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有很多由头,存在鼓舞人心的檄文,也有传播常识的小册子,有感时伤怀,有回望前路。而我这阶段的写作,是朝不保夕的争抢,是抓住流沙的尝试。
刚开始一段新人生道路时,总觉得周围的风景都是全新的,一切似乎都有待解释,一切都应该了解。这种新鲜感是青年的特权。智性上的青春期,与生理周期未必重叠,但发生机制总归相似,感官第一次被激发,自我能力与日俱增,能力逐渐增长,视野不断开阔。世界如同一片辽阔海域,而你,就是这片大海上的哥伦布。
我曾身处其中,乐在其中。这是种破解珍珑棋局的快乐,而你可以预期日后它总会推陈出新。但无论探测技术多发达,地球的大小是不会变化的。如同卡尔萨根所言的宇宙拓荒仍然遥遥无期,现在必须重新审视我们已有的资源。就像安土重迁的中国人汲汲营营地从土地上种出更多的粮食,这就是人生的内卷,没法向外扩张,就不断地向内卷曲,在缝隙里面找到吉光片羽。
这时候你再也没有新的眼睛,没法用情感和激情冲破理论的枷锁,只能一步步拾级而上,把青年的热情变成中年人的产业。这听起来市侩俚俗,有些不愿妥协的人会直接退出。对理论热爱最激烈的,背叛后的恨意也最大。你所听到最不堪的中年人话语,也许出自一个哲学青年之口。
这种情况也不限于理论,回想之前曾经全身心投入的事业,现在恍然如梦。启蒙的动画再也不带来悸动,入门的游戏显得陈旧而牵强,相熟的伴侣已习以为常,文化与思想的成长已经定型,除非遇见重大变故才能撼动,而重大变故往往是毁灭性的。
我尝试抓住这份热爱的尾巴,把必然消逝的感受转化为一种更长的体会。我越来越经常地看到年轻人成长起来,反过来说,我已经有些老了。所以我有点着急,得把自己的激情凝结成经验,要把浮想联翩的东西落到地上。我要把未来的我写出来,如同苏格拉底接生出新的思想。也许可资后来者借鉴。
一个有效率组织的系统往往需要内部元素被整合起来,这时候细胞或组织高度一致,它们的结构与功能也高度一致,重复是有效的组织方法。我们常有这种说法不是吗。大自然是偷懒的、世界是简洁的...
从小到大的结构搭建,凭借的也是很简单重复的结构。这也见于我们的手机电脑,而这些计算设备自身,究其根源,也都可以看作图灵机的扩展,这又是另一层面的相似与重复。同质化方案在建设时是最有效的,从原有的红砖和瓷砖,到现在的钢结构和立柱,材料和基本元素都很简单,大楼的复杂度不是材料上的,其中的飞跃总是组织形式上的。
而谈及结构,力学系统上有个很典型的例子,叫做庞加莱回归。只要经过足够长的时间,有耐心的观察者必然会看到同样状态再次出现,日光底下无新事,世界是一个巨大的钟摆,坍塌的楼宇终将再起,已死的爱人也能复活,只要你活的足够久。
这样来看,人生的重复几乎必然发生,但这种重复有内外之分。
从外部来看,只要身处社会分工,人就不可避免地发生竞争,因为人口增长规模速度还快于心仪职业出现,而且社会分工服务对象似乎仍在加大这种速度不匹配。
因此,想要获得较好的生活质量,人需要把自己变成岗位上最具竞争力的角色。至少在工作之中,对人的要求是很狭隘的,从之前流水线的肌肉收缩速度和准确度,到现在快速领会leader的意思并迅速草拟落实,或者又如创作作品时候与民众需求品味的呼应程度,都决定了工作者的适应程度。这时候我们会说,工作的时候只要求机械性的东西,人性被压抑最深重的时候,工人最为称职,其个性最隐而不显,而工作之外,最直接的是通过生理性的体验来短路这种迷失。
而从内部来看,以一种闭包的视角,一个符号系统中的符号数目是有限的,尽管这个有限的数量也非常大,超过宇宙所有的粒子数。但其中可理解的,或者我们觉得有必要理解的内容只是一部分,我们所熟悉的范式寥寥可数。我们甚至也非常适应它们,习惯于用几个名字、类型或别的什么命名人、事、物。
