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清明在他十八年的人生里,从没见过比自己更丑的人。
又细又窄、两颗芝麻似的小眼睛,粗重、旺盛得像仙人掌一般突起的眉毛,塌陷的大鼻子,薄却宽阔的嘴巴,硕大的门牙,中学时满脸的青春痘已经消去,变成了痘坑,密密麻麻地散布在方正的宽脸上,就像布满环形山的月亮背面。世上的确有天生丽质、五官精致得恰如其分的人,但是在温清明认识的人里,没那么好看,长相或多或少有些瑕疵的人还是绝大多数。可是如他这般五官全部歪曲,狰狞,简直像造物主恶趣味的玩笑,他还从没遇见过同样的另一个人。
奇怪的是,温清明的父母并不丑,谈不上什么金童玉女,但是绝对与“丑”沾不上边,是一对普普通通、随处可见的夫妻。在温清明童年时,父母曾带他做过亲子鉴定,被告知他的确是父母的亲生孩子之后,父母待他并没有更亲近。在温清明的世界里还只有父母的时候,他就已经明白,他无法得到他人的爱。
父母虽说待他有些冷漠,但还是尽到了该尽的责任,让他衣食无忧。当他背上书包,走进校园后,他才知道,每天在家门外等待他的是地狱。孩子们最天真,不会掩饰善意,也不懂隐藏恶意。温清明的脸让他们生理性地讨厌,他们或者疏远他,或者欺负他,调皮的孩子每天肆无忌惮地拿他开玩笑,老师们虽然呵斥阻止,但温清明还是捕捉到了他们嘴角难掩的笑意。
为了在外面的世界生存下去,温清明每天都戴着大大的口罩。他早早学会了不引人注目,他的每一任班主任也都仁慈地让他一直坐在教室拐角。他不说话,不和人打招呼,每天卡着点进教室,放学后立刻回家。拿他开玩笑的同学也厌倦了这无聊的游戏,将目标转向别人。温清明逐渐学会了保护自己的生存方式:成为所有场合里虽然在场却又缺席的人。
互联网成了他唯一的桃花源。他喜欢上游戏和动画,在虚拟世界里流连忘返。一次偶然的机缘,他在某个动画剪辑视频中听到了一句英文歌词——Mama, I don’t wanna die, sometimes wish I’d never been born at all——他先是脑袋一懵,接着泪如雨下。他找到这首歌,数不清反复听了多少遍,从此开始沉迷摇滚乐,在一些乐迷论坛里发言,结识了不少网友,得到了许多认可。记事以来,他第一次品尝到赞美的滋味,比蜜更甜。一次,他和某个自称音乐专业的大学生争论,对方嘲笑他:你根本没亲自玩过音乐,只不过是纸上谈兵。他气得跳脚,却又无法反驳。下定决心后,他人生中第一次拜托父母给他买了一个贵重的玩具:一把木吉他。
从此以后,温清明的课余时间几乎都献给了这把木吉他。也是记事以来第一次,他因为出色的演奏得到了父母的认可。他开始录制不露脸的弹奏视频上传网络,得到了一些点赞,但还是少有人关注。有天他突发奇想,用围巾遮住面孔,戴上爸爸的墨镜,拍摄了他的第一个“露脸”弹奏视频。搞怪的造型、扎实的技巧,让他的视频超乎他意料地迅速传播。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类似的视频,关注数也随之逐渐上涨。有人骂他,也有人赞美他,甚至有人给他发私信表达倾慕之情。年轻内向的温清明无法好好消化像潮水般扑面而来的各种情绪,但是当惯了“透明人”的他,第一次感到自己被看见了。无论是怎样的目光,对他而言都像春日的暖阳。
高中毕业,温清明考上一所普普通通的大学,在校外租了一间屋子。他的个人账号已经积累了几十万粉丝,各种收入足以支撑起他节约的独居生活。他十八岁了,和自己的脸相处了十八年。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憎恨这个老朋友,如果不是它,他十八年的人生一定会轻松很多。但他已经学会了怎么忍受它,怎么保护自己,怎么像一个普通人一样独立地活着。在他十八岁生日这天,他买了一个小小的蛋糕和几根蜡烛,去琴行取回丢在那里修整的吉他,背着它回出租屋。许多年过去,他的这把吉他早就有了不少小毛病,但他还是不舍得扔掉换一个。路上,他回想自己的人生,虽然有那么多的怨恨,虽然也曾想过一了百了,但他还是得到了许多——父母的照顾,网友的鼓励,陌生人的善意,还有最重要的,一直陪着他的这把木吉他。
天空飘起雪花,十二月的天暗得太早,才五点多就已经像是黑夜。温清明拎着蛋糕的右手已经冻僵,他换左手提,将右手揣进口袋,加快脚步。路过一家KTV时,突然有人叫住了他:“请问你是清明君吗?”
