浔阳城内最近发生了两件大事,其一是这江南道州府太守秦阳明盘踞塞下多年,结党营私鱼肉百姓,贩卖私盐克扣军饷,如今终于被扳倒,扳倒秦太守的,乃是不久前就任江南道黜陟使的前左都御史夏成烟;而这其二便是,夏御史不久前被刺身亡。他的死,众说纷纭,连官家也没有一个明确的说法,多数人的猜测是秦太守所为。
夏御史其人,有人说是先帝十六年的三元榜首,有人又说不是,他为官七年三地,清廉正直,清点遗物时,仅有一块苍梧墨匠所赠的沉泥砚,除此之外,一身朝服,一顶朝冠,几身布衣之外再无它物,俸禄尽数接济了乡里穷苦老人,终身未娶。对于夏御史其行,有人猜是祖训在前,有人说是天见众生困苦,派得那文曲下凡,但无论是谁,提到夏御史,都未曾有半句微词。
今天是夏御史出殡的日子,从御史府沿着花寿长街直到城外,他将被葬在濮南山的山腰处,望着他以心头三尺热血守住的浔阳城。长街上挤满了男女老幼,不少人身披缟素,手里捧着纸花白烛,如今恶徒终尽,悲哭以告天灵。
时年龙华朝昭明帝普光七年九月廿七,沧江两岸挤满了为夏御史守灵的百姓们,无数的纸灯从沧江上游顺流而下,微弱的烛光照亮了每个人脸上的神色。九月十九本该是浔阳当地的灯花节,今年的灯花节又多了一重喜事,秦太守倒台,与他有关的党羽尽数被缉拿,压在整个江南道十数年的乌云终于被揭开。只是他们的父母官,年不过三十的黜陟使夏成烟成了这唯一的牺牲者,气氛一时间有些沉闷。
“若夏大人泉下有知,当高兴才是!如今拨云见日,就以这浔阳特产醉花酒敬大人的在天之灵,佑我浔阳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人群中不知是谁起了头,很快摔杯之声不绝于耳,此时,筹备已久的焰火终于盛大登场,在黑暗沉闷的夜空中绽开了,整个夜空被繁花升空照亮,多年的积郁终于得见天日。
后事说书人说道此处,往往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只道是“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所有,恍若今日生。”只是不知这换了人间,再上任的究竟是那身死道消的秦太守的孤魂,还是血荐轩辕的夏御史的英烈呢。
浔阳城又恢复了往日的繁华,从醉花楼楼顶向城内俯瞰,灯火通明繁花胜锦,不似人间。台上女子一身华服,体态轻盈,俨然一副贵妇打扮,生的是一个端庄秀丽,手把一支琵琶,对着残月向着灯火阑珊处,嘴里唱着什么词……
“旧时堂前共及笄,而今隔江望断肠,不过是,虚长年岁;忽梦秉烛夜读时,志在天下万民,草长莺飞空度,待到一身清名,却问南国红豆,相思何物,念及此,不念此,三缄其口,却只道浅秋消残昼……”
“苦昼短,夤夜长,伦的古今空名过,为卿再唱伤秋长……”
这贵妇,自然就是醉花楼的老板沉老板,世人皆不知其名,无论皇亲国戚抑或达官显贵,来醉花楼的人很多,可醉花楼老板一直都无人敢僭越,祖传八百余年,历经三朝,从来如此,如此竟成了默契。
这江南之地,天府之国,颐养美人,醉花楼除了经营食宿,自然也开起风月之所,文人墨客或达官显贵,总爱不远万里乘船到此,卧拥美人,尝着递过嘴的熟花甜酒,无论是吟诗作对还是谈论时政,都要尽兴至深夜或天明才归。
门外传来轻叩声,看影子,来人身材瘦削,有种挺拔之感,年龄约莫双十,奶声奶气道:“东家,今年新收的金木樨我已经都运过来了,明天还要酿酒,小的就先回房歇息去了。”
“等等,青松,我问你,左都御史夏大人可已经安葬?”
