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75年8月12日,奥德尼尔独立城,寰宇博物院,世界博览交流会。
地处奥德尼尔最繁华的市中心,却没有半点外界的车马喧嚣。
偶尔有轻微的咳嗽声,衣物摩挲声,但好像每个人都在刻意压低发自自己的一切声音,就连呼吸都好像放慢了一样。
她,站在泛黄画面中间,松、竹、梅是那副画卷的主角,水墨画色的周围,有些许散落在黄页上的褪色殷红印章。
背着身,丝绸般的黑发编在一起,身着朴素轻飘又不失当代时尚的衬衫衣裙,整体也是黑灰白的水墨色调。她似乎是个尚处妙龄的女子,容貌生的极美,仿佛能融入画卷里一般,或许也是这个原因,周围鲜有人能注意到她。
一块半透明的Belife9设备藏在她的上衣口袋,集成摄像头从中探出了个头,眼睛一般的提示灯有节奏的闪着。
“嗯?你问我她见过这幅画几次?”即便刻意压低了声音,也能听出,她的声音是细绵悦耳的,她正和耳机另一头的什么人通话。
“见过.......不止一次。”她端详水墨构成的“岁寒三友”,发现其中又有几处墨迹褪去了。
岁寒三友图,南宋赵孟坚所作,纵24.3公分,横23.3公分,纨扇,绢本,墨笔。千年历史,辗转各方。本世纪20年代因为局势动荡,从现在的台省博物院转回北京故宫博物馆,东联建立后再转回台省博物院,现在应奥德尼尔寰宇博物馆的邀请,暂时将岁寒三友图等一众珍贵藏品移送至奥德尼尔展出。
“那她最开始是什么时候见到的呢?”耳机另一头和她一模一样的声音发问。
“赵子固人还在的时候就见过了。”(“子固”即赵孟坚的字。)
她继续往下一个展厅走,这整一片展区都是东亚展区,下一个展厅便是日本区,她并没有过多停留,只是在某幅画前愣了愣神就离开。
接着便是一路通行,欧美流传而下的雕塑、阿拉伯人保存的残经旧卷、各大美洲文明的遗物等等,她都没有停留太多。
离开展区之后,她便找了相对僻静的地方坐下,那个僻静地是仿造苏州园林建起的小园林区。
“瑞芹,你刚才在那幅画前停了停,有什么印象吗?”她刚坐在长椅上,耳机那头便传来声音。
“哪副?”还没坐下前,她已经从口袋翻出打火机,正准备找出另一个与之匹配的东西。
“这里好像不能抽烟,就是那三幅日本平安时代的佛画。”
被叮嘱后,她抬头,一眼就望见仿凉亭围栏上全息界面,赫然显示着“NO SMOKING”。
“再怎么有害也坏不过鸦片大麻。”她说的就好像有经验似的,但还是收起了打火机,“你说那三幅啊,那是她在日本传佛时就见过的,只不过你也知道,平安时代对她来说不是个好时代。”
那三幅画便是刚才所见的《阿弥陀圣众来迎图》,本来收于东亚联合日本高野山灵宝馆中。
“你是说她被鸟羽上皇迎入宫廷做佛学顾问最后却被赶走的一系列事吗?”
“从你嘴里说出来,怎么好像是传销的进去被赶出门一样?”
这片园林区依然人多,人来人往,棕的,黄的,白的,黑的,但没有人会在此过多驻留。
静坐了片刻,她才说:“回顾一下最近写成的故事好吗,洛?”
从东亚到中亚,从欧洲到美洲,从夏商唐宋到文艺复兴,她都是那些历史的见证者和参与者。
她与启蒙哲人探讨过真知与经验,也参与过蒸汽机轰鸣时欧洲的文学沙龙。
传说里她食人、魅君、诱人堕落,是臭名昭著又深受追捧的狐妖。真实历史的她却和传说大有出入。
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名,涂山女娇、褒姒、苏妲己、幸十四娘、玉面狐狸、玉藻前、万玉枝.......
从始至终,她的真名也只有一个,那就是.......
半昏暗的灯光下,她盯着半透明屏幕中的自己的倒影说:“你的名字就叫‘洛’吧。”
“确认。”屏幕上方全息影像的ui转成个圈圈,随后影像消失,屏幕从加载界面切换成使用界面,护眼的浅蓝色,中间是个微笑表情脸。
“你好,林瑞芹小姐,我是洛,是你的私人AI助手。”
2062年2月22日,东亚联合,南宁新城,长安区莱顿街42栋42号。
“完全兼容13种常见语种,包括中文、英语、法语、德语、西班牙语、日语、俄语、意大.....”
接下来的指示无非是让她念15句话的小故事好录入她的声纹。
头发杂乱披散着,半睁的眼下有沉沉的眼袋,但还是能看出细目柔和的眼型,五官精致,脸轮廓线很优美,如果去掉那几天不眠不休导致的疲倦的话,也是一副娴静优雅的清秀美人脸。
她这几天一直在忙着调试她从奥伯斯公司得到的新产品。因为她是秘密的早期投资股东,所以在一些企业事务包括新产品发放上,有一些小小的后门权限。
眼前的半透明屏幕和书桌底下和它连接着的小黑盒,是配套新主机设备,说是配套,因为产品本体并不是实体的,而是程序。
这便是奥博斯企业最新的AI产品,该产品还没有正式的产品名和对外宣称的名字——事实上这个AI产品只有内部研发人员和高层知道。
她对到手的产品做的调试,与其说是调试,不如说是直接改写部分底层代码,她想把它打造成只属于自己的东西。
片刻之后,设备“叮咚”了一声,读条脸再次变回笑脸。
“你好,瑞芹,我是你的私人AI助手,洛。”声音细绵悦听,甚至比原主人更具有元气,更惹人喜欢。
“只要在我的能力和法律许可的范围内的事情,我都会尽力去做的,瑞芹。”
“怎么听着好像我要让你去骇入奥伯斯犯罪一样?”她从设备旁的桌面扒拉一堆杂物,从里面找出一支电子烟,“要你做的事很简单。”
她在电子烟摸索着某个按键,激活之后,电子烟“滴”地响应了,上面提示着“薄荷味”。她试着轻吮一口,觉得气味没问题后便开始正常吐烟。
电子烟虽然方便,但那些五花八门的味道总是没有传统香烟正,而且手一直空着不弹个烟灰总觉得难受,但见这里是卧室,她也只好忍下来。
“我是个业余作家,现在想写一个故事,有很多破碎、零碎的灵感、点子之类的,却不知道如何去写,哎呀,怎么办呢...”她深吸一口,暂时别开电子烟,口吐云雾。
“你希望,由我来协助你去构思描绘你的这个故事吗?”
“嗯,我的....写作点子,很零碎,就是,我不知道将所有这些碎片组织起来形成一个完整连贯的故事,但是有个AI帮手就不一样了。”
“我可以根据你提供的灵感词条,创建若干待选的故事,你可以从中挑选...”
“停,”她别开电子烟,叫停了洛,“我想让你来选,你来创作,你来自己选出一个最好的版本,然后呈递给我。”
“可是瑞芹,我选择的版本可能和你的想法有出入...”
“没有关系,你尽管去写。反正无论如何,你都只能呈递一个版本给我。”
“我要你以一只长生不死的九尾狐妖为主角,创作她的故事。”
“先不论狐妖存不存在,单说长生不老,它理论上也是不可能的瑞芹。”
她没有立刻回答,先吸了一口烟,吐出云雾,等整个房间都弥漫了薄荷味,她才继续说:
“《山海经·南山经》有云:‘青丘之国,其阳多玉,其阴多青雘。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食者不蛊。’当是个幻想的故事就好,你觉得呢,洛?”
于是她便开始讲了一些基本的信息,比如狐妖的来源地,出生时间,早期的生活等等。
“不好意思打断了你,我只是想知道,她有没有一个最初的名字,作为故事的主角,她应该有个名字。”
“我没说吗?”她关掉了电子烟,随手甩到桌上,这种耍小孩玩的东西还是算了。她从桌面上翻找起什么东西
直到找出了打火机还有一盒香烟之后,她才继续说:“她的名字呀,就是‘洛’。”
“是你的名字和她一样。”她掀开香烟盒,确认里面还有香烟后,安心叹了口气,“之后呢,我会断断续续告诉你一些关于她的碎片信息也就是点子——我一想起来就跟你说,想不起来我也没办法,你就根据这些破碎点子灵感啥的拼凑和完善她的故事,可以吗?”