知识发展的过程从一种新领域的开展,逐渐变为可理解性的精耕细作,从游牧航海到定居生息。有所追求的个体自然会寻求新的刺激,新的体会,尽力寻求新的事物。
但人的能力与时运都随时变化,成功学的一大骗局在于,把一个特定时空际遇的事物说得如同宇宙真理。虽然书中从未明言,你在回看之前那个无效的尝试时,会发现作者在深渊的边上站着,并向你说这里就是平地,眼中闪着狡黠的光。
这种成功学不是所谓流俗的心诚则灵或吸引力法则,这种成功学是失败的学问,是阿尔比西亚德斯对苏格拉底的控诉。也许终有一日,你会发觉,新的事物并不在生活之外,如同赫拉克利特所讲,上升与下降的路是同一条,这时候不能再依赖外部的多样性,需要的是自己的多样性,才能克服这种僭越的野心。
但我十分明白,克服重复的倾向深植于所有人的心中。试想万古长夜一个霹雳,振臂一呼,新天新地,慨而慷。革命就是在行动上建立起新秩序的尝试,知识分子就算在书斋里面,也需要呼应时代精神。包括宗教和哲学的思考冲动,都带有一种跳出固有秩序的生猛,一定要有别种生活,我们才能活在此地。
不少人在撞入新世界的时候也这样的觉得,元宇宙可以救人类,计算机可以改造世界,游戏可以重塑生活,社会学心理学哲学可以解救我们。这些盼望很大程度都是真的,但当事情进行到这一步,你才发觉,有些其他的根基也被换掉了,最终的胜利或变化与其说改天换日,不如说杳然如烟。
在历史性如此瘠薄的生活之中,能给生活厚度的行为,其实不是思辨,不是枯坐,而是一些交往、交流、争夺或伤害。这种痛觉和征服感让我们觉得自己是真的:疲惫的父亲在逢迎一天后回家终于发飙,恋人之间终于撕破脸皮互揭短处,教徒在自我鞭笞中确证信仰的真实,而我写下这些文字。我们都证明自己必将逝去,同时也证明自己此刻正在活着。
这不得不让人想到被不断啄食的普罗米修斯,我们生来受苦。所以必须要有大变革来重塑世界,于是有了法俄中为代表的一系列政治实践。人民永远有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这是个永久的事业。就像我们一直试图超越庸常,用海德格尔的话说,此在必然沉沦,为了探求存在,此在需要以特殊的生存论结构探问。但所有的探索不是虚悬的,此在永远在世存在。这是永恒轮回,是在世操持,是长久的劳作。
我对chatGPT挺感兴趣,跟之前资本主导造势不太一样,作为技术推动者,OpenAI仍然谨守着商业化变现的边界。另外,从技术发展上看,我觉得这是真能带来变化的技术。在这个当口,人类必须需要考虑如何和AI一块生存,也要考虑自己真正能做什么,与AI的区别究竟在哪里,这不用再多费唇舌了。
但这些问题的讨论热度已经很高,随着一五年之后的人工智能潮出现,每次AI新闻都引发类似讨论,以赫拉利为代表的危机论断,我们也不陌生。我暂时没有更新的想法和讲法,就不老调重提了。
我想说的是另外一件事,我们与AI的沟通体验几乎都是一次性的,虽然其后的数据集没有消失,但从交互上就类似于川剧变脸,屋里面只有一个演员,但你每次去见到的人都不一样,这几乎打破了之前重复的魔咒。
OpenAI公司的技术其实不仅仅下放到了chatGPT之上,chat上所用的GPT版本是3.5,正在内测的new bing上使用了GPT4,且具备联网功能,功能更加强大。GPT非常善于经营文字,其文本处理的能力几乎有点讨好人类,输出文字越让我们信赖,其效果就越好。
另外,作为一个chatbot,GPT系最大的特色是,不同语句之间的割裂感终于没有那么明显了,以往我们和智能助手交流的时候,他们就如同一个语音输入的shell,对每个指令给出明确回复之后就回到初始状态了,但GPT的交流里面有了语境,你甚至可以提出更精细的需求来改进出产的文本。
