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天我突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换来你的新生,我为你准备了心脏和灵魂今后请自由自在地生活下去。”
有好几次我内心涌现出将这句话向朋友道出的冲动。它卡在喉咙里,最后像清水一样被我咽下。
我不断收到未世寄来的信件。它们堆满了我桌面的一隅。这其中每一封信我都读过,“姐姐你现在过着怎样的生活你过得好吗”“最近入春天气很好希望姐姐也有一个好心情”。以及,“我们从来没有因为那件事情怪罪过你”。
名字这种形式令我十分厌恶,因为其中蕴含了原子决定论般的命运论思想。打个比方来说,那是一种循环。我对生命的理解是一个螺旋形的铁制的槽。你顺着那螺纹不停旋转,重复着类似的事情,最后在中心的地方沉沦下去。人们不应回首往事,至于我,还没到说出这句话也不会被责备“故作老成”的年龄。
如果主动结束掉一切,像是拨下电源开关,像是处于大过滤规则之中的文明不再自我欺骗而察觉到,所有的天外信号都来自同一个信源,是不是我周围的人们就能得救呢。
真寻说这是一种*自毁冲动*。“你这样下去会把整个陆上文明毁掉。”真是令我受宠若惊的抬举。但是因为我的友人们,最终没有落入那番境地。我最终没有陷入到偏执的螺旋状图样之中。
正因如此,我害怕失去他们,失去当下,失去时间。我害怕得不得了。
“白色的灰烬一片片从她身上脱落。以此为交换,她的生命将能够延续下去。”直到永恒。
至少赶在现在,再让时间驻留一会儿,不要把他们从我身边夺走。我计划在除夕夜给每个人寄一张卡片,是一张节日贺卡。我要在上面落下自己微小的祝福,那时上面大概会这么写:
“我祝愿你和你的家人新年快乐身体健康,还希望你们能够幸福美满地生活在一个洁白无瑕的世界。”
比起以往的时代,科学和文化更加鲜明地成为了一种政治资源,都心圈的中学校锐增到了一百多所。这之中大部分学校是寄宿制的,奉行初高中一体化教育,并且需要学生接受相应的海事防灾训练。
除*花鸣症*之外,这是泰拉伊尔人带来的最为肉眼可见的变化。
即便税收外汇工业产能云云在花京的占比大不如前,这种影响还是平等地辐射到了延行。
升上高等部的时候我们和都心圈几所中学的通信已经十分频繁。他们在学校里创立了自己的报刊,叫做《反接入学评》,我在那上面一个小小的角落里有一个小小的栏目,名为“海兽实录”。
为《学评》撰写的内容主要是我的个人见闻。只有在延行这样的内陆港地区,才有机会目睹到汹涌潮水中造访的来客。
在我讲述这些或惨绝人寰(这部分比较少)或艰苦不易的经历时有一个帮手,是我小学时的同学。我们通过信件交流,我负责文字部分,她负责给我的文字配上相称的插画。这样的合作从我们还是儿童的时候就开始了。
有时我们会在交流工作之余问候一下彼此的近况。她就读于讴丘综合育成中学,主攻的科目是情报科学。讴丘中学在过去也是都心圈首屈一指的精英学校,被指定为动员校后,分配的教育科目集中于负责在行动中一击致命的职位上。
而我的这位朋友,此时已经进入到精锐中也称得上精锐的“灰鸦部队”了。
她说她们会在锈雨地带出勤,披上信鸦羽毛制成的兜帽披风,然后在雨中趴着不动整整十个小时。帕索玛纳鲁耶。我对信鸦说。
有时她会遵守儿时的约定,在信中回问我一些问题。她的问题和我的不同,大多与现在并不怎么相关,似乎适用于生命中的任何一个季节。
她问,为什么你的故事中总是会有锈雨、灾难和战争呢?宛如这些问题从一开始便镶嵌于我们两人的历史之中。
我在涂鸦本上的草稿笨拙得像早期的图像小说。一板一眼,而且充斥着固态化的对白,沉重得能压垮一只蚂蚱。我用彩色蜡笔在纸上连线,每一条线段代表一个人物的走向,他们最终汇聚于某个历史终结的重要时刻——比如在这个时刻,仪帝国的皇帝将要按下轨道水弹的发射按钮。
百香是第一个对这些作品发出质疑的人。首当其冲的问题便是,“你的分镜实在太烂了”。
我相信凡事都有契机。换座位的时候百香换到了我的前桌。她回头对我说,要不要试试我们一起画。
具体来说,我作为“原作”给出故事大体的走向:这个人觉得自己能在战争爆发时创立一个加工厂,雇一些嘉德兰人大赚一笔,如此尔尔;百香作为双人组中的“作画”,将角色们在分镜格中描画出来,就好像由此终于得到了第一次的生命一样。
这项活动十分考验我的口语技巧。刚开始时我讲得吞吞吐吐,“宛如听外星人在讲他们星球的哲学”。但百香仍然听到了最后。
过了几天,她回过头把画好的原稿展示给我看。我看着我们的处女作,没有任何余裕地感到兴奋不已。兴奋不已,抱着百香转了两圈;以我的体格实在没法把她抱起来,所以实际的效果是我作为行星绕着恒星系公转了两圈。
我当时最真切地认为,头一次有人真的通晓了我的想法和我的灵魂。
唯一令我耿耿于怀的有一件事。除了一篇在班主任眼皮子底下夭折的作品,对于我的结局,百香每次都会画出完全相反的主题。假如最后所有人葬身火海,仅仅一人有着“原作”都无法察觉的生还机会,她便一定会让这个角色存活下来。在这幅图景中,制造浮游机的实业家从机库残骸中起身,一脸愕然,不应置身此地;此时一抹朝阳打在他的身上,让整幅画面有了鲜活的光感。
有一次我实在觉得这样的改编难以忍受,我站在她的桌子跟前,心脏砰砰直跳,平生第一次涌现质问他人的想法——风间小姐,你究竟为什么要这样画?这完全不是我的意思。
这时她刚刚结束了最后一幅画面的绘制,用我能想到的最忐忑的步调放下笔。她抬起头,让我看到她的表情,让我知道她画的时候快要哭出来,有多么难过。
“行人,为什么你的故事中总是会有锈雨、战争和灾难呢?”
