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利披星自高白殿面圣而出,登高鼓楼,望眼前这一片桂殿兰宫,好似神霄绛阙。长安城内目力所及,皆是玉楼金阁。他长舒一口气,心潮激荡。大夏盛世,比之盛唐,实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大夏作为那场乱世最后的胜利者,也名正言顺地成为了大唐的继业者。圣上何其雄韬伟略,比肩武帝太宗。然大夏承袭唐制,却又在其之上勃发新枝,各项革新政令遍及帝国各处,国力在百多年间蒸蒸日上。
感慨万千之余,野利披星复又思量起圣上交予他的重任——近年来,大夏与景教十字军摩擦不断,拂菻王族得了圣上承诺之后,一直留居长安等待大夏帮助他们复国。这一等就等了十多年,如今的景教十字军武备与火器皆追赶上来,已经能与大夏军队掰掰腕子。此次入宫,圣上嘱托于他的宝物,正是一件能够在必要时扭转战场局势的国之重器。
大夏与景教十字军有过两次大的战役,分别在第三次与第四次西征期间。时至今日,“马茶城之战”与“柔撒冷之围”依旧是平民百姓津津乐道之事,茶馆说书翁更是三天两头就要拿出来大讲特讲。
关于十字军的态势,究其原因,既在于欧罗巴诸国的倾力支持、也在于景教信徒的狂热信仰、更在于天授一百四十年,大锻师物部渡真从大夏叛逃。物部渡真其人,三言两语无法说清,他携自己的部众以及门下弟子,又带着大夏视为圭臬的锻造技艺,投靠了十字军。自那以后,十字军的盔甲武器便开始变化,甚至某些方面更强于大夏。倘若他只是一介普通锻师也就罢了,最令人忌惮的莫过于他还是一名毗舍遮。
只要圣上万寿无疆,他亦可不老不死。一个长生不老且在锻造技艺上不断进步的锻师,能够对一支军队带来多大的帮助,可想而知。况且他兼备领军之能,更有一身卓绝的武艺。
但圣上似乎对他也无可奈何,其中原委,无法想象。也正因此事,东瀛倭国成了东瀛都督府。其时,圣上盛怒之下火速发兵东瀛,将物部渡真的老家从藩属国直接打成了都督府,从高丽国借道渡海时,顺便将高丽国也一起灭了并入安东都护府。
当时的圣上,脸上罕见地流露出虔诚的神情。被万民奉为人间神明的圣人,也会有信仰的对象吗?他难以想象会是怎样的天诛足以毁灭千军万马,但他知道,这是沉甸甸的信任和一将功成万骨枯的罪业。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在出发去往柔撒冷之前,他还需做好些准备。
出了宫门,野利披星骑马穿行于熙熙攘攘的大道上。而今的长安城摒弃了唐时的坊市格局,参照开封形制,打通城内所有街道,使得商贾行人更加往来自如,如同焕发新生。路上人潮摩肩接踵,有党项人、汉人、契丹人、室韦人、回鹘人、突厥人、罗斯人以及大食人等,形形色色的各族人汇聚于此。叫卖声起此彼伏,不绝于耳,来自帝国五湖四海以及番邦的商品陈列于商铺、地摊,百姓们昂扬的喜悦如食鼎沸腾之气喷薄而起,此非天朝上国乎?
