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阿依图娜总以为自己是流落民间的公主,村子里的男孩子们每日都围着她打转,自己让他们干什么,他们都一拥而上。同村的女孩们从不与她一起。她知道这些女孩嫉妒自己,男孩们又倾慕自己。她是有早慧的,倘若她是男儿身,大概早早就被高僧选做弟子,出家颂佛。但她是个伶俐美好的女孩,她决定做个独自放羊的公主,等待一位不存在的骑着骆驼的王子。
尽管村子外面的世界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可那时的自己只知道,小小的村子便是自己的全世界了。黄沙,低矮的土包,时而干涸的小溪流,馕坑里热气腾腾的馕饼,羊儿脖子上叮铃作响的羊铃,还有家门口的葡萄藤。
在某个温暖的午后,阿父从地里回来,比往常早些。他一进屋就找到阿母,两人在里屋低声说着什么,阿母时不时探出头来瞥一眼,这让阿依图娜感觉到有些不对劲。
阿依图娜开始有些心烦意乱,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追赶自己,而自己只能静静地坐着,等待它的降临。
阿弟很顽皮,扯着她的衣服。稚童总是力气蛮横,阿依图娜被阿弟扯得烦了,皱着眉头嘘了一声,随后阿弟便哇哇大哭。
听到哭声,阿母从里屋快步走出来,抱起阿弟哄着。她似是在躲避阿依图娜的目光,顾不上数落阿依图娜,又回了里屋。
但阿依图娜从阿父的眼神里看到了浓浓的愧疚,那是一种很陌生的情绪,阿父向来是顶疼爱她的。这教她不安万分。
日子还是那般过,唯一不同的是村子里的人渐渐少了。郡县里来人征丁,大夏前些年添了许多土地,正是急需劳力开荒地事农桑的时候。派分到他们村子的,是去那碎叶城外采矿的活计。听说寻龙使探到数条铜矿,甚至还有条金矿。去那边做乌面,也不白干,满五年便可领岁饷。每年领十贯,足足能领五年。到时即便留在碎叶城过日子也是绰绰有余。
村人纷纷感念圣人之恩。沧海桑田,眼下大漠里的小绿洲是一处接一处地消失,风沙又日渐猖狂,大家伙都担忧日子不好过。似他们这般不依附于大绿洲的小村子,在大漠里星罗棋布,迟早都会湮没在黄沙中,正如同曾经的楼兰国。
而有了此番机会,便能过上新生活,起码要比在戈壁中苦苦挣扎好太多。
几十年前西域诸国归附于大夏,圣人对汉胡一视同仁,如此番迁徙已举多次。天山南路除却那些个大镇,戈壁滩中的人烟确实愈发稀少了。
大漠里的沙丘一天一个样,大漠里又总是没什么新鲜事。阿依图娜的阿父得了名额,好一番欢喜,可到了家看见阿依图娜,笑容又无影无踪了。
“阿依,你今年一十五岁了吧。”阿父收拾着农具,像是往常那般,关切地问道。
“是,今年一十五了。”阿依图娜伏在桌上答得没什么气力,外面日头还很毒,屋子里闷热得很,她精致的小鼻子上满是细细的汗珠。
“阿依长成大姑娘了,是该找个好人家了啊。”阿父感慨。
这句话可要了阿依图娜的命,她蓦地站起来:“阿父在胡说什么,阿依还小的!”又慌慌张张地走到里屋,试图寻求阿母的帮助。
“阿依,阿父今日抽中签了。过几日就能去碎叶城。”男人的语气很低沉。
“那很好啊,我听村里人讲,可以一家子都去的。咱们一家子都到碎叶城去罢!”阿依图娜不放弃。
“不,你要去雨蛙堡。”他似乎用尽了力气,还是将这句话说了出来。
“这一轮的供养人,是咱们家。村子里大部分人都要走了,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残。雨蛙堡的供水很重要。只要你嫁过去,村子十年内都不需要担心水源的问题。”
“为什么非得是我?”阿依图娜的声音细若游丝。她知道供养人的意义,也知道雨蛙堡是什么地方。
“阿依,听话。”男人想拿出些作为父亲的威严,“村里的人会念你的好的,这是大善事。”
阿依图娜听了只冷哼一声,她决不会哭。即便内心如何愤怒,如何委屈。
