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郊外的南山是城里人的冶游地,春天桃花绽开时,上京人总会带壶浊酒到山上去,坐在树下,一边赏着桃花,一边饮酒。若遇上晴朗天气,站在山顶望去,能看见上京的城墙遥遥列成一线。不过眼下正是严冬黄昏时候,桃树都枯着,山上只有光秃秃的石头。冷得像铁,遍山不见人影。
此时从山上一块大石后面探出烬虎的脑袋,正在往城门方向张望。
旁边另有个声音问:“我什么都看不到,你能看见什么?”是项术的声音。
王阶说:“烬兽眼力胜过凡人许多,你何不变化试试?”
项术道:“老子可不上这个当,你能看见什么的话,径直告诉我便是。”
王阶眯起眼:“我看见……城门外停着一列车队,最前面一辆是圣人的御辇。”
王阶继续边看边道:“御辇后面的车上有人下来,是鱼内侍。他走到御辇旁看着城门——门里有队人出来,最前面的是太子与太子妃,他们步行出来,到御辇前跪拜。现在车队开始往城里去了。”
项术问:“咱们好不容易逃到这里,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你疯了?你现在可是在逃的钦犯,还要去自投罗网?”
项术说:“我要往其他地方去,越偏远越好。我就不信现在天下没有能让我做买卖的地方,大不了老子去西漠,圣人总归管不到那里吧?”
天黑了,王阶恢复人形后,两人在南山上找到块避风处睡下。过了一个时辰,项术微微睁眼,扭头看王阶没有动静,伸出手在他眼前晃几下,便悄悄起身,等走出许久,自言自语道:“你帮我一把,我也帮过你一把。可你现在自己要去送命,老子可不奉陪!咱们谁也不欠谁的,就此别过!”
项术一边嘟囔一边往山下走,等到大路旁,又不敢在路面上行走,只有沿着路边树丛前行。走出约有两里地,他看到前面设有哨卡,哨亭前有一排士兵手持长枪立着。项术在树丛间慢慢前进,等到离哨亭又近一些,看见墙上挂着两张悬赏告示,借着灯火,看清上面画的正是王阶与自己的肖像。
项术心里发虚,手抖了一下,撞到树枝,树枝发出清脆折断的声音,哨兵喝道:“什么人?”
当下便有两人往树丛这边奔来,项术顾不得再看。连忙拔腿就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树丛间狂奔。他一脚踩到路上石沟里,从脚踝传来剧痛,每跑一步都有如锥刺。他咬紧牙关,踮着一只脚继续前行,一口气回到来时山顶,回头看没有人再追上来,才放慢脚步,慢慢回到王阶身边。他见王阶还在熟睡,就在旁边拣块地方躺下,仿佛没有离开过。
他刚躺下不久,听到王阶起身,将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隐约看见王阶过来,推了推自己肩膀问:“睡够了没有?快起来。”
项术故意等待片刻,才慢慢睁开眼,打了个哈欠,用困倦的声音说:“干什么?”
“我准备出发进城,你要留在这里便继续睡,还是要跟我同去?”
项术露出一副纠结的表情,最后说道:“算了,看在相识一场。既然你有事要办,老子便勉为其难与你同去,说不定还能帮你一把。”
天色未亮,上京晨钟敲响,南门渐渐打开,商贩行人进进出出,开始一日的忙碌。
南门前驶来两辆牛车,各由一位老者驾着,在门口被卫兵拦下。
一位老者答道:“回官爷,老身是城外猎户,在山中猎到两头鹿,想进城卖个好价钱。”
卫兵看向两辆车后,各载一头死鹿,身上血迹犹新。卫兵闻到一股血腥味,不由得皱起眉头。
卫兵一瞪眼:“现在通融你们,一会叫人捉到,怪罪到我身上,谁来与我通融?”