因此番乃是微服出行,不便由国库拨款,他只好先到一家钱庄,从广惠王府账下支取一些天授宝钞以备不时之需。待到大食都护府,便可将天授宝钞兑换为当地流通的第纳尔金币与迪尔汗银币。罗斯都护府流通的格里夫纳银币亦是如此。大夏疆域太大,钱币流通是个巨大的难题,所以大夏施行多币并行之策,以天授宝钞为基准,管理各地财银。中原及西域,则是继续使用印有“天授宝钱”字样的铜钱以及银锭。
拿着一叠天授宝钞,野利披星忽然想起曾经有位户部官员献策,以大夏国库之充盈以及欧罗巴诸国对大夏货品的依赖程度,其实完全可用兵不血刃之法拖垮欧罗巴诸国。而今大夏与欧罗巴并未断绝贸易往来;相反的,随着两军对垒逐步激烈,双方的交流正日渐加强,特别是港口贸易以及粮食贸易。譬如,欧罗巴诸国每年消耗的小麦,有将近三分之一是从罗斯都护府购入的。虽然大食都护府在战争第一线与十字军打得不可开交,却并不影响罗斯都护府狠狠地赚欧罗巴贵族的钱。
很可惜的是,圣上否决了这个可行性很高的提议,依旧要把重心放在军队上。其实大夏对外的态度很明确,既然你景教宣称柔撒冷乃景教圣地,若有本事,便自来取。圣上也只在意物部渡真的死活,要活捉或者杀死物部渡真,唯有通过战争。另外,借此削弱大食都护府大都护的力量,也算是顺手而为,圣上与朝臣们都心照不宣罢了。
不过说到国库充盈,倒也确实。据他所知,光是去年一年,朝廷在中原的岁入便超过了一万八千万贯文。这大概占到大夏全境岁入的一半以上。而根据各种渠道传回的消息,欧罗巴诸国加上被十字军占领的拂菻,他们的岁入之合堪堪能与大食都护府相当。所以粗俗些讲,大夏若是愿意,光用钱砸,都能砸死十字军。
想到这儿,野利披星不由地笑了笑。心中的紧迫感也消散些,骑上马儿打道回府。顺道还须买些糕点带给府中女眷,要不然少不了一顿嘀咕。
短暂的沉默之后,伊贾斯拉维奇率先发难。他如发怒的野牛在积蓄力量后悍不畏死地发起冲锋,手中双峰刀似划空新月,径直劈向刺客。
夜色中,刺客轻挪脚步,提剑偏斜,以四两拨千斤之法,将蛮牛似的伊贾斯拉维奇冲势一改,令他的快刀直直劈在院落中的石经幢上。金石交击,那双峰刀竟在石经幢上拉出长长的火星,留下一道可怖的裂口。
但不等刺客还击,伊贾斯拉维奇便已调整姿态,抽出另一把佩刀,以双刀编织罗网,劈头盖脸朝刺客笼罩而去。刺客也不闪躲,竟是以单剑生生接住了伊贾斯拉维奇所有攻击。地方不大的院落内在这一刻仿佛被刀剑填满,栓在角落处的三匹鬼龙马还算镇定,但那匹骆驼来回踱步,惶恐无比。
二人的动作快若雷霆,其余人等只能听到不绝于耳的金铁之音,以及看到乍现的火星子和弥漫开来的尘土。
“此人好快的身手,好凌厉的剑术。”李芨竖起耳朵,细细分辨院中缠斗二人的动作。伊贾斯拉维奇实力如何,他比照沙槐子可知一二,从尸山血海中活下来的哪个不是强者。但眼下看来,那刺客与伊贾斯拉维奇一时之间难分高下,这如何不教人感到惊讶。
要知道,毗舍遮通过经年累月的战斗与训练,力量、速度与技巧都近乎鬼神,尤其是以远超常人的寿命与自愈力积累了海量的拼杀经验,寻常武者只能望其项背。那刺客,年纪轻轻,绝不会超过三十岁;从气味上来说,亦非毗舍遮。想来也是,胆敢单枪匹马地在这大漠之中刺杀秋瑜君,又岂能是泛泛之辈。不过李芨并不担心伊贾斯拉维奇会阴沟里翻船,经验差太多了,更何况有沙槐子与自己压阵,拿下此獠只是时间问题。
法鲁克揉揉眼睛,完全看不清院中情形,便从篝火堆中抽出一根柴条当火把举着,问身旁的李芨:“怎么回事,是那芦苇在与人搏杀?”