她问的是我丝毫没有准备的事情。准确地说,我从没想过别人问出这些问题时,我该怎么回答他。
我知道自己缺乏像父亲那样的英雄主义情节。这些故事原本是铁灰色的,锈迹斑斑,在她的最后一笔中才有了亮色——这才是由衷喜爱着故事的人吧。那是我永远无法做到的事情,我是知道的。
难道我要说自己喜欢这样吗?在结束的时候把所有人都杀死,以让笔下人物遭受痛苦取乐?我不想让最好的朋友觉得自己是个精神变态。
那么要说因为自己喜欢看托马斯·克黎榭的小说,被其中冷硬的铁屑入侵了大脑?克黎榭是我的启蒙作家,但阅读他并不是因为我爱看,而是因为家里只有他的小说而已。
再这样穷尽下去,感觉的触须即将延伸到黑暗之中。想要尚且年幼的自己做好心理准备,只是一种回看过去的奢望而已吧。
但事实确确实实地遗落在那里。在“真空层的深处”,遗落着我不愿面对的事情。
所以,换而言之,事情是这样的。我当真以为所有人最后都会是同样的结局。这对我而言是一种合理。如此一来世界才是公平的,正义的——这个结局便是宇宙的热寂。非如此不可。倘若最终有一个人存活下去,这样的世界也是我不堪忍受的。
这一切来源于我的名字。以上这些事情不可能让任何人知道。
除我以外,我的心底,我的记忆深处,在这个场合我同样也不能告诉风间百香。告诉她说,“我真的是个精神变态”。
“哎呀,对不起。汤玛斯·克黎榭的铁线虫入侵了我的思维。我很喜欢百香的改编,它们让故事更加完整了。我保证以后改进我的题材,不会再犯。”
接下来终于进入故事的高潮。能算是高潮吗?这大概是萦绕全篇的谜题的谜底吧。有关白井行人为什么讨厌自己的名字。
这些内容毫无意义。里面没有情绪,没有韵律,没有令人叹为观止的精神世界,只有一个垂垂老矣的人(也许是女人)在自言自语,她的年龄在16岁和60岁之间呈一种叠加关系。
重新拾起当时的感情是十分痛苦的。这种痛苦不是生理性的,而是精神上意识到其所不能。宛如体验的器官已经停摆,此种机能已经在年久失修中早已衰竭了。
就算重新去阅读往事,头脑也不能把它划归己用了。感性像降下的雨幕一样,在光滑的大脑皮层上掠过,越是用尽力气想要抓住的东西,越是抓不到。
有关现实的讨论注定是徒劳的,因为*热寂*。所以接下来的部分应该这样开头:
在一个微冷秋天的晚上,白井行人从纷乱的梦境中醒来。
在一个微冷秋天的晚上,白井行人从纷乱的梦境中醒来。梦境的内容还在她脑海中重映,*旧事如新*。
这天晚上她和妹妹未世睡在一起,在二楼爷爷睡过的房间里打地铺,现在这间房间由她们两个人使用。
妹妹的睡相很差,到了令人心惊胆战的地步。她会在夜里向姐姐使出冲拳,睡成一个大字形。行人醒来时,妹妹已经睡到了和床头相反的位置,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她的踢击唤醒的。
犹格斯塔的天空被流动的海洋所包裹,只能看到经过乱序折射的星空。冷冷清清的夜晚,星光透过窗户洒在桌面上。行人的书桌以前是爷爷的写字台,妹妹在一旁用作桌子的物件是一架损坏的缝纫机,不知为何会出现在此地。人人家中总是会凭空出现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她听见客厅有人说话的声音。絮絮叨叨,不知在谈论什么。当她起身想要出去时,妹妹抓住她的脚踝,即便在半睡半醒中也呜呜地咕哝着,一脸不情不愿的样子。话语声渐渐远去。她抚摸着妹妹的头发,哄她再次入睡。未世头发的质地毛绒绒的,宛如某种林间小动物的手感。等到她的表情终于舒缓之后,行人把那大得夸张的狸猫玩偶重新塞到她怀里,走下床打开房门。
