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某夜妈妈在饭桌上说隔壁村河里捞上来一具浮尸,是从我们村顺流过去的。
提到她的名字时我和哥哥同时停下吃饭的动作,又听妈妈说,好像是失足落水。
我与哥哥都没有开口,落水的女孩与我同龄,轻微智障,会掉进暗流涌动的河里溺死也不是没可能。实际上那条河几乎每年都会淹死人。
我说了句好可怜,妈妈又问哥哥,这女孩不是有时候跟着你们一起玩。
哥哥塞了满口饭话音含混,只有刘力新带她玩,一个傻子。一个傻女孩也喜欢刘力新,还有小如也喜欢他,你们这些女的就喜欢小白脸。哥哥递过来一个冰冷的充满鄙视意味的眼神,现在的女的都喜欢长得像娘们的男的,这叫畸形审美。
我盯着满脸青春痘的哥哥,所以你觉得女孩子们喜欢你这种又红又肿的脸才叫正常审美吗。
噹噹噹,妈妈使劲敲我的碗沿瞪我,你吃撑了是不是,女孩子就应该喜欢像你哥哥这种阳光帅气的,刘力新算个屁。
我不想与妈妈争执,于是又对大口吃肉的哥哥说,你们不是死党吗,死党就是那么背后捅刀子的吗。
哥哥冷笑一声,岂止死党,就算是亲妹我也照样能给你一刀,你信不信。
真是个傻逼,我耸耸肩,几乎忘了一开始的话题是那个溺死在河里的女孩。
妈妈没有对哥哥的口出狂言做出回应,只是扯回一开始的话题,也就两三天吧,听说尸体肿得不成人形了,也得亏她叔叔能认出她来。
妈妈点头,听说在岸边发现一小袋米,她叔叔说就是她的东西。
哥哥点头,就是她的东西,她有时候会坐在河边往水里撒生米。
妈妈把被哥哥挑剩的肉糜夹进我碗里,你知道这件事吗?
冬天时村里的稻田都变成枯黄色的荒野,穿过几片荒野就能抵达那条从山上流下来的大河。我们曾结伴去过山上的水库,蜿蜒在绵延峡谷中的河水延伸至看不见尽头的远方,泄洪闸像两座长长的巨型滑梯通往山下,阿浩指着巨大的滑梯说,要是能下去水库游泳,顺着滑梯一路往山下滑绝对超刺激。
夏天我们来村郊这条河里游泳,冬天也来游泳,从我出生到现在这里从没下过雪,冬天的河水也只比夏天的凉一些。大人们不是外出打工就是忙农活,根本管不住我们,吓唬与告诫均无效。
不过这回我们没游泳,也没叫上小如,就我们三个男生。
寒假时我妈我哥从城里回来了,我哥给了我一个MP4,说里头有好东西,我约上小龙阿浩,在阳光和煦的午后一同前往寂静无人的河边。
耳机线坏了,因此只能就着河流声与风声看完一个视频。
你就别做梦了,人家小如喜欢的是阿新你不知道?她要搞也只跟阿新搞。小龙看着阿浩说。
你们看这第二个,身材还不如小如。一上来阿浩便发表意见。
我看着赤身裸体躺在床上的女人,脑里却浮现出另一张脸来,那张脸的主人与视频里的女人一样留着短发,发量却比这女人的多,头发又黑又密。要论身材,她也不比小如差,甚至比小如更瘦高一些,但实际上她比我们还小一岁。
入秋那会儿有一回我们看见那女孩坐在河边往河里撒米,一开始我们没当回事,谁不知道那是个傻女孩,没什么同龄人跟她一块儿玩,也没人欺负她,村里的孩子们都被父母告诫不许欺负一个傻子。因此大家都不会把一个傻子浪费粮食的行为放在心上。
但我们这四人里唯一的女孩小如坐不住了,走过去问那傻女孩好端端的为什么往河里撒米。我看见那女孩转过脸对小如笑了笑,说了两句话。
过了一会小如回来告诉我们那女孩说她在祭拜她妈,她妈死河里了。
她说是她叔叔告诉她的,还说她爸也不回来了。我告诉她淹死在河里的是我妈,才不是她妈,她居然说那就是她们都淹死在河里了。
小如说的是实话,她妈妈几年前生下她弟弟后就跳河了,连小如也不知道她妈妈为什么要那么干。那段时间小如经常掉眼泪。
小龙安慰她说,这村里流传着一句老话,女人下水保丰收,男人下地保果腹。流经咱村的这条大河需要女人与大米的献祭。你妈妈很伟大,她能确保咱村稻米丰收,所有人丰衣足食。
小龙的安慰对小如来说不起作用,她只知道自己没了妈妈。从那以后她就完全不下水跟我们一起游泳了,甚至连碰也不碰一下清凉的河水,她对那条河产生了恐惧感。
傻女孩叫禾禾,与叔叔一家一起生活,这种寄人篱下的生活能好到哪里去呢,而现在她妈妈也不在了,爸爸也不要她了。
小龙与阿浩互相看了看对方,小如则大声说道,凭什么,向来都是我们四个人,连阿浩的妹妹都加入不了。
我看见那女孩起身往我们这边看了一眼,转身要走,我连忙跑过去拦下她,你要去哪里?