“是也。听你方才怒喝,与此人相熟?”李芨笑着问他。
“呸!这厮,我羞与其为伍。他就是个酒楼小厮,平日里与我称兄道弟。没想到前些日子,他在敦煌城里犯了事,竟嫁祸于我。害得我无法在敦煌城立足,这才沦落至此。”法鲁克怨愤之情溢于言表。
谁知那刺客竟尤有余力,刀光剑影之中还能回敬法鲁克一句:“呆子,你句句不离我嫁祸你之事,那好,先把欠的酒钱还清,你再骂我不迟。”说完,刺客猛抖臂腕,手中剑如银龙出水,直刺伊贾斯拉维奇面门——伊贾斯拉维奇反应不可谓不快,马步一跨,双刀交叠生生吃下这一刺,但巨大的力道逼得他向后滑出数步之远。
法鲁克瞧那刺客如此生猛,骇得面色如土,赶忙熄了话头,朝李芨身后躲去。
“再来!”伊贾斯拉维奇丢下双刀,拔出背后那柄开山斧,重重吐气之后浑身上下甲片缝隙间缓缓渗出冒着热气的“赤血”,隔空亦能听到他强而有力的脉搏之声。他抡圆开山斧,又与刺客战在一处,攻势较之刚才,更为凌厉。
李芨心想,那岂不就跟汗血宝马似的,这罗斯蛮子有点儿意思。他又问老头子:“看清那把剑了么,穆罕默德纹。是把好剑呢。”
“用剑之人也是把好手啊,”沙槐子颔首,看样子颇为欣赏那刺客的剑术,“别想了,你实非他对手,差距何止千里。”
李芨皱眉不忿:“娘的,我与此人最多不过十岁之差,这厮如何练得,莫不是打娘胎里就在练剑。”
“天生剑胎,万中无一。老头子我活了这些年,也是头一遭遇见。你也无须气馁,反正练上个五六十年,也能到达此种水平。咱们啥都缺,就是不缺寿命。”沙槐子反手捶打自己的老腰,撑着手里的剑当拐杖。
一旁的野利披星出声问道:“老先生可看出此人根脚?”
“不知。”沙槐子很干脆地回答,让人不禁怀疑他是否在敷衍扯谎。
这边沙槐子话音刚落,那刺客就被伊贾斯拉维奇一斧子抡飞,正撞在胡杨树上,树干登时拦腰而断。
刺客翻身而起,啐出一口血,胸前多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伊贾斯拉维奇哪里肯给他喘息之机,踏步上前,手中开山斧如条棍棒,抽向刺客的天灵盖。他那副狴犴面甲犹如活物,喷吐着赤红的寒气,发出摄人心魄的低喝,誓要将敌酋一击毙命。
眼看那刺客大好头颅即将开花,一只柔弱无骨的玉手自黑暗中探出,轻飘飘向前一指,便稳稳接住了这势大力沉、开山裂石的一斧。斧子锋利的刃口抵在那娇小的指尖,竟是纹丝不动,甚至无法割破白璧无瑕的肌肤,实在匪夷所思。
来人正是阿依图娜,但见她屈指一弹,开山斧柄应声折断,斧头倒旋着飞进了夜色中,不见踪影。伊贾斯拉维奇没能卸掉这股怪力,整个人如沙袋倒飞出去,这次是真的体表寸寸开裂,将自己染成个血人。
“疼吗?”阿依图娜关切地问,二指并做指剑,在刺客的伤口上轻轻一抹,那伤口内侧的皮肉霎时间生出无数扭动的肉芽,肉芽彼此之间拉扯纠缠,很快便将伤口紧紧闭合,血也止住了。
“无妨。倒是让阿姐受累了。”刺客温柔地握住阿依图娜的手,说道。
阿依图娜笑着摇头,随即转身朝着众人见礼:“奴家见过诸位大人。”
“阿依图娜姑娘,你和他,你们这——”法鲁克指着二人,手指发抖,一时语噻。
倒在血泊中的伊贾斯拉维奇忽然坐起身子,晃了晃脑袋,警惕地盯着阿依图娜。
阿依图娜瞥了这莽汉一眼,又道:“奴家方才提醒过,入夜之后,便好好待在大殿之中。看来诸位大人是半点不放在心上呀。”
与此同时,一声尖啸从那口水井中传出,随后是一句凄惨的“饶命啊、饶命啊”。
那从井中冒出的东西,兀自在空中盘旋几圈,扇动着翅膀降落在井口边沿。
定睛一瞧,教人脊骨生寒。分明是个长着禽鸟翅膀的人彘!