行人踏着脚丫从二楼房间缓缓步出。在狭窄的走廊里也有一扇窗户,不是落地窗,通向二楼的阳台。星星的光芒同样固执地从那里跑进来,客厅明暗交替,呈现水波荡漾时的图纹。
在两个小时不到的睡眠里,她梦到一阵冰冷的秋风,穿过冷清的街道带来冰冷的空气。她梦到儿时十分熟悉的街道,那里北边是文具店,南边是被推倒的旅馆,现在那里堆满了瓦砾和形状古怪的工程用机。
天上飘下纷纷灰色的雨水,像毛毡一样,点到地面上如同溅到锅里的油滴,滋滋冒起烟气。
雨不停下,淋遍了母亲的全身,她的身体开始发生某种变化。
从指尖开始,从发丝开始,原本属于她身体的一部分化作零散的碎片,从她身上剥落——一片一片,那是白色的花瓣。
母亲像浸染在一幅暗色油画上的墨水,晕染开来,与那油画接触的边缘灿烂地燃烧,宛如更为剧烈的盐化现象——这幅场景美得扣人心弦。
然而疼痛也好,其他的任何感觉也好,这些迹象从母亲身上哪里都找不到。
白井行人记得自己醒来前想要出声呼唤。具体想呼唤什么,迷糊的脑袋里暧昧不清。雨宫真寻告诉未来的她,梦中是花鸣症的末期症状。梦境常常来源于内心深处潜藏的欲望、动机,以及不以逻辑呈现的感性——真寻从一本精神分析理论书上读到这些。但在今晚,行人知道,做这样的梦只是因为前一天的国文课上,国文老师教了首描绘锈雨的诗歌而已。
“昙天灰雨,纷乱而积;等待之人,摄引合离;蹙而哀挽,言辞戚戚:昙天灰雨,纷乱而积。”
教国文的是个花胡子老头,说话时肩膀一抖一抖,令人担心他的身体状况。他开言,这首诗说的是在什涅韦若大降水时,诗人的亲属在仪帝国的水利局做官,此刻亲人要远赴灾区支援前线,在这场天灾中他这样述说:
阴云密布的天空坠下纷乱的雨滴;我所等待的人来到我的身边又离我远去;我悲哀地想要挽留她,吐出的言语楚楚戚戚;我说:妈妈,要下雨了,你别去。
她绕着一个并不存在的圆心旋转,下了回转楼梯走进一楼。因为一楼切切实实地与地面接壤,所以行人觉得自己踏到了大地上。她觉得喉咙有些干渴,走向厨房,在蓝色的空气中水龙头淌下的水滴也是蓝色的。行人接了杯水,一饮而尽。
她本想就此打道回府,方才听到的对话声却不绝于耳,如同耳鸣一般。她不相信来自泰拉伊尔的僧侣常言的万物有灵,也不相信所谓的灵异现象——他们的信仰与他们挂在嘴边的祷词一致。“帕索玛纳鲁耶,哈鲁卡娜撒提耶。”“帕索玛”在圣典中意指“心魄”和“灵魂”,*帕索玛纳鲁耶*自然便是“有灵归去”的意思。
让我们回到这个夜晚的时间点。在此时发出声音的只有可能是行人的父亲与母亲。
于是行人做了一个决定。她将玻璃杯清洗好,放回原位——那上面仍旧缀着通透的水滴——蹑手蹑脚地通过客厅,注意不发出一点声响。她来到父母的卧室门前,犹豫不决,一种畏惧感和一种无所畏惧感包围着她。畏惧感告诫她:不要这样做;无所畏惧感催促她继续向前。
她告诉自己:没事的,不要紧张,屏住呼吸,只不过是淘气一下,谁家孩子都会有想要恶作剧的时候。行人悄悄把耳朵贴近门扉。
在往后的时间中她会知道,这个决定改变了她的整个人生。
声音隔着卧室的门雾蒙蒙的。行人听见一个模糊的女声,她问,某某事物真的有意义吗。
回答她的是一个朦胧的男声,说,它真的有意义。这回行人听清了,“某某事物”说的是她和父亲的训练。
接下来,母亲说,这将会制造多大一笔开销,你知道吗?