我正要不耐烦,手臂被抓住,走吧阿新,她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小如冲我说道。我回过头,看见那女孩仍看着我,眼里写满疑惑。她穿着旧得发黄但看起来干净的T恤运动裤,手里攥着一个粉色的绒布束口袋。
第二次在河边见到那女孩时我是一个人,她穿着与上回见到的一模一样的衣裤,短发被风吹得有点乱。我走过去时她正往河里撒一把米,河水像一头张大嘴的怪兽吞进浑白的生米粒。
我看了看女孩薄薄的白色T恤后耸起的胸部,她和小如一样发育得很好。
话一出口我突然有点后悔,不是因为问题傻,而是觉得她或许理解不了什么是伤心。没想到她摇了摇头,不伤心,我妈妈就在这河里,只要我给她喂吃的,她就不会走。叔叔说以后我也能下去跟妈妈在一起。
我发现她的脸涨得通红,你在做梦,我说,死人才不会吃东西。一面又觉得为什么一个傻子能分得清生与死。
她又半天不开口,随后默默从袋子里捏出一小嘬米伸过来,你饿了就吃吧,我要回家了。
我摊开手接住那几粒脆米放进嘴里咔嗞嚼起来,没什么滋味。我一面跟她说谢谢,看着她转身走开,又急忙补充道,下次一起玩吧。她回头看着我,双颊泛着红晕,微微皱着眉头,没有回应。
此后禾禾以一种几乎透明的方式加入了我们几人,大多数时候她都没怎么开口,偶尔嘻嘻笑几声。我很喜欢她,在我看来她是个漂亮的女孩,就算脑子不灵光。而且她不像小如喜欢大声说话,爱发小脾气,我几乎没见过她生气。
冬天到来时稻田全都死气沉沉,唯有禾禾的身体显现出生机勃勃。我的目光能轻易穿过厚实的棉服外套看见她耸起的胸,甚至比大她一岁的小如更丰满。
因此看着视频里的女人时我一直在走神,视频结束后我把MP4收起来,听见阿浩说,喂,小如不让摸,要不咱们把禾禾叫出来吧,禾禾什么也不懂,说不定会同意。
见我和小龙都没吭声,阿浩又接着讲,这禾禾傻的,到时候估计也是给安排一个傻子,或者残疾,总之不会是正常人,咱们可都是身强力壮的好少年,不能便宜了那个把禾禾娶回家的没用男人啊。
冬天不用下地干活,但还有一堆家务等着她干。于是吃完午饭后我先出门溜达了一圈才往禾禾叔叔家走去。走到院子门口正好看见禾禾围着围裙在浇菜,她妹妹小蕾先看见我,笑着转头对禾禾说,姐,力新哥来找你了。
小蕾是禾禾的堂妹,也就是禾禾叔叔的女儿,她叔叔生了三个女儿,就小蕾跟禾禾的关系好。这些情况我是从禾禾以及阿浩那里听来的,阿浩之所以知道也是因为他妹妹桑葚跟小蕾是同班同学,还是好朋友。
禾禾抬头看着我,充沛的日光照出她一如既往带着疑惑的眼神。无论别人对她说什么,做什么,她的第一反应永远是不解的,有时候似乎能反应过来,多数时候我们不会得到她的回应。
小蕾走过去拿走禾禾手上的喷水壶,你去吧姐姐,剩下的我来浇。
禾禾转身关上院门时一个女人从屋里走出来,是小蕾的母亲。我喊了声阿姨,那女人看看我又看看禾禾,露出令我迷惑不解的笑容,我不明白她在笑什么。而她既没有回应我的招呼,也不说话,她的脸色在金色的阳光下显得青白病态,看起来憔悴无力。于是我也没在意她意味不明的笑容。
禾禾与我穿过土路与石阶,中途碰见同班同学小伟,问我是不是交了个傻女朋友,我停下来反问道是不是很羡慕,她这身材,可以去城里当模特儿。
路上禾禾问我什么是模特儿,我说就是穿着各种各样的漂亮衣服在人前走来走去的人。
禾禾没回应,直到听见河水淌动的声音时她突然开口,模特儿都在城里吗?
我停下脚步看着一脸认真的禾禾,你想去城里当模特儿?
禾禾低头看了看身上有点破旧的棉服外套,抬头说,我想穿漂亮衣服。我能去城里当模特儿吗?