一只猎鹰在无云的高空滑翔,它的影子在大地上极速掠过,飞过哈扎尔海、越过厄尔布尔士山脉的高峰,俯瞰不远处的拉伊城。
然后,它看到一处山腰的洞窟,洞窟外有许多干枯的月季花束。
漆黑洞窟中,一盏油灯扑闪着。男子盘腿而坐,一柄利剑横置于两腿膝盖上。他闭目凝神,双臂自然垂放,一只手摩挲着座下的羊毛毯,另一只手抚摸剑刃。
一边是硌手的粗劣羊毛纤维,一边是繁复细密的穆罕默德纹路。截然不同的触感,在心头交织。
推开石门后,日光打在洞窟内的岩壁上,象牙白色的岩壁上刻满了歪七八扭的文字。灰尘循着某个方向缓慢地飘散,随着芦苇的离开,它们变得无序而狂乱。荒凉的山地光秃秃的,只有牧羊人驱赶着几只小羊羔。蜿蜒的小路延伸到山脚,那里有一匹垂头嚼草的骡子。
没人在外头等待他。或许那个牧羊人就是来唤醒他的人,又或许不是,这并不重要。
他将剑用羊皮包裹,牢牢系在身后,纵身一跃,蜻蜓点水似地下山。
骡子的鞍座上挂着行囊,里面有水囊、干粮、一些钱以及一张纸。他取出水囊喝下一大口清水,啃着肉干,方觉回到人间,然后展开那张纸。
芦苇将纸撕碎,随手喂给骡子,然后骑上它,准备往拉伊城行去。在洞中枯坐太久,人都发臭了,须得好好拾掇一番。再美美吃上一顿“切罗喀巴”,嗯,还可以喝点小酒。
至于来自鹰巢的密令,他没多想。左右不过是杀人罢了,喝水般简单的事。
待他骑着骡子晃悠悠进了拉伊城,便有殷勤的钦察族小孩主动为他牵骡子引路。没能抢到这份差事的其余孩童们失落万分,各自回到路边继续晒太阳。
巡逻的突厥卫兵走来出声驱赶这些可怜虫,对芦苇却是恭敬地抚胸致意。
钦察人在这块儿算是混的最差的族类了,他们的祖辈曾经反抗大夏的统治,被杀得十不存一,余下的族人一部分充作奴隶,一部分组成奴隶军队,直到三代之后方可脱籍。而当他们的孩子不再是奴隶的时候,也因为缺乏一技之长,大多穷困潦倒,遂只能在街头巷尾做些跑腿的营生。
在小小的拉伊城里,西迁而来的汉人自然而然占据着主导地位,他们一般是商人与征税官,但人数不多。波斯人与突厥人则是此地的原住民,大食人也隔三差五地往这窜。至于党项人,高贵的党项人大概都没听说过这个偏远小城罢。
钦察小孩带着芦苇穿过热闹的巴扎,来到附近的一家食肆,水汪汪的眼睛盯着芦苇,充满期待。
芦苇摸了摸怀中,又打开行囊,好不容易才翻找出一枚迪尔汗银币丢给他。小孩欢天喜地,频频弯腰鞠躬,一溜烟地跑了。
食肆小厮出来迎客,看到芦苇的汉人面孔,笑容更加灿烂谄媚,完全不在意他骑的是一匹骡子,用极其生疏的官话问候:“尊敬的阿勒巴儿,欢迎您。住店吗,吃点什么?”
芦苇伏在骡子上,伸手招呼小厮靠近些,压低声音问:“店里有酒吗?”
芦苇拿出一枚第纳尔金币塞进小厮手中道:“去隔壁买最好的,偷偷送来。剩下的打赏你了,”然后又提高嗓门翻身下了骡子,“准备一间房还有热水,我要沐浴,再整一份切罗喀巴大餐。”
隔壁,自然指的是汉人开的酒馆,拉伊城里头就那一家。
小厮两眼放光,赶忙捂好金币,牵过骡子后伸长脖颈朝着店内用波斯语大声复述一遍芦苇的要求。
买酒自然是用不到一个金币的,但芦苇并不缺钱,他很乐意做散财童子。只要他人不嫌弃他的钱脏便好。不过,在这世上,又有谁会在意钱脏不脏呢,钱就是钱,仅此而已。
将行囊挎在肩头,走进食肆。此时已过晌午,店内只有两三客人在饮茶闲聊,食肆主人家热情地将芦苇引至后院。
后院一间屋子已打扫妥帖,一名波斯女孩正往木盆中添热水。
芦苇进来后将行囊随手一扔,便往舒适的榻上躺去。行囊里发出金币互相碰撞的声音,女孩稍稍抬头瞄了一眼。
芦苇侧过头,瞧着她。他从女孩布满汗珠的脸上嗅到一种质朴的美,她有一对琥珀般的眼睛,眉毛很浓,性子想必老实本分,阳光下,脸上细细的绒毛亦清晰可见。
女孩停下手中的活,双手在罩袍上擦了擦,有些拘谨地走到榻边跪坐下来。
芦苇腾挪身子靠在榻沿,轻轻拨开她额前棕色的发丝,大拇指掠过她的嘴唇,又捏捏她的脸颊,轻声嘀咕:“或许再长几岁,会瘦些吧。”
他想起自己的阿姐,记忆中,她略有些消瘦。倘若当初西迁的路上她能活下来,如今该是如何亭亭玉立。比之眼前的女孩,是会胖些,还是瘦些?
