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出现在她眼前的这个东西,完全就是她错误的铁证。她太幼稚了。她的幼稚之处,主要在于她以人类立场对客观事实进行了曲解。本身就不是人的东西是不能被看作是人的。无论她再怎么想要帮它,要把完全不是男孩的生物当作男孩,这岂不是从根本上就错了吗?毕竟人只是人,人性不可以揣度人性之外的东西。如果她早知道,或许就不会管它了吧。
她不知道。此时此刻,她站在这片畸形的火场上,只觉得大脑一片混乱,几乎要爆炸了。到处都是火。肉做的火和光做的火。如此可怕的场景,难道真是现实吗?这一地的火就是现实吗?那颗飞到地上的头就是现实吗?这个正在看她的东西就是现实吗?话说回来……
那个她曾经以为是男孩、现在则不知是什么的东西还在看她。它的八只手扶着门框,脑袋垂着,歪向这边。假如她的视力更好一些,就能看见它瞪大的蓝眼睛,以及它抿成一条短线的嘴,这些器官组合在一起,构成一个十分茫然的表情。在菲纳斯·勾利亚德尔思考的同时,艾洛斯·芬也在思考。他们眼下的困惑程度相当。
它知道它妈妈是个女人,所以就把看见的男人都杀了,至于为什么要杀,它自己也不知道。它非常想听一下这女人的声音。假如是它认得的声音,它就能确定了。于是在思考片刻后,它伸展八条手臂,开始沿着门框往下爬。接在它后颈上的那根翅膀上下摆动,不停地打着它的背和头。它爬得很快。不出半分钟,它就落到地上,走出屠宰场的大门。随着它前进,它身后的翅膀一根接一根地张开,包括翅膀上的翅膀,以及手脚上的翅膀。那一堆翅膀几乎是压着它往前走。以菲纳斯的视角来看,它就像正在蠕动的巨大肉瘤上一个小小的突起。
她以为自己要死了,于是怕得动不了。它踩着班科·索尔茨的尸体过来了。受成百上千条附肢挤压,它这一路走得起伏不定,简直像爬行动物,可当停在她面前时,它的身高已经变得正常,几乎就是个普通小孩。它的脑袋只到她上腹部,需要抬头看她。她内心某一处动摇了。它不知道该怎么叫她,于是想等她先开口。
她没出声。取而代之地,她伸出右手,放在它头顶上。她想,有这么软的、小羊一样的、婴儿一样的头发,说不定它其实是人,而不是什么怪物。说不定他生病了。她想,29区没有医院,她还得把他带到27区。医院能装得下他吗?
在她抚摸他松软金发的那一刻,她身后响起一个声音。客观地说,那声音并不响亮,落在她耳中却犹如惊雷,将她整个给劈醒了。那声音喊的是她的名字。她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身后那人就又喊了一声。
喊声离她不远,她得以认出那是奥罗拉在叫她。她侧过头,想看看他在什么地方。然而,她才刚刚将头往右偏了一点,忽然听见另一道又轻又急的声音,嗤的一声,随后她的手突然空了。艾洛斯不见了。她把头转回来,茫然地四下打量,在自己右侧约十米开外的地方看见了它。它趴在地上,侧对这头,看不到脸。她发现它有一只手折到背后去了。她走过去,绕到那张脸正对的方向,只见它双目圆睁,表情有点困惑,而且有点急切。两滴水似的透明液体从它颊边淌下来,爬过它的鼻梁。她蹲下身,将那层白金色软发拨开,在它耳上约两指处望见一个漆黑的弹孔,紧贴着太阳穴。水就从那个弹孔里往外冒。她瞪大双眼,盯着弹孔看。
她竟然还能发声,连她自己都没想到。而就是在她问出这句话后,艾洛斯的表情改变了。它脸上渐渐浮出一个不知是安慰还是释然的、几乎可以称得上幸福的表情。然而这个表情只在它脸上停留几秒。紧接着,它的面孔扭曲起来,显得极其痛苦,像有一条蛇正在它的脸皮之下游动。她想摸一下它的脸。但它突然张大嘴巴,开始尖叫。
她想必有那么几秒是真聋了,因此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也没有注意到艾洛斯的动作。当尖叫声停下时,她发现它的右上肢紧紧攥着她的衣角,脑袋垂在地上,眼睛一眨不眨。她第一时间就知道它死了。死的时候,它还望着她,好像有很多话想对她说。
它那双死眼又黑又深。她不再看它的脸,而是看着它抓住自己的手,像在看一根粗壮的脐带。原来它的血没有颜色。这时她突然想,我妈妈生我的时候,听见我的哭声了吗?她是死在我哭之前,还是死在我哭之后?