老人双手拉住卫兵:“官爷行行好,老身就今日这一次,下回一定、一定带批文过来!”一边暗中将什么塞进卫兵手里。
卫兵掌中捏了下,只觉沉甸甸的,便说:“念在你们一把年纪,就今日一次,下不为例,知道没有?”两位老人才千恩万谢进城去了。
两辆牛车进了上京,却未往西市而去,而是慢悠悠地左兜右转,在坊间穿行。一直到快中午时,终于到了一处荒败院落,赶牛车进了院。
两名老者从牛车下来,卸下死鹿,操起钢刀,在两头鹿腹上拉开口子,从其中各钻出一个人来,正是王阶与项术。两人身上沾满血污,显得疲累不堪。项术哭丧着脸,双手抠着喉咙,发出干呕的声音,拼命想吐些什么出来。
项术愤愤道:“我最后一点身家都倒给他们了,有什么好谢的?”
老者只当没有听到:“买卖两清,这两头鹿就留给你们尝尝吧!”便牵起牛车出去。
他们走远后,项术还在抱怨:“就这点鹿肉,还不够给他们钱的零头!”
王阶说:“他们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载我们进来,多给些也是应当的。”
“你不是能变化么?何不直接变化后进城,非得找他们?”
“只有我自己的话当然可以,不是还有个不愿变化的人么?再说,最近追捕焚字师的风声颇紧,即使变化了,也未必有多安全。”
“算了,我不和你争辩,”项术环顾四周,“这是哪里?”
“并州进奏院——并州既已陷落,它在上京的进奏院就绝不会来人。我们可先在此隐匿。”
两人从院里井中打水上来,将身上的血污冲洗干净后,感到有些疲乏。正准备歇息时,听到外面有车马声音传来。
王阶顾不上回答,忙拉他藏匿到灶房门后,只留一条缝看向院里。
他看到一个魁梧的身影大步走进院里,那人看到院中死鹿,顿时大发雷霆:“谁家小子在此胡闹,叫我发现了非打断他的腿不可!”
秦渊回头看到王阶,先是惊讶,接着露出笑容:“王公子,你怎么在这里?我先是听说你在两京渠上已经……还颇难过了一阵,后来又看见布告,外面都在捉你!”秦渊目光落到后面项术身上:“这位是?”
“他是路上结识的朋友,”王阶不想再向秦渊继续隐瞒下去,把一路遭遇叙说完毕,最后道:“他们悬赏缉拿我们,便是因为我们烬兽的身份。”
秦渊微微张开嘴。想要消化刚才这些讯息:“所以王大人也是……”
“是的——秦叔叔若想告发我们的话,现在便可以去了。”
秦渊怒道:“在说什么话?我管你是不是焚字师,只要你在我这里,他们就休想伤到你!”
王阶问:“多谢秦叔叔,你不是带兵去收复并州么,怎么又回来了?”
秦渊摇头:“别提了,我刚行军到一半,就接到了太子殿下发出的军令,命我赶紧率军回上京。今日又去朝中交还了兵符,我也不知道太子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那是圣人决定回京消息传出去时,”王阶说,“太子殿下听到圣人要回京,就命你把兵带回上京做预备。”
秦渊吓了一跳:“你是说太子殿下要用这些兵来对付圣人?”
“只是揣测,如果真是这样,既然圣人已去世,秦叔叔马上便可继续出征了。”
秦渊站起身,看着两头死鹿说:“你们这一路吃了不少苦,这鹿是你们带来的对吧?我来拾掇下,你们吃过后,今日先好好歇息。”
他走出几步又想起什么,问道:“王大人遇害的事,可有查到什么新线索?”
秦渊安慰道:“如果上京城里有什么需要查的,你现在不方便,我可以去。”
秦渊烧了一顿鹿宴,三人都吃了不少。一路疲累后,天刚黑的时候,困意便袭来,王阶回到屋里,头刚沾到榻上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一直睡到了第二天日上三竿。
王阶从床上一跃而起,来到几前,捧起书册翻开,里面每页都写满了字,遒劲有力,是祖父的字迹。
王阶的手指抖得厉害,几乎没有办法正常翻开书页。他把纸册放下,深吸几口气,又拿起来,一页页翻过去,终于看到这样两行字:
王阶抄起书册往外跑,项术在后面喊:“你要去哪儿?”
