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并州进奏院中,秦渊向王阶讲述他白天的发现,然后问:“另外还有两人,你觉得会是谁?”
秦渊皱起眉头:“不行,他那里戒备森严,就算你能变化,也未必能得手,我不能让你过去。”
“这样吧,”秦渊起身,走到院子中央,“你若能胜过我,就让你去找他。”
“他那里的守卫武艺不在我之下,若连我都胜不过,你就算去了,也不过是白白送死。”
秦渊看着王阶一寸寸变化完成,眼睛未眨一下,右手多出一把短刀:“他们不会对你手下留情,所以我也会尽全力攻击。你一会如果懈怠的话,有可能被我失手杀死,明白么?”
王阶俯身,两条后腿在地上猛地一蹬,张开前爪,向秦渊疾跃而去。秦渊后退一步,掉转短刀,用刀背格住王阶的爪子。王阶见攻势受阻,身子往后一弹,调整身形,又张开口,要往秦渊脖子处咬下。秦渊就地一滚,将短刀反手刺出。王阶急用爪子格挡,刀锋斩进爪间,从刀尖所抵处传来疼痛,和一道巨大的压力。王阶支撑不住,缩回爪子,连连后退。等他站定,看到自己前爪有黑血滴下,不禁用舌头去舔舐,过了许久血流才止息。
秦渊没有追击,而是立在原地,收起刀说:“力道也不足,只有这点本事,何必变化?”
王阶从未见过秦渊如此生气,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我以为……”
“就算我与你一道过去,不过是我们两人一齐死在那里。你不必去了。”
王阶闷闷不乐地回房,项术已早早在另外一张榻上躺下,听到王阶回来,说:“输了?”
“连聋子都听得到。现在被追捕着,还非得搞出这么大动静!”
“对,只有像你这样缩在屋里,不敢出屋门一步最稳妥!你不是一早说过要去做生意么,怎么现在还在这里?”
项术见王阶越说越激动,这场对话再继续下去难以收尾,索性不再回复,把头缩进被子,不一会便发出鼾声。
王阶躺在榻上,眼睛直直看着头顶的房梁,十指按照自己的呼吸依次屈伸计数。等计到一千次时,他悄悄起身,来到门口,将房门轻轻推开一道缝。
秦渊房中的灯也熄了,王阶蹑手蹑脚地走到院门旁,从屋中看不到这里。王阶取出火折点燃,一手擎着,另一只手伸入火中,凝视自己的手指在火焰中变幻形状。
秦叔叔对不住了,王阶心中默默道,追查这么久,好不容易有一条线索,决不能让它就此溜走。
自从上次西漠军到城下以来,上京城中便施行了宵禁,至今仍未恢复。整座城中除了更夫的梆子声,再无其它声响传来。
王阶走得并不快,即使踩过瓦片也没有声音。他也并不着急,因为要去的地方并不远。他没有花太久便到了宣阳坊,这里坊墙比别处要高上三四尺。他轻轻跃过坊门,往东北方向走。坊内有四分之一的土地只建了一处宅邸。站在巷子对面墙顶看去,宅邸里面大大小小庭院连横,门口两个硕大的红灯笼在风中摇荡。
庭院里各处没有点起灯火,王阶借着依稀星光往北走,最大的那处庭院里也黑着,他放慢脚步,走到正房屋顶下,伏下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王阶闭上眼,仿佛回到十年前的宴饮当晚,从薄纱莲花中钻出的正是自己。他看到祖父从屏风后面出来,脸色通红,眼神迷离,口齿不清地对身后说道:“若不是看在你邀约上,今日我也不会过来!”屏风后伸出一只手,要拉祖父回去,却拉不动。后面那人爆发出一阵笑声,也从屏风后出来,往舞台这边看,对上了王阶的目光。
王阶睁开眼,方才的景象全消散,眼前还是那座宅院。他跳下墙顶,顺着铺在街上的阴影,走到街巷对面。
宅院门口的两名卫兵,感到眼前闪动一下,似有什么从头顶跃过。一名卫兵问:“可曾看到什么?”同伴摇头。卫兵用力揉揉自己的眼,看来不过是一阵风引得灯笼明暗变化。
王阶快落到院中墙顶时,能感到脚底的黑焰为自己提供了一层厚实松软的缓冲,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继续向里走,庭院里各处没有点起灯火,一道道内门前没有守卫,他一直走到庭院最北处,看到最大的那处庭院也黑着,便放慢脚步,到正房屋顶上,伏下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王阶仔细审视,确定院中无人后,纵身跳下。房门虚掩,他轻轻把门推开一些,走了进去。
屋子阔大,正中摆着一张凭几,上有一盏灯烛,后面是张胡床,上面有个男人背对门坐着,似未听到王阶进来,正借着烛光给自己倒满一杯酒,一饮而尽后,转身对王阶道:“如此良夜,不共饮一杯么?”