“东家,夏大人已经升任咱们江南道黜陟使了,已经不是左都御史啦,如今他已葬在濮南山中,能够看着这浔阳的百姓安居乐业了。”
言语间这七尺男儿的眼眶已是有些湿润,青松在门外偷偷抹着眼泪,没能躲过沉老板的眼睛,只好继续说。
“若不是夏大人,我祖上十七亩田地和祖宅如今就都归了那恶霸秦阳明的老舅,不瞒您说,东家,今儿个这么迟才回来,是去给夏大人守灵了,您要罚就罚吧。”
“那肯定是,咱们浔阳的父母官,听夏府的管家说,夏大人到死都还念着城北王伯的状纸,抓着状纸的手花了好大劲才分开。这样的官不是好官,那什么样的才是好官呢。”
“你回去吧,明天和我去濮南祭拜夏御史。” 美妇望着如今的浔阳,四处洋溢着流动的清风,一派繁荣之景,不似人间。
“看看吧,这就是用你的心血换来的人间,原来直到最后一刻,你都履行了承诺,痴儿啊痴儿,这又是何苦呢。”
多年前,有一位书生在醉花楼醉酒闹事,他的老师因贪赃枉法锒铛入狱,自知仕途无望的他当晚喝的烂醉,借酒发疯。也就是在那个时候,美妇在他的眼神中看到了烟,那是理想火焰被熄灭的不甘的烟。
“说出你的执念吧,小子,我这里能满足任何愿望,只要你付得起代价。”
“我只想要一壶酒,我要这里最好的酒,买一晚无忧便是。至于代价,我没有钱,这条命给您了。”
美妇笑吟吟地盯着书生的眼睛,从怀中掏出一只银质的精致酒壶,只是她的眼中却没有笑意。
“如果我能让你连中三元,你会怎么做,无论是要追求权力亦或者追求财富,只要你坚持在这里许下的承诺,那么你的仕途会永远无碍,而你要付出的代价,仅仅是退路,放弃了就会死,就这么简单。”
“那么我向您许愿公平,我愿意用我的一切来交换公平,一个平定冤屈,江河水清的机会。”
“来这里的人,我见过各种各样的奇怪欲望,但无非只有三种,有人渴望财富,于是他成了天下巨富;有人渴望权力,所以他位极人臣;还有对爱情求而不得之人。而你的要求是我听过最奇怪的,因为这条路充满了崎岖,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可要想清楚了,一旦你放弃你追求的东西,那么你会死。”
“富甲天下的人违背约定,穷困潦倒而死,位极人臣之人违背约定,被更大的权力赐死。我不干涉你的决定,但是我希望你考虑清楚。”
沉老板的眼中闪出光芒,她已经太久没有遇到过如此有趣的要求了,她见过太多人了,新鲜感对她来说是无上的美味,看着怀抱理想的人攀登,再看他们在最高处坠落,对她来说是最有意思的事情。
“您见过捡拾麦穗的人吗?收割完麦穗之后,田野里会留下许多遗漏的麦穗,农家妇人与半大孩童会弯腰在田中捡拾。”眼前的年轻人伸出手,那不像是一双读书人的双手,其上密布着细小的累累伤痕。“麦秆在成熟后会变得非常坚硬,收割之后的麦田中到处都是锋利如刀的秸秆,但他们必须捡,地是大户人家的,大户人家看不上地上的残粮,所以捡到的麦米就成了他们过冬的保证。”
“真是有趣的理由,我很好奇你究竟能给这天下带来什么变化,只是,你这朵莲花能在那漆黑如墨的朝堂之上,保有你的纯洁多久呢。如此来吧,与我许下约定。”
夜风有些寒冷,年轻人此时的酒已经醒了七分,他目光如炬,盯着眼前美丽妇人的眼睛,然后一字一顿地开口。
“这醉花楼的顶上,几近云端,夜夜笙歌,所有人都在高唱着,可您忘记了,我们脚下的是大地,您有多久没踏足过土地了,您有多久没有见过这片土地真实的样子了?万万百姓在这片土地上出生,死亡,土地千疮百孔,它灰头土脸,它永不塌陷,它如此,我亦将如此。”