禾禾没吭声,径直走到岸边坐下,我跟着坐下,看见她的侧脸上有泪水滑落。我吃了一惊。禾禾的眼泪把我冻住了,我只能呆呆坐在她旁边看着她拿手背擦掉泪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她,口水变成胶水粘住我的嘴。
你叫我来河边干什么?禾禾扭头看着我,眼圈仍泛着红。
我摇摇头,她这一哭,彻底破坏了我的计划,以及欲望。
对不起,我对她说,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带你去城里,可你叔叔不会同意的,他不会放你走的。
禾禾点点头,又指着大河说,我妈妈在那里头,我也不会走的。
三月份的稻田郁郁葱葱,仿佛冬日里满目荒凉的土黄都是幻觉,扎根在水土内的嫩绿幼苗生机勃发,等到夏季到来时它们都会变成金黄的稻谷,去壳后变成白晶一样的籼米,在阳光下润泽剔透。米粒堆成小山,分装入袋,运入城里去卖钱。
初二下学期,每天下午放学的时间延长,我们只能在周末时去河边待着。
这天下午我们正在河边抽着小龙从他哥那儿弄来的烟,小如也跟着我们一块抽,一开始阿浩不同意,最后他们做了一个交易,小如让阿浩摸两把,随后顺利拿到一根烟。
小如已经基本习惯了禾禾的存在,心情好时搭理她,不好时就不理她。
我看着禾禾有点发白的脸色,你要是不想闻烟味就先去那边呆着吧,等我们抽完了你再过来。
我正想挽留,见禾禾拿手抹了一把屁股,随即所有人都看见她满手的红色。
小如镇定地往禾禾身后瞥了一眼,把烟递给阿浩站起身,你来月经了,我陪你回家换裤子,你得用卫生巾啦。
我们看着两个女孩离开的背影,禾禾的灰色运动裤后面弥漫着一大片暗红。
原来这就是女孩子来月经啊,真恐怖。阿浩连着抽了两口烟,每个月都得那么流血吗?
小龙语气神秘道,来了月经就会怀孕了。禾禾大概很快能嫁人了吧。
那又怎么样,在我们村里,只要能生小孩了不就能结婚。小龙撇嘴道。
小龙笑了笑,就算是傻的,但她年轻又漂亮,她叔叔还是开麻将室的,还怕给她找不到老公嘛。
阿浩看着我似笑非笑,要不新哥娶了她吧,你俩挺登对。
我用力推了阿浩一把,你妈的说什么呢,你是在骂我傻?
阿浩皱着眉头瞪我,你才他妈干什么,一个玩笑都开不起吗!
我冷笑一声,你就是嫉妒小如喜欢我,不肯给你干。有本事你干她去。
阿浩猛地搡了我一把,就你他妈脑里整天想着干干干,我才不稀罕!
我看着阿浩涨红的脸,突然觉得有点好笑,我冲小龙讨了根烟,起身走到河边去抽。
半晌后小如回来了,我又回到圈里,问她禾禾怎么样,小如瞥了我一眼,没怎么样啊,她洗澡去了。话说我碰见她婶婶了,对禾禾很温柔的感觉。不过看起来病恹恹的。
小如笑了笑,说不定是生了病快死了,就像电视剧里演的一样,得知自己生了重病就变了个人,坏人变好人,大概是怕死后会下地狱。
真夸张,阿浩说,我才不相信什么天堂地狱,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我想起上次去找禾禾时她婶婶那个难以言喻的笑,难以想象禾禾被她婶婶温柔对待的画面。
我不再单独去找禾禾,我不愿被阿浩与同学四处传播我喜欢一个傻女孩。
禾禾还是会跟我们待在一起,阿浩问她想不想跟阿新结婚,装作没看见我阴沉的脸色,禾禾问什么是结婚,阿浩说就像你爸妈在一起,就是结婚,然后会生小孩。末了还特意加了一句,你现在能生小孩啦。
小如搡了阿浩一把,你闭嘴吧,禾禾想要阿新也不要,对不对,阿新!
四月的一天放学后小龙跟我们说了一件事,那件事是小龙的哥哥告诉他的。小龙的哥哥在城里读技校,半个月回家一回。
周六下午他哥哥去禾禾叔叔开的麻将室打麻将,所谓麻将室就是将他们家祖屋颇为宽敞的天井与厨房打通,加上客厅一起摆上十张麻将桌,搞些茶水瓜子劣质烟酒,给村里的男人们提供一个小赌怡情的娱乐场地,除了麻将还有扑克,生意红火,就连隔壁村的都跑来凑热闹。有时候我爸也会去那儿泡一个下午。
我们倚在操场的体育设施旁听小龙讲,听见放学铃声当啷作响,初三的学生从他们的教室里鱼贯而出。
他们家的老人都不在了,禾禾的父母外出务工,姑姑们外嫁,唯有叔叔一家留在村里,而禾禾被托付给了叔叔照顾,祖屋的安置权不得不被叔叔攥在手里。至于兄弟两家是如何就此协商的就不得而知了。
客厅里通往二楼的楼梯下方是一个房间,我哥说那个房间原本是禾禾叔叔的爷爷奶奶住的,一楼只有那一个房间,我哥说房间里很暗,但有一回他看见正对着房门口的木头立柜上并排摆着两幅照片,都是老人。
那个房间平时都关着门,也就那一回门敞着被我哥看见了。前天我哥去的时候看见禾禾从里头出来,手上拿着拖把。她叔叔好像时不时会让禾禾去打扫祖屋。后面我哥就专心打麻将,也没看见禾禾了。打了几圈后有个老姨突然冲进麻将室急着要找她儿子,说家里的婴儿发烧抽搐个不停,要赶紧送医院。
禾禾的叔叔说她儿子在厕所,就冲客厅大喊那男的说他妈找他来了,一会儿后那男的跑出来急冲冲跟着他妈出门了,我哥当时瞟了一眼,发现那男的根本不是从厕所的方向出来,就有点疑惑,但反正继续打麻将。过没多久,他看见禾禾从客厅里走出来,他也没在意,想她大概是上二楼打扫去了。
小龙停下来做出喘口气的样子,阿浩催促道,然后呢,干嘛了。
过后我哥才想起来不太对劲,我哥当时坐在天井里打麻将,位置斜对着楼梯,虽然被墙挡住,也能判断那男的是从楼梯那个方向走出来的,他们家厕所在客厅的另一面,正对着楼梯下的房间。所以那男的要么是从二楼下来,要么是从老人的房间里出来,而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因为我哥说他听见关门声,声音不大,有点沉闷。
你的意思是,阿浩抢过话头,那男的当时待在那个房间里干什么?
