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定自己是一个非常喜欢玩游戏的人,但我从来没有理解这意味着什么。我如此定义自己,然后在某一天,看着琳琅满目的游戏收藏,产生了怀疑:为什么我要玩游戏?
当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已经很久没有真正享受过游戏了。即使在“品味”的要求上,我从未放松过要求,但是我长久以来购买并游玩游戏的历程变成了一种强迫性的行为、一种对新鲜事物的无尽追逐。
我隐约感到,自己的游戏生涯走到结束的时刻要到来了。对于游戏结束有三种理解方式,我说的结束是其中最后一种。
其一是游戏中出现的“Game Over”,它预示着一局游戏的结束。但是正如它下面常常会出现的“Retry?”所暗示的,此时游戏还并未真正结束。它只是一次失败的尝试,而对于游戏我们可以有许多许多次尝试,我们知道自己会再次捡起这个游戏。
其二是我们常常说的“Beat the game”,或打通了某一款游戏。通关可以有多种意义,比如玩到游戏谢幕、达到高分、达成全成就……游戏在这个意义上结束了,仅仅意味着一个解脱的时刻——“我不必继续玩这个游戏了”。
第三种,End of the game,就是我们不再想去玩它,即游戏的真正结束,或者从未想去玩它。到达这个点不一定要完成游戏:如果我们对游戏机制的套路感到厌倦、对游戏的叙事难以再融入进去,那么这个结束的时刻就会更早地到来。
有趣的是游戏的真正结束晚于通关的情况:游戏无论从机制还是叙事的意义上都结束了,但是我们仍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最初我们去玩这种游戏的动力变得无关紧要了,从游玩过程中新产生的动力接管了它。这种新出现的动力仿佛是一种未被我发现的缺失感,而伴随着游戏的通关,这种空洞的感觉第一次被我发现了。游戏所提出的问题无法仅仅在游戏中得到解答,它进入到了我们现实生活,并在现实生活中寻找到了解答。此时的游戏结束,是向现实的回归。
游戏中最重要的,是这一段带给我们体验。我们心中对好游戏的标准,都是从对某一个游戏的特定体验出发的。基于对这段体验的理解,我们形成了一系列分类和标签来理解并发现更多的游戏。最初我们对其他游戏都是基于它与自己儿时玩过的游戏的相似性来判断的,直到我们获得了更难忘的游戏体验才取而代之。其结果就是,如同一切其他文化产品一样,公认的游戏似乎总是那些很早之前就停留在榜单上的那几个,而小众佳作则总是毁誉参半。
这种游戏起作用的方式,仿佛是从现实生活之中开辟出的一片空间,玩家不经意间闯到这片空间之中。在游玩之时,我似乎不再关心外界现实的一切烦扰,但所做的一切似乎又处处与现实紧密相关。游戏成为了现实的隐喻。
对于一个游戏,这种体验往往只有一次。如同巴门尼德在激情与迷狂之中才得以闯入的真理女神的宫殿一般,想要第二次回到这个地方则需要走过漫长的一段人生道路、走过无数歧途。在道路中,我们不断尝试辨认出那次体验的痕迹,又总是带着失望转向另一条路。这种失败的追寻,在我身上就表现为一种对新鲜事物的无尽追逐。
就像面对一个梦般,我希望理解那种体验的意义。一开始我任意地在其他游戏中寻找,失败了。然后从失败中吸取教训,按照构建出的分类和谱系去寻找,依然失败了。其结果是我对游戏作为一种媒介和载体越来越熟悉,对于体验本身的却越来越疏远。那种理解困住了我,让我徒劳地想仅仅通过对游戏机制和叙事的分析理解体验中的意义。实际上,那种分析只能说明它不是什么。
游戏之为游戏,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你可以不去玩它。它不带有伦理要求,因而总是容易成为不严肃的。因此深刻的游戏总是要从一种刻意营造的轻松氛围开始,然后通过游玩过程中产生的沉浸感将玩家最初的游玩动力偷换为一种截然不同的体验。比如说在角色扮演游戏之中,玩家已经切实地将自己投射到了游戏角色之上,作为角色的玩家伴随着游戏的结局完成了他的冒险。然而在游戏结束之后,那种玩家到角色的视角偷换仍然部分地残留了下来,成为游戏在现实中的延续。
希望重现那种体验,实际上是不希望这种游玩的过程过早地结束,希望自己能久久地停留在那种游戏的状态之中,希望自己身上的其余部分也伴随着游戏走向结束。这就是为什么说,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尚未从游戏中走出。
游戏作为媒介,此时它所做的,只是诱导玩家自己构造一种特殊的意义。在这方面,它与任何一本令我们印象深刻的小说、电影或漫画没有什么不同。它本不需要互动性这种额外的东西便能提供这种体验,因为真正久久地吸引人的部分是利用玩家的想象力来完成的。“我喜欢游戏”同“我喜欢小说”一样是个颇为苍白的描述,因为他想要表达对一种特殊的媒介的喜爱,而这种特殊性是通过一种虚构的体验而赋予他的。
在席勒那个时期,谈论游戏具有特殊意义。因为那是游戏尚未被定义为一个具有固定形式的东西,因此它可以囊括在当时小说、戏剧形式之外的可能文化产品。在那时谈论游戏,就是在谈论对既定创作形式的免除。
这种游戏,仅仅在于有人发现并分享了游戏。这种发现基于一种新的眼睛、一种解读的力量,而游戏是仿佛用这种目光从大理石中雕刻出来的——游戏在哪里?人们问。他指着脚边的小石子和画出的几条线说,游戏在这里。不在超市的货架上,就在脚边。在这里,制作人是最初的玩家,而他想要与之分享的是其他玩家,也就在他身边。
而在今天,如果我们谈论游戏,总是会被带入一种对游戏的先行理解之中,从而误解了我们在游戏中察觉到的那股(按席勒的说法)想要从现实中主宰一切的必然性中解脱出来的欲望。现在的常识无非在告诉我们,货架上那些伸手就能买到的光盘就是游戏。
现在,就像动画一样,当我们不仅失去了看动画的天真目光,就连对于动画的怀旧感都失去了的时候,那对动画的喜爱就到头了。如果我要为我当时的游戏体验负责,那么对于我现在正在玩的和打算玩的这一切游戏,我不得不承认它们在很大程度上将是垃圾。一是因为我的目光已经僵化下来了,难以在正确的时间发现有趣的东西;二是因为它们本身就不具有被分析和解读的潜力,本就没有多少游戏真正地在朝着这个方向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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