“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鄙人一向不屑于做这些蝇营狗苟之事,进士我会去考,不过您的帮忙就免了,您若是想看我的笑话,那待我如我老师一般锒铛入狱之时,您再来吧。”
年轻人背对着她招了招手,一番话下来,郁结夏成烟心中多日的结似乎也解开来些,迈着轻松的步伐哼着曲子顺着台阶渐行渐远。
“苦昼短,夤夜长,伦的古今空名过,为卿再唱伤秋长……”
这一年,时年龙华朝庆烛帝次北十四年,距离昭明帝登基还有四年,未来的左都御史夏成烟年值弱冠,第一次喝到了浔阳的醉花甜酒。
夜已经深了,醉花楼依旧灯火通明,金碧辉煌的楼内隔着沧江依旧看的清清楚楚,琵琶与笙笛阵阵,凄声伴着苦雨,竟是给秋风平添了几分冷意。
“客官您有所不知,曲儿据说是那花魁伶人请得一位书生所写,曲名《伤秋长》。”
“嘿!您说这戏子舞伶哪懂什么伤秋呢,不知道您听过这曲儿没,书生倒是有些才华,唱的是苦苦等心上人的女子,等了七年,等到头发都白了,虽得这女子容颜未老,但总觉来日苦长,倒是不知这花魁伶人有甚过往,能把这愁十分唱得八分韵来。”
“醉花楼的招牌,金风玉露,需得当年新采摘的金木樨花,金木樨其花虽小,香飘十里,以盐浸出花中汁液,洗净后再沥出水分……”
龙华朝庆烛帝次北十六年夏,坚野连下了三十六天的雨,澜江堤溃,龙华北方塞上粮田十万尽数遭灾,饿殍遍地浮尸百万,也是这一年,浔阳士子夏成烟进京赶考。
成烟在京城外路遇一老者,老者一半身子没入地洞之中,呈插萝卜之势,双腿乱蹬,不得解脱,听得人声,便大声呼救。
成烟抓住老者双腿将其拔出,老者落地,化为三个一模一样的老人,自称过去身,现在身和未来身,老者闻得成烟行礼之中所带的浔阳醉花楼特产金风玉露,便齐齐向成烟讨酒喝,沉老板所赠酒仅一壶,成烟犯难之际。
“一口酒,换一个问题。过去身博古,现在身擅文,老身未来通晓未来。”
“错了,我能给你的是问题,不是答案,答案乃是天机,不可泄露。”
“金榜题名。”成烟将酒递给未来身,接过酒壶的却是现在身。
“今澜江堤溃,百姓受难半月,朝廷却无一人重整朝纲,可见龙华朝气数尽矣。见你书生打扮,风餐露宿却是带着一壶尚未开封的佳酿,定是他人所赠,如此贵重却还是肯与我等,又见你书童家丁皆无,定是寒门士子。科举历来乃是朝中大事,事关选官鬻爵,可这比之溃堤,又何如?”
“既然澜江决堤此等大事都有人把持,那科举这等小事,你一介布衣,又如何?”
夏成烟一时有些语塞,未来身见他说不出话来,拿过酒壶,猛地灌上一口,枯槁的老脸涨的通红,缓缓道:“夏成烟,龙华庆烛帝次北十五年,连中三元,然,太傅之婿与之同名,主考官乃吏部尚书,太傅之徒,夏成烟遂一纸状书告之,京城府衙掌印之人乃太傅之子,讨公道不成。又适逢庆烛帝疑塞北边关守将三皇子已有二心,朝堂动荡间,夏成烟因其老师与三皇子私交甚为密切,与老师一同被斩于西街早市。”
夏成烟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打湿,自己的性子虽然正直,可自己不傻,若真按老人所言,自己定会不满于这考官的结党营私,这一张状纸是免不了的,那当真是无异于以卵击石。
“建功立业,还天下太平。”这次酒递给了过去身,过去身最为稳重,微微抿了一口之后,伸出两根手指。
“其一,塞北水患,粮价高涨不下,京官把持要道,你身为士子,龙华朝境内皆可免通关文牒,你且借着运书的由头运上几次粮食,得来的金钱交予你老师曾经的对头,太傅一党,次年以你之才,定是又中三元,如此可直达天路。只是这良心,是否安之?”