沉默中,女孩耳根子已是绯红一片,她仍低着头不敢直视芦苇。芦苇的拇指继续停在她的嘴唇上,很有耐心地摩挲逗弄。女孩吞咽唾液,几乎就要打开贝齿伸出舌头去舔舐他的拇指。
“可惜你不是她。好姑娘,继续干你的活罢。”芦苇点点女孩的鼻子,失去了调笑的兴致。
女孩不解,颇有些怨气地白了一眼芦苇,闷闷不乐地继续去添水。
午后阳光映在热水上,金光粼粼,蒸腾的热气里波斯女孩噘着嘴。
听着女孩用手拨弄水花的声音,芦苇觉得此刻惬意之极,忘却了烦恼。
李芨等人于雨蛙堡城中夺路狂奔。离他们越来越远的唐老爷庙已然是一片火海。冲天的火光照亮了没有月亮的夜空,繁星若隐若现。
李芨单肩扛着法鲁克,一手举着火把,火把的火苗在被风扑灭的边缘挣扎着。
沙槐子在前面开路,伊贾斯拉维奇则横抱着奄奄一息的野利披星跟在后头。
饶是李芨这副熬打了二十来年的身子,在体验过刚才那番溺水的死亡威胁后,再扛着一个人奔逃,也逐渐有些喘不上气了。
而他肩头的法鲁克,面色发青,口吐白沫,也不知是颠簸所致或是没从之前的危险中缓过劲来。
“直娘贼!老子的甲衣!”李芨能感受到法鲁克往自己背后挥洒着污秽,但他一刻也不敢停歇。
在他们身后,密密麻麻的人彘怪物宛如决堤的洪流,正以势不可挡的速度填满所有途经的街巷,扬起滚滚烟尘。这些人彘全都生得一副模样,伤痕累累的躯干骨瘦如柴,黄绿色的双瞳即便在互相推搡积压之中,依旧死死盯着李芨一行人。它们用仅剩半截的四肢在地上爬动,从腹腔中发出的蟾蜍鸣叫之声连成一片,声势浩大令人头皮发麻。间或还会呼喊两句“饶命啊,饶命啊”,委实是无法理喻。
“这鬼地方,来时怎么没觉得这般大,怎的还没跑出去!”李芨上气不接下气,快没力气骂娘了。
“呃——”法鲁克又是不合时宜地一阵干呕。李芨气地直咬牙,但又不能丢下这二愣子。
三名毗舍遮如此抱头鼠窜,这要说出去肯定没人相信,但事实是,比他们还要诡异的存在的的确确出现在他们面前了。
李芨算是知道白天在戈壁中发现的那几具淹死的尸首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那阿依图娜不知施的什么妖法,竟可以教人凭空溺水,当时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淹在水中,腹内之气被生生抽空,口鼻不断有水倒灌而出。可以说,若不是沙槐子及时出剑伤了阿依图娜,众人便要全数交待于此了。
阿依图娜出于何种原因对商队的人下此毒手,如今已无法追溯,但这种糟糕的体验,李芨决计不想再来第二次了。
而野利披星似乎被作为首要目标,他所承受的伤害比之其他人更为猛烈,李芨差点以为他当时就淹死了。许是他命不该绝,虽不省人事,但心脉总算是护住了,而今只能由伊贾斯拉维奇带着他逃离。
趁着那芦苇搀扶受伤的阿依图娜的间隙,沙槐子用火点燃了大殿,殿内存放了大量的经卷,遇火即焚,火势犹如恶鬼扑食,转瞬间吞噬了整座寺庙。
李芨怀疑沙槐子这老鬼从前没少干纵火毁庙的事,相当熟门熟路。
火海中,阿依图娜跪在药师佛像前,双手合十,默念着心经。
她的脸庞被火焰映照,却显得愈发苍白。沙槐子那一剑太过可怕,她的头颅如同被采摘的鲜花,还保持着活力,下一瞬就重重落在地上。
她没有感到疼痛。不知是剑太锋利、剑势太快,还是自己早已失去痛觉。但她感受到了久违的心悸。
终究是没能帮到阿弟,阿依图娜想着。受伤后,她对于雨蛙堡的掌控便骤然减弱,一时半会是没法子再去阻扰那些人逃跑了。
她颀长的脖颈上,那一圈艳红的血迹还未干透。人头落地对她而言并未有什么影响,再接上便是。