平康坊街上的人比月前多了不少。叛军压境的恐惧过去,先前逃离的也陆陆续续回来。人们兜里但凡有几文钱,总想来舒缓绷紧的神经。虽说圣人待发丧出殡,朝廷下了旨意,严禁一切嬉戏作乐。不过酒肆把旗子撤下来,小二不再跑到街头揽客后,客人在里面随便怎么嬉闹,收足了钱的里正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天香楼是平康坊里最大一家酒肆,三层楼数十张酒桌永远坐得满满当当,中午时分大门紧闭。秦渊推开厚实的木门进去,满屋的嬉笑声、行令声就把他包裹起来,烧羊肉和曲酒的香气混合在一起,一个劲地往他鼻子里钻。
秦渊看向屋里中间。这楼中庭三层通高,二、三层绕中庭布置,所以全楼的食客都可看到中间的木台。木台三四步高,丈余见方,台旁有一名年长女子,低头拨弄着箜篌,台上一名年轻女子正随着乐音,缓缓起舞。
“客官,小店已坐满了,烦劳客官上别处用膳吧。”小二过来,二十左右年纪,语气虽恭敬,却有种令人不快的东西。
小二哑然失笑:“客官把天香楼看作什么地方?这里怎会有年纪大的舞女?岂不是砸了招牌?”
秦渊要再说什么,小二抢先道:“小的还有别桌客人要招待,请客官上别处用膳吧。”便半推半赶着把秦渊撵出门。
街对面的谪仙阁规模小些,里面也没有坐满。秦渊坐下点了酒菜,问跑堂同样的问题。
跑堂约四五十岁年纪,满脸堆着笑:“客官看来是个念旧的人,这舞二十年前从西漠传进来时盛行过一阵,不过没几年就不时兴了。今日上京城中,恐怕一个会跳这舞的都找不出。”
“她们大都是西漠人,上京这么大,人人自顾尚且不暇,谁顾得上一个西漠人死活?”
秦渊出来后,一家家酒肆乐坊继续问过去,问到下午依旧没有一点线索。他心中烦闷,走到街尾的一家小酒肆里,灯光昏暗,没有生意,只有一名上了年纪的妇人在角落坐着,看见秦渊进来,忙执起酒壶过来。
秦渊拣张桌子坐下,妇人来斟酒时,他顺口问一句:“你们这里可有人会跳柘枝舞?”
妇人倒酒的手微微一抖,动作并不明显,有几滴洒到桌上:“客官说的这舞,妾身从未听说过。”
“听说这舞二十年前风行一时,你若常年在平康坊中,怎会没听说过?”
妇人只是摇头,低声说:“妾身见识鄙陋,公子见笑了,请用酒。”又匆匆走开,到堂后去了。
秦渊眼看堂中无其他食客,起身也往堂后走,推开门看见店面后有个小院子,那妇人正急急忙忙穿过院子去后面灶房。
秦渊轻轻走到灶房门口,听到里面传来妇人的声音:“他们还是找来了,我才把他们支开,你最好快点走!”
“都过了这么多年,怎么会……姐姐,我还能去哪里?”另有一个嘶哑的妇人声。
“这两贯钱你先拿好,去乡下老宅暂住一段时间,待过了这阵再说。”
妇人声音严厉起来:“这时候了还犹豫什么?难道忘记其他人下场了么!”
秦渊往前走几步,看见里面除了那妇人外,还有一位身子伛偻的老妪,粗麻衣服上布满尘垢油渍,脸上都是坑坑洼洼的脓包。
两人看见秦渊站在门口,脸上俱是惊恐之色,妇人说:“你、你要做什么……”
妇人把老妪拉到自己身后,自己上前一步:“从未听说过。”老妪却把妇人推开。
老妪说:“姐姐,这么多年一直麻烦你,我已下了决心,这份恩情,来生一定报答!”