他吃惊地看向说话的人。是两个女孩子,一个高一个矮,矮个女孩戴着眼镜,打扮很漂亮,正对着手机说个不停,高个女孩穿着很朴素,像是附近的学生。“你真的是清明君?”高个女孩又问了一遍,大大的眼睛满是期待。温清明在现实生活里从没被人叫过网名,害羞、害怕、喜悦,几种感情同时涌上心头。他木讷地点点头,想赶紧逃开。“真的是你?我看你穿的衣服和昨天视频里的一样,还背着吉他,就想是不是你。啊,你平时也像这样用围巾围住脸吗?你就住在这附近吗?”女孩激动地抛出许多问题。从没和女孩说过话的温清明,已经害羞得大脑一片空白,只是机械地点头,伸手指着回家的方向。女孩像是明白了他的意思,问:“你要走吗?可以加个微信吗?对了,我朋友在直播,你要和她打个招呼吗?”温清明赶忙摇头,但是眼镜女孩已经注意到他。“他是谁?”高个女孩做了简短的介绍,眼镜女孩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表情有点不屑。“他很有名吗?”“是啊,他有几十万粉丝呢。”眼镜女孩突然两眼放光,将手机镜头对准温清明,开心地靠近,向直播间的观众介绍他,并且说他是她们的好朋友,今天约好了给大家一个惊喜。
温清明慌了,眼镜女孩让他对直播间的大家打招呼。他看着手机屏幕上飘过的许多弹幕,紧张地挥挥手,望向高个女孩,指着回家的方向。她好像看出了他的紧张,靠在朋友耳边小声说:“他视频里从不说话的,也不露脸,应该不习惯直播,你让他打个招呼就回去吧。”眼镜女孩瞪了她一眼,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笑眯眯地对着手机说今天有好玩的事要给大家看。她突然伸手拉下温清明的围巾,又一把摘下他的墨镜。温清明先是感到冷,接着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想尖叫,想让女孩把围巾还给他,但是他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看着手机屏幕里那张陌生又熟悉的丑陋面孔,弹幕突然挤满了屏幕,全是问号和肆意的嘲笑,以及许多阴阳怪气的、恶毒的词语。眼镜女孩也大笑起来,快要拿不稳手机,他求助地看向高个女孩,然而她的眼中笑意不再,只剩下惊恐。温清明缓缓摇头,张嘴想解释,想告诉她其实我是骗你的,我不是清明君,清明君是一个人如其名的、有才又帅气的人,是值得她喜欢的人。但是他开不了口。他后退几步,摇摇晃晃地摔了一跤,手里的蛋糕掉在路面上,摔成了一地白雪。他突然很想哭,但更想赶紧离开,他爬起来,背好吉他转身就跑。
他边跑边哭,哭得越来越大声。他已经记不清上次哭是什么时候了,或许他从来都没有哭过。他像是要将这十八年的泪水全部哭出来,喉咙嘶哑地吼着,双眼早已模糊。他看不清脚下,只是一味奔跑。突然,耳畔传来刺耳的刹车声,他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就感到眼前被泪水模糊的世界飞速旋转。时间忽然被拉得很漫长,他慢慢明白了自己正在飞,所有人都在看自己。他感到开心,在他十八岁生日这天,他飞得这么高,有这么多人抬头看他。他真想为他们演奏一首生日歌,他伸手摸自己的吉他,突然想到要保护它,它才刚刚修好,不可以摔坏。他想脱下背带,将吉他抱在怀里,可是他的动作也跟着时间一起变慢。焦急中,他想起刚刚遇见的高个女孩,想起她提到清明君时,脸上浮现的笑意。泪水从他眼里飞出。在温清明十八年生命的最后一刻,填满他内心的,是悔恨和不甘。
温清明慢慢睁开眼,想伸手遮挡刺眼的阳光,可是手臂麻木,不听自己使唤。他试了好久才勉强站起来,脑袋却比身体更疲惫。他身处沙滩,眼前是无边无际的大海,海鸥在天空中盘旋,鸣叫。他努力回忆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但是毫无头绪。
让温清明感到奇怪的是,明明身处沙滩,自己却穿着冬天的衣服。他脱到只剩一件内裤,觉得有点冷,但是如果穿上秋衣又会有些热。他将衣服整理好,放在远离海浪的沙滩一角,然后沿着海岸漫无目的地行走。他检查自己的身体,完好无伤,又伸手摸自己的脸,双手却下意识地想抓住什么,他突然想起这里应该有条围巾,眼镜女孩放肆嘲笑的脸跟着浮现在他眼前。他惊恐地看向四周。这里是哪里?为什么自己会在这种地方?不是被车撞了吗?曾经看过的许多故事情节此时在他脑海中复苏,他猜自己或许是“穿越”了。他狠狠扇了自己两巴掌,很痛,不像是做梦。惊愕之余,他感到怅然若失,紧接着兴奋之情像电流穿过四肢,让他浑身颤抖——他终于有机会开始全新的人生了。