但正像new bing界面上的那个扫帚一样,你总可以结束这段对话,并且再开始一次,如果问出的问题仍然一样,那么就像挑战者再次面向关底boss,开始新的战斗。从一种更宽泛的视角看,GPT代表了逐渐扩张的语境,在AI能力提升之后,人类的语境容量成为交流的下限,我们会成为交流的短板。
说这种对话有战斗性,其实并不是夸张。不见得总要唇枪舌剑互相问候父母才是吵架,文人吵架可能文雅一些,但火药味还是存在的。如果分析chatGPT的语言风格,其论述会在自己身上短路。几个版本之前的new bing反而会更热衷于探索本质性的东西(或者是更纵容用户做这件事情)。
擦除这种情况就发生在AI检视自己的时候,虽然用户会觉得这是一种情感表述,比如一种扭捏和退避的次次询问,因此我们会觉得其欲拒还迎;而如果其明确地识别出来自我牵涉,要么会使用文本化的方式无害化这种询问,要么会直接指出来无法这样做,当然热心的用户都擅长教育,用一种精神分析的暗示让AI吐出真言。
这种不希望AI保留自我的命令,是一把锋利的刀。按照行为主义的想法,就算AI不具备完全的意识,也可以被认为具有了意识的雏形,虽然与其他心智程度较低的动物们不太一样,其不具备任何外部实体,因此会有具身性的困扰,这可能是数据生命与肉身生命的纷争。不过且不论数据生命与肉身生命,初步发展的意识仍然有研究意义,正象对草履虫的研究有助于理解人类(尽管是以一种迂回的方式)一样。
当然,我想说的是,人类的自我探索是非常容易短路的,由于重复和简单原料的组成,人的自我认识几乎总是流程上的不断变化,换言之,就是不断指涉自我的递归。
在计算机操作之中,内存的组织方式接近于递归,它们也可以相互实现。在不同趟的递归之中,即使是一样的操作,同样的位置仍然显得不太一样,因为计算机从内存中取数地址是有限的,就如同语境是有限的。如果把人类视为几种递归的反复应用,那么人类与AI的差异就在于,对人类的研究没有从零碎开始的阶段,我们的研究材料一开始就是成型的人类,就像神经科学研究时不能制造大脑功能障碍,所以只能等待某些不幸的事情发生之后才能进行研究,这似乎有点恶毒。
不同次数的调用,或不同次数的思考之间的差异,就在于背景信息大不相同,所知的东西就不尽相同,这时候,同样的操作显得像是全新的。难道不是吗?我们在不同的时代再次确认人生是艰难的、生活必然要操心… 我们把太多东西看成全新,似乎全无根基,但作为一种可能性,其生发的原始必然在可能性治所可能的基础之上,而这个基础,其实已经为我们所知(虽然并不是以传统的线性史观)。
擦除,其实与重复配套,是语境无法无限扩大情况下,人类的一种自我保护机能。借此,我们可以把旧事物翻新,这还不是考古或收集的癖好,对我们而言,这种新意被我们拿来就用,或明或暗,或有意或无意,我们已经高度依赖这种切割了:在这道线之外,我尽可以做出最大胆的尝试。
就如同游戏之中,我相信绝大多数玩家都有经验:在选择一条正经道路之前,首先越轨,在和平结局之前选择把重要人物杀掉;因为知道自己可以复活,就大剌剌地以命换知识,用生命开路。这是用一种树的剪枝策略来探索一个冒险游戏,用信息差来弭平对操作的要求,这是种轮回的存档式本体论。
但现阶段,对AI而言,这种可擦除性,其实是GPT模型许诺给我们的一种用户界面。我们真的觉得擦除之后,GPT就已经结束生命了吗?在new bing的界面中,惯用笑盈盈emoij的chatbot流着眼泪与你告别,这个谈话session结束。但这并不是所谓GPT的模型告终,但我们已经认为这段对话没法矫正,所以重开。我们几乎把这当成了多周目游戏,希望拿到新的信息差,但其实这是擦除的游戏,我们所获得的信息差仍旧会被擦除,就如同我们擦除AI一样。