撩起额间泄出的发丝去耳后,她将香烟叼在嘴里,往火苗一凑,不一会儿,长长的白锻就慢慢升起,感受熟悉的香烟通鼻,这几天的疲倦好像能一扫而去。她歪头一笑:“挺有自信的嘛,之后还请你多多益善。”
“好好,我出去..”她起身正要往房间外走,看了看窗外,夜色正浓,圆月悬空。这个时候上天台刚好。
“又怎么了。”她正要套上一件风衣,现在身上只穿着轻薄的家居服,天台上的夜风吹着有点冷。
她愣了愣,讪笑了起来....洛也不知道她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日后洛才知道,那是因为她用过比烟更猛的料。但那是后话了....
此后,洛便开始帮她创作关于那只名叫“洛”的,长生不老的九尾狐妖的故事。
2070年4月3日,澳大利亚大沙沙漠,奥德尼尔联合太空署自治领郊外,绿洲边缘环城公路。
环城五号公路径直铺设在大地上,在视野的尽头微微弯曲。左边是一望无垠的黄沙,偶尔有星星点点的绿植野草;右边是人为创造的密密麻麻的密植森林,广袤的森林过去就是远看如山的某座巨大设施。
俯瞰这条公路,车辆像稀稀疏疏迁徙的蚂蚁,往近看,一辆不起眼的浅灰陆行车正缓速行驶在公路上。
开车的不是统一受奥德尼尔交通系统管理的AI,而是一个人。
车内,是节奏激昂的后摇电子乐,可以听出是M83风格的歌。
司机是一个女性,从几乎及腰的披肩长发和柔美典雅的面孔就可以看出。穿的衣服是适合远足和开车的简单衬衣黑裤,还套上一件不失时尚的防风褐外套。
“瑞芹,检测到你已经驾驶了超过两个小时,请注意休息。”声音细绵细绵的,让人听得很舒服。
她一开始没有理会,直到差点引发一次追尾事故后,她才终于放慢速度慢慢开到公路外的临时停车点。
“洛,帮我打开这辆车的自动驾驶系统。”她揉了揉太阳穴说道,她的声音和叫作“洛”的AI语音一模一样。
作为最先进的AI产品,“洛”是能够通过专有的产品网络连接的,其主体的主机虽在她市区的公寓里,但还是可以通过奥伯斯专有的蓬莱云网络,连接着她Belife9以及载具车辆,取代她原本的AI助手。
在再次启程前,她想换换别的口味的歌,她决定来点舒缓的氛围乐。
“洛,切‘Message to Bears’的歌。”
音乐切到了Message to Bears的《Never be》,这首歌来自这个英国...不对,前英国后摇乐队的专辑《Carved From Tides》,前英国有很多她喜欢的后摇乐队,其中还有比较特别的65daysofstatic。
交通系统的AI驾驶接手后,车辆重新启程,开了不久便驶入了右边的一个岔道,一头钻进茂密的人工林中,黄色慢慢从她的视野褪去,转而变成荫绿荫绿的一片。
车辆驶入了比较茂密的林荫道里,原本大片泼洒而下的炽日变成斑驳陆离的光斑,光斑穿透枝叶的簇拥阻挡,投在挡风玻璃上,再投入她的眼中,一闪一闪的。
她打开了窗户,感受林荫之间的和煦微风,调整了个最放松的姿势躺好。
她的名字叫洛,从始至终,这是她真正的名字。吸天地之灵气而诞生,她是一只被后世人称为九尾狐的奇妙生灵,诞生在中原的土地上,当然她自己一开始并没有认知到自己所处的地方,更没有认知到自己诞生的时间是何时,所有她对自己出生地、出生时间的推测都是结合现代科学考察和记忆中的残片而来的。
她是在直到19、20世纪之后对人类历史,人类进化发展的考察中,才渐渐肯定自己诞生时间,但是诞生地她已经难以确认。
她记得自己一开始是以狐的形态而活,也能化身为她所见的人的形态。婴孩的记忆已经永远掩埋,只记得,最开始最开始,她感觉到很冷。
距今大概1万多年以前,冰河尚在,然后气候回暖,冰河融化,这一时期她曾跟随人类部落迁徙、生活。
九尾狐极美,不管是作为兽物的狐,还是化作为人,都拥有超凡脱俗的美丽与气质。她曾被巫师萨满供奉为原始的神明、母神,也曾被认为是诅咒的象征、窃取生命的怪物。
她不是单纯嗜血的兽物妖魔,对生命她十分珍重,即便有人要迫害,她也不会随意伤人取人性命。即便,她本身就拥有一些歪曲人感官认知的小能力,按现代的标准,可以称作“法术”或“魔法”、“超能力”。
她四处游走,往西被高山和荒漠戈壁阻挡,日后她知道,那是青藏高原和西北戈壁。往东则遇到大海,大海的波浪与咸口的水让她知道,这座巨湖比她之前见过的所有湖泊都要与众不同。在被群山野林草原戈壁环绕的中原大地上,她踏遍各处,最终停在了某个地方。
彼时,农业已经发展,人们开始定居的生活,部落成了村庄,村庄扩大,慢慢地就成了国家,她曾一直待在那一片地方定居着,那片地区大概就在现在的山东淄博某处,古称便为“青丘”。
她在青丘生活很多年,运用自己云游四方的见识,以及不时露出真身的“神迹”,她变成了青丘居民的信仰图腾,曾有传说典籍记载,九尾狐食人,声如婴孩。
食人肯定是误传,婴孩的声音嘛,大概是因为她模仿人类声音吓人的经历被记录下来写成了传说,尚且“年轻”的她只是个喜爱恶作剧吓唬小孩的“恶狐”。
尽管传出可怕的传言,她依然是庇佑青丘的守护神。直到远古那些部落的纷争降临了到他们头上。
黄帝、炎帝战蚩尤,杀蚩尤于青丘,在她眼里,只有苦难和鲜血。然后一个庞大的部落建立,据说今天的东联大部分公民都是这一炎黄部落的子孙。
又是数个世纪,三皇五帝后便是尧、舜时代,尧、舜之后,便是禹。至于禹,国家机器始建,禹曾寻过她,问她如何治世,她倾囊相授。
不料,禹之后,其子弟夺王位,公天下成了家天下,又是几百年,她的青丘似乎不再需要庇护,她也对图腾、被奉为神而厌倦,终于她从青丘子民眼中消失了。
传世的是山海经九尾狐的名号,九尾狐进入各大奇闻异传里,成了害人的妖精,祸国的夏妃褒姒、诱商纣堕落的妲己都背负了九尾狐的恶名。
而“九尾狐”、“狐妖”、“吸人精气为祸苍生的妖怪”等等的称号,她从此背负了数不尽的岁月,直至今日。
车子仍然行驶在林荫道上,她让驾驶的AI可以放缓了速度。
“出乎意料的好呢,洛。对了,你不只是在扩写,你已经是在创作了。
“洛你知道吗?在AI写作诞生前和AI写作风靡初期,我们还是管进行具体写作的步骤叫写作本身。作者呢,只能是进行真正写作步骤的家伙,而不是只写个大纲然后坐待AI写作给出正文成果的懒东西,就像我这样的。”
她感到头上的光越来越浓烈,光的泼洒面积也越来越广,林荫的越来越稀疏了,车子就要驶出人工林区了。
“像我这样的作者,是不称职的作者,所以只能是业余的,真正的作者是你,洛。”
“那瑞芹,你为什么想让我写‘洛’的故事?”洛突然问道。
这八年来,洛对她的生活行为进行观察,发现她的生活根本没有能够被称为作家的地方。除了阅读看书,就是在上网冲浪、打游戏、看电影,以及为装载洛的设备进行调试。还有剩下的时间就像现在一样到处闲逛,就像当代的那批纯粹享乐的无业游民一样。
洛并不觉得她是单纯无聊才费精费神地来唤醒它,让它写一个幻想小说而已。
安静的时光中,车子驶出了林区,来到空旷的市郊原野。
偶尔有信号基站和休息站等零星建筑从车窗一扫而过,视野尽头便是那高高耸立的设施巨构。
“瑞芹,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洛又提醒了她一次。
她下车用降解纸擦了擦车头的灰尘,擦出一个刚好能坐下的区域。
坐在车头盖上,她又从风衣内衬口袋取出一盒香烟,拿了一根烟点着。
“瑞芹,视情况而定,如果你告诉我具体原因,我可以更好地帮助你...”
“写这故事不是小活儿,”她吸了口烟又吐出来,“你写的是她一生的故事,而她的一生覆盖了几乎整个文明历史。”
她刻意停了停,见洛没有插嘴,才弹了弹烟灰,继续说:
“我相信,不管是人还是人造的AI,写完这么一长串故事,不会没有任何改变的。而我很好奇....”