她不知道。正当这时,她发现它的手臂变得透明了,她可以透过它看见漆黑的泥地,以及泥地上细小的裂纹。它的轮廓越来越模糊。最后,地面上已经看不出一点怪物来过的痕迹,除班科的尸体之外,干净得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只在她眼前、艾洛斯曾经枕过的地方,躺着一颗小小的、灰白的子弹。
处决结束三十秒后,那个庞大畸形的怪物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捡起那颗子弹,攥在手心里。过了不知多久,奥罗拉再次喊了她的名字,声音又轻又弱,她站起身来找他,看见一副十分古怪的景象。就在距她不足十米的射灯旁边,站着一个样貌年轻的修女,修女身着教堂制服,脸长得很漂亮,但不知为何挂着一副愠怒的神色。她腋下夹着一条巨大的、黑乎乎的东西。当修女朝她走来时,她才看清那个黑色的东西是奥罗拉。他被抱着腰往前走,脑袋朝下,一头乱糟糟的长卷发拖在地上。如果不是他还能出声,她都要以为他也死了。
修女走过来,停在她面前。她发现奥罗拉吐了一路。他当然也不想这样,但是艾洛斯的威压过于庞大,而且特别病态,他连教堂都没出就吐了。更别提那一声尖叫。混在如此恶心的一堆东西中,他其实根本感知不到菲纳斯,是抱着他的人说有一个女孩站在那里,穿着大衣和裙子,他才这么猜的。在29区,他还没见过其他穿裙子的女孩。
菲纳斯不认得这个修女,自然也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发怒。修女比她身量要矮,正以一双冰冷的眼睛仰视着她,随后伸出空着的手,在她面前摊开。
可以听出,她说话是在强压怒火,尽量避免大喊大叫。然而菲纳斯其实没发现这一点。在萝瑟塔走向她时,她脸上始终挂着一种很异样的表情,这表情中没有敌意,甚至看不出丝毫强硬的感觉,其中却又暗含一股偏执。她就是以这么一张偏执麻木的脸,愣愣地回看着萝瑟塔。
“因为这是你的东西?”菲纳斯说,语气很平淡,“这是你的东西吗?”
“不是!”萝瑟塔说,“你就把那颗天杀的子弹给我。”
说完以后,她将子弹装进大衣口袋。这时她发现自己的大衣扣子扣错了。她于是低下头,重新扣扣子。奥罗拉听见她们的对话,同时感到艾洛斯那阵威压已经彻底消失,大脑总算开始重新工作。他心里很清楚,是安格斯开的这一枪。只有它能开这一枪。但至于它怎么开枪、在哪里开枪,他完全没有头绪。在意识恢复之后,他干的第一件事,是拿两只手抓住萝瑟塔的裙摆。他发现自己刚刚也吐在了手上,但为时已晚。
“我……咳,”他艰难地说,感到大脑充血,“我知道是谁。”
他知道萝瑟塔马上就要爆发。倒不如说,以她的标准来看,她能好好地、有逻辑地跟菲纳斯进行一段对话,其中展现的自制力简直惊人。她低下头,瞪着他。
萝瑟塔拿另一只手抓住他的领子,松开原先抱他的手臂,将他提了起来。由于二人之间的身高差,奥罗拉几乎是跪在地上。她那对奇异的粉色瞳孔正对着他失焦的眼睛。
“一个我之前见过的天使。”他说,“他的逆位灵负责处决。”
萝瑟塔的脸扭曲了。她的声音又尖又利,让菲纳斯想起班科那把划过墙面的匕首。
“我不知道。”奥罗拉坦言,“它之前在大厦谷。现在在哪,我不知道。”
萝瑟塔沉默几秒,松开了手。奥罗拉跪在地上。她转身要走,但是被他抓着裙摆,只能以一个别扭的姿势停在那里。
她也不是有意要讽刺他,只是实话实说。他没回答。过了约莫半分钟,她眼中的怒气消退了,只剩下疲倦,以及一股深深的仇恨。她在他面前蹲了下来。
她一边说,一边撕开了自己的裙子。她走了。他低着头,攥着她裙子的碎片。这时他才想起菲纳斯。
她的声音平静得让他害怕。他想站起来,但由于大腿和膝盖发抖而失败了。他在心里猜想她刚刚看见的东西。他能因为艾洛斯投射在他心中的阴影恶心到现在,如果把这股存在感换算成视觉冲击,给普通人的震撼不会亚于他受到的。
“你……”他说,话到嘴边拐了个弯,“……你没受伤吧?”