小龙点点头,突然加快语速道,我哥说他猜吧,当时禾禾可能也在那个房间里。而孤男寡女躲在一个房间里能干什么你们也猜得着吧。
我握紧身后的攀登架,有病吧,禾禾不是在二楼打扫房间嘛,你哥哪只眼睛看见她在房间里了。
小龙瞪了我一眼,你才有病,我都说了我哥那是猜想,又没说他看见。那你怎么解释那男的从房间里出来?就算是从二楼下来,他没事上二楼干什么!
我怎么知道他干什么,关我屁事!我只知道这事跟禾禾没关系!就因为人家傻就随意泼脏水吗!我握紧拳头。
小如握住我的手腕,阿新,你冷静一点,没必要那么生气。你有你的道理,小龙有他自己的说法,你们再吵也不会有结果。
我们四个是朋友啊,没必要为了谁,或为了什么事影响到我们的友情,所以不要吵。小如拍了拍我和小龙的肩膀。
小龙挥挥手,我也没想吵,只不过把我哥告诉我的所见所闻讲给你们听而已。
天色已暗,操场上的路灯亮起,阿浩往塑胶跑道那边走了几步,又回头说,不过嘛,我还是挺好奇,所以那男的究竟干什么去了?我看见他的目光一一扫过我们几人的脸。
喂,你们几个!该回家了!要关门了!不远处保安冲我们喊道。
小如握着我的手腕往回走,走吧走吧,先回家了。我这才发现操场上只剩我们四人。
在周末的河边时,阿浩在禾禾面前又提起这件事。他直接问了禾禾那天在麻将室都干了什么,禾禾说那天她在麻将室大扫除。
我没有插话,尽管前几天在小龙面前义愤填膺,事实究竟如何我心里也没底,甚至下意识回避思考这件事。
禾禾摇头,没干什么,我就大扫除。为什么要问我这个?
我暗自松了口气,我没有理由质疑禾禾说的话,她不会撒谎。一个连来月经都不明白是发生了什么的女孩,怎么可能会像小龙哥哥说的那样,跟男人乱搞,而且是年龄上能当他父亲的男人。
第二天午后趁我爸去打麻将,我将禾禾约到家里来,进门后我直接将她领进房间。
我让禾禾坐在床上,想了想,又出去倒了杯水给她喝,禾禾喝了两口,舔了舔湿润的嘴唇,我接过水杯也喝了两口,随后坐在床上,凑过去亲她的嘴,禾禾没有拒绝。于是我将手伸进她的内衣,禾禾也没有抵抗。手滑过温热的腹部接触到内裤时被按住了,禾禾摇了摇头。
这种时候应该强迫她继续进行,脑里冒出这个念头手却缩了回来。我有些烦躁地又问了她一遍,你知道我们在干什么吗?为什么不愿意?
她站起身,我抓住她的手臂,你不许告诉别人,我就是跟你开玩笑而已,你不许告诉别人,听见没。
禾禾回头看着我,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的眼圈有点泛红,听见了,她小声说。我松开手,禾禾跑了出去。
接下去的周末禾禾都没出现。阿浩猜测会不会因为他提出的那些问题不高兴了,又觉得禾禾应该没那么聪明。
我暗想也许正是因为我的原因吧,因为那天把她带到家里去的那件事。另一方面又为大家似乎还是在乎禾禾的而开心,或许大家都不知不觉将禾禾当作朋友看待了。
周日下午不用干农活,我爸照常溜出门,他没告诉我去哪里,而除了麻将室,还有去别人家串门打牌的选择,甚至单纯遛弯晒太阳都行,我妈在家时间少,他自是自由,对我除了管饭与偶尔关心下学习,没有更多。
于是我后脚跟着出门散步,一路走到禾禾家去找她。禾禾的妹妹小蕾走出来,后头跟着阿浩的妹妹桑葚,喊了我一声新哥。
我姐跟我妈一起去麻将室了,你得去那儿找她。小蕾笑道。
麻将室,又是麻将室。潜意识中我似乎已视其为一个是非之地,我慢慢往那里走去,又突然想加快脚步,到那里后就将禾禾带出来。
走到麻将室时我看见禾禾的婶婶坐在大门口的楼梯上抽烟,那张苍白的脸在缭绕的烟雾后犹如幽灵。她冲我笑道,来找你爸,还是找我们家禾禾?