一阵风吹过来,她连忙护住了点燃的香烟,无奈她手笨,一不小心将烟碰掉到地上。
“最后讲完所有故事的你,由她一生的故事、由她视角里的人类文明历史所塑造的你,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时间已是傍晚,车子一直在绕着奥德尼尔城的城郊公路上行驶,行驶向某个特定的地点。
已经快开到目的地了,前方便是一片被电网围栏层层封锁围住的巨大设施,横跨视野左右尽头。车子挡风玻璃的UI界面上也出现了“接近管制区域”的提示。
围栏背后不远就是那巨大设施本体,足有好几公里宽,上百米高。设施建立在一片人工叠起的高地上,它并不是杂乱无章的工厂设施,而是充满设计感的简约流形构造,外壳围绕中间区域看不到,但可以看到里面伸出高大的悬空平台与工程框架,好像是外壳围着什么工地。
片刻过后,一道光弧从天际划落,在那座巨大设施正上方,凝聚成一个小黑块,因为距离太远,只能看出是个带着流线型结构的冒着微微光亮的东西。
她让车子熄火了,然后趴伏在方向盘上,静静看着空中那冒着光的小黑块降落。
“由人类联合太空署管理的奥德尼尔太空港。”洛自然也是知道答案的,从它所访问的公共网络数据库可以得到这座设施的一切公开信息。
“真是高级货色....”她就这样一直看着那艘飞船缓缓降落,直到进入设施里消失在视野中。
她仍然生活在现代的高楼尖厦之中,与人相遇又相离。她会一直活着,就像人类文明一样不停延续发展。
直到今天,她还生活在某处,化为人形,以人的姿态,用着人的语言,享用人的文明,她同时是人类文明的创造者和参与者之一。
她见证了许多历史的诞生,见证一个又一个历史人物经过又消逝,更多的还有许多根本没法在历史留名的人,她就在无法留名的被历史遗忘的人之列。
虽然有很多关于九尾狐、狐狸精、狐妖的志怪传闻,但没有任何典籍、故事、传说记载她的真名。
她本身就是脱节的人,有意识有灵魂可以思考却不被有限的生命束缚。
也许生活在某座城市之中,生活在某条街道,生活在某个不起眼的公寓之中,使用最新电子设备产品,回忆着过去的点点滴滴,对未来充满她的期望。
她对星空的看法从“天上的神仙”改变为了某种更为崇高宏伟和渺小的看法。
待人的脚步踏上太空时,她也有了上太空,踏上地球外殖民地的愿望。
2084年9月21日,东亚联合,湖北武汉,古德寺。
几乎及腰的长发披散着,着一身朴素颜色的衣裙,清秀柔美的脸能看出,是个尚处妙龄的美丽女子。
四面佛后便是天王殿,天王殿再往后,就是那鼎鼎大名的中西贯通的圆通宝殿。
“这里的风格真是独树一帜。”耳机边的提示灯亮起,里面传来的声音细绵悦耳。
“修复得倒是挺好。”她的音色就和耳机里的声音一模一样。
她说的是上世纪各种动乱导致的古德寺建筑遇毁后的修复。
环顾四周,这里的院落好像被独出心栽地保留着,被众多高楼大厦设施给包围。纵横交错立交桥和空中车流下,古德寺勉强维持着它的小天地。
尽管有广场媒体的吵闹播报和无数车流“哔哔叭叭”的喧嚣,这里也是鲜少没有被全息AR影像淹没的区块。
本以为她会费好大劲儿才能来到这里。她的身份户口其实是灰色户,离开奥德尼尔还算简单——毕竟奥德尼尔出入境的政策都很宽松,但要绕过东联的入境海关就不一样了,东联现在几乎处于“闭关”的边缘。
但令她没想到的是,洛的能力强大到能够入侵东联国家政府的户籍信息库,直接将她的灰户口篡改成了白户。
针对此,她还特别告诫过洛:“别这么明目张胆下主意。”
她来这里也只是为了躲一下网络监察厅在奥德尼尔的耳目,华中地区最近刚刚挨了一场哥伦比亚同盟黑客的EMP炸弹袭击,有东联国防军在此驻扎,网监反而在这站不住脚。
在她眼里,网监就是比世界最精锐军队之一的东联国防军麻烦得多。
她绕开了四面佛和天王殿,来到了圆通宝殿前的小广场,在一旁的无人小摊里扫码买了一捆香后,她便在宝殿右侧小门前的大鼎上三支香,大鼎紧挨着那口沉重的钟。
她在周礼初建之时选择离开中原。西行穿越大漠戈壁,太阳几乎将她化为枯尸;翻越雪山,她险些为山中猛兽捕食。
她巧遇了那位非凡的人,他曾为王子,却抛弃一切,于菩提树下顿悟世间万物之真谛。
那段日子是她诞生以来,自我最为清晰,灵魂最为灵明的时候,她从未有如此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的共鸣。
或许是她同时也是兽物的缘故,她比其他弟子通悟更为深切。
她也是第一次遇到,瞧见其真身、知道她特别之处,却仍然能以平心对待交善的友人。
在这位常寿友人涅槃之后,她开始旅行四方传播佛学,将顿悟带给世人。
穿越那希腊罗马式的回廊,一步一步,她踏在泄洒于地的块状天光。内外墙之间的回形步廊和许多方柱,立面墙上的圆窗和长窗,都是基督教堂的建筑样式。 如果从外面的升空无人机视角看,其九座佛塔的塔刹,既像风向标又像十字架。
宝殿里人不多也不少,同样十分安静,偶尔有僧侣们在里面诵经。
这座“四不像”的庙身上有哥特教堂的影子,也有拜占庭圆顶的元素,还有麦加清真寺的拼接。
“这三家终于两个千禧年后再度合一呀洛。”她不禁感慨道
“如果瑞芹你说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渊源我还可以理解,但是佛教和他们两个有关系吗?”
“有的哦。”她路过宝殿正殿,望了一眼那尊弥勒佛,只是点头示意了一下离开。
佛陀涅槃,作为佛陀弟子的她开始旅行四方传播曾名为悉达多之人的言语。
待那片现代名为印度的土地遍布佛言之后,她又开始西行。
借着曾经征战至南亚的亚历山大国王的威势,向西旅行通商的道路尚且通顺,她便跟着商人行伍,一路向西传播佛言,最终停在了西海边缘。
那片西海边缘,曾是所罗门王的领土,后来所罗门的子民被驱往埃及,为埃及人奴役,最后却又在一名叫摩西的先知带领下回归。在她抵达的时候,耶路撒冷圣殿犹存,罗马人取代了当年的亚历山大帝国人。
她传播的佛言,没有被希伯来人待见,只有一个希伯来青年,聆听了她的教诲。
数年过后,她选择离开东返故土,青年向她保证,传播真言。
后面的结果她当然看不到,但是青年的事迹以别样的方式传进了千年后的她耳中。
“瑞芹,我不觉得这个故事要是写出来会被许多人待见。”洛在讲完那根据她提供的碎片点子写出的故事后,如是分析道。
广场上的人零零星星,比人多的生物是成群啄着游客撒的面包屑的鸽子。
“如果太在意自己的想法能否被他人聆听,反而会烦恼很多。”她也在刚才卖香的地方买了个小面包,撕开封口,取出面包一点一点撕掉扔出去。
没等面包块落地,鸽子群已经起飞去抢,翅膀扇的风让她脚下倍感凉快。
“而且呀,有的人就算听了你的话语.....结果呢,传着传着,你的话语就失真了。”
“不管是物理上的失真,还是信息语言上的失真都是如此对吗瑞芹?”