她从来就觉得自己是个流落民间的公主,她生得好看、她比同村的玩伴都聪慧。可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她再聪慧又能如何,而好看的皮囊在失去了保护之后,便是鸩酒。沉默良久,她甚至开始在内心劝说自己,不要伤了阿父阿母的心,不要让他们在村民面前抬不起头;但一想到独独自己没法去那片新的天地,要嫁与一个素未谋面的人,要孤独终老,便又难过、惶恐。
她看向门外土黄色的天地,那骑着骆驼、带着夜莺的王子,终究只存在于故事中罢。
虽然有些仓促,但排场倒是很大,因为迁徙的村人们都顺道陪着来了。平日里觉得村子不大,可把人都凑到一块儿,也是乌泱泱一片,只不过拖家带口,不算好看。
阿依图娜穿着大红的精美婚服,披着头纱,骑在白骆驼上一晃一晃,驼铃响个不停。她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儿,若是从前,穿上新衣裳她也要高兴好久的,可当下又如何提得起兴致,只感觉是在煎熬。
她发现村子里的大人们都在回避自己,而那些小孩儿,叽叽喳喳地教人生厌。虽然还在出嫁路上,但她认为自己已不是小孩了。
她开始胡思乱想打发时间,想那雨蛙堡,想那未来的夫君。
雨蛙堡是个很怪的地方。它比周边的小村子都大,但人丁稀少。那里的人也很怪,阿依图娜记得从前在村子里见到过雨蛙堡出来的人。在烈日炎炎下,依旧穿得严严实实,甚至要披上蓑衣。阿依图娜也是那次才知道这种可以挡雨的衣服。走近些看,会发现他们全身都湿漉漉的,蓑衣往地上滴水。
这些奇怪的蓑衣人会往雨蛙堡周边的小村子送水,水自雨蛙堡一口井中来,那口水井据说几百年来从未枯过。与那口水井齐名的,还有一座佛寺。而所谓的供养人,表面上是围绕雨蛙堡的小村子为了供奉佛陀选出的,实则是为换取水源才与雨蛙堡人定下的规矩。
除此之外,雨蛙堡就没什么特殊之处了。至少阿依图娜是这么想的。
牵着白骆驼的阿父问阿依图娜渴不渴,阿依图娜只是默默接过水囊抿了一小口。她还不想和阿父说话。阿母的心思似乎都在阿弟身上,从清晨为她穿上嫁衣后就没再理会她。委屈的心情又弥漫开来,阿依图娜紧紧攥着缰绳,真想就这样骑着骆驼一路走到大地的尽头。
城外,迎亲队伍有人举着火把,有五马相随,此为“摄盛”之俗。一行人停下来,然后便有一位老者上前相迎,他与阿父寒暄几句,指着迎亲队伍打头的一位年轻人。
夜色渐浓,阿依图娜透过头纱,也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心中惴惴。
白骆驼伏地,阿父扶着阿依图娜下来。迎亲的队伍开始奏乐,冬不拉与手鼓的声音此刻听来尤为刺耳。那位年轻人弹着箜篌走来,举止优雅。阿依图娜看清了他的脸,还算周正,只不过颇为削瘦。
迎亲的仪式就这样草草结束。同村的人们朝着另一个方向开始离开,会有大夏的军队在某处接应,并护送他们直达碎叶城。
可怜的阿父最终只是说:“照顾好自己。”然后便头也不回地和阿母阿弟走了。愚蠢的阿弟此时才意识到自己的阿姐即将永远离开自己,他在阿母的怀中放声大哭。但是他的哭声只能淹没在喜乐中。
阿依图娜的身子微微颤抖着,是凉风所致,也是她在极力忍住泪水。
“天无涯兮地无边,我心愁兮亦复然。人生倏忽兮如白驹之过隙,然不得欢乐兮当我之盛年。怨兮欲问天,天苍苍兮上无缘。举头仰望兮空云烟,九拍怀情兮谁与传? ”
迎亲的队伍入城。夜晚的雨蛙堡被灯火映衬得红彤彤的,伴随着病态的热情,阿依图娜如行尸走肉般度过了晚宴,那些宾客的欢声笑语深深刺痛了她。她觉得自己像头牲口,被人抛弃,无力反抗。
浑浑噩噩的她独自坐在屋中,等待她的夫君,亦是在等待一场审判。
年轻人似乎喝醉了,他跌跌撞撞进了屋子,看到他的新娘子正端坐在塌。他轻轻掀开阿依图娜的头纱,被她的美丽吸引。他拿来箜篌,说道:“美丽的姑娘,你能为我舞一曲吗?”