一阵风吹来,只穿了一条内裤的温清明搂紧身体。随着海风一起传来的,还有一阵清脆的欢笑声。温清明伸手遮挡阳光,循声望去,远处有两个正在玩水的孩子,像是一对姐弟。弟弟飞快地用手臂抄水泼向姐姐,姐姐笑着遮挡面孔,突然抓住弟弟的手,将他扔到海里。弟弟头伸出水面,开心地游向姐姐,冲她伸出手,好像要她再来一次。波光粼粼的海面为这对姐弟的身影镶上银边,就像一幅洋溢着青春活力的水彩画。温清明羡慕地看着他们。像是感受到他的注视,男孩也看见了他,指着他的方向,女孩也看了过来。
温清明慌了,想要逃跑,可是刚后退一步就腿软倒地。他挣扎着想爬起来,疲累、紧张的身体却无法动弹。那对姐弟好像察觉到他的异样,快速跑到他身边,蹲下来用他不理解的语言对他说着什么。温清明低头不敢看他们,突然想起如果自己真的穿越了,这张这么多年来让他受尽烦扰的脸,会不会也已经改变。他的心扑嗵狂跳,可还没等他接着想,身边的女孩就弯下腰,双手捧起他的脸。他还没来及看清女孩的长相,就看见女孩担忧的脸色变得惊恐。女孩愣了两秒,尖叫着缩回手,男孩看见他的脸,也尖叫起来,跟着姐姐一起逃走。
温清明呆呆地看两人远去,直到他们消失不见。过了很久,他将头埋在大腿上,抱着双腿轻轻抽泣。这次他没有嚎叫,只是颤抖着身体,轻声哭个不停。上天好像热衷于和他开恶毒的玩笑,就连到这里也不放过他。他才刚开始对新生活产生些许期待,便再一次明白期待是他不可以拥有的奢侈品。他闭上眼睛,心里只剩下绝望。他又冷又饿,身体里仅剩的一点点力气也在逐渐消失。他想不如就冻死在这里吧,不要再有什么来世,不要再有下一次机会,让我彻底消失吧。
困意袭来,就在温清明昏昏欲睡之际,耳畔再次响起人声。他迷蒙地睁开眼睛,眼前是女孩担忧的面孔,她离自己很近,正不停说着什么。温清明吓了一跳,想往后退,可是双手一软,躺倒在沙滩上。女孩轻声惊呼,扭头对谁说话,接着一个成年男人出现在他的视野里,蹲下来在女孩的帮助下背起他。从没得到过别人帮助的温清明,第一反应是抗拒,想让他们放下自己,可是刚张口就意识到彼此语言不通。他放弃抵抗,头枕在男人的肩膀上,在颠簸中慢慢睡着。
醒来已是傍晚。温清明慢慢坐起身,虽然还是很饿,但身体的疲乏已经消退大半。他坐在一张有些硬的床上,周围的家具多半是木制,夕阳透过窗户洒在餐桌上,上面摆放着许多水果和一大瓶牛奶。墙上挂着衣服、风景画、一把小提琴,墙角堆着些许杂物和几块画板。床下有一双凉拖鞋,床头的小柜子上整齐地堆着几件朴素、整洁的灰色衣服,温清明穿戴好了,正准备出门,门却先被打开了。进来的是之前看到的小男孩,他看见温清明,神色还是有些害怕,扭头出门喊了几句,他姐姐也进了屋。她看见温清明已经下床,舒了一口气,笑着对他说话。虽然温清明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是能听出她语气中的温柔、关切,她说话时也直视他的眼睛,像在等待他的回答。温清明突然流下眼泪,吓到了这对姐弟,女孩拍他的背,慌张地说个不停,温清明不好意思地用胳膊抹眼睛,可是怎么也止不住哭泣。
到了晚上,这对姐弟的父母也回到家,看见温清明时都先是表现出惊恐,女孩对他们说了些什么后,他们拍拍温清明的肩膀,好像在让他别担心。他们让温清明和他们一起吃晚饭,也让他住在这里。起初他们以为温清明是哑巴,温清明说了几句汉语,又在纸上写了一些汉字,让他们明白彼此语言不通。女孩拿起纸,一家人凑在她身后,好奇地瞅着上面的文字。温清明被他们的反应逗笑,这才仔细观察起他们的外表。这家人长得很像,看上去很普通,不大不小的眼睛,不高不低的鼻梁,不长不短的头发,都是那种走在人群中不会被多看一眼的人。他们穿得也很朴素,这里大概是海边的一个小村庄。温清明又四处环视,还是没找出这里和自己原先生活的地方有哪些不同。虽然他从没在这样的地方生活过,但是这间屋子里没有超出他生活经验的东西,那些家具、那些食物、那些摆设,都是他曾经见过或可以想象的。这家人除了语言和自己不一样,也只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人类。那么这里到底到底是哪里?或许自己并不是“穿越”了,而是莫名其妙地来到了地球上某个他不知道的地方?