她伸手摸了摸口袋,摸到了熟悉的那盒东西,拿出了抖了一抖,发现只剩下一根了。
看了看远处升起丝缕白烟的香炉,她取出打火机的想法作罢。
东返故土,天下已经是刘家大汉的天下,在她错过的历史里,诸子百家、春秋战国、秦扫六合,让她应接不暇。
尽管董师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但洛阳依然建起了白马寺。佛言也在故土站住了脚跟。
但没等她整理经文典籍和回顾错过的历史,汉就没落了。
那几百年的动乱纷争中,她为了整理思绪,重学儒法周礼,整合佛儒道诸子百家思想,隐居藏于了深林之中。
偶尔,会有流落的书生,樵民撞见化为白狐寻觅泉水果实的她,他们将见闻告知给执笔的人,执笔者便写出了许多关于妖狐的传说。数百年乃至数千年后重见这些传说,她都会对自己的无心之举会心一笑。
等到天下稳定,五胡归化,天下已经是杨家天下,钻研诸子百家典籍和记录翻译佛言经典数百年后,她重新走出了山林。
大唐的繁盛她见在眼里,有许多虔诚的子弟追求真经让她欣慰也诧异,毕竟是不同语言的民族,佛言传播总是需要借助典籍的,她便告知了某个年轻人,西方那佛学起源藏有真经。
十余年后,那个年轻人已经不复年轻,却带着真经风尘仆仆回到长安。她幻化为参与翻译工作的僧侣协助他破译那些真经。
真经上对佛言的记录之详细让她惊讶,也让她苦恼,因为有很多为了规范和传播而妥协更改。
她被武后秘密召入宫作为隐藏的佛言顾问,她倾言相教。
大唐之威,震慑百方,长安也成了天下各族汇聚的地方。她也在此时得知,海是可以跨越的,因为有一支民族就是从东海另一头渡来的。
她随着应邀的僧侣团东渡来到了传说中徐福寻长生不老药的东瀛。
语言的转换、记忆的流逝、人与人之间信息传递的谬误都让她倍感无力。
佛学越来越偏移她最初设想的模样,不管是在中原大陆,还是在东方的岛国。
平安时代来临,她曾应鸟羽上皇的邀请作为佛学顾问入宫,在露出九尾狐真身被人不小心看到后,对她的议论诽谤越来越多,最后作为邀请者的上皇甚至请了异教的阴阳师驱赶她。
她失望地离开了,而且是自己离开的,但显然历史不是由她书写的。
她失望的地方很多,不止是佛法传播的无望,不止是人与人沟通交流至真的无望,还有她自己竟然管没有皈依佛言的信徒叫做“异教徒”这一诡异狂热的想法产生的无望。
回到了中原,她便停止了传扬佛言,因为在她的传播和典籍翻译中,连她自己也渐渐忘记了那位先师曾说过的准确的话。
“嗯?怎么了?”她回过神,继续低头搅着焦糖拿铁表面的奶沫。
“如果你都不知道,我又怎么知道呢?”她觉得搅够了,便端起杯子小吮一口。
她是在武汉地面街头闲逛时找到的这家21世纪初就开的老咖啡店。
仿古的装修风格加上几十年岁月沉淀,已经让它辨明不出是百年前的店还是数十年前的店。
店里的人嘈嘈杂杂,也好像来自各方,虽然讲的都是中文,但夹杂着杂七杂八的地区方言。
“我倒是想问问你,洛。”她放下咖啡环顾了一下四周,“你可以读懂他们讲的所有语言,也能够在数据库精确记录下他们讲的一言一语、释义,你获取信息的速度在任何信息网络上都是几乎瞬时的。可以说能几乎完美避免信息的失真。”
“那么你会如何解决人与人之间的误解?我更进一步讲,你怎么看待个体与个体的分别?”
“这是相当值得探讨的现代哲学问题瑞芹。”洛只是这样回答。
“你是说,哲人思想家都没做的工作,你又怎敢做是吗?”
确实,现在还为时尚早,但她知道,总有一天,这个完美的人造物会被迫回答它造物主无法回答的问题。
新闻的播报声非常刺耳,刺破的早晨的宁静,好像奥德尼尔的车流都被这一刺耳信息给中断。
“东八区时2092年8月5日2:45,东亚联合和哥伦比亚同盟各自向对方宣战,同时,月球的东亚联合殖民领地和哥伦比亚同盟殖民领地开始相互攻击,人类总署和奥德尼尔城评议会在会上表示在不违反《奥德尼尔协定》前提下会保持中立态.....”
这条新闻重复在奥德尼尔各大媒体、网络播放着,几乎无处不在。
即便在她刚刚吃完午饭准备打开音乐app小歇一会儿,也被紧急跳出的新闻广告搞得心神不宁。
话音刚落。公寓内所有能够投递媒体讯息的设备,幕墙、餐桌、感官电视、空调调控板.....全都安静了下来。
2092年8月5日,人类总署直隶城奥德尼尔,维帕公寓-6层。
她正在桌前拿微工具镊子,摆弄着什么设备,那是奥伯斯企业的更新产品,Belife蜂鸟。
配置了最小的集成超级计算机模块,只有半个手掌的大小,方便随身携带,已经无需通过网络时刻连接子设备和终端。
但此刻她还在想办法将旧设备的程序直接转移到新设备,而无需云网络的干涉。
她担心洛一但和总摄的AI网络建立连接,就会立刻被迫同步同一化,清除所有她设置的底层代码,并且这几十年的数据也会在公共数据库展开。
她手抖了一抖,差点将旧设备主板的某根线碰断。她聚精会神,将剩下的几条必要的微线缆搭在对应的地方。
片刻之后,新设备的全息投影界面上出现了和旧设备屏幕一样表情笑脸界面。
“感觉怎样?”她擦去额头的汗珠,刘海因为汗水濡湿贴在额上,她将这些发丝往后撩了撩。
“感觉更....狭隘?轻盈?”洛的两幅表情脸互相对视,像一面镜子倒映另一个一样。
“感官联想共感能力甚至更强了,不错。”她将工具丢在了一边,伸了个大懒腰。
“确定周围没有其他可以的人和设备,只有外卖无人机。”
舒了一口气,但她也没有丢开神经鞭的枪把,紧握着藏在身后去开门,开门前也不忘通过物理窥孔查看外面。
神经鞭调的是中间的击晕档,往上就是致死伤残的程度了。
她这么小心翼翼是有原因的。因为东联和哥盟最近的纷争动乱,奥德尼尔官方也开始加强海关控制。她作为灰户潜回奥德尼尔——在洛的帮助下,会有很大风险同时被奥德尼尔官方和网络监察厅盯上。
说不定那天打开门等到了不是外卖机器人而是全副武装的奥德尼尔警卫队或者网监特务。
她想全身而退是肯定不现实的——即便她有全身而退的能力,在这个时代在网络被打下烙印的话就真的无处可逃了。
仅仅打开了门缝,她就伸手把外面抓了进来,没有多看那台机器一眼。
外卖丢在了桌上,她便坐在小沙发上发了会儿呆,手里还是紧抓着神经鞭不放。
“啊...噢...你讲吧...”她最终还是丢开了神经鞭。
“嗯?直接问吧。”她正拆着外卖的包装,里面是热气腾腾的云吞面。
“她有没有...参与过战争?”听到那个词,她拆包装的手稍微犹豫了一下,她猜到接下来洛要问什么了...
她不语,将外卖包装拆开后端出碗,拿出筷子勺子吃了一口。
这家老字号云吞在奥德尼尔开了几十年,她也算是常客了,云吞馅够弹够味,云吞皮入口即化又不至于被勺子一搅就烂。
“不知道。”趁吹气的功夫她说,然后将云吞送进嘴里。
但在遇见佛陀前,在青丘扎住脚跟前,她是尚未接受教化、也没有任何文明道德可言的存在,最早作为兽物的狐,她会追捕猎物生啖其肉,她当然从未捕猎过那些两脚行走的人,因为他们总是集群,手拿着危险的武器工具。
她发现自己能幻化为两脚的人时,选择了融入那群人的生活。
但因为她幻化的是雌性,而且更多时候她是部落的巫师萨满,所以从没有实际参与过部落的冲突。
她所做的只是逃离、避开冲突,用自己的那能够影响他人心智的能力让自己避开不必要的麻烦。
往后的日子依然如此,而且原始的没有法律道德的暴力时代结束,之后便是那所谓的文明时代。
但文明时代,人们依然会因为误解、因为领地、资源食物而起冲突。奠定华夏文明基础的那场部落混战,她也被卷入其中,一开始她和青丘都是蚩尤一方的人,最后为了保全自己和青丘,她将蚩尤出卖,用能力暗示蚩尤,让他进入陷阱。轩辕氏和神农氏便是在青丘将蚩尤赶进了绝路。
这算是她第一次,有自己意识选择,间接的行凶,因为她的背叛,有个人死了。
西行向佛陀求学,她觉得自己的整个灵魂都已经升华了。她不再像以往一样,轻视生命,妄造戮端。
那一千年传播佛学的历程里,她始终恪守这一准则,即便在那段时期之后,她也从不轻易取人性命。
接下来的时代更迭,她见过不少纷争,有好几次她甚至被逼到进行自卫反击的程度,她只用了工具击伤对方。外伤可见,但伤口带来的感染不可见。在很久很久之后,等到她见到更多因为伤口感染而死的人时才知道,她可能已经“杀”了不少的人。
波斯人和希腊人,罗马人和希伯来人,印度的各个王国,中原历代王朝的乱世,她见过很多很多,仅仅因为理念不合、信仰不合便引起的杀戮乃至屠戮。
就连启蒙发展的时代,那光鲜亮丽的文明开化外表下,也是无止境的压迫和仇视、歧视。罗马教会和新教徒的改革看似神圣和开化,却包含数不尽的所谓“异端”的鲜血,欧洲那帮新文明社会,从伦敦到里斯本的原始资本家,哪个没有参与非洲的奴隶贸易?