“其二,由着你自己的心,去你该去的地方,你一介寒门,满口空话,尽讲些想扫尽天下污秽之语,无异于蚍蜉撼树,稍有不慎祸从口出,万劫不复,若你真有心,扫一角一屋一县一郡亦是无量道德,待到垂垂老矣,虽无法澄清玉宇,可谁能说你光阴虚度?”
夏成烟看向壶底,壶已经见底,只留有涓滴酒液,壶被未来身一把抢过,一饮而尽。
“小生受教,多谢三位,若真得心中安宁,再带上好酒来此地还愿。”
夏成烟深深地鞠了一躬,抬头再看,日已落山,哪还有什么人影。
待他赶到,却已见城门放榜,夏成烟之名赫然在列,连中三元,只不过那人不是他,既然自己没能赶上,自然不存在说什么冤屈,只是心中懊悔。夏成烟倔强之极,哪怕听了一番劝诫,却依旧想在殿试之上一展身手,只是如今只好作罢,又暗自松了一口气,若真那样做了,怕是西街早市又要多上两条冤魂了。
“未来,你为何要救这不知好歹的小子,你若不讲最后一句话,他堪堪能赶上那天的殿试。”
“你喝了人家的酒,还骗人家,其实你根本没有保他做官的办法,咱们法力低微,糊弄两句凡人讨口酒喝已经是知足,龙华朝如今乌烟瘴气,这样的痴儿不多了,自然是能救一个是一个。”
“断了这小子的念想,也好,他这人我第一眼见他就知他定是头倔驴,未来说的没错,这样的世上,能救一个好人算一个好人,也算不糟蹋了他那口美酒。”
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的夏成烟躺在客栈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唯一的家当就是那些书,他的老师留给自己最后的财富。老师待他如子,直到入狱之前,都在叮嘱自己一定要考取功名,要做个和自己不一样的好官,做个父母官。
其实他的老师已经做的很好了,俗话说“三年父母官,十万雪花银”,他的老师虽然贪,可过的日子却甚是清贫,多出来的银子,都给了这京城的大人物,只是权利倾轧,太傅更胜一筹。老师在浔阳七年,治水患,修大渠,引水灌荒,既平了涝,又垦了荒,百姓无不交口称赞。
他又想起当日在醉花楼向沉老板许下的诺言,心烦意乱之际,他又望向了那车书。
次日,夏成烟顶着黑眼圈驾着马车清晨时分就出了城门,只是满车的书不见了,夏成烟双手叉腰,满意地看着三车的粮食,赶着朝阳,车辙延伸向北方。
他不再穿那身素白的书生衣服了,换回了更耐洗涤的麻衣,北方泥泞,一时间,他又变回了那个田间地头捡拾麦穗的小孩。
龙华朝气数已尽是真的,整个塞北已如阴森鬼域,坚野城内更是无一活人,不知怎的,厉鬼虽凶猛异常,但唯独对夏成烟保有一丝敬畏,甚至不少亡魂对着他行礼,连行数日,他终于见到了第一个活人。
明王三皇子,塞上三城,包括坚野在内都是他的封地,三皇子早年间在塞外一个草场做放马的马夫,庆烛帝次北二年,当时的太子势大,烛帝后继无人,遂找到了这个已经是校尉的私生子,封号为明,执掌塞北三地及镇北军,封镇北大将军。
太傅自然就是太子一党,如今塞北水患,封了江北道,此乃绝户计。只是谁没料到的是,北地人竟然如此刚烈,百万冤魂以不入轮回为代价,留阳间三月,誓要将能为他们讨回冤死公道的王送上属于他的位置。
“我封先生为左都御史,执掌刑狱大权,以报先生千里送粮之恩,先生与您老师实乃大才,某便是在这边塞之地,也听闻您二位治水事迹。”