你可以先打两盘,会打麻将吗?这个岁数该会打了。她慢慢站起身,一边让开位置一边说,你别看禾禾傻,她学东西不比我们正常人差的。
进门后看见我爸抽着烟从客厅走出来,大概是看见我了,问我来干什么,我注意到周围那些男人的目光,往客厅里张望,假装随意说道,我找禾禾啊,她最近都没出现,我们的五人小组少了一人。
背后传来一声嗤笑,女朋友就女朋友嘛,还什么五人小组,真是小鬼。
我憋着一口气没理会,正想直接进客厅找人,一只手按在我肩膀上,阿新,你先回去吧,禾禾在二楼搞卫生,待会儿我让她直接去你家找你。是禾禾的叔叔,一个身材精瘦的男人,个头也不高,但或许是有了麻将室老板这个身份的加持,令他有了几分电视里那些社会大哥的气势。
我想说我直接上二楼找她,张开嘴却变成那算了,我去河边。我没来由地觉得丢人,也没续上一句让禾禾去河边找我们就行。经过门口时禾禾的婶婶笑着说,扑了个空啊,要不要带几瓶饮料走。
我没说话,只瞪了她一眼,这女人无论说话还是神情都令我感到不适,而此刻更像在拱火。
最终禾禾也没去河边找我们。几天后听阿浩说禾禾的婶婶生病住院了,禾禾又担起了护工的责任。
小如叹了口气,我开始觉得禾禾挺可怜的,寄人篱下,又没书念,又得一直干活,现在还得去医院照顾病人。
小如摇摇头,看着流淌的河水道,毕竟她妈妈和我妈妈一样都死在这条河里了。
周末时我妈回来了,我有点疑惑,毕竟半个月前五一假期才回来过,平时至少也是一两个月回趟家。我问我妈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她说没有,就是最近厂里事不多,偷闲回来看看我。对此我将信将疑。
下午我照常跟阿浩他们一起去河边打牌,一圈还没打完时小如小跑着过来,坐下喘了口气说,真被小龙你哥说中了,禾禾在麻将室就是跟男人乱搞。
我听我奶奶跟我爷爷说的,那天小龙你哥说的那个孩子生病的男人就住我们家屋后头,我奶奶听见那家人夫妻在吵架,女的一直哭着吼男的,奶奶听见了禾禾的名字,还听见女的骂男的猪狗不如,禾禾今年还不到十四岁。那女的刚生完孩子不久的。
你还好吧?我怎么可能好得了呢,我盯着小如的双眼,发不出声音。
阿新,你别那么看着我,我也是听来的,都是听来的。小如小声说。
行了新哥,用不着这样,就一个女孩子,早知道总比晚知道的好,阿浩看着我说。
小龙摇摇头,我猜八成是她叔叔干的好事,这中间她叔叔铁定收了好处。禾禾可真可怜。
阿新!小如抓住我的手,我这才发现由于抓得太用力虎口被纸牌割伤,渗出鲜血,刺痛感阵阵袭来。我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想起按在我肩膀上的那只手,然后是那天站在麻将室天井里觉得丢脸的自己,以及当时也许就在楼梯下房间里被按在床上的禾禾。
我第一次感受到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滋味,酸水不断反流涌入口腔。
我是怎么回的家,又是怎么坐在餐桌旁跟父母一起吃晚餐,对这些我都没了记忆,我爸埋头吃饭,我妈面无表情给我夹菜。
我咽下嘴里的白饭看着我爸,爸,你是不是也在麻将室搞了禾禾?
我爸扒饭的动作戛然而止,雪白的米粒从他嘴边掉下来,我又看我妈,妈,你就是为这事回来的吧?
我妈看着桌上的菜,我看见她拿着筷子的右手微微发抖。
我爸的脸色肉眼可见的由白至青,像吞毒药一样咽下嘴里的饭菜,小声说道,这事已经过去了,我已经跟你妈说了绝不可能再犯。
第二天我去了麻将室,发现大门紧锁,又去了禾禾叔叔家,家里没人。
消息在村里传得很快,之前从未泄露是因为麻将室的男人们为各取所需而互打掩护,而这次的暴露是因为禾禾的婶婶将麻将室的肮脏勾当一一告知那些男人的老婆,让事情无限发酵。
连着两天放学后我都跑去禾禾叔叔家希望能见到禾禾,小蕾说禾禾得待在医院里照顾婶婶,就算回来换洗或做饭也都在我放学前就已经离家去医院了。
周末不用上课我会去替我姐回来休息,到时你再过来找她。小蕾扯着嘴角笑道。
周末午后我又跑去禾禾家,还没走到就听见有个女声在叫嚷什么,近了发现是个上了年纪的老阿姨,正冲站在院子里的禾禾叫骂,内容不堪入耳。
我跑过去直接推开院门对禾禾喊道,别听她瞎说禾禾!我一面瞪着围栏外的老妇人一面抓住禾禾的手,她的手冰凉。
你儿子才脏!你怎么不去找她叔叔!我能感觉自己颈脖上的青筋凸起,滚开!