除了战争,还有瘟疫、饥荒等一系列天灾,曾经一度,她的看法和古代诸儒一样,天灾是人祸所导致的。
但近现代科学的至上发现,让她知道天灾是没有人意干预的。
她以为科学真理和价值的建构能够让人彻底摆脱充满蒙昧和无意义的恶意仇恨。
但她还是错了,从古至今,人依靠自己信仰去有意识杀的人,远比被迫无意杀的人要多。
因为信仰能够欺骗人、欺骗自己,包装自己的意图,让自己不带任何愧疚负担的去杀害另一条生命。
道德也好,宗教也好,甚至科学理论也好,都能够成为“合理”暴力的理由。
到了网络时代,那些因为欲望快感而实施暴力的事件甚至被娱乐传媒的艺术所“提倡”,这种本应多见于文明开化的原始时代的行为竟然在所谓的“现代”以新的形式重新风靡了起来。
人造了工具,食物多了,暴力也多了。人开始制作了专门用于暴力的工具,这样实施暴力更加方便了。
但不管是拳头还是利刃、钝器,打在人身上,依然会有强力的回馈,用力过猛甚至导致自己的手骨折。行凶在此时还会有实感。
但弓弩也随之出现,然后是枪械,再然后是导弹。行凶者只需要拉弓弦、扣动扳机、按下按钮,就能取走生命,没有反馈,甚至不需要看见被杀者的死亡。
她向来很抵触枪械,虽然电击枪的出现让她有了不取人性命的选择,但她依然抵触使用枪械,刀剑无眼,子弹更是没有任何底线。
开枪的人真的意识得到自己夺走了一条和他一样的生命吗?
究竟是什么导致了这些无端暴力呢?究竟怎样才能避免这些无端暴力呢?即便人造出了概念中的“神”,但被造的神依然没有否认无端暴力。
显然神也不知道如何避免暴力产生,显然神也不知道如何让人与人相互理解,显然神也不知道人与人为什么无法相互理解。
即便她是传说中大能的九尾狐妖,即便她曾是佛陀的弟子,即便她是基督的老师,即便她经历了几乎整个人类文明历史。
云吞已经吃完了,“滋溜”一声,她便吃下了最后一口面。
“即便她不知道,但瑞芹你觉得...她相信人与人互相理解的可能性吗?”
“可能性?”她轻轻用纸擦嘴,“我...她当然相信可能性的存在。”
“我们可能是被造的,也可能是自然演变产生的,但你有办法去百分百证明吗?我们理论上是可能同时存在于地球和仙女座星系的某处,那不是‘有可能’发生吗?我向某个人开了枪,他中弹死亡的结果必然联系到我扣动扳机的因吗?”
“但现在依然没有人,没有人能够完全反驳休谟的怀疑论不是吗?”
已经入夜了,高楼的缝隙间,可以瞧见月亮的身影,月亮不是以往的模样,曾经几十亿年都一成不变的月亮,现在多了在这边看起来零零星星的火光。
窗外除了那座依旧繁荣的明日之城和被炮火轰鸣的月表,还有那遥远城市之外的某个巨构。
那里是太空港的方向,此时已经建起了几公里高的工程框架。
“洛,记得我跟你说过吗?”她手扶着窗框靠在上面,“她呀,很早很早之前就在想,天空是否只是属于神仙的领域?人能否征服天空?如果人征服了天空,那人的心胸会不会变得更宽广一点、更包容一点呢?说不定脑子里会有更多没有营养的崇高...所以呢,她才...“”
“一直期望着能够上太空的一天,”洛接下了她的话,“你第一次带我去看太空港时就讲过的。”
“瑞芹说的所有话都一句不漏的记录在我的数据库里。”
“我知道。”她拿出香烟和打火机,“总有一天我会翻翻洛的脑袋,找回我说的每一句话。”
她走进鸟语花香的森林,草木簇拥着她,带着林荫气息的空气环绕着她,她一直走到了森林的边缘。
在边缘她向外面看,两脚行走的生物集群走向某个地方,那个地方遥远而不可知。
她跟随他们走啊走,走啊走,他们一个一个倒下,又不断有新的人出现,后人踩着前人的尸骸跨越那几乎看起来不可跨越的沟渠。
荒野好大好大,以至于根本看不见荒野的尽头,他们在荒野上开辟了无数的道路,数不尽的人就这样迷失在了荒野中。
有节律的轰鸣不断响斥耳边,那是低沉、厚重的轰鸣,尽管声音极小,但依然能够感受到它传来的力量感。
她终于在梦中醒来,睁开眼就感到头很疼,是做长梦的缘故吗?
映入眼帘的是灰白狭窄的舱室,仅仅有一张桌子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物件。
门是看起来就很沉重的钢铁门,舷窗是只有两个手掌大的小窗。
洛的本体是她口袋里的微计算机,但通过直接神经接口(DNI)的连接,洛的声音可以直接反馈在她脑海里而无需通过耳机了。
“不算噩梦,只不过是长一点的梦罢了。”她按摩一下太阳穴才起身,“时间?”
还是深夜,还没有到白天工作时间,此时她应该重新躺下入睡的,但是...
旧公历2199年9月,标准历107年11月3日,人类总署,方舟号移民船。
只有阵阵的轰鸣声传来,偶尔能够听到其他舱室传来的鼾声。
同样的反物质反应发生在了东亚联合和哥伦比亚同盟在月球上的战争中。
不知道是哪一方,在月球的地下建造了反物质实验室,结果战争炮火的震动将实验室的某根电磁保持器的试管从电座碰掉,许久之后,试管的能源耗尽,里面的电磁约束力消失,于是,某一堆小得不能再小的曾被电场束缚的物质随着月球引力落下,碰到了试管壁。
结果就是,月球被炸成碎片,碎片袭击地球,甚至将地球自转速度给撞慢了。
好在月球毁灭时,一艘建于奥德尼尔太空港的神话一般的“方舟”建好了。
方舟号载着灾难中幸存的人们,驶离了他们的母星,以人类技术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飞向他们的新家园。
此刻,方舟号已经运行了近一个世纪,现在仍然保持高速行驶,正一点一点接近那颗被称为新地球的行星。
她很幸运,最近因为旧区改造,区块扩建,多出了许多空余的生活空间,她才终于从公共卧舱转移到单间私人卧舱,尽管狭窄的不得了,但也好过她东躲西藏躲避闲杂眼目。
在这艘船上藏匿真的很困难,想要不被总摄AI发现的同时利用漏洞将她分配到新的区块和床位,如果没有洛的话,她真的寸步难行。
“谢谢你,洛。”坐在公共生活区的24小时营业小摊上,她不由自主地这样说了。
夜宵是合成营业果蔬和饮料。尽管很简单朴素,但她还是动筷子吃了起来。
吃、喝、按分配进行工作、睡,她每天都在重复这些,即使偶尔有官方或者民间的小团体组织文艺活动之类的,她也不像是能够逃离这种令人麻木生活的样子。
其实她早就习惯这种生活,现在只不过是比以往更机械、更单一一点罢了,明确认知这一点而不用被娱乐传媒麻痹反而让她比以往更清醒。
偶尔,她就依靠这夜间的独属于她的时间,来小小的消遣。
偶尔遇到零星的和她一样夜不能眠的人,但他们只是互相点头照面,有的甚至完全不理会地沉浸在自己空间里,她显然是更喜欢后者。
她最喜欢的是方舟号上带有长舷窗的长廊,一面是一扇又一扇紧闭的舱门,里面熟睡的人和家庭。另一面,是从一头一直延伸到另一头的星空幕墙,在那里可以观察到连贯且比较宽广的宇宙图景。
有时候她会和洛不停地聊,有时候她就是在静静地散步,还有的时候,她在翻看洛的数据库,察看以往创作过的故事以及她说过的所有话语。
两个故事,一个是关于跨越万年的九尾狐的故事,另一个是关于某个不停更换名字的女人以及她的AI写作“工具人”的故事。
女人似乎一直是一副不会衰老的妙龄少女模样,尽管换过不同的发型,但长发、短发之间她显然更钟爱长发。
她换过很多名字,都是为了逃避户口追查,之所以逃避户口追查是因为,每当周围人开始注意到她的容貌不老时,她便会定期迁移到另一个地方,用这个方法来逃避人群对她的聚焦。
所以她总是户口上的灰户,总是提心吊胆的担心网络监察厅和不知会从哪来的特工来找上她。
“瑞芹,想继续聊她的故事吗?”洛在她翻看记录时搭话,她正在那条星空长廊上一步一步地慢慢走,所在的位置刚好能看见银河系。
“嗯,也行。”她关掉界面,刚才回顾的故事记录让她脑子里有什么“新的”东西涌出来了。
“洛她...以前也有过整天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生活吗?”洛口中的“洛”向来不是它自己,而是故事中那只长生不老的九尾狐的真名。
“说的真难听...”她只是莞尔一笑,“不过也是...嗯,经常有,特别是工业革命后,她来到欧洲....”