她的舞姿向来迷人,如今则平添一抹身不由己的哀伤。年轻人看得痴了,他的呼吸逐渐变得粗重。
脩地,年轻人丢下箜篌,冲上前将阿依图娜一把抱起,又将其死死按在塌上。尽管阿依图娜在拼命抵抗,但就是无法挣脱年轻人那看似瘦弱的身躯的压迫。
“你是我见过最美的人。”年轻人如野兽低吼,在她耳畔诉说着自己的倾慕之情。
但是回应她的是年轻人狠狠的一耳光,她白皙的脸庞霎时间如残败的玫瑰一般。“你是我的,从现在开始,直到你死!”紧接着又是一记耳光,年轻人发了狠地撕扯阿依图娜的嫁衣。
阿依图娜的尊严在此刻被肆意地践踏,她在哭喊,但没人来救她。
生活的美好假象以最残忍的方式被击碎,她的一颗心,与她的眼泪一起,坠入最冰冷的谷底。
大夏在这一年发动了第二次西征,圣人再一次御驾亲率大军。年初,南方的冰雪未及消融,十万精锐大军便从中原开拔,浩浩荡荡地穿过河西走廊,又在乌孙的马场补充战马,后沿着药杀水进入呼罗珊地域,于康居都督府整备完毕后,携当地的三万突厥蕃军,直奔桃里寺。此番西征,旨在消灭塞尔柱的王庭余孽,进一步扩宽与巩固大夏在葱岭以西的疆土。
南方门阀的质子们都被召集于旧都兴庆府,以免他们的家族在西征期间做出某些令圣人不悦之事。相比起来,北方的部族表现地更为恭顺,他们对圣人可谓奉若神明。
但轰轰烈烈的西征对阿依图娜的生活没有什么影响,雨蛙堡仿佛世外之境,如同戈壁滩上的孤岛。
她几乎每日都要去雨蛙堡那座佛寺,去誊抄佛经,顺带打扫与清理佛寺。这是作为供养人的她必须完成的事情。
而她的夫君,那个人面兽心的东西,作为雨蛙堡唯一的画师,日子却是清闲得很。
她始终没有怀上那人的孩子,这让她的心里感到很痛快。但也使得那人对她的虐待变本加厉。所以她出门总是要戴上面纱,身子也裹得严实。他似乎偏爱阿依图娜的眉眼,从不对那下手,又或者他只是想要保持一定的体面,以免外人发现他伪善的皮囊下是个如何残暴的渣滓。
阿依图娜也曾向邻里求助,隐晦地表达自己的处境。但雨蛙堡的这些人实在冷漠地可怕,旁人的家事对于他们而言根本无关痛痒,虽然他们在雨蛙堡的时候不会穿蓑衣,但阿依图娜觉得他们穿着另一种隔绝外界的衣服,看不见摸不着。渐渐地,阿依图娜对他人的帮助也失去了期盼。而对于雨蛙堡,她没有一丝归属感,如同一个噩梦,可什么时候才会醒来?
或许只有在誊抄佛经的时候,她的心灵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她会坐在大殿的一角,用大夏文、梵文、汉文、回鹘文以及契丹文,分别抄写一遍经书。唐老爷庙的经藏数目不小,需要不少时间去仔细整理。很显然上一位供养人不似阿依图娜这般聪慧,只誊抄了一小部分佛经,且只有汉文与回鹘文的版本。
翻译经文需要对佛法具备相当的理解,最初时,阿依图娜压根看不进那密密麻麻的字词。不过身处佛寺之中,她久违地感到轻松。没人敢在此地放肆喧哗,庄严的塑像具备一种力量,使人变得谦卑。即便是她那夫君,进了唐老爷庙,也要低头缄默,保持敬畏。
大殿正中的药师佛像,在阿依图娜看来,甚为慈祥。观之,能忘乎自然。耳畔常有邈邈细语,如歌如诉,不可名状。
久而久之,阿依图娜对佛经的理解加深许多,誊抄也更为得心应手。但也正因如此,生活的割裂感教她苦不堪言。她时常忍着疼痛,跪在蒲团上,久久无法起身,泪水一次又一次打湿蒲团。
雨水冲刷下,阿依图娜发现了大殿外一块石碑。上面记载了雨蛙堡的来历,以及那口水井为何“清泉永世不竭”。
“太平真君三年,西域战乱不休。一群来自车师、西凉以及鄯善的难民逃难至此,见一座荒城矗于大漠之中,众人以此为暂避之所。但他们所带口食没过几日便已消耗殆尽。就在他们被烈日曝晒,被饥渴折磨之时,一位面黑的僧人来到此处,他还带来了一群牛羊。僧人自称姓唐,未提及法号,来自西凉伤心故地,他可以解救众人。他将牛羊分与难民,自己却在荒城中一处开始掘地。足足挖了一宿,终于在天刚破晓时,地底涌出清泉。与此同时,大漠的上空也降下甘霖,大雨中更是有无数蟾蜍落下。人们为得救而欢呼雀跃,却发现僧人早已不知踪迹。之后,人们便在此地定居下来。荒城也得名「雨蛙堡」,人们感念僧人救命之恩,为其建造佛寺:唐老爷庙。
