王阶和项术两人被闩在厢房内,正值寒冬,囚衣又单薄,到上京城外驿传的当夜,王阶发起了高热,倚在厢房角落,脸色通红,身上热得发烫。项术从木桶中舀出水给王阶喝,王阶把一碗水都倒下去,喉咙依旧干裂疼痛,水像倒进龟裂的地里马上蒸干。项术对外大喊:“大哥,大哥!”
项术指指王阶:“这小子受了风寒,眼见撑不住,大哥行行好,让小的把这厢房里的炉灶点起来暖暖身子吧!”
卫兵不耐烦道:“都是要死的人了,凭什么在此挑三拣四?”说着就要出门。
王阶在他身后开口,声音沙哑:“我们固然要死,只怕你们也要活不成。”
“我们是圣人降旨要各州上交的钦犯,自然是有重大干系。假使明日到了大理寺,发现两人都已死,你们怎么交待?是拿自己首级来抵么?”
王阶因为高热,呼吸有些急促,“把炉火生起来,否则你们明日一定交不出人。我们虽已活不久,但要想早一点了断,还是有办法的。”
卫兵回到正房,屋里炉火正旺。同伴们已喝得醺然,把玩着手中骨牌,口齿不清地埋怨他:“怎么去了这么久,一手牌教我们等了半天!”
“都没几天活了,还这么多事!这些家伙就该好好整整才能老实。你没理他们吧?”
“算了,看在他们快死的份上,给他们临走前生火取个暖,也算积些阴德,”卫兵回到榻旁坐下,从衣襟中摸出牌,“来,继续!”
牌局又过了几轮,酒意上来,卫兵在恍惚间隐隐觉得不对,问同伴:“你们有没有闻到什么?”
“什么都没闻到,你是不是喝多了,连鼻子都不好使了?”
卫兵骂道:“老子分明是海量,你们才喝多了!”他站起身,摇摇晃晃来到门口,打开门,冬夜寒风迎面打在脸上,顿时清醒不少。他睁大眼睛看着对面厢房,脸色顿时吓得煞白,对屋里喊道:“你们快出来!”同伴闻言,忙放下手中牌,一同来到门口向外望。
只见外面一片浓烟,浓烟背后的厢房燃起熊熊大火,火光近在咫尺,映亮半个夜空。火从屋顶一直烧到地面,正借着风势呼呼作响,往正房蔓延。
有人反应过来:”钦犯还在里面!“却谁都不敢进去。正犹豫间,众人听到轰隆一声,屋顶坍塌,燃烧着的大梁重重往里砸下,不管是谁在里面,眼见是活不成了。
他们从并州过来时经过一条土路,返程中的一场大雨后,整条路都变成泥塘。人马的脚一旦陷进去,就被牢牢攥住,费九牛二虎之力也难以拔出。还有人踩进深不可见的坑中,连呼救声都来不及发出,就消失在泥面下,像被什么怪兽整口吞入。
乌拔都抓来当地人指引,改走另外一条路。这条路顺着坡岭逶迤,在摇摇摆摆间上升,一直延伸到最高点后看不见,走近才发现原来已到山崖边。整座黄土山崖像刀砍斧凿出来一般,直直向下伸进光秃秃的深渊中,雨停后可以看到千尺之下谷底中有一片树海。
乌拔都下马,沿着崖边检视,终于发现两个深深打进地里的木桩,有胳膊粗细,木桩上还看得到绳索绑扎的痕迹。他遥望向对面山崖,依稀可见那里耷拉着一架长长的吊桥。
乌拔都用西漠话低声骂了一句,问一旁卫兵:“高将军今日如何?”
乌拔都哼了一声,往队伍后面走,走了一段,看见两名卫兵正抬着副担架站着,高熠侧躺在担架上,眼睛无神地看着天。乌拔都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凑到高熠面前说:“高将军?”