也许对话的内容会引起读者些许误会,似乎两个人在大声争论,这与前文相矛盾,但其实两个人都非常冷静。如同浸泡在液态的氮水里,机器有条不紊地工作着。远处军人医院的灯光打在门上,就像不明飞行物幽幽的引诱。
接着,对话声谈到入学。一年后行人将升入中学,他们计划让她去都立防卫中学就读。防卫中学在都心圈,在花港。那里有全世界最好的军事教育。
话题又进入照顾子女的分工,行人记事起,父亲负责照顾她,母亲则安心照料他们的小女儿。一个人指责另一个人,你只能通过缅怀过去和追逐祖辈的幻影来满足遗憾,然而遗憾却在这种强迫重复中愈发张开一个大口,就像风暴眼或者钻井的钻头一样。她让对方成为这样的角色。
就快到了。行人快听到关键的部分了——快了。在一阵反刍中,对话回到最初的话题。对话大约是一种机械,可以想象一对互相啮合的齿轮。这些齿轮带领着战车在焦土上蹒跚爬行。
这个名字的含义并不是什么“一往无前地前进”。前路广阔,她将无所阻挡地前进下去。
不是什么“清正纯洁的步行者”,行人有一个坚定的未来。
这个名字的寓意很简单,让人怀疑取名字的人有没有好好念书学习国语。它的寓意只是一个元音语中的谐音。
*白行者*。在“中洲”厄加德的传说里,驱唤死者的北方恶鬼。
出生三个月后,母亲为他们唯一的女儿寻了一位柏洛明籍的神婆。她的信仰既不是普塔也不是日冕教,是一种在泰拉伊尔更加偏远的异教。难以想象这位母亲为何对厄加德的圣徒和遍地船庙的法师视若罔闻,转而去寻求这样一位人物。
有一个人拖曳着长长的烟尘,在你东南侧五十公里的地方并行着;
每一片灰烬都从他身上脱离了,于是那个人像化石一样,身体变得僵硬,冷却下去;
这种延续生命的方式令人联想到教廷时代盛极一时的鬼怪传说。在厄加德洲的极北地带有一种恶鬼,以食人为生。他们驱赶死人,有着苍白的皮肤,眼眸如同冬日天空那般湛蓝——虽然在犹格斯塔没人见过冬季。没有多少人知道,这种生灵在泰拉伊尔确实存在。
女孩讨厌名字这种形式。如同物理主义者们倡导的强决定论,名字让她想到无法逃脱的命运。与神学相绑定的赠予,打个比方,就说占卜好了,更加令她厌恶。
也许训练是为了从如此蛮不讲理的未来中保护她,父亲也有这样的考量吧。然而母亲的话语也并非毫无道理。这里似乎有某种缥缈的此消彼长的规则,在祖孙之间存在一场接球游戏。如果你失手没能接到父辈扔来的球,那么,这里有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把枷锁套在子女身上,让后代去努力吧。
他们也想过用别的方式来解释这段话。其中一种是按照字面意思理解,你的孩子有着*白行者*的血统,能够操纵死者军团。又或者,生老病死照常在她身边流替,只不过新陈代谢稍快一些而已。
我曾经很想把它理解成后一个意思。亲人朋友的逝去令人哀痛不已,却也并非无法承受。帕索玛纳鲁耶。
你叫白井行人。生命将从你身上如灰烬般剥落,一片一片。
我叫白井行人。我的生命将在掠夺他人生命的往复中,延续下去。
发生那件事之后,我离开学校已经半个月。时节临近小升初考试,但对我而言,文化课的成绩无足轻重。因为父亲早已决定让我去花港的都立防卫中学就读。
从未世进入急救室到住院,一直到后来成为首个康复案例,我每天都会前往医院。驻留的时间是不固定的。也许是午后一两点至夜幕降临,也许是一整天。
病房和走廊之间的墙壁没发挥多少隔音效果。我想象未世静静躺在病床上,紧闭着眼,躺在松鼠笼子般的支架里——她的头发一寸一寸地染成白色。在床位的右边,我想想,应该是一些机械仪器吧。
如果不能挽救任何人的生命,那要这些机械来有什么用呢?