明王比夏成烟高出半个头,索性蹲在地上,折了只草茎叼在嘴里,毫无郡王的架子,他的眼神澄澈,眼中闪动着不熄的火焰。
“某只想这天下万民,皆不需再受今日之苦,如今南下,便是要让江河水清,某即是死,也要入百万魂军,再向那漠视生命之人拔剑。”
夏成烟心短暂地跳慢了一拍,他的血气开始上涌,初到坚野之时,京城放榜之时,老师托孤之时,浔阳醉酒之时,一幕幕从他的眼前闪过。
“希望圣上再不要负了这天下,如此,夏某定当竭力辅佐鞠躬尽瘁,此誓至死不渝。”
这一年,左都御史夏成烟年及弱冠,昭明帝年方双十,落榜的书生与塞外的棋子就这样达成了改变天下的约定。
时年九月,汴京城破,庆烛帝因慌乱溺亡于酒池中,已经快三年未上朝的皇帝尸身被发现时异常肥胖赤身裸体,其脂燃烛,告慰天灵。
太子与太傅党羽被众鬼分而食之,明王力排众议,未按龙华祖训祭祖,于澜江祭祀所有甘愿不入轮回的塞北万民,这一日,乌云遮阳,万鬼悲哭中,上天感召,重开轮回之门,众鬼散去,人间重回太平。
次日早朝之时,夏御史发现昨日上朝的官员少了十之八九。
同日,明王登基,称昭明帝,年号普光,乃取天光普照之意,龙华朝持续七年之久的混乱以此告终,林间有声奔走相告,原先气数已尽的龙华如今又重焕生机。
龙华朝昭明帝普光元年,夏成烟任左都御史,持昭明帝手谕与其贴身佩剑代天巡视天下。
“您今儿个可真大方呐,我一个小小的马夫在这儿三十多年,这还是第一次喝到这甜酒醉花,这可当真是神仙才有的福气,这几天醉花楼就要开始酿新酒了,到时候满街都会飘着一股浓浓的花酒香气,沾您的光,闻了三十几年,这还是第一次尝。以前小的是有幸跟黄老爷一起进去过,当天雨大,老爷心善,就让我进去等,这曲儿我是听不懂,只觉得台上那姑娘生的好生机灵,就是年纪看起来也不大,头发却已经全白了。”
“嗨,我哪懂这些啊,其实不瞒您说,能去醉花楼的,非富即贵,哪会有什么怀才不遇的穷酸秀才呢,依我拙见,这帮台下的观众,也多是附庸风雅,照坡下驴的哭上两下,以彰显自己与周围的同僚们一样风雅,回去也好有谈论吹嘘的资本。”
“您说真正的苦还是我这种马夫,我可谈不上,无非是挣点辛苦钱,这圣上平定天下,普光七年以来,我这马夫也能过个不错的安稳日子,江南道商船多,来往交通便是给了我这种马夫生计,小的也有余粮听听那说书先生讲讲志怪秘闻,学了两句酸腐话,您可别笑我。”
“真正苦的,乃是那花农佃农啊,这佃农啊,以前逃难的时候卖了田卖了地,如今就只好卖身给大户,花农早年还好,这醉花楼贡品传开之后,凡是有点位阶的官员都想尝上一口,这木樨树跟稻米麦黍不一样,种下之后需得照顾五年乃至十年才开花,这有利可图,花树怎么怎么就到了州府名下,花农辛苦忙碌一整年,全便宜了别人,小的我是怎么也想不明白。”
“甜酒醉花的甜,便是产自这蜂蜜或是红糖,木樨花脱水以后,细小的铺在熬制的糖浆之中,花香随着甜香散发到空气之中,起风之时整个南杭城便会沉浸在糖花的香味中,其香之浓烈,甚至能盖过烟火与泥土的气味,即使有不甚好的木樨花混入其中,也会被异香盖过。”
“欸!您不用给这么多银子,下次还来照顾小的便是。”
“夏御史,一别八年,您还真是令妾身惊喜,上次见您还是乡间士子,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左都御史,又是这江南道黜陟使,是妾身看走眼了,不知您这般青年才俊来我醉花楼有何贵干?”