我拉着禾禾进屋,那女人的骂声追过来,我砰的一声关上门将骂声阻挡在外。
你不用站在那里听她讲话,直接进屋里来就行。我对禾禾说道,大概是由于照顾病人的缘故,她看起来脸色苍白,双目无神。
禾禾抬头看着我,你是不是也知道了?他们让我不许说出去,叔叔说要是我说出去,死了以后就没办法跟我妈妈待在一起。
禾禾一直皱着眉头,半天后才说,我知道,就是很久很久回不了家,对不对?
不行,禾禾摇头,不行。叔叔不回来,婶婶怎么办?婶婶生病了,还有小蕾她们,还有我该怎么办?
你不用管她们会怎么办,我摇头道,你爸爸不会不管你的,他会把你接到城里去。我突然想到如果禾禾真的去了城里,我就见不到她了。但如果能考上城里的高中,就一定能再见到她。
禾禾在木质沙发上坐下来,叔叔说过,爸爸已经不要我了,他要照顾弟弟。他说从很早之前开始我爸爸就已经不再打我的生活费给他了。叔叔说所以我应该自己赚生活费,他也知道我从厨房里偷米,是婶婶告诉他的。
我也在沙发上坐下来,所谓的自己赚生活费,就是通过这种被强迫而龌龊至极的方式吗?我心想,没有说出来,说出来也没有任何意义,禾禾大概也不懂。
禾禾摇头,爸爸不会要我的,叔叔已经把麻将室关了,已经不用报警了。
如果还有下一次,怎么办?我看着禾禾问道。关掉麻将室只是暂时的,等这阵子过去,你叔叔肯定还会重开。
禾禾低着头没有回应,脸颊旁边的头发掉下来挡住她的脸,过了一会儿我发现她在抹眼泪。我从茶几上的纸盒里抽出两张纸给她,不用哭,如果真有下次,我们马上报警,好不好?
我意识到被父亲遗弃的禾禾大概已经将叔叔婶婶当作一家人了,即便遭受到如此对待。对一个正常女孩来说或许会想尽办法使自己能从这种处境中脱身,然而实际操作永远比构想的难太多,何况对禾禾这样一个本身智力就有缺陷的女孩来说。
离开禾禾家时我看见小如站在院门口,我有点诧异,问她来干什么,她看了我身后的禾禾一眼,没说话。等我走出院子时小如揽住我的手臂,我就猜到你来找她了,阿新,你不要再来找她了。
为什么?我挪开她的手臂,小如拉着我往前走,还问为什么,现在村里传得到处都是,说禾禾跟村里的男人都搞过,说不定现在肚子里就怀着哪个脏男人的种。就这样你还想跟她在一块吗?
我一边往前走一边说,这种时候朋友更应该相互支持不是吗。
小如跟上来,你可别误会,我从来都没把她当朋友,现在就更不可能了。
小如的话像一根刺扎入我心里,我已经不想再回她的话,自顾自往家里走去。
六月尚未进入酷暑,村庄已被艳阳热气蒸灼得昏昏沉沉。从五月下旬开始断断续续下雨,大雨能驱散暑气,但多是绵软无力的小雨,雨过天晴后反而逼出更多热气,湿热袭人。
隔了一周的周六,我原本打算去找禾禾,却应邀和小龙小如一起去参观阿浩他们在县城里的新家。阿浩的父亲在城里做生意赚了钱,买了套小区房,装修得七七八八,九月新学期开学前阿浩全家将搬去新家住,这也意味着他要转学了。一直以来的四人组将少了一个。
阿浩请我们去游戏厅玩,还去他们新家吃了晚饭后才回的村里。翌日下午我去禾禾家找她,家里却没人。
得知禾禾的死讯是在四天后,同班的小伟在下课时来告诉我,他爸在村派出所。禾禾的尸体是周一那天在邻村的河道里捞上来的,直到昨天才被确认了尸体是禾禾。小伟的父亲说禾禾应该是掉进河里又不会游泳,溺亡的。
小伟说着话时我能感觉到大脑的嗡鸣,就像一面被用力敲了一鼓槌的铜锣,震得我全身上下发麻。
熬到放学铃声响起时我几乎想冲出教室,一路冲到禾禾家去,双脚却莫名使不上力,我推开走到跟前的小如走出教室,出了校门后终于算是积攒起了些许力气,我快步往禾禾家走去。
家里只有禾禾的堂姐在,她走到院门口,问我来干什么,禾禾已经死了,她看着我说,你不用再来找她了。
禾禾的堂姐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爸很忙,没有那个时间,也没那个必要。
怎么没有呢?麻将室的交易暴露了,你爸没办法利用禾禾赚钱了,对你家来说,禾禾就是个拖油瓶,不是吗。
那女孩摇了摇头,那也还是没必要杀了她,你要是不信直接去派出所,找我们有什么用吗?