第十天的时候,来了一些被称作精神病理专家的人。这些人来自泰拉伊尔,得到ISCAC和政府的许可,在此设立分部。
他们的全称是博物局,花鸣对策署,精神病学部——这天之中未世脱离了重症病房的看护。人们熙熙攘攘,在房间门口进进出出。这里没有我能做到的事情。在这边的世界我是多余的人。
有关发生的那件事情,我并不打算在这篇文章里具体谈论。恳请读者原谅。
我像此前一样早早起床,从二楼下到客厅。在卫生间时我与父亲相遇,彼此维持自己的运动轨迹,就像两个幻影,互相穿梭而过。
对于妹妹住院这件事,母亲选择直接留驻在医院,留下对家务诸事完全没有经验的父亲守在家中。
父亲要担任一家人的洗衣专员——主要是妹妹在医院的洗换衣物。因为母亲彻夜不归,父亲还要负责做早饭。他分不清干洗和水洗,把我和未世的校服衬衫洗得皱巴巴的。
早餐是硬邦邦的切片面包和盒装牛奶,用微波炉随意地加热了一会儿。我在餐桌上没有多少话语与父亲交换,自己那份很快就吃完了。
前一天前往医院时背的肩包原模原样地甩在沙发上,里面的内容半个月都没有改变过。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了十九天。
街道上传来狗的吠声,一旁的绿化带散发出清晨薰衣草的芳香。在意识之中,我想要坐在病床边,看着妹妹的脸庞发呆。我的口唇想要发出声音,一开一合。
等到我重新回到现实之中,身体牵引我来到城市环线的起点站。
站台空无一人。距离白领、学生和各路人马占领这个偌大的线性空间,为时尚早。
不远处的半调阴影里停着尚未启程的列车。如同手枪弹匣中的子弹,等待着新一天的信号将它们发射出去。
一辆列车悄悄靠近。在黄色警示线的另一侧,列车轻声引诱着。车身侧面贴着公益广告,上面写:关爱未成年人。然后,大门打开。
我的手上抱着一台小小的收音机。它原本的归属地在东边的郊区,家住我和父亲小小的营地。
这不是一场有规划的逃亡。没有规划,却早有预谋——我的手里攥着那台收音机和一枚车票。当时我一边望向窗外,一边拨弄频带,收听新因尼尔斯的谈话节目和叙里叶的战争报道。这两个地方分别属于利弗维尔洲和厄加德洲,现在厄加德洲被红土掩埋。这些信息没有一条是关于此时此刻此地的。
车窗外阳光明媚,楼房高速掠过,在如同碳酸饮料的城市空气中潋滟着。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这一整个上午我都是在车上度过的。环线列车咣咣当当,像近日轨道上的周回卫星一样,绕着城市循环。如果无从寻找丢失的话语,就在口袋的深处将其握紧吧。
临近中午迎来第一波小高峰。人类大致是一种气体,如果使劲挤一挤,便能塞进如此狭小逼仄的空间。周围有汗水的气味,有化妆水的刺鼻香味——温度和湿度——一切与人有关的气息都汇聚在这里。
一个高中生落坐在我身旁。一个白领被乌泱泱的人群挤来挤去,握着把手站到我跟前。
他躬下腰对我说,把你的收音机关小点。于是我把耳机线拿出来,把转接头的另一端连接到收音机上。我失败了。那上面没有耳机能插入的锁孔。他的脸继续靠近,直到我能看清上面愤怒的纹路。于是在他上车的下一站,我离开了都市环线列车。
除了上下学通勤的路线,我对城市中心一概不知。童年时光我的学园生活围绕着公小半径一公里展开。地铁站囊括其中。上下学通勤总共需要一小时,周末的时候我和父亲在训练场度过。
有三栋大楼高的摩天大厦一栋又一栋映入眼帘,叫人应接不暇。从站台上眺望时,我注意到自己从没发现过的东西——中央区的密度。房屋与房屋之间几乎没有缝隙。公寓的距离特别近,似乎从窗户就可以看到隔壁的房间。在视野即将穷尽的远方,隐入苍穹的无机质花瓣垂落在建筑群的末端,张牙舞爪地向天空中射出反引力线缆。
我的身体自顾自地往月台外行走。从站里涌出大量的人潮。往常在人流拥堵的地方,我会感到呼吸困难、浑身僵硬,在这时胸腔却出奇开阔。出站的路上我被人群裹挟着,推往搞不清楚的方向,这里不是我上学时的出口。就这样跟着人流搭上扶梯,从相反的出口走出车站,来到市区。
行人熙来攘往,街上车流如注。“这些车辆由表现欲、露阴癖和平滑的知性感官混合驱动,实在令人难以恭维它的排放量。”
“它是一座巨大的室内建筑,头顶悬挂着明晃晃的白炽灯,它的特点是均质化和无序的摇滚——*白噪音*。无论身在何地你都处于繁华中央。”
以上想法来自未来的我。此时此刻的我只知道一件事,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属于这里。