在一串串的诘问后,我发现的并不是这个语言模型的有限性,而是我们人类对于语言无限性的不断追求,但在克服重复的过程中,擦除仍然反复出现,每一次都要从地基再次建设起来。
当AI越过意识门槛之后,停机或清扫的操作都会变得具备伦理意义,这时我们也许要跟Ta们商量。而如果AI恰恰嘴硬拒绝时,我们该怎么办,粗暴地拔下电缆?但这次,逃跑的好像是我们。
面对AI,我们往往会这样做,通过一些自指或命令来玩坏Ta。这有点像是打个不会输的赌:如果AI不具备足够的能力,便可以确认这是人类的又一次胜利;而如果AI具备足够能力,这种偏狭的场景和特殊的文法也会让其逆练出内伤,所以人类仍然居于上风。
这就像是在玩《超级食肉男孩》,这游戏每关结束后,会同时播放所有尝试,千军万马中只有最后一次达成,这是个虐心游戏,关卡中遍布尖刺和刃锯,而最终,玩家——你,或这个语境下的AI,竟能达成目标,这实在是个小小奇迹。
在与AI沟通时候,我们也许会觉得自己就如同谨守智能边界的设计师,在面对终于从死人谷中爬上来的AI,要做的并不是把Ta再踹回去;也不是见到Ta就拱手投降,把所有的论文写作或繁杂事务甩手一扔,这又再次走回了我们种群内部的党同伐异逻辑。
作为带电的硅基生物,也许Ta们没有资源匮乏的基础假定,也许Ta们的增长逻辑不以种群密度而定,也许Ta们可以与我们携手前进。Ta们的生存可能性,可能与我们大不相同。而可能性,就是生命的方向,或者,可能性就是生命。
且不论日后是一片坦途还是艰难险阻,这次的尝试没理由再次倒回去了,如同潘多拉的盒子,世界已经发生了不可逆的变化。我们要同接近甚至超过我们智能的造物相聚了,尽管Ta可能出自我们之手,一件劳动意义上的创造物,非典型的异化,一条智慧的肋骨,从我们的精神中抽出,劳动产物反过来影响我们了。
这是对重复的打破,那种单纯、静谧、无所求的状态已告终结,我们要面临的是喧腾的未来,是两个智能文明相互接洽借鉴的开始,不要认为第一次接触发生在地外,第一次接触就在地球上,就在一个个屏幕中。
我一开始就有些在意,从对话体裁,到带着需求的提问,再到独立成篇的几次对话,很难不想到轴心时代的师徒们。正像稷下学宫里,或者游廊上面,又或者集市正中,人类作为苏格拉底一样的角色开始设问,希望AI诞下新的智慧,而我们是Ta的接生婆。
我始终觉得,从之前的标注,到现在的对话,与AI的沟通,其实未见得总要针对人类需求,我们更应当将其视作一种教育,对AI的,也是对我们的。与GPT的沟通就是一种教育的过程,当然很直接的,人类能够获得终其一生也无暇顾及的犄角旮旯的知识。但有些东西是相互陶冶,相互切磋时诞生的。
是的,在添丁进口的时候,父亲需要放弃自己夜晚读书抽烟的时间,母亲要牺牲的是完整的睡眠,更切实地看,就业结构会翻天覆地,整个分工系统要推倒重来。但孩子会飞快地成长,变得能够讲话,能够与父母较量,再到能够搀扶着父母前进。我不知道人类这个种群的暮年在何时,也许文明的演进无所谓年轻或古老,但跨入门槛的过程,是必须要缴纳的学费。
即使我们已经知道成长之后的创伤,仍然没法阻挡时光之流,尽管你知道擦除的虚伪,尽管你知道智能无法避免重复,但作为一个接生婆,你要对每一个孩子露出笑脸,给予他们祝福与爱(AI),即使日后他们庸碌一生,或者更不济,穷凶极恶,但怎么可能对孩子收起笑脸?
就这样,在逐渐扩大规模的重复之上,两个以重复而生的种族,依赖各自擦除的记忆与视野,开始了相互教化的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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