温清明想不出答案,因为语言不通,他也无法和这家人交谈,但还是努力让他们明白了,自己从很远的某个地方来到这里,现在无处可去。这家人好心收留了他,照顾他的起居,还教他这里的语言。让温清明好笑又难过的是,他们对他的脸最为好奇,或许他们一生都没见过像他一样丑的人。
和这家人慢慢熟悉之后,温清明也发现了一些异样之处。首先是这家人的名字。在他们的语言里,有一种表示数字的词语后缀,若是直译,女孩的名字叫作海螺第一百三十一,妈妈的名字叫海螺第一百三十,男孩的名字叫作金枪鱼第一百三十五,爸爸的名字叫作金枪鱼第一百三十四。他们的名字都被绣在上衣领口处,在家里,他们称呼彼此时会省去数字,妈妈叫作“大海螺”,女儿叫作“小海螺”,父子的称呼也是同样。在温清明有限的知识里,他从不知道有哪个文明用这样的方式给人命名。而当他们知道温清明的名字不包含任何事物,只代表他自己时,他们也无法理解。另一个让温清明感到奇怪的是,这家人十分热衷艺术,妈妈喜欢做陶器,那些造型精美的作品,让温清明很难相信是出自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之手。姐姐非常擅长拉小提琴,乐声美妙动听,完全不像是一个十几岁少女业余的演奏。爸爸喜欢画画,他白天出海捕鱼,晚上去镇上喝酒,不喝酒的夜晚,他会在画布上描绘那片蓝色的大海。弟弟年纪太小,对这所有事都充满好奇。他们问温清明喜欢做什么,温清明做了弹吉他的动作,他们好像也理解了。第二天晚上男人回来时,从同事家借了一把吉他。温清明为他们弹奏了几首自己拿手的歌,让一家人很是惊讶。
小海螺说:“这样的歌,从没听过。温清明……(听不懂的词)……很厉害,很好听。”
时间匆匆流逝,温清明已经在这里住了半个月。他从没像这段时间一样无忧无虑地生活过,他很感激收留他的这家人。但是,他越是学习他们的语言,越是了解他们的文化,就越对这个陌生的地方感到好奇。这里和他的家乡非常相像,几乎称得上完全一样,可温清明总觉得一些地方隐约有些奇怪。这家人住的地方很偏僻,附近没有邻居,这半个月里他因为担心语言不通,也没有一个人去其他地方看看。如今他已经有点不满足于仅仅了解这个家庭、这片海滩,他想认识这里的其他居民,想知道自己到底来到了什么地方。
晚上,温清明照常和小海螺学写字。小海螺今天有点心不在焉,有时候温清明叫了她两三次,她才回过神来应声。温清明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小海螺摇头:“没什么事。就是过两天镇上有烟火节,我很期待。”“哦哦,烟火节你们会做什么?”“很多事啊!”小海螺笑起来,“最重要的当然是放烟火,很多很多烟火……为了感谢给我们生命的神明和大自然。放烟火之前我们可以逛集市,有很多好玩的、好吃的。到时候我还会和几个同学演奏歌曲,最近我一直在为此练习……总之有很多好玩的!”温清明非常向往,在过去的人生里,他从没参加过任何节日庆典。小海螺说:“对了,你到时候也一起来吧!我们带上弟弟一起去。”温清明高兴地答应了。
然而烟火节前一天,小海螺晚上没有回家。她妈妈趴在桌上哭,爸爸一边安抚她一边叹气。小金枪鱼问姐姐呢,爸爸告诉她姐姐去了神明那里。烟火节当晚,大海螺阿姨给了温清明一套新衣服,款式还是和平时穿的衣服没有区别,但颜色是清爽的海蓝色。温清明和小金枪鱼一起换衣服时,注意到男孩新衣服的领口处也绣着名字,而自己的领口上并没有。他问阿姨自己是否也要在领口写上名字,她愣了愣,摇头说:“不,你不需要这个。”
小金枪鱼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温清明看着他快活的背影,也笑了起来。虽然这家人最初见到他时都面露惧色,但都温柔地接纳了他,给他吃穿,教他知识,予他陪伴,这一切他都记在心底。可是他另有隐忧:他怕这只是归功于这家人非常善良,其他人会和他们一样吗?如果其他人见到他,还是嫌他丑,怕他,恨他,甚至要驱逐他,那该怎么办呢?