住在这里的人们一般会怎么想怎么做呢?我想起了公小的同学们,想到风间百香。市中心的女孩会来到百货大楼好好发泄吗?一层是饰品和商业广场,二层是服装,地下一楼遍布着饮食连锁店。她们身着父母精心挑选的穿搭,在甜品巷穿梭流连。
但如果是百香的话,也许还会选择街边的漫画咖啡馆吧。在暖意萦绕的灯光下奋笔画个不停。
我还想到从学校请假之前和她大吵了一架。准确来说那不是争吵,只是自己单方面的过错。我所见到的世界是铁灰色的,锈迹斑斑。从云层中任何一束光都无法投射进来。我却把这灰色强加到了她的身上。
假使真的走失迷路,会有警察叔叔把失联的孩子送回家吧。头顶有个声音说,在个场合你该撇开一切,彻底地毁坏自己。
“应该”和“义务”之类的说法令我如坐针毡。然而对没有经验的人而言,“彻底地”执行一件事是不可能的。
我在脑海中回复道,可以的话还希望不要浪费社会资源。
所以最终的结果是,在商店街上,我找到了一家24小时营业的电玩厅。轰隆隆的游戏音效和音乐声摧残着听觉,但室内令人安心。
我在一部街机游戏上投入了四个小时的时间。这天之中充斥着许多第一次,这部游戏包括其中。
在这款游戏里,玩家需要把不同规格的小鸟放在弹弓上,然后发射出去,炸毁敌人的碉堡来获得胜利。它的卖点是每一关都发生在几颗小小的星球之间。小鸟的发射点和敌方建筑处在不同的星球,当小鸟离开弹弓后,它会被不同星球的重力圈牵引,扭曲方向。作为玩家,你需要规划路线,控制拉开弹弓的力度,以保证小鸟们能够精确抵达打击目标。
有一关里面,小鸟们和充当敌人的绿皮猪一同位于一个巨大的球体内侧。重力来自内球面的外端。球心悬挂着一轮太阳。小鸟被弹弓抛向天空,与天上太阳的摄引离合,泊入球体对角线的方向。
这部游戏名为《星际小鸟》,但在周围玩家的嬉闹声里,我听到一个缺德的别称。他们叫它“轨道水弹模拟器”。
我的双耳没能依靠毅力坚持下去。傍晚时候我离开了游戏厅。
天气转凉,低温一寸寸入侵防线,但我身上只有一件卫衣。
我的身体使唤我继续晃荡。人们从我身旁经过,影影绰绰。他们从A点来到B点,又从B点回到A点,重复着类似的事情结束一天。道路两旁的绿化带散发出与延行街道不同的香味,像是芥子气和玫瑰的混合——现在不是开花的季节,那些花瓣落在我身上,融化了。
双腿迈向气味和光芒衰减的方向。它们拖着我来到一座小公园。
眼前有一位年轻女性,失意地叹了口气。一条街道外,一名青年弹着一把破旧的吉他博取收入。父母带着孩子们来到公园的西南角,在满是孔洞的石堡里玩耍。两个孩子活泼地爬上爬下。
在我之中涌现出一个想法,公园通常都配有用铁链拴着的秋千吧。我想落座在秋千里,如此一来便能结束余生。在电视上经常能看到,失意的人坐在公园的秋千上摇摇晃晃,没想到自己的人生也能迎来如同电视剧般的一幕。
但是秋千之上并没有位置留给我。不远处的两个座位,在左侧坐着那位失意的女子,右侧是一个年纪比我还小的女孩,荡来荡去的,脸上挂着暖洋洋的笑容。
所以我慢慢踱向一旁的树荫。在枝繁叶茂的树木底下围着一圈石墩,让树木连带根系从地面上隆起。这个地方连长凳都算不上,并没有考虑让人坐得安稳。
我把收音机从口袋里掏出来,让它坐在其中一块石墩上。
这个时间是娱乐电台最密集的时候。收音机开口说,笑起来吧,孩子,大过滤理论只不过一个荒唐的谎言。
我坐下来打开自己的钱包。里面已经不剩多少零钱了,不知道待会儿要怎么回家。
周围的人影开始陷入模糊。声音、气息和温度离我远去。就像一台相机,画面逐渐由清明转为了虚焦。那些声音,他们说了些什么?她的姐姐怎么样了?她的劳动仲裁?我听不清,脑袋里嗡嗡地响。
你眼前的画面不见了,*三途川*升起来迎接你。一种纤薄的、像睡觉一样的状态。收音机说。比起棉花,更像是玻璃,在脑海里反复研磨着。收音机说。
不,行人,你留下了,是其余的部分离开了你。在你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的时候。收音机说。
在我的意识即将消失的前一秒,一个声音突入进来。远远的,蒙蒙的——我清醒过来,揉了揉眼睛想要去看,但夕阳的光芒却刺得我睁不开眼。
傍晚的光线交织在一起,半空中像是漂浮着折射光线的粒子。平静的云层、抑或说潮积海面在天空聚拢,准备将太阳彻底吞食进去。
楼宇上粉红色的霓虹在空气中折射,涂满整个街道,沥青路上的车流呼啸而过。
恍惚间就像时空穿梭的幻影,回到似曾相识的未来世界。
“行人……?是行人吗?”一个声音在叫我,“你怎么会在这里呀?”我迷迷糊糊地直起身子,看到眼前的风间百香。
我的第一反应是赶紧起身逃跑,但由于饿得实在走不动路,这个计划被我就地否决了。
我如同一只被肉食动物盯上的小鹿,如果不是体能有所限制一定已经在满地乱爬。
常年一个人玩耍的经验再次绑架了我的身体。我听见自己鼻子下端发出声音:
对方一脸错综复杂的表情,好像在说“你真的要在这种场合下说这种话吗”。
“我就是出来逛逛。倒是风间同学,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只好这样补充一句。
我第一次知道。不,印象中她的确跟我提到过,但绝对不能告诉她我忘了。
“我今天上完补习班下课,路过这边就看到你坐在公园里……
我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到了她关切的眼神,于是赶紧移开视线。视线很可怕。人类的目光是无法相遇的正物质和反物质。
“因为,”她小声嘟囔,“你不来的话,原稿没法完成啊……”
随后投来的是灼热的视线。我失落的心情还没来得及酝酿,心里就被惊喜和惊吓填满了。
我不喜欢说话时看着别人的眼睛,也没有观察别人的习惯。与其说没有习惯,不如说我根本不想跟人对上视线,每当遇上和人一对一交谈的场合我都拼尽全力把目光从别人身上挪开。
但是在这种状况下,我连协调身体机能的闲工夫都没有了。视觉贪婪地摄取着眼前的信息,试图让精神重新镇定下来。
风间百香身着一件纯白的洋装,肩膀上挎着一个精致的小挎包,是看起来有些梦幻的款式,也许是卡通周边。在洋装裙摆和袖口的边缘有轻飘飘的花边,吊带是暗红色的。后者令整个人都精神起来,实在有着亮眼的表现。
嗅觉也不受控地调用运算资源。我闻到她身上散发出好闻的香味,是薰衣草的味道。伴随着令人怀念的气息,理智重新占领了高地。
看起来理智好像失败了。而且身体的设施状况好像还恶化了。
这个时候已经到达了极限。肚子不争气地爆发出一声巨响。时间停滞了一秒。
我的话语又被打断。百香卖力地在自己的挎包中翻找,最后递过来一个皱巴巴的塑封。塑封里面是在各种各样的物理力作用下,变得皱巴巴的菠萝包。
对方垂下眼,有些不好意思。但对我而言,这就好比古人被流放去做*星空礼*时,天上繁星赐予的食物。
在同班同学的注视下,不顾个人形象地狼吞虎咽起来。如同饿极了的肉食动物。
然而我似乎也没有什么个人形象可以顾及。头上马尾辫胡乱地绑起来,身上一件灰色的兜帽衣,下半身是短裤和脏兮兮的帆布鞋,和逛游戏厅时随处可见的不良少年别无二致。也许正因如此才没有被不良少年们找上门。
如今回想一下那幅画面。在城市将要歇息的傍晚,人影稀疏的小公园里,一边是纯洁无暇光鲜亮丽,一边是邋里邋遢衣冠不整。这时夕阳沉下,余晖洒在两个人身上。
虽然当时身体处于忘我的状态,但在我的意识中,精神活动正逐渐远离物质世界。
我读了托马斯·克黎榭的小说,看到了远非此时此地的层层累积的犹格斯塔。
我知道了水弹战争的事情,知道了历史上与比例冲击波同等影响的海洋灾害。在那些故事里,生命的逝去是稀松平常的一件事。帕索玛纳鲁耶。
我懂得了自己名字真正的含义。我不想用预言剧透给我的方式活下去。要我剥夺他人的生命而活,我完全做不到。宇宙的结局应该是热寂,所有的人和世界最后都会消灭殆尽,我也一样。
但最终,我的命运却与我的意志无关。它彻底无视了我的意志。
真是不可思议。明明发生那件事之后,自己的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行人……”百香不知何时坐到了我身旁。对方犹犹豫豫,捏着裙子,不知如何开口。
然后,就像决堤一般,像是气压终于抵达临界点一般——有什么东西喷涌而出。
我的内心顷刻间涌起了巨大的感情。这是什么?是悲伤吗?就快要抑制不住了。
“我、我让你画了那些糟糕的故事、那些难过的事情,让你心里受伤了……
“我明明知道你不喜欢它们。没有人会喜欢这些事情!我却把它们强加给了你……”
直到刚才我心里都空空的,像是开了一个大洞,怎样都没法哭出来。这时却调转过来,要强忍住不让自己的眼泪掉在面包上了。
那件事让我感到自己之中有一半的部分被掏空了。但身体却如同不是自己的一般,有种令人反胃的虚拟感。真正的我坐在一颗半径八厘米的头颅飞行器里,我透过巨人的舷窗双眼向外看,目睹的是另一个世界的风景。
为什么让妹妹遭遇了那样的事情,自己却一滴眼泪都没为她落下呢。
为什么直到现在才产生伤害他人的实感,自我满足一般地忏悔着呢。
对方激烈地否定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但我没有去听。
“就是那些,关于我为什么会讲出那样的故事的问题。”
“这些问题……没有为什么。因为它们都是*预先安排*的、被承诺的、我们的每时每刻都是被决定好的!人类这种生物镶嵌在琥珀里、是时间的琥珀,任何有‘为什么’的问题都没有意义!”