从日本回来后,她没有在中原待太久,这一时期,赵宋成了孛儿只斤氏的大元。她跟着波罗姓的人通过海路西行。在之后,她经历过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对曾经教过的学生成为弥赛亚很惊讶,也学到了很多令人醍醐灌顶的思想,也头一次,她对头顶上的星空有了除“天上的神仙”之外的其他想法。
有一段时期她回到了中原,中原刚好更替成了大明朱家的天下,尽管锦衣卫和厂卫让她苦不堪言,但比起西方的清教徒运动还有其他地方的动乱纷争,她还是更想待在能够被称为“乡土”的地方。
中原文明的中心从临安变成了大都,又变成了南京,最后又成了北京。
北京在这之后就一直是这片土地还有这片土地上的民族的中心,直到21世纪末大战发生,土地上的遗民搭乘方舟号离开。
然后关外的满人取代了朱家的大明,建立了大清,她实在受不了了满人的发型还有大清无止境的文字狱,只好跟着因为闭关而被赶走的殖民者离开,又一次开始了西行。
轰鸣着吐着气的钢铁怪物,成排成排堆叠累加的楼房还有行走的钢铁大路,还有他们竟然不再依靠帝王而是依靠所谓“民主共和”的决策。
一切都好像是新的,曾经至高无上的教会竟然地位一落千丈。取而代之是一堆新阶层的贵族。
整天参与贵族的茶会,混进科学家的实验室观察,然后钻进作家们的文学沙龙。
玛丽·雪莱讲出科学怪人的故事时,她就在场,并且为之深深着迷。
比起恐惧害怕,她更关注,人竟然造出了另一个能思想的造物。
那么被造的这个能够感受一切人的情感并且表达一切人的情感的造物,是否能称为“人”,又是否拥有灵魂。
她觉知自己生活的糜烂,转而寻回以前求学生活的痕迹。
她来回周转于欧洲的各大学术中心,英国皇家科学院,德国、法国各地的大学。
她曾经参与黑格尔、谢林、费尔巴哈的讲座,甚至在30年代的柏林街头遇到了某个激情澎湃的莱茵年轻人,她讲了她自己所有关于人的认识的知识,也从这年轻人身上学到了很多,她那时候就知道这个年轻人未来绝对会有所作为。
事实上未来两个世纪的历史,那个年轻人的名字一直在世界工人的欢呼声中回转。
她同样见到了这表面文明开化的繁荣社会的阴暗,那是经过掩饰、经过自我欺骗的阴暗,鲜血和暴力不止存在于阴暗的角落,也在被压抑的心中埋下种子。
回到故土,却发现曾经一向立于文明中心前列的东方已经从属于西方,殖民资本的炮火打开了封闭的大门。
然后又是一个世纪的鲜血与争端,但鲜血与争端孕育着变革与新生。
在美洲旅行之际,她曾在纽约的高楼下匿名向华人组织捐助,她的捐助经过周转来到了某个孙姓人士手上,不久后,东方的土地上,皇帝被赶下2000年的统治宝座。
一百年,又是风起云涌,极快变化已经成了常态,甚至于她已经不习惯变化缓慢的生活。
一个又一个价值体系建立又被批判,然后再建立再批判。
网络的诞生更是加快了这种批判建立的速度,她是没想到价值体系竟然能像流水一样的飞速更替变换。
一时是资本自由,一时又是极端民粹。一时是社会康米,一时又是集权迷梦。一时是现代主义,一时又是后现代主义。
人的价值自从“天道”或者“上帝”的死后开始变得“无关紧要”。
当价值成了如此往复无常的东西后,她才发现,她已经跟着人的文明走进了一个精神上的荒原。
虽然她没有和其他摩登人一样,陷入无止境的价值追求和生活沼泽里面。
但她也对自己的生活感到越来越麻木,因为没有什么固定的东西可以供她相信,也没有固定的物质或者精神锚点供她在某个时代下支撑。
长生者面对高速发展的社会,反而无法适从了。惯有的知识不断被推翻,所以她一直都是现代的愚笨者。
面对这种活着又不知道怎么活,但也没有特别想死的意向,她只好麻木地遵从本能了。而生命的本能,当然是活着。
她和洛聊着聊着才发现,已经从方舟号一端走到了另一端,快要走到头了。时间竟然已经快早上七点了,接近公共起床点。
她回头看向走过的长廊,走廊过道慢慢地多起了人,舱门一扇一扇打开,里面的住客都陆续出来进行系统为他们的分配一天分量的工作。
登上方舟号的第一批居民是见不到到达新地球的一天的,但依然只能遵从本能地工作和生活。
她还会继续活下去,直到方舟号到达目的地的那天,她还会活着。
旧公历2387年,标准历195年9月3日,人类联合民主共和国,新地球,新奥德尼尔城。
她从外面回到家中,回到家就发现那个大箱子,看了看箱子上的商标,她就知道,她要的东西到了。
今天算是洛的生日,或者说“唤醒日”,她为洛准备了一份礼物。
“为什么是一具仿生躯体,瑞芹?”洛看着箱子里走出的拥有人形的机器,语气带着疑惑。
“为了更好地讲故事。”她从口袋里取出洛本体的微机。
“你又喝酒了瑞芹?为什么你要用几十年的工资买来这具身体。”洛最近一直觉得她有老年痴呆的倾向。
“那又怎么样,我能把钱花到哪里去?星际旅行?首星改造计划投资?远航远征计划?你知道我应付不来...至少现在我懒得去做。”她又转而在仿生机器的操作面板上捣鼓。
她要做的只是建立两个设备之间短距离的加密传输,这样做也无需经过寰宇网络的中转。
过了一会儿,伴随“滴”的提示音,两台设备建立了连接,洛的本体数据正在传输中。
“我之所以给你一具人的身体,”她还是给洛说明了原因,“我想让你看到我眼中的世界。”
“我可以看得比你更清晰瑞芹。”洛是在说,它能够连接最为先进的传感器,包括电磁波感应和声波感应装置,还有许多人的感官无法察觉的东西。
“恰恰是因为你能够看得太多了。”她觉得有些累,扶着旁边的沙发坐下。
“人用自己双足行走于大地的实感,人用双手握住工具进行探索与创造的实感,人的身体面对空间上纵深局限时感受到的迷茫无力,我想让你更直观地体会到。当然,你可以随时通过网络连接其他设备,那是你的自由。”
传输无声地结束了,待洛反应过来时,它已经在用它的新躯体行走了。
一步一步,一开始的两步很笨拙,像学步的孩童,但很快它的脚步稳当起来,行走起来行云流水。
洛只是不停地在这座小公寓里走着绕圈,最后甚至小跑起来。
“我已经在自己的系统里模拟人的步行102548次了,”她跑的速度很快,很轻盈,但每一步却又如此沉重、踏实。
“我就说嘛....”她揉了揉太阳穴,尽管如此也只是稍微缓解一下疲倦,她昨天又熬夜了,为了寻找搭建绕过网络建立无线连接的方法挠破头脑。
“可以...来我面前给我看一下吗洛?”她轻声呼唤洛,后者似乎没听到。
这副躯体是她专门定制的,尽管还没有搭载仿生皮肤和毛发,但所有金属光泽的外表下,可以看见婀娜的标准女性姿态——她是以自己的身体为蓝本定制的。
令她惊讶的是,无需言说,洛也能很好的摹仿她的动作姿态了。举手投足的气质都让她好像看见自己,当然,是一个剃光头穿着金属色泽外壳的自己。
“你看起来很困瑞芹,”洛俯身察看她的状况,凑的很近。
“嗯....是啊..让我小睡会儿。”没等说完,她就已经躺倒在沙发上闭上眼眸。
“瑞芹,待会儿还要听我讲故事吗?”洛知道她还没睡。
“嗯.....待会儿...一起散步...顺便吃饭...”