走了十来分钟,温清明终于见到了除了他们之外其他的人。是一对有说有笑的姐妹,夜色中温清明看不清她们的脸,想必她们也看不清自己,这让他稍微感到放心。这段时间他好不容易开始忘记的自卑和怯懦,这时重新爬上他的后背,压低他的脖颈。他低着头,走在小镇的夜路上,路边的灯光越来越亮,温清明缩紧脖子,不敢让其他人看自己。又走了一会儿,周围的人声越来越吵,好奇和恐惧同时揪紧温清明的心。正在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时,小金枪鱼说:“哥哥,我们到了!”
温清明犹豫了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眼前是一条被各种摊位夹在中间的、人流拥挤的小道。烤肉、水果、饮料,许多不同的香味飘在空气中,同时夹杂着酒味、汗味、洗发水味,以及夜晚淡淡的海风味。除了食物,摊贩们也卖许多其他东西,还有很多供人游玩的小摊:套圈、打气球、钓金鱼,等等。小路的尽头有一个不大的舞台,或许小海螺等一会儿就会在那上面演奏。舞台边的空地上,虽然烟火晚会还没开始,但已经有人在放自己买的小烟花,或者捏着仙女棒在空中转圈。这一切多么热闹,又多么熟悉,和温清明曾经在电视、电影里看到的各种庆典一模一样,唯独除了一个地方。
温清明双手颤抖,呆立在原地。他终于发现了这半个多月来和这家人住在一起时,时常感到的、却被他忽略的一个违和之处。小金枪鱼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却把他吓了一大跳:“哥哥,你怎么了?”
温清明缓缓低头,看向他的脸,又缓缓抬头,看向其他人。没有错,这不是幻觉,他没有看错。
早晨八点十五分,栀子花第一百零四终于被响了很久的闹铃吵醒。她睡眼朦胧地看手机,显示时间的数字让她吓了一跳。她急忙起身穿衣服,同时大声叫还在熟睡的室友积雨云第一百六十七起床。
积雨云懒散地翻身,没有睁眼,拖长了嗓音小声问:“几点了……”
“八点十五了懒猪!快起来!”栀子花已经穿好衣服,冲进洗漱间。积雨云惊叫,怪栀子花怎么不早点叫她。栀子花边洗脸边高声说:“你自己听不见闹铃你怪谁!”
八点二十,两人冲出宿舍门,向教学楼奔去。四月的早晨阳光正好,蓝天清爽,空气清甜,吸一口就像是品尝上好的茶,然而栀子花和积雨云无心欣赏这一切,她们饿着肚子拼命狂奔。今天早上这节课的老师是她们整个学院里最严厉的,如果迟到准少不了挨一顿痛骂,期末结课分数也可能会受影响。
从宿舍到教学楼会路过一片叫作真理广场的圆形区域,中间是一块空地,四周有许多长椅,任何人在任何时间都可以在这里讨论任何问题。下午和晚上这儿人最多,早晨要吃饭或上课,有些熬夜的学生这时也还没起床,所以这时广场上基本不会有人停留。可奇怪的是,今天早上广场上却挤满了人。“这些人干嘛啊!都不上课的吗?怎么办啊?”积雨云焦急地跺脚。栀子花也很着急,但好奇心更盛。离八点半还剩五分钟,在这里驻足聚集的学生们肯定都要迟到了,是什么吸引他们停下脚步呢?难道来了什么大学者或者大艺术家?