烛火摇晃,顾阁老的脸色在烛光中显得阴晴不定。王阶看不透那副隐在白胡子后的表情。
王阶慢慢走到几前,顾阁老又斟满一杯,把杯子推到王阶面前:“这是极北之地的冰玉酒,虽及不上西漠的佳酿,却别有一番清冽滋味。”
王阶没有动,顾阁老笑了:“这可是你祖父最爱,确定不试试么?”
“现在天下张榜抓捕你,还敢自己跑到这里,勇气可嘉。”
王阶直视顾阁老的脸:“阁老的脸色比准备去下京时好了不少,真是可喜可贺。或许阁老上次呕血,也不过是出戏?”
“老朽都已这把年纪,说不定哪日便归于尘土,何必做戏?”顾阁老端起王阶面前的杯子,自己饮下:“既然王公子信不过我,那我便自己享用吧。王公子来找老朽,是什么事?”
“他和我都对杯中物有些小小的癖好,当时确实常相往来。”
“王使君与我相邀过太多次,你说的这日子太过久远,实在是有些为难老朽了。”
“是一名跳柘枝舞的舞姬,从屏风后面看见了阁老,屏风后面另外还有两人——”
顾阁老摇摇头:“老朽头脑越来越糊涂,你说的这些,都已记不得。”
他又给自己倒上一杯:“既然王公子不愿同老朽饮酒,那就请回吧,且容老朽体味独酌之乐。”
王阶身子前倾,把一只前爪搭到几上:“敢问阁老,那夜宴饮到底说了什么?”
“王公子,本来老朽看在与王使君的交情,即便你被捉拿,亦不忍把你交出去。既然你决意走到这一步,老朽也只得把私交放到一边,秉公办事了。”
说罢,他击掌三下,正堂里立时灯火通明,王阶看见两侧墙壁齐腰高处,有一排小孔,不禁问:“这是什么?”
顾阁老说:“你只须再往前一分,便可知道它们是做什么的了。”
一股强烈的危险感令王阶身子僵在原地,动弹不得。他听到后面有响动,扭头看见院中多了一队满副武装的卫兵,一手擎着火把,一手持到刀,沉默地望向堂中。
顾阁老饮尽杯中酒,对院中护卫道:“妖兽夜闯宅邸,想要加害于我。你们现在还不上前擒杀他,是在等什么?”
王阶无处可避,向后翻滚。转身要扑向顾阁老,身体却硬生生顿住。他听到空中隐隐有金针破空声。方才若继续向前,早已被金针穿腹而过。
顾阁老说:“犹做困兽之斗,谁第一个斩下他首级,赏万钱!”
距王阶最近的几名卫兵受到鼓动,刀几乎斩到王阶身上。间不容发之际,王阶在刀丛中艰难发现一个豁口,低下身躯,从口中钻过,来到院中。这里卫兵更多,围成一个小圈子,将王阶堵在当中。无论想往哪个方向逃,都只能撞到一堵兵刃锋刺叠成的墙上。
眼见包围圈越来越小,王阶瞄准正前方冲撞出去,几名卫兵被撞翻到一边。王阶再看对面,立着一排弓手,箭已搭在弦上待发,箭尖齐齐瞄准自己。
箭矢齐发,在箭头的呼啸声中,王阶猛地跃起,他在空中感到自己脊背中央被重击一下,身子一沉,坠向地面。
王阶俯身趴在地上,腹部的伤痛让他大口喘着气,周遭卫兵紧跟上来,数把钢刀斩向他的脖颈。王阶无力起身,只能眼睁睁看着刀锋距自己越来越近。
头顶响起金石相击声,一柄长枪斜插入眼前泥土里,有人方才将长枪自上掷下,势大力沉,竟将斩向王阶的刀身撞为两截。
王阶抬头,看见对面墙顶上站着一个高大身影,一身劲装,甚是精悍,不禁喜道:“秦叔叔!”