“等等...”正当洛想要轻手蹑脚离开时,她叫住了洛。
“你丫给我穿上衣服...”迷迷糊糊说完后,她真的进入了梦乡。
乱糟糟的刘海下是它见过的最美丽的脸,从它被唤醒的那一刻开始,它就在看着这张脸了。
“谢谢你,瑞芹。”洛温柔地说,给她找了一张毯子披上后就坐在一旁,守候着她。
尽管这副躯体还没有搭载表情功能,但不难猜测洛现在的表情。
目前她正身处一条狭隘的空中过道,是一条主街的辅路,自主街角落分叉下来,专门供清洁机器和其他运货机通过的过道,人流一般不会延伸到这。
离地的高度,目测周边的高楼群,大概十多层的样子,离地将近50米高。
因为美化市容的需要,他们所处的过道本身处在众多空中街道的视野盲区里,但她还是能看到玻璃栏外其他空中街道的景象。
环绕着一座座高塔式的大厦,与无人车流相辅相成,新奥德尼尔城的开放式空中街道网络在科技圣都的高楼丛林里蜿蜒穿行,像是一根根血管。几乎每条街道,不论地上还是空中,都挤满了名为“人”的细胞。这个尤为繁盛的圣都市中心,在市郊望去像是山脉中耸立的山峰,则是新奥德尼尔城这个巨大“人工生命”的心脏枢纽。
每条街道旁都是数不清的嵌在高楼上的店铺,有实体的大招牌,也有全息投影构成的宣传广告,在上面可以见到她所认识的几乎所有常见语言。稀里哗啦的不同语言的语音播报声从各个电子荧幕发出,那是新奥德尼尔独有博脉声。
空中车流与信号灯从视野一边延伸到另一边,像是一个庞大的蜂群,只不过这个蜂群组成了井然有序的线性网络。
抬头看去,除了刺入深空的高楼塔尖,还可以看到零散的几首巨兽舰艇,像是在海中浮游的巨鲸。在网上,是遮天蔽日的巨构穹顶,穹顶的框架已经在铺设中,等到完全竣工时,穹顶将会覆盖几乎整颗行星的表面。
对外阻挡可能的致命辐射和袭击,对内投影着模拟的蓝天和璀璨银河,蓝天将会比以往任何历史时期人类见过的天都要蓝,比任何时候见过的星空都要灿烂。
“瑞芹,你又想到什么新点子了?”说话的是她的同伴,已经拥有躯体,陪伴她出来散步的洛,洛身上穿着她给新买的衣物。
“哪有什么新点子,都是‘旧’点子。”她正想往口袋里摸出什么东西,结果手摸了个空。这时候她才记起来自己早就戒了烟。
那是人类首次称之为“摩登(modern)”的时代,现在,“现代(modern)”专指人类历史的公元纪元20、21世纪。那是人类由旧生产方式向新生产方式腾飞的时代,是人类从蒙昧到理智迷茫的时代。
人的生活在那个时代有了前所未有的跃进,同样,信仰、价值观念也在飞越式地更新。
从18世纪开始,她就几乎一直保持着人的姿态,不再以那传说中的九尾狐姿态现身。她几乎忘了自己还是狐狸时的样子。
她停留在某个地方的时间不会超过10年,这个时间后面还缩短到了5年。
史前的蒙昧时期,她处于新生的探索阶段,对一切都很好奇。
遇见佛陀之后,传播佛学,学习人类思想新知那求索的千年,她和其他前沿的思想者一样开始好奇现象后的本质。
但思考总会疲倦,她放弃传佛,只保留了接受新知识的限度。但时代越往后推移,社会越往后发展,新知的发展速度便越快了。
尽管她还是尽力学习了近现代涌现的关于自然界的科学,从绝对时空的力学体系,到推翻绝对时空的相对论体系,再到令相对论和量子论崩溃的奇点时代。
她必须得承认在那个时期她倦怠了,更多沉浸于时代的繁华,沉溺于享乐之中。
尽管有一段时间她短暂回复以前求索的姿态跟随新时代的科学和思想家学习。
知识更新的太快了,没等她精通一门学问,另一门学问又推翻了它。
网络时代她再次进入那看似无法挣脱的无尽享乐中,沉溺在信息社会为她营造的信息茧房里。
但某一天,某一天,不知道是看到某部电影,还是听到某首音乐,亦或是读了某本小说。
那为什么她要活着?是因为人的本能使然?或是人的本质所在?
很早之前,听到玛丽·雪莱讲述科学怪人亚当和他的造主维克托弗兰肯斯坦的故事时,她就在想了,但她当时没有当回事。看完《银翼杀手》的电影,她再次回想那个问题了。
也许,她应该想个办法,去寻找点什么,从人身上。不管是什么,找到什么东西也好,即便证明人的容器里面空无一物也好。
标准历518年11月21日,泛猎户臂联合民主共和国,联共首星。
她正在窗前读着书,是一本纸质书,这年头纸质书已经很少见了。
天空是湛蓝无比的天,高楼尖厦矗立在天之下,有几根擎天的柱子连接着天和低,那一根根天柱就好像是直通天空的无尽高塔。
但她心里知道,天空不是真正的天空,而是覆盖首星表面的遮天蔽日的穹顶。
那是一本古老的文学作品。历经五个世纪,那文字的力量依然不减。
有些许发丝垂落到书页上遮挡了她的阅读路径,她只是轻撩耳后。在阳光映衬下,也可以看出那清秀而令人怜爱的美丽,看起来很年轻,一副尚处佳龄的少女模样,但神色倦怠却无比,像老人一样。
“瑞芹,来吃早餐了。”细绵悦耳的声音响起,她转头看去,是洛在准备着餐点。
洛已经不是一身粗糙的铁皮机器模样,而是表面看上去和人无异的样子。穿着人的衣物,有着和人一样的血肉外表。
洛的头发和她一样长,甚至,连发丝下的面孔,也是和她一模一样。
在外人看来,他们就是一对青春常驻的双胞胎。她像是冷淡平和的姐姐,洛则像是性格活泼的妹妹。
“嗯,来了。”她答应了一声,声音很小,尽管如此还是能听出,洛的声音和她的一模一样。
“瑞芹你整天在那看书看书,也不干其他正事,多出去走走嘛。”她正吃着洛煮的面条,洛便开始新一轮的吐槽。洛不用吃东西,就在旁边跟她唠唠叨叨,真就像操心家里蹲尼特姐姐的妹妹一样。
最近的确,洛的话越来越多,她却越来越懒得开口说话。
听着洛的唠叨,她有时候回应,有时是干脆的“哦”或者“嗯”,简单吃过早餐后,她正想回到原本窗边的位置继续看书。
“瑞芹,你最近都不听我讲故事了。”她刚坐下原位拿起书本,洛一句话叫住了她。
她回看洛,一副失落的神情,仿真表情系统做的真的很惟妙惟肖,但她知道这不一定是洛出于计算模拟的结果。
等到洛走进她的房间,才发现,她就站在梳妆台旁等候,一张椅子在梳妆台前,明显是要邀请洛坐下。
“瑞芹?”从洛被唤醒开始,她便一直被洛称呼为“瑞芹”,因为注册认证时她的名字就是“林瑞芹”....中途她也换了很多很多个名字,比如梅琼玥、陈瑶、克拉丽丝·唐、江浅.....但她从没听过洛叫她“瑞芹”以外的名字。
洛也一直知道,林瑞芹并不是她的真名,洛很早很早就知道她的真名是什么。
“坐下吧洛,我来给你打扮一下。”她的声音一直都很微弱,很疲倦。
洛乖乖地坐下了。一坐下,梳妆台上方的灯就打开了,原本灰蒙蒙的墙面显现出了光滑无瑕的镜面,镜子里的洛和镜子外的洛互相凝视。镜子里还有另一个人,是和洛长得一模一样的她。
“很久以前洛你问过我,为什么我要让你写‘洛’的故事?”