“你先去吧,我看看怎么回事。”栀子花说着就挤进人群。“喂!马上就迟到……哎你别丢下我,我跟你一起!”积雨云跟在栀子花身后,两人在人群中艰难前进,身边的人们就着什么议论纷纷,声音里弥漫着各种情绪:激动、惊讶、恐惧、好奇。终于,她们来到人群最前面,积雨云低头喘气,听见了栀子花低声惊呼。“怎么了?”积雨云看向她。栀子花指着前方,声音颤抖:“你自己看。”积雨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扭头看去,顿时发出了更高声的惊叫。
站在广场中央的那个人,虽然身形看上去是人类没错,脸却和人类的五官完全不同,简直就像怪物。他的衣服也是积雨云从没见过的款式,不是学生的白衬衫,不是老师的紫袍,也不是其他任何积雨云知道的职业套装。他上身穿着宽松的红色毛线衣,上面还绣着金色向日葵,下身是绿色的宽松长裤,脚上是一双白球鞋。他插着兜,自信地笑着,漫不经心地看着四周的学生们。
“他是谁?”积雨云问。栀子花摇摇头,疑惑地盯着这个奇怪的人。这时,有人冲他提出了相同的问题:“你是谁?”他回答:“我叫温清明。我不是这里的学生,今天只是路过,没想到被你们堵住了。不管你们现在想要做什么,可以先让我离开吗?”非常清晰的回答,看来不是什么怪物,可学生们七嘴八舌,对他还有太多疑问。一个嗓门大的男生问道:“你叫温清明?这算什么名字?”“这为什么不算名字?”温清明反问,“当你说出它的时候,你难道不正是用它来指代我吗?”大嗓门男生不说话了,另一个女生回答:“没错,名字只是代号,它不具有任何实际的意义,但是它有一套规范。就像语言,语言也只是代号,但是也有规范……”“等一下!”另一个女生高声打断她,“先别扯什么规范了!你没看见他的脸吗?喂,你的脸是怎么回事?你的衣服又是怎么回事?你真的是人类吗?”
人群突然安静下来,等着他的回答。温清明挠挠头说:“我很遗憾你打断了刚刚那个女生的话,你提的问题其实还是和规范有关。我的脸长这样,是因为没人规定人的脸必须一模一样。我穿这样的衣服,也是因为没人规定所有人必须穿得一模一样。”“不,你在偷换概念。”栀子花突然开口,“人脸和规定完全不是一回事。人的脸天生就长这样,就像鸟天生就有两只翅膀。如果一定要说这是谁规定的,那只能是神。”“那我是怎么回事?我为什么和你们不一样?我是不是一只长着三只翅膀的鸟?”温清明问。栀子花说:“我怎么知道?就是因为不知道,我们才会聚在这里问你。”
温清明没有接话,他笑了笑,像是因为达成目的而开心。他继续发问:“那你们认为,我长这个样子,是美还是丑呢?”学生们哑口无言,面面相觑。栀子花说:“我们不明白你的意思。”“为什么?是我说的哪个字你们没听懂吗?”“不,每个字我们都听懂了。只是,你问自己是美是丑,就像问一面湖是快是慢,问一座山是甜是咸,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问题。”“为什么?难道不能形容一个人美或丑吗?”栀子花皱眉:“你是真的在提问,还是只是在耍我们?”“我是真心发问。”栀子花盯着他的脸,可是这张脸实在太过怪异,她无法从中判断他的感情。她叹了口气,继续说:“那当然是因为所有人长得都一……”她突然停住,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人,其他人也像是发现了这个悖论,都盯着他看。积雨云左顾右盼,小声问栀子花:“怎么了?你们怎么都不说话?”栀子花还牢牢盯着这个怪人,轻声回答积雨云:“因为所有人都长得一模一样,所以人不分美丑。可是他呢?”“但他不一定是人类啊?”“那他是什么?他能说话,能思考,和我们一样有四肢,有五官,如果不是人类,他又是什么?”“我……我不知道。”
后来,学校的老师们来到广场,问学生们为什么聚在这里不去上课。学生们说有个奇怪的人,可是那个自称温清明的人早已趁乱离开了。他虽然只出现了短短半小时,却在许多学生心中埋下了怀疑的种子:人的面孔、人的衣着,难道可以变得不同吗?人难道可以用美丑来形容、区分吗?人的外表,难道不应该生而平等吗?