芦苇默不作声,他轻柔地拥抱阿依图娜,想要将她永远刻在记忆中。
“人鬼殊途。自欺欺人的把戏也该结束了。你我姐弟相称,已是莫大缘分。切莫为了我,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阿依图娜的手指在芦苇的脸上仔仔细细地感受,感受那些棱角与线条。她好开心,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她等的王子原来就生得这幅模样,也没有多英俊嘛。
二人抵额相拥良久,青春的脸上笑靥如花,胜却千言万语。
最终,唐老爷庙带着七百多年的沧桑岁月,和两颗脆弱悲伤的心,义无反顾地葬身火海。火势开始蔓延,整座雨蛙堡就要付之一炬。
李芨终于看到了暌违已久的明月。他知道他们已经逃出生天。
他的右手控制不住地颤抖,佩刀直直立在沙子里,刀刃上满是血迹。他数不清自己砍杀了多少怪物,他们逃到后来被怪物团团包围,只能硬生生杀出去。
将法鲁克扔到地上,李芨一把摘下兜鍪,鬓发凌乱,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灼热的空气。
他抬眼看火海中的雨蛙堡,难得地体会到劫后余生的喜悦。
当李芨醒来时,天已大亮。沙槐子正擦拭着自己的佩剑,伊贾斯拉维奇将走散的鬼龙马与骆驼牵了回来,这几头畜生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倒是出乎李芨的意料。
野利披星也醒转过来,小口小口抿着水囊里的水,似乎心有余悸。
有点不对劲。李芨环顾四周,视野里只有一望无际的戈壁沙漠和千年不易的风化巨岩,那么大一座土城呢?
空气中所剩无几的烧焦的苦味,正随着细细的风被吹散,消失殆尽。
他使劲晃晃脑袋,发现自己已然想不起昨夜发生的事情。
李芨望着天空发怔,怅然若失。他无法理解,这样的感觉太不好了。
沙槐子将一只沙蝎放回地面,沙蝎眨眼间便挖开砂砾遁入其中。他将法鲁克拍醒,又招呼李芨上路,他们要回敦煌了。
“我们去哪?”半梦半醒的法鲁克擦了擦嘴边的脏东西,问道。
“带你去敦煌。”沙槐子笑呵呵的,脸上的褶子能夹死虫子。
“我不去!我不去!我是无辜的!”法鲁克大喊着要开溜,李芨一把逮住他,将他丢上鬼龙马。
野利披星稍整仪容,朝三人拱手道:“二位巡察使,承蒙相助。就此别过,一路顺风!”
沙槐子颔首,对伊贾斯拉维奇说道:“都指挥使大人,咱们日后再叙。到时候可得请老头子喝最好的酒。”
伊贾斯拉维奇面具之下,不知是何神情,他庞大的身子微微前倾,似是在对沙槐子表示尊敬。
众人隐约知晓他们一同经历了一场劫难,但是谁都记不起其中的细节,越去思量便越发模糊。
“二位,此去万里,路途遥远,李芨先行告辞。祝武运昌隆!”李芨也不拖泥带水,纵身上马,提溜缰绳,率先奔了出去,身后的法鲁克发出惨叫,沙槐子随即策马跟上。
“武运昌隆!”野利披星心中有些澎湃。想来,他们已经猜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只不过,此刻的野利披星并不知道,旅途的前方有什么在等待着他。前所未有的危机将会席卷整个帝国。
而雨蛙堡所发生的故事微不足道,一如从前,悄无声息地湮没在时间长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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