秦渊却声音冰冷:“为何还是自己跑了出来?先前与你怎么说的?”
顾阁老说:“秦将军,人妖殊途,何必为了这些阴邪之物大动干戈?”
秦渊从墙顶跃下,从背后抽出两把刀交叉在胸前:“我秦某不管什么人不人妖不妖,今日谁敢动这小子一根毫毛,都休想活着离开这屋子!”
顾阁老说:“那老朽只好连秦将军一块招待了。”他轻轻一挥手,对面的院中又是一排箭雨,从各个角度急射向秦渊。
秦渊横转刀身,将箭支悉数打落,又运起双刀前行,卫兵不敢近前。秦渊在群兵中劈出一条路,大步到王阶近前问:“你怎么样?”
王阶勉强笑道:“只是背上中了一箭,没什么大不了的。”
秦渊一手用刀挡开攻击,另一手从怀中取出绳环系着的布囊,挂到王阶脖子上:“这是并州军用的金疮药,敷上有奇效,不过你要先离开这里。”
“你是想两个人一块死在这里么?”秦渊未等王阶反应过来,便攥着他后腿拎起,沉声说:“王大人的仇尚未得报,你要好好活下去。”
王阶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已被秦渊奋力一抛,往院墙外高高掷了出去。他感到自己身体仿佛失去重量,整个世界都在斜斜下沉。卫兵的呼喝,顾阁老的责难,都变得遥远;再低头往下看,正堂庭院仅有手掌大小,依稀可见秦渊四周卫兵向他越来越近。
王阶落到坊外地上,脚掌烬焰火势转小,这次落地冲击比上次大了许多。他努力抑制住自己不要叫喊出来,但眼中一片酸热,有什么滚烫的东西从脸颊淌下,再落到地上,点燃两簇小小的黑火,转瞬消逝。
王阶抬头,面前站着的是项术,脸色通红,正大口喘着气,像刚刚奔跑了好一阵。
“你出去以后,老子看见那个秦叔叔也出去,自己不敢再留在进奏院中,便一路跟他到这里,眼看他翻进去——”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王阶冷静了些,带项术走进旁边暗巷中,“帮我把箭拔下来。”
“拔下来你会不会死?”项术看着深没入体内的箭杆,有些犹豫。
“请老子帮忙还这么凶!”项术嘴上抱怨着,双手拉住箭杆向外拔。王阶低吼一声,箭杆却纹丝不动。
王阶说:“我数到三,一块用力,你往后拔,我往前。”
王阶数到三,身子用力前倾,他能感到箭上倒钩在慢慢向外移动。他再难忍受撕扯皮肉的剧痛,张口发出一声巨大的虎啸。项术被震得往后仰倒,骂道:“瞎吼什么?你看看背上。”
王阶扭头,看见项术手中多了一支刚刚拔下的箭杆,自己背上伤处正不断有黑血涌出。他把头上系的布囊凑到项术面前:“快把药敷上!”
项术一边骂骂咧咧,一边从自己衣服上撕下一条,拦腰系在王阶身上止血,又把药囊解开,把药粉悉数倒在伤处。背上的血流终于止住了些。
“再去找他还有什么用?无论变不变身,我都不是他对手,”王阶说,“我所做的,不过是一再让所有人失望罢了。”
“你小子又在说什么胡话,”项术起身,“来时路上看见样东西,你说不定该看看。”
项术没有答话,向外走去,王阶踉踉跄跄跟在后面。王阶认得经过的街坊,他们现在正往上京城中心位置而去。
王阶已记不得有多少次走在这条宽阔的大街上,从街一侧要走数百步才能走到对侧。白天时,这里总是充满熙熙攘攘的行商、僧侣、歌姬、文士,从异域万邦来到这里。嬉笑声、吆喝声、儿童的哭闹声从街头一直传到街尾。而此时街上空无一人,连平素巡街的更夫也不见踪影。
在大街中央,正熊熊燃烧一团百尺高的黑火,如同在街心砌出一幢巍峨的黑楼,焰尖直冲天际。火焰中央有一道裂隙仿佛门洞,正微微向外敞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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