他究竟在狭谷中看见了什么?他自从那天出来后,每日都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乌拔都头痛起来,一直这样下去,就算回了并州,依照大帅的脾气,恐怕自己脑袋也要不保。
乌拔都说:“高将军,咱们快回到并州了,前面有座断桥,部队难以过去,还请高将军再耐心等待片刻。”他说完起身,又回到崖边,望着对面的吊桥。
他吹了声唿哨,哨声悠长,在山谷中回荡。声音渐渐消散,又过片刻,有只灰隼飞近,额前有三根黑羽,在他头顶扑腾翅膀。乌拔都抬头,挤着嗓子发出尖厉的鸣声,灰隼在他头顶盘旋了三周,又飞走。
他又等待了一炷香的功夫,黑羽重新出现在对面山崖处,这次身后跟着数百只其它灰隼。它们先是缓缓扑打翅膀下降,悬停在吊桥旁,接着每只隼都衔起一段绳子,依次往上飞。长长的吊桥就这样被衔到空中,再慢慢拉直。灰隼们列队向山谷此岸,往乌拔都的方向飞来。
乌拔都命西漠兵等在崖边,待灰隼们衔吊桥飞近,拉过绳头,在桥桩处绑牢。他命令兵士在桥桩上多绑几道,确定扎紧了,让部队列成一队,开始从桥上慢慢过去。两名士兵抬着载有高熠的担架,走在队列的最前面。
其后是牵着马的士兵,就地处理掉几匹不愿上桥的马后,士兵们终于陆陆续续牵着马匹到了桥面上。木桥面并不宽,仅容人马顺次通过,中段还有许多段桥板已缺失,稍有不慎就会跌落下去。士兵们面色凝重,在桥上一点点往前挪动。
乌拔都依旧立在崖边目视着队伍,等到士兵们已从桥上过了大半,最后剩下自己时,才挽起缰绳,小心翼翼站到桥上,桥板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乌拔都往前走了七八步,听到身后有什么东西叩击的声音。他扭头往后看,周身血液陡然冰冷。
有个身影站在桥桩旁,手里把玩着一把短刀,又随手一掷,刀尖深深扎进木桩里,距离绳索不过毫厘之间,眼看就要绳断桥坠。乌拔都定睛看去,此人正是裴俪尔。
裴俪尔收回刀,反手持握,笑道:“没想到叔叔也有求我的一天。”
乌拔都瞥了一眼深谷里那片不祥的阴绿,倘若从此处摔下去,必定连全尸都不剩。他感到身体有些僵硬,进退不得,问道:“公主怎么到这里来了?”
“不、不是,叔叔是又见到公主,心里高兴得紧——”乌拔都觉得脚下虚浮,山谷间的风吹过,桥索晃晃荡荡,似乎随时会翻转跌落,额前汗水涔涔而下。他知道自己必须不停说点什么:“公主是从哪里来的?”
“叔叔几时对我这么关心了?既然叔叔问起,上次我侥幸未死,后来听闻你在这里,特意过来打个招呼。”裴俪尔以刀背贴到桥桩绳索上,说:“见叔叔平安,我也便放心了。”
乌拔都喊道:“同是隼神血脉,公主何不先放过叔叔一马!”
裴俪尔嘴角牵起一丝鄙夷的笑容:“若真以我叔叔自居,做了那种事情后就该自己回到隼神翼下,和我妈妈相见,还在这里苟活做什么?”说着掉转刀刃,要往绳索上斩下。
“等等!隼神的秘宝我也不要了,你还要什么,只要叔叔有,统统都给你!”
裴俪尔喃喃道:“我要当年在别失八里的每一条魂魄,都从隼神庇佑处归来,你能给我么?”
乌拔都一指桥上:“看看前面这些西漠兵士,是隼神最后的子民。你若斩断绳索,断绝隼神血脉,今后还有何颜面再见它?”
裴俪尔说:“这些对自己亲族下手的渣滓,还有什么颜面自称隼神子民?况且我现在知道,就算你我都死去,隼神血脉也不会断绝。”
“你以为都杀干净了,但并没有,”裴俪尔说,“还有一个当时尚未出生的人,隼神血脉将通过他来传承。”
天上灰隼们似乎也在聆听二人对话,渐渐在他们头顶打着转聚集,发出无休止的鸣叫声。
乌拔都说:“你知道隼神在说什么吗?它说要放下过往,不再刀剑相向,否则将降下神罚!”
乌拔都一边说,一边自桥上小步向桥头挪近。等说到最后一个“罚”字时,已到了崖边,向裴俪尔纵身一跃,伸手想去夺她手中刀。裴俪尔想再斩下,却为时已晚,手腕被乌拔都紧紧攥住。
他擒住裴俪尔的另一只手腕,揪着她的头发大步拖到崖边:“叔叔这就亲手送你到隼神那里,代我向你母亲问好!”
他松开手,在裴俪尔肩头猛推一把。裴俪尔身子一阵趔趄,脚下黄土应声碎裂。裴俪尔站不稳,往前坠落下去。
乌拔都拍拍手,只觉心头一块大石落地,放声大笑,突觉小腿钻心疼痛,低头看,是裴俪尔在下落之际,将短刀刺进自己腿上,深入腿骨。此刻她正双手紧握刀柄,将整个身子挂在刀上。
乌拔都大吼一声,伸出双手要去把刀拔出。裴俪尔一笑,松开刀柄,拉住乌拔都的手腕。
她用力往下一拽,乌拔都失去平衡,来不及呼喊出声,自崖边向下栽倒,两个人各自向谷底落去。
乌拔都听到风声迅猛地掠过耳际,几乎盖过灰隼的叫声——隼神在上!他自心底又升起一线希望,用力挤压喉头的肌肉,发出了此生所能喊出的最尖锐最高亢的鸣叫。
隼神一定听到了他的召唤,他清清楚楚看见,黑羽灰隼停止盘旋,开始向下俯冲。
最后是一丝不安掠过他的心头,在黑羽后面还跟着一大片黑色的雾,随着灰隼在向下疾冲。在漫长的瞬间之后,他终于看清是什么。
那是一片黑色鸦群,正一边向下飞,一边聒噪地叫着。它们在嚷什么?