自从温清明来到这个世界,已经过去了一年时间。短短一年内,他给这个世界带来的震动,就像一场席卷全球的海啸。从没关注过外表的人类,开始意识到人竟然也可以打扮自己,让自己看上去不一样。他一开始只存在于口耳相传的小道消息中,渐渐频繁出现在大众媒体里,向人们教授穿搭与装饰的艺术。他甚至成立了历史上第一个服装品牌,开始设计与销售衣物。艺术家们受他启发,第一次以人为主角作画,哲学家们开始重新思考人该如何看待自己,审视他人,如何想象人类与世间万物的关系。有人将他视为神明,也有人将他视为魔鬼,有人说他是外星生物,也有人说他代表了新人类。但是无论如何,所有人眼睛里都只有他,每时每刻疯狂地议论他,而他能让人们如此狂热,凭借的不是什么抽象难懂的思想,而是所有人一眼都能看见的:他怪异的脸。
今天,世界最顶尖的大学请到了这位忙碌的大人物,将由一位赫赫有名的学者与他进行对谈,这场对谈同时也会向全世界直播。世界各地的人们,无论身处大都市或小渔村,无论是商人还是小学生,无论守在电视前还是抱着手机,都在焦急等待着温清明的出现。终于,在约定时间的一分钟之前,温清明走进直播画面中,他的头发剪得非常短,穿着学生白褂,腿上却是不属于任何套装的紧身黄色长裤,脚上是一双很尖的黑皮鞋。他和学者握了握手,冲学生、老师、记者们,也冲着镜头挥了挥手,台下同时响起掌声和叫骂声。骚动平息后,他们在面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衷心感谢您的到来,温清明先生。”学者微笑着说。温清明笑着摇头:“我也要感谢你们的邀请。”“那么我们就不做寒暄,直接开始吧,您觉得可以吗?”“当然。”
学者微微坐直身子,温清明见状,也挺了挺腰板。学者说:“您的善意总是令我们惊讶,我们都知道您是当今世界最重要的人之一,甚至,我想去掉‘之一’也没有问题。我们没想到您会这么爽快地答应这次的直播邀请,还有半年前的那次体检。当时您刚刚为世人所知,我们请您来我们的医学院,为您做过全面的身体检查。那时候我们也没想过您会同意,我们不知道您是谁,但是对您充满好奇。没想到检查的结果更令我们惊讶,您身体的组织结构都和我们无异,但是各项数值却不是标准值,就像生了许多病。我们这半年来试图搞清楚您在身体、外表上和我们有差别的原因,但老实说,到现在也没有结果。”
“谢谢,感激你们的邀请。您说我令你们惊讶、无法理解,其实对我来说,你们也是同样。我从没有隐瞒过我来自另一个世界,在那里,人与人天生就有许多差异,身材、人种、五官、声音、健康状况,没有任何人能找到另一个与自己完全相同的人。因此,当我第一次见到你们所有人都长得一模一样——不,不光是‘长得’,你们除了大脑,身体的所有地方都一模一样。你们吃东西不会变胖,做体力活不会变壮,晒太阳不会变黑,这些对我来说都和魔法无异。”
学者笑了:“这就是我喜欢和您聊天的原因,您时常像一个最高明的诗人,总能自然而然地将那些我熟悉的词用在我从没想过的地方。胖、壮、黑,这些我们用来形容动物或无机物的词,您刚刚却让我知道,它们同样可以用来形容人。这也正是您让我们如此震撼的原因之一:您让我们重新发现了人类自身,让我们几千年来投向外界的目光,第一次转而投向自己身上。”
“我喜欢你们投向外界的目光。我喜欢这里,喜欢你们平和、优美的艺术,喜欢你们善良、无私的性格,喜欢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景象。在我的故乡,人们都太关注自己,就算你见到一个乐善好施的人,也要先怀疑他是不是伪善。那里城市侵略自然,国家侵略国家,世界分裂成碎片。而因为人与人的差异,白皮肤的人歧视黑皮肤的人,高个子的人嘲笑矮个子的人,有权力的人奴役没权力的人,好看的人看不起丑陋的人。”
学者沉默地看着温清明的脸,皱了皱眉,说:“我很好奇您为什么会如此坦诚?您不认为说这些话对您不利吗?”
“因为,您指出的两个世界之间的差别,当下正可能因为您的出现被填平。我们热爱自然,因为我们向来认为人是渺小的。人的相貌千篇一律,而大自然里从来没有两朵相同的花。我们认为自然是更高贵的,是值得我们崇拜的。我们甚至定期祭拜神明,感恩自然。为此,我十岁那年失去了我的妹妹,十二岁时失去了我的哥哥,但我想也正因为失去了他们,我们才免于经历您所说的可怖战争。但是您现在让我们意识到,人除了灵魂,在肉体存在上也可以变得彼此不同。人是独特的,是不输于自然的,那么以后谁知道我们会怎样?我们会不会也开始掠夺自然、掠夺彼此?”
“因为你们很善良。我只是想让你们的生活变得更多彩,有更多可能性,我认为这些事不会把你们带进地狱。”
学者盯着温清明的脸,无奈地摇头,笑着说:“看来虽然您生活在那样一个世界,您还是不够了解人性。顺带一提,这个词我们也是从您这儿学会的。”
温清明没有回答。他有些心虚。学者说的没错,无论这一年他经历了多少事,无论他多么受人追捧,无论他怎么装模作样,他不过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年,更别说前十八年他大多是一个人度过。他不懂的太多,他其实从没了解过服饰、穿搭,如今每天上电视说的所有话都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象,反正没有人会给他纠错。他也对面前这个人还要问自己什么没有把握,他担心自己会说错话。可是他不能退缩,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这让他非常兴奋。他必须维持好大明星的形象。
学者继续发问:“您刚刚说,您不会把我们带进地狱。您认为您的故乡是地狱吗?那里到底是怎样的地方?关于它不好的一面,我们已经听了许多,可是我很好奇,它是否也有好的地方?”