“说起来,小生真得谢谢沉老板的佳酿,免了我一场牢狱之灾,又得了高人指点,才有了今天能为民伸冤的机会,此番来此,便是结了当年的酒钱,”夏御史从怀中掏出一串铜钱与一只酒壶,腰身半弯,恭敬地递给了沉老板,美妇却是笑着摆了摆手。
“其实我一直觉得您是一位有趣的人,那日听闻您唱的词儿,想来应当是您自己写的,颇觉惊艳。只是这昭明帝新朝雅政,您又是圣上心腹,连年奔波,竟是连回乡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妾身一直想与大人对酒当歌,把酒言欢,如今大人再到醉花楼,不知可否赏脸一叙?”
“免了免了,这次来找沉老板,乃是有正事相谈。”夏御史说话间,竟是掀开下摆,跪了下去,语气凝重神情严肃。
“沉老板与这醉花楼怕是并非凡间之物吧,但我仍能看出,您对这人间万民没有恶意,小生不才,江南道恶贼太守秦阳明为祸一方十年,盘根错节,数百封状书竟无一可达天听,如今我才终于有底气调转矛头,这封信乃我搜罗许久的心血,今回京述职在即,若我不幸遭了毒手,请沉老板看在浔阳百姓的份上,保存火种留以后人。”
“万物有灵,灵则生蕴,我观你命数,到三十岁左右福祸莫测,凶星隐现,但仍有希望,苍梧……”
“离了这浔阳,逢凶化吉,今后仕途一路无瑕。若你执意扳倒这江南道太守……则……”
“则凶星入命,你命陨于此,太守巨贪,可新任太守将会造成更为可怕的灾祸,比之庆烛帝十五年坚野决堤更甚,若你避了这一劫,则太守不死,百姓无安。”
夏御史听完美妇这番可怕的预言,居然笑了,他本就生的白净,为官七年更是平添一番兰竹风骨,他笑的非常开心,仿佛有什么心结被解开。
“非也,预言如秋季小路,二者选一,看似不变,实则由选择共铸。”
“夏某八年前就逃过一次了,如今夏某不想再逃了,您可知,昭帝七年,进士多了三倍有余,童生无数,百姓更是多了何止数十万。关中,苍梧,塞北三地,江南五处,尽皆可称粮仓。夏某不过是得了几分好运才做了这左都御史,七年来殚精竭虑,恐有负天恩。”
“夏某倒了,自然会有人替夏某还这浔阳,还这天下一个青天,哪怕圣上驾崩,圣上亲自教出的子嗣依旧会继续圣上的功业,薪不尽,火不灭,做这火中柴薪乃是夏某这等平庸之辈的荣耀,如此,江河水清迟早而已。”
在这尘世欲望的旋涡中,醉花楼无疑是旋涡的中心,龙华朝八百年了,醉花楼迎来送往无数的客人,沉老板见识过各种各样的欲求,夏成烟无疑是其中最特别的,只是,沉老板心中暗暗想着,或许今后她会见到更多,这人间总是变化多端,又好像从来没变。
沉老板庄重地手下了那封信,那信仿佛有千斤之重,载万民之念,她深深地向着夏御史行礼。
“御史大人,实不相瞒,妾身最爱的便是看人野心膨胀,不计代价不择手段向上爬,再看他们因自己的野心跌落云端,如此甚是有趣,所以交易的第一个代价便是退路。只是这么多年了,您是唯一一个拒绝了妾身的人,若您一路顺利,妾身希望您能再来这里,与妾身再唱唱那词儿。”
“公子,今晚又去醉花楼听曲儿?今儿个去醉花楼的人可真不少。”
“哎呦您可真是折煞小的了,这两天跟着公子又是喝酒又是听曲儿的,我一个马夫何德何能啊,您也是马夫?您这可不像呐,还是塞北的马夫?您这大富人家的打扮,怎么会是马夫呢?”