她转向秦渊:“她什么都不知道,此事与她没有关系,我才是你们要找的人。”
“不必再掩饰了,”老妪神色沉重,“我的姐妹们,不都已死在你们手上?”
秦渊抽出腰间匕首,锋刃寒光逼人,老妪不禁后退一步:“你想——”
秦渊两指一推,刀刃入鞘,寒气顿消。秦渊说:“若我是你所说之人,现在已回去复命了。”
柘枝舞在上京最风靡的时候,就是二十年前从极西之地刚刚传入时,城中所有酒宴都以有这舞为荣光。整个平康坊,只有我与四位姐妹会跳。五部三十段,岂是寻常舞伎能学得会的?当年乐坊送我们到西漠去学舞,也花了一大笔钱。资质平庸的即便学了,不过画虎类犬,粗浅比划些姿势罢了。你莫看我现在这副样子,当年也是上京城里身姿相貌数一数二的……
说远了,那个日子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十年前的五月十六,因为在第二天就出了事。
那时柘枝舞已经不时兴,酒宴上宾客要看的是胡旋舞,可那晚客人指名要看柘枝舞,所以我们五个都去了。
你问他是谁?我们当时并不知道,是客人派车来接我们去的。我至今记得清楚,车窗从外面锁上,我们坐在里面听着外面大雨,不知道要被带到哪里。我们心里都有些害怕,客人给的够多,才鼓起勇气去的。下车前又被蒙上眼,一直到宴饮的屋里才解开,看见舞台对面是一幅白纱屏风,屏风后有人说:“开始吧。”我们便开始跳。
你知道柘枝舞什么样么?前面是薄纱做成的莲花,莲花打开,我们就依次从后面钻出来。我出来的时候,能隐约看见屏风后面有人在宴饮。当时我心里奇怪,既要观舞,还设这屏风做什么,岂不是什么都看不清楚?
屏风后面的人在低声商量什么,听不清楚,后来声音变得越来越大。接着有人站起,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看他年纪不小,显然已喝了不少,走起路来晃晃荡荡,说他已喝了太多,谈不了正事,只能跳舞,还喊其他人出来一起跳。
另有一人紧跟着出来,喊他回去饮酒。前面那人大声说是看在你邀约才赴宴,又对屏风后面说,两位何不也出来跳舞?
不,另外两人没有出来,前面两人又回到屏风后面去低声商量什么,我们都很害怕,跳完一曲就匆匆离开了。
第二天晚上,我在坊里行走时,跌进路旁水沟中,摔坏了腰不能走动,脸上也撞得到处是血。不,不是让人推的,说出来真教人笑话,是身后忽有乌鸦叫,吓我一跳,才摔下去的……找郎中敷了药,不知是不是药的缘故,伤好之后反而生了满脸脓包。谁都不肯收留,只得回乡下找原来结识的姐姐,休养数月后再回到城里,发现乐坊已化作一片废墟。
我去向街坊打听,听说在我受伤那天晚上,乐坊就失了大火,所有人全活活烧死在里面。还有穿着百姓衣服的人在街上打探,问认不认得有会跳柘枝舞的,幸好我这张脸已完全毁了,没想到因此拣回一条命……
对,当年乐坊中人,现在还活着的只剩下我了,连乐坊主人也死在那场火里,我本来还想找个机会问问他,据说他本来是上京城外放牛的,哪里来开乐坊的一大笔钱……
你问我认不认得屏风后的人?前面那人认得,是王阁老,当时常常专程来乐坊中看柘枝舞,后来听说被贬到并州去了。他已经死了?可惜,他每次来喝酒,赏钱比别人都大方……不,后面出来的那人不认识……
秦渊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在老妪面前展开,上面是张画像:“是不是这个人?”
老妪抬头细看:“这张画像是……他当时比画像上要年轻不少,不过是的,上面画的就是跟在王阁老后面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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