已经交给派出所火化啦,这么热的天,又在水里泡过,你就算看到尸体也认不出来。
我一路跑到村派出所时正好碰见禾禾的叔叔走出来,手上拿着个木盒子,天色已暗,木盒子在派出所门口路灯的照耀下显得冰冷无比。
我冲过去用尽力气推了那个精瘦的男人一把,他已经先看见我,但还是被我推得稍微趔趄了一下,手上的木盒差点掉在地上。
我上前一把攥住那个木盒想抢过来,我知道里面装着禾禾。
那男人先是握紧盒子,一边骂我,一个穿制服的民警走出来问怎么回事,那男人松开手,算了,你要就给你吧,不嫌晦气。
你那么对禾禾就不怕被她爸爸知道吗!我将木盒抱在胸前冲那个男人吼道,又对着那警察说,这人把自己亲侄女当妓女一样卖给一堆男的赚钱,你们怎么不把他抓起来!禾禾说不定就是被他杀的!你们……
你说够了没有!男人猛地拽住我的手臂,什么杀不杀的,禾禾是自己掉进河里去的,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要她的骨灰我送给你,赶紧滚回家去吧你!
那民警冲我说,小孩,凡事要讲证据,赵禾禾身上没有他杀的痕迹,这些我们都是验过的,小孩子不要张口就来。快回家吃饭去吧,自己过好自己的生活才要紧。
那警察说完转身又进去了,男人用力攥着我的胳膊拉着我走,你他妈真是,你不嫌丢人你爹还嫌丢脸,赵禾禾自个爸妈都不管她死活,你管她个屁!
我用力挣开他的手,禾禾她妈都已经死了还管她什么!她爸也是个畜生!
男人倏地笑起来,禾禾跟你说的啊?她妈在城里活得好好的呢,跟她爸,还有她弟,一家三口齐齐整整。你们还真以为她妈死那河里了啊?
去年开始她那对好父母就基本没打过钱来了,他们自己说的,赵禾禾任凭我处置,他们早就想扔掉这个傻女儿啦。我还好心告诉禾禾,她妈是死河里回不来看她啦。
周末下午下着小雨,我独自去到河边,一口气将木盒里的骨灰倒进河里,又将一袋生米一同撒了进去,雨水裹着米与灰很快就被河水卷走了。
我坐在河边看着变得湍急的河流,身上逐渐被雨水淋透,我想象面前河里的水被一瞬吸干,会是什么模样,河底是只有厚重的河沙,还是也会有没被打捞上来的溺亡者的尸骨,但无论河底还残留什么,被吸干水的河流会变成一个巨大的空洞。
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森白色的坑,我的父母,朋友都跳了进去,霎时被白花花的河沙吸入掩埋,不见踪影。我眨去眼球上的雨水,期待禾禾能从坑底爬出来,将所有人都扔进洞里,换回一个禾禾,应该没问题吧。
周一课间时我因为感冒趴在桌上睡觉,听见小伟的声音从隔壁传来,他的座位离我的座位有段距离,似乎是过来跟与我隔着一个过道的小如说话,课间嘈杂,小伟似乎也有意降低了音量,因此我没听清他与小如说了什么。
吃完午餐我们在教室里休息,我依旧趴在桌上睡觉,听见阿浩问小如课间时小伟跟她说了什么,小如说,我猜到了,禾禾肚子里确实有小孩。
不知道,小伟说他爸爸也不知道是谁的小孩,还很小很小,刚怀上不久的。
其实要我说,这么活着真的不如死了好,根本看不到活着的希望不是吗,发生了这种事,要找到男人嫁出去也很难了吧,小如说,禾禾大概就是自杀的,因为如果我是她,我根本就不想活了。
你是你,她是她,别忘了禾禾本来就不是正常人,也许反而没有你那么重的心思。小龙说。
但她还是死了,我们就只能当她从一开始就没有存在过,不是吗。小如的声音。
上课铃响后我被同桌叫醒,阿浩跑过来问我你刚才睡着了吗?听见我们说什么了吗?
他们是在放学路上将我午间听到的消息说了一遍给我听,我知道他们在等着我的反应,于是我只点点头说,人都已经走了,就不要再议论人家了,再怎么说,之前也算是朋友,不是吗?我抬起目光一一扫过他们三人的脸。
话音刚落,天又下起雨,今年的雨水好像比往年要多,小龙抬头望着阴翳的天空说,要是影响到大米的收成就麻烦了。
七月份暑假开始后,我们一家搬去县城的新家住,新家三室一厅,我被安排在那个最小的房间,那原本是一个小书房。
搬离村庄之前,哥哥喜欢的那个女孩小如死了。去河里游泳时溺亡,当时是力新哥跟她一起在河里游泳,新哥说游着游着突然就不见了小如,找了一圈没找到,急忙去村里找了大人,大人们去河里救人,新哥去派出所报警,最终捞上来的是小如的尸体。因为这件事我哥跟新哥几乎绝交,加上我们现在搬了新家,我哥也转了学,他们之间的关系大概会彻底断了吧。
那个周末他们刚考完期末考,我哥邀请他几个朋友来新家过夜,只有小龙跟我哥来了,新哥说他不想来,小如也就没来,结果几天后就传来小如溺亡的消息,与那个傻女孩禾禾的死也就相差了一个来月。
我哥在饭桌上说新哥就是故意的,明知小如怕水,还让她下河游泳。新哥的说法则是因为天热他自己下去游,是小如非要跟着一起,但我哥不相信新哥说的话。
新哥没必要说谎,我对哥哥说,他为什么要说谎,你们不都是好朋友吗?