“小的一沾酒就这样,还望公子见谅,唉,还不是州府闹的,江南道有一份力就有一口粮吃,哪里有什么山贼马匪,非要搞什么剿匪,抓去的那几个青壮年都几天了,这都还没回来,也不知道州府想作甚,怕是凶多吉少了。”
“唉,小的失言了,公子莫怪,公子莫怪。这就再跟您讲讲这醉花楼的酒。”
“以烈酒浸糖花,糖花浓烈的香气会使得烈酒更醇厚,远非其他地方能比拟的,过几日,这街上就又会飘出花酒香,看您的口音应该是外地人吧,您可一定要多留几日,尝尝今年的新酒,小的请客!小的近来挣了不少跑腿钱,如今就豪气一把,跟您约好,待新酒出市,定要买上一坛和公子一醉方休!”
“说起来,当今圣上过几日南巡就要到南杭来了,真想见见圣容啊,自从圣上登基后,又是免了徭役又是罢了不少赋税,也是托的圣上的福,小的才能有今日的温饱生活。”
“啪!”说书人把这惊堂木猛地往桌上一拍,刚刚还满堂哗然的醉花楼内此时都静了下来,夏御史的故事被人添油加醋写成了传记,如今已经是各大酒肆青楼最为火热的评书了,凡讲此书的场次,场场是座无虚席,那叫一个人山人海。
“上回书咱们说道,夏御史七年三地为官父母,秦阳明结党营私为恶一方,夏御史乃是得仙人提点,又有从龙之功,自然是不怕那一个小小的江南道太守,又在赴京当口,这秦太守如何嚣张也是不敢轻易刺杀御史大人的。可这就和官府的说法有所出入了,官府乃说,夏御史死于太守府刺客之手,可小老儿我去现场见过,现场还有另外一人的脚印,是一个女子细足。”
霎时间人群哗然,有讨论是否是未曾嫁娶的御史大人金屋藏娇的,有猜测是夏御史被情杀的,一时间楼内又恢复了闹哄哄的景象。
待得人群讨论过各种猜测后,老迈但矍铄的说书人又是把这惊堂木往桌上一拍。
“相信诸位也知道,左都御史传已经红遍大江南北,就连咱们当今圣上,”老头向着北方作揖,又继续说,“就连咱们当今圣上,也是此书的忠实听众,数次冒着宰相大人劝诫的风险跑出来听书说,不瞒各位,小老儿当时就在汴京城说书,说不得这圣上就听得了小老儿的评书。”
“咱们闲话说完,就说道这夏御史遇刺。夏御史的死,还要追溯到他来浔阳为百姓伸张正义,讨回地主所吞之地,城北花农,城西粮农,漕运青衣乃至这来往船家外地商贾无不打心底里敬上这青天老爷三分,可你们知道为何这夏御史清贫又忠烈吗?”
“那是因为他的老师,以前的浔阳县令,老大人最终是被下了大狱,御史大人心中觉得有愧,所以多年未曾娶亲,实是要补上老师欠咱们浔阳百姓的公理啊。这夏御史,早年乃是农家寒门出身,懂得咱们百姓想要什么。”
“又说这还地一事,怕就怕在这分地不均,小老儿不是吹嘘,这一版乃是真相,连圣上也没听过的版本。”
“这分地不均,必然就会滋生不满,诸位也不是不知道,总有心胸狭隘之人,三分地也要斗个你死我活,兄弟阋墙,御史大人又要和这秦老狗斗,又要改土还民,亲力亲为实难保证人人满意,问题就出在此处。”
“那凶手,定然是不满于改土之人,诸位再想想,现场多了双女子脚印,若是秦老狗下的毒手,定然不会让二人前去刺杀,这样他需要灭口的就多了一人,也就多了一分风险。夏御史当日可是从太守州府独自骑马回自己府上,要是出点意外,昭帝还不扒了太守的皮?”
“可就是在这当口,夏御史遭逢贼人,浔阳城周围并无山贼马匪,那真相就如此浮出水面了,女子乃是浔阳当地人,因家中分地更多,引得邻居或是兄长惦念,若她不幸遭难,这空出的地按律,便是划分兄长或是无亲划分邻里,巧遇御史大人回府。”
“御史大人爱民如子,便让这女子骑马逃遁,自己拔出圣上所赠佩剑与贼人搏斗,只是这御守大人实乃一介书生,最终不敌,惨遭贼人毒手。”
“直到最后,御史大人都还在护着这浔阳城的百姓,如今按他之愿,秦老狗被律法车裂,弃尸荒野,实乃大快人心,御史大人就在那濮南山,望着这浔阳的山山水水,男女老幼,如此我等更该安居乐业,方能不负大人的三尺热血啊。”
“你胡说!”台下有人叫喊,“要真是这样,那秦阳明又是怎么被扳倒的!他可是被圣上亲自下旨入狱,证据确凿!”