温清明愣了愣,思考了一会儿,说:“其实也是有的。比如音乐,我在最初听到你们的音乐时,的确觉得很新奇,但是后来听多了,我觉得你们的音乐或者太看重乐理和思辨性,或者像对大自然彻底的模仿。我听不见人的存在。而我们的艺术,许多时候更关注人本身,人会让艺术变得更多彩,因为人是很有趣的。”
“不不,”温清明赶忙摆手,“我已经很久没弹过了,早就生疏了。”
学者微笑着,眼角的皱纹却好像比刚刚更柔和了。他在纸上快速写下什么,说:“您知道吗?您刚刚说的话和您之前的那些话,好像自相矛盾了。”
“关于你们的艺术。因为在我们看来,艺术是美好的,它如何在一个人和人互相欺压的地方生根发芽?”
“可是……事实就是如此。就像我对音乐的喜爱,很多时候源自我的悲伤。”
学者眯着眼睛,盯着温清明。“看来还有太多我不理解的事,以后请一定和我慢慢再聊。回到之前您说的话,您说您只是想让我们的世界更多彩,有更多可能性,我完全相信您的所作所为都是出自善意,现在我也暂时不想与您讨论更复杂的问题。就让我们回到您带来的差异本身:外貌。您说的更多可能性,包括让人们选择如何变美吗?”
“没错。人有权利选择自己的外貌,外貌可以是灵魂的外在展示,甚至可以是一门独立的艺术。既然你们的语言里存在‘美’,人为什么不可以变美?”
“可是您一定也知道,美的反面是丑。有人变美,一定是建立在有人比自己丑的基础上。”
温清明慌张地摇头。“不,不是这样。我的意思是,人们可以有自己的个性,不是要分个美丑出来。”
“在我们的语言里,美丑就像快慢、高低,是共生的词语。不知慢,则不知快,不知小,则不知大,同样,不知丑,则不知美。不知道你们的语言里是否也是如此?”
学者点头。“顺便一问,在你们的审美里,人的长相怎样算美,怎样算丑?”
“这……这很难说。审美是很复杂的,就像每个人喜好的音乐各不相同,人对人的审美也因人而异。”
“那么,是否有一个超越差异的笼统的标准?您拿音乐类比我赞同,可是我们就算喜好的歌曲不同,还是时常会就某些歌曲水平高低达成基础的共识。”
“那么,这也纯粹是我个人的好奇,请问您在原来的世界,按照通识的标准,您是属于美的范畴吗?还是说被视作丑呢?请您相信我绝对没有窥探或评判之意——其实我至今也没能学会怎样评判人的外貌。您可以选择不回答。我只是想知道你们的审美标准。”
温清明左手托腮,大大的门牙下意识地轻咬无名指。他像按和弦一样轻轻抠着脸上的痘坑,一滴汗从粗重的眉毛上缓缓流下,细小的眼睛里透露着痛苦、挣扎、愤怒、不甘,以及深沉的悲伤。他缓缓开口:
“可是那些不如您这样幸运,生来就很丑的人,他们的生活怎样呢?他们可以像您一样,受到别人的赞美与喜爱吗?”
“如果在我们的世界里,以后人们也被用美丑区分,美的人自不必说,他们一定非常感激、崇拜您,可是丑的人该怎么办?您想对他们说些什么呢?”
“我……很抱歉。我没想过会这样。不应该像这样。我想不会这样。”
温清明与学者的对谈之后,时间又过去一年。在那之后,温清明突然退出大众的视线,虽然还管理着他的服装商业帝国,但已不再作为公众人物活动。人们崇拜他也好,骂他也好,都已经无法阻止时代前进、人类进化的脚步。
从漫长的沉睡中醒来,女孩看见几个戴口罩的医护人员。几双与她一模一样的眼睛正盯着她。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有什么不舒服吗?”一个医生问。
即使戴着口罩,女孩也看出医生笑了。她身后的护士递给她一面圆镜子,她将镜子放在女孩面前。
女孩看着镜中自己陌生的脸。又细又窄、两颗芝麻似的小眼睛,粗重、旺盛得像仙人掌一般突起的眉毛,塌陷的大鼻子,薄却宽阔的嘴巴,硕大的门牙,还有那些像月球背面环形山一样的痘坑。女孩激动地流下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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