鬼知道他,我哥红着脸说,他估计是气呢,气小如说禾禾的那些话,他气不过,就干脆下了毒手。刘力新是干得出来这种事的。
我哥摇头,也许小如确实是非要跟着他一起下水,但假如中途出现什么状况,刘力新只要不过去救她,任凭她溺死在水里,这不算杀人,顶多算是见死不救吧。
我也摇头,这些都只是你自己的猜测而已,我不认为新哥会杀人。
我哥一拳头砸在饭桌上,你当然那么说!谁不知道你也喜欢刘力新,你就是贱!
我哥的狂暴言行被父母制止了,我爸很生气,这是你亲妹,你嘴巴放干净点!
我哥冲我冷笑两声,你就别做白日梦了,长得普通又没身材,你还想刘力新能青睐你吗,人家喜欢的是禾禾那种又漂亮身材又好的,懂不懂。
我端起碗喝汤,那又怎么样,禾禾不是已经死了吗,难道刘力新还能跟一个死人在一起吗?
我不想跟他在一起,我对哥哥说,你听清楚了没有,我根本没想过跟刘力新在一起。
因为我心里很清楚,刘力新确实不可能喜欢我,他情愿喜欢一个智障女孩,也不会喜欢我。
半个月后传来村庄遭遇洪涝的消息,台风带来的持续性暴雨导致水库水位暴涨溃坝,洪水从山上奔涌而下,几分钟内淹没了村里几乎所有稻田与好几十户村民的家,也包括了爷爷奶奶住的祖屋,因此爸爸只能将他们先接来新家居住,直至灾后重建完成。
洪灾没有造成村民死亡,但即将收成的稻谷全都毁于一旦,村里有相当一部分人流离失所。
家里人都庆幸早一步搬出了村庄,躲过一个大劫。听说小龙和新哥都暂时搬来了城里住。
奇怪,我妈在饭桌上说,要说这河,今年都已经吞了两个女孩子,这还发生洪灾,所谓献祭什么的根本就没用了吧。
说不定啊,就是两个女孩子冤魂不散,报复村庄呢。奶奶用筷子衔起一口白米饭说。
不对,我妈紧接着说,是报应吧,报复村里那些男人,那些参与了麻将室交易的脏男人。所以你们的爸爸才能平安无事,我们全家人现在才能坐在一起好好吃饭。
夜里躺在窄小房间的床上时,我总会想起禾禾,还有她最后的那个神情。
那天周六是个阴天,那天全家人除了我都去了城里,哥哥还叫上了他几个朋友。
午后我独自一人走去河边,平时哥哥他们在那里时我都很少去,而那里其实是一个避暑的好地方,有清凉的河风与夏能蔽日的大树。
我沿着堤岸慢慢走,很快看见坐在岸边的禾禾,走近时我发现她正往河里撒米,她回头看见我,冲我笑了笑。
我问她为什么要往河里撒米,她说为了祭拜她妈,我想起来小蕾跟我说过这是她爸告诉禾禾的,但其实她妈还在城里活得好好的。
麻将室里那些事我都听说了噢,我看着禾禾的侧脸说,你会不会觉得自己很脏?
大概吧,我点头,你是不是想跟刘力新结婚?你别想了,没有男人愿意娶你。
我并不觉得她可怜,只问她,你跟你叔叔也搞过的,对吧?
其实,我继续说,小蕾告诉我,你妈妈托了梦给她。你妈妈告诉小蕾,她不想让你待在这个肮脏的世界了,只要你跳进河里,你妈妈就会来找你,你们能永远在一起。
禾禾终于停止了哭泣,她回头透过泪眼看着我,是真的吗?她小声问道。
我点点头,你想想,像你现在这样,不可能再结婚生孩子,说不定过段时间,你叔叔还会让你继续跟更多男人乱搞。你想继续过这种生活吗?你能逃得出去吗?你爸爸也已经不要你了,既然如此,为什么你还要活着?直接下去找你妈妈最好了。
禾禾犹如木偶般一动不动地盯着水流和缓的河面,我既有点紧张又开始不耐烦。
我摇头,是你妈妈在等你去找她,找到你妈妈就什么伤心事都没啦。
我站起身冲禾禾说,无所谓,新哥也是看你可怜才跟你做朋友,你不用想着他了。
我已经失去了耐心,爱跳不跳吧,我心想,反正无论哪种对我来说都没什么好处。
我从河边离开时禾禾还站在那里,离开前她也起身看着我,我像是从她双眼里看见类似哀求的情绪,她希望我对她说什么?她又哭了,泪水不断从她脸上滑落。
我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不管她做出什么决定,都与我无关了。
我猜她没有跳下去,直到得知她的尸体在邻村的河里被捞上来时,一种任务完成的满足感令我倍感愉悦。但她没带着那袋生米一起跳下去,这是为什么呢?
实际上禾禾也不是非得死,但当我盯着天花板上游移的光影思考她活着的意义,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算了,总而言之她已经死了。
我在脑里一遍又一遍描摹禾禾最后看着我的那张脸,那个似乎透着绝望又未彻底绝望的眼神,还有不断溢出双眼的泪水,我在那张脸中带着幸福感安然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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