或许是唐老爷的保佑,雨蛙堡的这口水井从未干涸,所以人们常说,此地清泉永世不竭。他们对此深信不疑。及至太平真君六年,唐老爷庙完成建造。再后来,北魏大军平定西域,雨蛙堡也归附北魏管辖,朝廷派人来立了界碑,雨蛙堡的百姓也为唐老爷庙造了牌匾。”
阿依图娜心想,当时的雨蛙堡应该是个世外桃源,如今却已面目全非。
唐老爷或许也想不到,他所搭救的人们的后代,会变得这般冷酷无情。她端详着药师佛像,拜了又拜。如果说世上还有谁能解救自己,大概也只有佛陀了吧。
又或者,自己该逃跑,趁着大雨,永远逃离此地。如同福灵心至般,她从未如此渴望为自己拼搏一次。佛陀似乎也在肯定自己的想法。
她抬起头,望向大殿外的雨幕。此种想法一旦冒出来,便无法遏制。她已经失去了继续抄写经卷的心思。
倘若自己的逃离,导致雨蛙堡从此以后不再给她的村子供水,又该如何呢,毕竟还有不少人居住在那。
阿依图娜听着雨声,枯坐许久。天色渐暗,雨势愈发汹涌,再迟便要来不及了。
最终,她站了起来。她需要马上准备一些干粮,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她冲入雨中,大殿的门扉也来不及关闭。药师佛像慈祥地注视着阿依图娜的背影,一如他对所有人那样。
雨水淋湿全身,踩在泥泞的道路上,黄泥点子溅得裙摆肮脏不堪,但阿依图娜全然顾不得这些了,她只希望那个男人还未归家。雨蛙堡的大街小巷空无一人,看起来人们都在避雨。
她推开家门,唐老爷保佑,屋里头没人。慌乱中,她只能拿几张馕饼和一只水囊,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抖得厉害,好不容易才将吃食用油布包好后塞入怀中。说实话,她甚至没想好逃去何方,但只要离开这里,去哪都行。只要不留在这里!
阿依图娜想要冷不丁地跑开,男人一伸手便将她拦了下来。
“没有你的地方!”她奋力挣扎,她必须奋力挣扎,她已经受够了折磨,她不想在这个地方困苦一生。
“我告诉过你,你是我的人,你怎么敢逃?是我没给你穿暖,还是没给你喂饱,你就这样对待你的夫君?贱婢!”男人手上用劲,阴狠地在阿依图娜的脸上来回扫视。
“畜生!”阿依图娜破口大骂,一切一切积压的怨恨即将爆发,她抬起一脚,重重踢在男人的下阴。
男人吃痛,松开了阿依图娜。但阿依图娜还未走出两步,男人就抢在她之前关上了门,然后像一只发狂的野兽,猛然掐住她的脖子,将其狠狠按到在地。
阿依图娜喘不上气,她用力拍打男人的头和肩膀,她想讨饶,但喉咙里只能发出可怖的咯咯声。她涨红的脸颊不复往日的美丽,一双大眼睛中只剩下绝望的泪水。
她好恨。恨她的阿父阿母,恨村子里那些族老,恨雨蛙堡的陌生人,恨掐死她的男人,她也恨自己,为何如此软弱与不幸。
她所有的美好,在生命刚刚走过十六个年头的时候,戛然而止。
阿依图娜娇弱的身体瘫软下来,彻底没了生机。男人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尸体,体内发出呜咽。
他俯下身来,解开阿依图娜的衣袍,一寸一寸地亲吻她逐渐冰冷的肌肤。
朦胧的烛光映照在女子白皙的脸上,温柔地勾勒出桃花面。
“后来呢?”一旁,一名男子双手拄剑,坐在矮凳上问道。
“他的双手,被我一根根敲碎,我花了十天,来欣赏他的惨叫和哀求。接着,我将他削成人彘,挂在城头曝晒。但这依旧难消我心头之恨。我便将城中所有人都锁在他们的屋里,让他们活活淹死在自己的床榻上。”女子娓娓道来,吹灭火折,回眸一笑。
“我可没有半点愧疚的。我就是要他们永世不得超生。”女子轻轻抚着男子的头发。
“阿弟,你怎么过了这么久才来看阿姐?”言辞间,有点埋怨,又有点欢喜。
“都是阿弟的错。早就该来寻阿姐的。”男子将脸颊轻轻贴在女子的腹上,嗅着她的体香。
“阿姐不怪你,在这世上,阿姐只挂念你一人。”女子的声音愈发柔和。
评论区
共 8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