“这你们就有所不知了,若想听得更多辛秘,小老儿明日依旧在此地,恭候各位。”
“啪!”惊堂木一拍,“欲知后事如何,且听我,下回分解呐!”
如今的南杭城连着下了十三天的细雨了,醉花楼的沉老板正为此发愁,要知道,醉花楼的招牌——“甜酒醉花”,便是要以这刚刚采摘的金色木樨花辅以糖浆腌制,如今阴雨绵绵,城北林场的木樨花被风雨这么一闹,量自然是要少上不少。
沉老板端庄的脸上有些疲倦,只得叫那伙计再去催上一催,青松这小子出去半日了,哪怕风里雨里,也先将花收上来才是。
夜已经深了,赶去城北林场的伙计终于是带回了足量的木樨,沉老板紧锁终日的眉头终于是舒展了开来。他浑身冻的哆嗦,背后走出一个怯生生的少女,少女年纪方当笄岁,双髻垂杨,甚是惹人欢喜。
“神仙姐姐,这是我在路上捡到的,我见她实在可怜,您的丫鬟又自己赎了身去,这衣食住行,更衣沐浴都得有人照顾不是,我就给东家您带过来了,我跟了东家十一年,东家待我不薄,本不愿给东家惹麻烦,只是这一次……我想救救这孩子……您看……”
伙计局促地搓了搓手,这个动作在他身上显得有些怪异,他身材瘦削,却给人一种挺拔的感觉,看起来年纪约莫双十,双手都是老茧。醉花楼沉老板十余年前在店门口收留了这个小乞丐,给他取名“青松”,这是他第一次自作主张,看得出来青松真的很在乎东家,这初秋的天气,才刚擦干的雨水又被额头的汗珠打湿。
“都是苦命人,青松,你去柴房告诉柴房烧些热水来,我给这孩子洗洗换身新衣服,你这些天辛苦了,又淋了雨,也早些歇息才好。”
“你是他生命的延续,那么你就该做完他没做完的事情。”
七日后,昭明帝南巡至浔阳途中下旨缉拿江南道太守,太守身死,其尸被弃于荒野。
醉花楼的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同,新任太守不出意外的是个无才无德的无能之辈,百无聊赖的她接过青松送来的书信,信是御史府管家送来的,里面是那首完整的《伤秋长》,她就那么一个人在顶楼唱着,不知何时,一个身材单薄的年轻人循着歌声来到了沉老板的面前。
“听说您这里什么都能交换,小生未告先访,还请见谅。”
沉老板有些厌倦地打了个哈欠,自从夏成烟死后,她再没和任何人做过交换,似乎一切都变得无趣了起来。
“太无趣了,又是权力,如果这就是你的想法,那请你走吧,今天打样了。”
“您误会了,我想要的是一个机会,我不缺钱,家中家父乃是当今刑部侍郎!”年轻人的眼中闪着狂热的光芒。“您误会了,我不是以权压人,是这样的。”
“家父不愿让我做官,本来也好好的做个纨绔子弟,可那天,侍女带我听说书的时候,我听到了夏御史的故事。从此我就想,我也要成为他那样的大丈夫,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我要让我老爹看看。”
美妇的疲态一扫而空,她看着年轻人的眼睛,就和当年看夏御史一样。
“顺便一提,当年夏御史交换的是,公平,他想要的是天下的公理正义。只是,你没有他那样的一双手,这条路上要吃尽苦头,路的尽头可能也没有你想要的东西哦。”
浓郁的花香与酒香萦绕不绝,妇人一身宫装,烧着纸钱,嘴里正在喃喃自语。
评论区
共 3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