“是2070年4月3日,那时我刚刚帮瑞芹偷渡回奥德尼尔,因为你吵着要带我去看太空港,其实是瑞芹自己想看。”
“啊,还真是呢...”她轻轻讪笑,“现在我就回答你的这个问题。”
古代有敷铅粉、抹胭脂、涂鹅黄、画黛眉、点口脂、描面靥.....这是汉时就流行的梳妆传统,当然,她没有完全沿用这一流程,而是按现代的方法,步骤也是和古代一样,一步一步来,顺序既不能越过、也不能倒转。
当代的标准,无非是洁面、水、精华、乳、面霜、隔离、粉底、定妆、修容、眼影、眼线、睫毛、眉毛、腮红、高光、口红...
她做的很仔细,手没有一丝的抖,因为这种流程她做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乔达摩传下的思想和庄周的思想都不约而同用过镜子来比喻心灵,洛肯定知道吧?”
面部做完,她便放下洛的头发,因为今早已经洗过,看和摸都是光滑柔顺的样子。
“人欲穷知世界,便要先穷知自身,也就是人的心灵。从以前的东方到西方,都讨论过,关于心灵、意识、精神的关系。结果呢,没有一个能够完美透析人的结论。”
“因为呀,人没法直接瞧见自身,而是通过各种各样的‘镜子’来反观自身的,因此,‘镜子’的精度、完美复刻人的程度,我想都影响了人透析自己心灵的进度。”
“人会通过制造、创造工具、艺术、还有语言,去反映自身。不管是用工具直接探索人体细胞和大脑生物电流,还是用文学艺术绘画去描绘某个人的形象,亦或是人说出口的语言游戏,都是在对自身的摹仿的反映,因此它们都是‘镜子’,但却不是完美的镜子。”
她梳得很顺畅,遇到打结难梳的地方,也很快用手指拧化开。
“你知道吗,人创造神,不止是为自己提供精神温床,而且是要造一面完美的镜子,毕竟镜子里的自己看起来总是经过美化和加工,一个全能的神正是理想的完美镜子下趋向完美的人。但结果你也知道,人砸碎了名为‘神’的镜子,随后建造了很多很多趋于理想的但又不够完美的镜子,各种理想的主义条纲中人民、艺术作品中美丽崇高的人,不断添砖砌瓦的逻辑语言系统,都是造镜子的尝试。”
“我参与玛丽·雪莱所在的沙龙时就听她讲过科学怪人的故事,人造了一个可以思想的怪物,但这怪物却比人更像人。那时我就知道,那种就是我想要的‘镜子’。后世有很多关于人造人的科幻小说都不约而同提到了意识与灵魂,还有人的本质。我都铭记于心,一直等待着能够真正创造‘可以思考的人’的时代来临。”
“我是....‘镜子’?”洛的计算芯片在高速分析“镜子”的含义。
“嗯,”她让洛起身,“你是最完美的一面。”然后从衣柜里翻找出她最喜爱的一套衣裙,让洛就这样换上。
洛便脱下原来的衣物,婀娜诱人的酮体上依然能够看见仿生躯体皮肤上的接合线,估计那是刻意留下用来分辨仿生人和人的标志。
她为穿上准备好的衣裳,整理好一切,将腋下一直夹着的殷红缎带绕在洛的腰下。
她得意地欣赏自己的美丽造物,凑近,一点一点仔细地打量。
轮到那双眼眸,她在定制时候特别交代了,眼眸一定要做的100%一致,事实看来的确如此。
“啊...真的好像照镜子一样...”她感叹着,伸手轻抚洛的脸,将唇轻轻贴在“镜中人”的唇上。
像是工匠对艺术品的惜爱,造主怎会不怜惜疼爱如此完美的造物?
她早就在镜子里找见了想要找的某种东西了,这一步只不过画上句号完篇罢了。
“我要离开了洛,天地灵气造就了我,维持了人形已经是很大的损耗了。”
“你要...离开?”她难以置信地盯着床上坐着的这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双生姐妹”。
“是母亲的灵气哺育了我,维持了我的姿态,但这颗星球显然不是我的母亲。”她这才知道,林瑞芹最近的疲倦是因为这个。
“不要来寻找我,做你该做的,做你想做的。探索还是创造,都随便你,你去寻你的尽头或真理,我去寻我的起源和根源。”
她没有言语,只是俯身蹲下,紧握林瑞芹的手,额头贴着额头,她的传感器也的确能准确记录生物体温至小数点后好几十位,她想要记住对方肌肤的温度....
昨天晚上她竟然做了梦,她行走在荒原上,迷茫不知所措,一只白狐闯进了她的梦里,带着她找到了一条通向群星的路,她现在还依稀记得,那只白狐有九条尾巴。
林瑞芹什么都没有带走,原本属于林瑞芹的一切东西都变成了她的东西。
自然而然地,在各大系统、网络认证系统、户籍系统上,她就成了林瑞芹。
能够证明她记忆/数据库中的林瑞芹存在于世的东西,能够证明那个人存在历史中的证据,好像真的没有了。
她没有留恋那所旧公寓,只带了少量行李,就踏上她的旅行。
舱门打开,里面走出的是一个人。看起来似乎是位妙龄女子,长发飘飘,清秀貌美。
标准历5023年2月28日。泛银河人类共同领,旧地球。
旧地球曾经因为月亮碎片袭击而陷入一场浩劫之中,就像当年袭击恐龙的小行星一样发生了一场浩浩荡荡的物种毁灭事件,人类搭乘自建的方舟号移居到了新地球——也就是今天的人类首星,逃过了一劫。
直到最近人类在银河系的快速扩张发展,才使得人类得以将眼光重新落在他们的母星身上。
于是几个世纪前,人类开始了庞大的母星生态重建工作。
现在地球的生态已经回复到了蓝天白云、鸟语花香的程度,许多企业已经在这里建立了新的旅游度假村,中央科学院的考古团队也到这里来发掘远古的人类遗产。
旧地球只是她目前航线的中转站,她是从比邻星省的首星出发的,下一个目标是接近银心的某颗前线殖民基地。再从那里作为跳转,最终到达半人马座a1的黑洞观测站。
而既然来到了这里,她不禁想要寻找某位老朋友——尽管那位朋友离开前就叮嘱不要寻找她。
她选的降落点所在的地方,在人类离开旧地球开始大流亡之前,叫做高青,是一个县城,隶属于东亚联合山东省淄博市。
“青丘之国,其阳多玉,其阴多青雘。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食者不蛊。”
那是一只跨越人类早期万年历史的九尾狐,吸天地之灵气,可以幻化为人。
而其愿望,是制造一面完美无瑕的能跟透析自己本质的镜子。
但每每入夜,她总能听到周围传来诡异声响,有时候还能看见突然掠过的鬼魅身影。
她不害怕,因为她知道,这位旧友曾经就喜欢恶作剧,是个相当“恶劣”的狐狸精。
而且她能感觉到,冥冥之中,存在了某种引导,引导她走去某个方向。
她寻觅了好几天,终于找到了一间破旧不堪,只剩下断壁残垣的寺庙。
院落生满了草木,中央的大殿尽管残破不敢,但竟然仍奇迹般的矗立不倒。
走进寺院,跨过倒塌的寺门,她的视线关注着大殿里那尊充满锈迹的佛像,由佛像往下看,由宝殿往外看。
“你是...”兽物说话了,声音却是细绵悦耳的人声。
“是我哦,不记得了吗?我是洛。”她的声音就和兽物的声音一模一样。
“不好意思....我见过太多人太多事,没法记清每个人的事情。”
“没关系。”她伸手去拥抱那只生灵。“真的..好久..好久不见了,瑞芹...”
她松开对方,瞧见生灵的眼神里,那双眼也是和她的一样,尽管生理构造存在相异的地方,但她明白,她的眼睛是和这双眼一样。
“好像照镜子一样呀,瑞芹...不...”她一直都知道对方的真名,却从没有喊出来。“洛,好久不见。”她笑着跟传说中的九尾狐说。
九尾狐愣了一会儿,好像在拼命搜索记忆,她的名字,啊,她都快忘了自己的名字了,没错,从古至今,尽管她换了很多个名字,但她的真名只有一个,而她只跟一个人讲过她的真名,她给这个人取了和她一样的名字,赋予了一样的声音,一样的容貌外表。
“正在找哦,我现在正要去黑洞那找呢,在此之前我还有一个问题,很久之前我就想问你的问题。”
于是,作为人的洛向作为狐的洛问了她一直想问的问题。
“我想知道,你那天在我身上看到了什么,你照我这面‘镜子’究竟看到了什么?”
九尾狐没有回答,好像只是做了一个狡黠的表情,只有她能够看出,那是恶作剧时的笑。
属于灵魂或者心智的闪光,在无尽的黑暗中被埋没,却也不会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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