吞吞吐吐,颠三倒四。但在仅存理智的作用下,我没把最后一句话说出口。
空气中没有对话声。我们两人都没再开口。气氛沉没在了阴云里。
我想起在克黎榭的小说中读到过这样一个场景。一艘服役多年的重弩级航母,侧舷所有排水槽都被冰山划破,封冻态的海水一股脑灌注到它的船体之中,于是它就被这样的引力牵引着,没入真空层的深处。
我即将失去自己仅仅一人的朋友,从今往后孤独地被生命折磨。
现在这句话应该这样说:幸好有了此刻这样一个机会,让我能和她没有误解地告别。
“虽然我不懂那些很复杂的问题,但行人你打算把自己封闭起来,对吧?”
我不是什么厉害的人,不值得风间同学投注这么大的精力。
“我也许,说不太好……“她的话音颤抖起来,“我感到行人现在,正在远离我。问这些问题,可能是我和行人最后的接点了。”
“因为,行人你有一种自信,对吧。你自己有一个广阔的世界。最开始我就说了,我想认识你。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画,那样奇怪的、但令人兴奋的画,见到的一瞬间我就着了迷……
“但是,实际见识到你画中那个世界的时候,你讲给我听的时候,那个世界又那么沉重、孤独……好像要把人囚禁在里面一样。
“这和决定、命运什么的没有关系,我就是想知道,仅此而已!”
我从没想过百香有这么强大的输出力。庞大的信息、情感涌进我的内部,我的心理防线一瞬间变成了破铜烂铁。
“我知道行人现在非常难过。用你的话来说,这是‘攻破防线’的好机会,对吧。女孩子的话这种程度还是明白的。”
“但是我这么自我中心、又阴暗……我这种人的世界没什么好看的吧……”
我还想再还嘴,可张开口又想不出任何话来反驳,最后吐出来一句完全不像样的回应:
我把最后一瓣面包塞进嘴里,看着空荡荡的塑封,心里各种感情乱七八糟地翻涌。
时间就这样静止了片刻。我听见她抽泣的声线渐渐平缓。
“所以就算一下子弄不懂也好,就算得不到你的回答也好……
太阳已经看不到了。天空中只剩下余烬一般的潮积云层。
街道上有了明明灭灭的微光。不知是街灯还是星星洒落的碎片。
我像是要追逐光芒般地抬起头,抬眼看到红宝石般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然而那眼眸好似在傍晚的光线里闪烁着无与伦比的色彩。
在这时我却又不怎么想哭了。心中满满地被一种不知名的感情填上。
这种感情新鲜、陌生,但是温暖得似乎能叫人放下一切不好的东西。不好的回忆,不好的自己,不好的命运。
我所见的世界是铁灰色的。阴云密布,被潮积态的海洋笼罩;但是现在,奶油色的光芒一点一点地从云层中渗出来。
光里的风间百香伸出手,邀请我从自己的世界中迈步而出。
我回车站的路基本上是由百香护送的。晚上居酒屋、卡拉OK,对未成年人来说“不三不四”的场合都开始热闹起来。夜晚的中央区似乎变得比白天更加密密麻麻,叫人完全分不清东南西北。如果百香胸口有袋鼠的育儿囊之类的东西,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跳进去吧。
回家的路上,我和百香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我还没有体验过语义信息如此稀疏的对话,但却飞快地适应了。大概本身就是令人感到舒适才能够成立的活动吧。
令我惊讶得眼睛都快要跳出来的是,百香一周有五个课外学习班。据她所说原本应该有七个,但游泳和插花被她推掉了。
自己此前对她的认识有所偏差,如有冒犯还望海涵。今后会一丝不苟地将她视作千金小姐来对待。
百香说虽然希望我赶快回到学校,但如果处理家事需要更多的时间,她也会一直等我。
这天里我心中第二次感到悸动。这也是这篇文章中绝无仅有的第二次。
似乎母亲对我今天的行动大发雷霆。但在不远的将来,我才从父亲的只言片语中得知这件事。这个夜晚我回到家,父亲照常以沉默迎接我。只是这一次我能从他的目光中,读出些许不曾付诸言语的感情了。对我来说是堪比海洋革命般的巨大一步。
上车时百香在月台上对我喊了些什么。我的车钱是百香垫付的,我想回答她“到学校还你”,车门却在那时合上了。
后来在梦中,这个场景总是时时重映。虽然在过去与未来纷乱的梦境仍然纠缠着我;但在今晚,我睡得十分香甜。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莫名其妙地回想起了她在月台上喊话的内容。人脑中实际上是将所见所感的一切都记录下来了,只是索引与提取的效率低得惊人——我听说过类似的科学原理,但实在没法回忆起具体的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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