从上京撤军回到并州之后,高林封不愿住在城中,而是依旧住在大帐里。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也许是只有在并州城外草原上,大帐四周的开阔景色方能一扫他兵败上京的郁结。
收到“老朋友”发来的消息时,他也曾犹豫过,对方究竟是谁?先发了并州的消息,又发柳皋成的行踪给他,却决口不提索取什么好处,也不曾透露自己身份。这些消息到底可不可靠?他思虑再三,还是派高熠按信上所述去一探究竟。尽管他对此次行动没有抱什么期望,但当他看到仅剩幸存的两名西漠兵,抬着衣衫破烂、神智不清的高熠回来,站到面前时,还是用了大力气才把直贯入脑的怒气平抑下去,先让护卫带高熠去沐浴更衣,自己则用尽量平稳的语调询问那两名西漠兵:
其中一个胆子略大些的说道:“到了狭谷,高将军与乌将军分头搜寻,我们当时同乌将军一起,结果等再与高将军汇合时,发现他的部队已被全歼,仅剩他自己……”
“是……在回来快到并州时,从座吊桥上过山崖,我们抬着高将军走在最前面,等过到桥对岸,扭头就看见桥绳断裂,桥上人马都——”
柳皋成的随行护卫真有这么厉害么?先在狭谷中大败西漠军,又一路追击到桥上,把剩余兵力也解决掉?还是说这本来便是个圈套,柳皋成根本就不在那里?高林封正思考间,听到帐门掀开的声音。他正待发作,抬头看,有些吃惊:“你怎么来了?”
来人是一名中年妇人,穿一身青色襦裙,青纱遮面,来到高林封身边坐下,声音低沉冷清:“元帅是说我来不得么?”
“你几年来把自己关起,连我都见不到一面,今日居然出来了。”
“我只剩了这么一个儿子,上天怜佑他还能活着归来,我当然要见见。你已见过他,现在什么样?”
“你居然派他去这么危险的地域,若他有给三长两短,我非得——”
“糊涂!带兵打仗,哪有平稳的?现在手上这六个州,莫非是你兄长送给我的?”
“不必再提我皇兄,我早说过,不管是你胜还是他胜,我都不在乎,只希望我儿能……”
两个士兵抬着担架进来,高熠躺在上面,已梳洗干净,换上崭新的便服,只是眼神依旧空着没有焦点。
妇人一下扑到高熠面前,捧起他的脸:“妈妈在这里,你看到妈妈了么?”
“乌鸦……从林子里飞出来,到处都是……落在那些兵身上,怎么甩都甩不掉,它们开始啄,把脸啄出血,把眼珠都啄出来……”
“够了!”高林封站起身,走到高熠面前,不耐烦道:“我专门选了精干部队出去,就剩这么两个人回来。你这小子,分明是吃了败仗不敢面对,又想用这些鬼话来搪塞!”
高林封一脚踢在高熠肋间,高熠倒在一旁,捂着肋下,疼得大口直抽冷气。妇人忙把高熠护在怀里,回头怒视高林封:“明明是儿子遭逢妖物,你居然还这样待他!”
高林封笑了:“你居然还信了他的鬼话?我对他期冀本就不高,只要及得上他哥哥一半就好,真是没想到……”他长叹一口气:“要是当时留在上京城里的是他就好了,不过现在也不晚……你们娘俩都疯了,我现在再纳一房生一个,将来传天下还来得及。”
妇人站起身,直视高林封:“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高林封说:“糟了,安昌公主发脾气了,是要本帅给你跪下请罪么?我还是再说一遍吧,我再纳一房——”
高林封先是怔住,把手放在脸颊上。胖脸上泛起一片红紫色,口中兀自道:“很好……”
高林封指着妇人与高熠:“给我把这两个人押起来,关到大牢里去!”
见四人犹豫不敢动手,高凌风道:“他们阴谋反叛,其罪当诛!你们还不动手,是想跟他们一块掉脑袋吗?”
两人忙去抬高熠,高熠似乎预感到什么,拼命挣扎,两人好不容易把他捆在担架上抬出去。
另外两人想来押那妇人,妇人瞪了他们一眼:“我自己走。”
卫兵为气势所震慑,不敢再上手,跟在妇人后面出去了。
高林封回到几前坐下,拿起酒壶,直接对着壶嘴一气喝了半壶,一抹嘴,对帐外喊道:“叫几个西漠歌姬过来,给本帅跳上几曲,冲冲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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