他于是往左探手,发现一条凹凸不平的硬物。他沿着班科的尾椎往上摸,一直摸到颈椎,碰到了连皮带肉的地方,这才发现上面接着一颗头,立刻就又吐了。菲纳斯记得很清楚,这颗头是被飞出去的艾洛斯那一堆手脚扯过来的。
她也想吐,但不知为何吐不出来。奥罗拉看上去简直像快死了。
奥罗拉没说话。她顿了顿,目光飘向屠宰场大门裂开的地方。
其实奥罗拉也不知道,但他伸出食指,指了一下漆黑的夜空。天空不会说话。月光像夜空苍白的回音,把他们两个活人罩在下面。一片空寂里,她听到了汽车的引擎声。
艾文有时觉得,格里德身上唯一能够看出人性的地方,在于他特别喜欢热带植物。他在大厦谷甚至有间自己的温室。除了在那间不到三十平米的小温室中,格里德其人身上没有一丝旧地球人的痕迹。艾文想,作为一个曾经在旧世界真正活过的人,他简直就像是为新世界而生的。
然而,正在眼下这个节骨眼上,这个为新世界而生的人却呆在他那三十平米的人性里不出来。艾文有点等烦了。五分钟前,他接到龙晶的电话,知道艾洛斯已死,尸体被天堂回收,下手的并非他们预料之中的任何一个人,而疑似是个普通天使。那天使留了一颗子弹在现场。因为这颗子弹,一件原本简单的事变得特别蹊跷,就连这个“疑似”,都是龙晶从奥罗拉嘴里问来的。挂了龙晶的电话,他立刻打到酒保那里确认。那个会杀人的天使果真跑了。
安格斯原本就在大厦谷这件事,除过它主人,目前只有他、龙晶和酒保三人知道。如果奥罗拉能够确认开枪的是它,那么目前最急迫的问题只有一个,即它究竟是从什么地方开的这一枪。单论一把枪的射程,在大厦谷或者废市开枪,听上去都不现实。
不,但是……他想,但是,它那把枪能用一般标准来衡量吗?
正当他想到这里,温室的门突然开了。格里德的温室设在负一层角落,接着袋形走道端头,走廊光线昏暗,门里却似乎也是暗的,因为格里德推门出来时,他没能看到一丝光亮。格里德将门关好,慢悠悠地回身上锁。
“‘猎犬’那个杀人天使给了它一枪。”艾文说,“目前还不能确定。现场有一颗子弹,是骨制的。龙晶今晚会把它带来检验。”
格里德点点头,转身走了。艾文跟在他身后。他们沿侧廊越过整间宴会厅,来到电梯间,搭电梯下到负三楼的办公室。他们进门的时候,办公室内的灯开着,莱娜站在办公桌左边,身上缠着一条蛇。
相比上次见面,它新生的左臂已经变得很长,长出了完整的手肘。盘在它身上的是一条蝮蛇,三指粗细,鳞片淡黄,拓着一层焦茶色花纹,应该是内城的东西。蛇似乎睡着了。艾文看见那蛇的蛇尾勾着天使的右手腕,蛇头挨在它的颈窝里。
莱娜出门的时候,艾文躲得很远。他想那蛇肯定有毒。格里德在办公桌后坐下,两眼望着橡木桌板上的一道划痕,翻开眼镜盒,开始擦眼镜。
“基本上。”艾文回答,“龙晶在29区见了一个和它有过接触的外城人。如果消息来源可靠,那么它的正逆位灵都是它自己。”
直到这时,格里德那张平淡的脸方才松动了一下。他脸上的表情虽然称不上诧异,总归还是有点意外的。
“调用正位灵时,它切自己身上的肉,满足人的食欲。”艾文接着说,“调用逆位灵时,它吃其他天使的肉,满足自己的食欲。它以前很可能没有用过逆位灵。在那次围剿中,它为生存,当场吃了自己的胞兄,完成第一次融合,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它的光环受融合影响,很可能弄坏了它的脑子。”
“我觉得哈,它逆位灵的异常,应该跟同卵双生有关。”
“对。如果这个思路正确,它哥哥的逆位灵或许特别弱,甚至没有也说不定。”
“不……”格里德顿了顿,“天堂不至于犯这种低级错误。”
他说着将眼镜扔下,把桌面一角的座机拉了过来。和接待石英那次不同,今晚办公室内灯光雪亮,白炽灯是热的,发出细微的嘶嘶声。
艾文不置可否。他知道格里德是对的。如果说天堂也会犯错误,那只可能是在“那时候”。
“大厦谷背不了这事。”艾文说,“内城要想怪到我们头上,肯定会借着这个由头大敲一笔。何况那本来就不是咱们的天使。要说我,就直接把那个杀人天使供出来,给它下通缉令算了。”
“要下通缉令,外城人的日子可不会好过。”格里德笑道,“被他们知道外城也有天使,一样会怀疑是从这里流过去的。”
“打死不承认呗。让他们大张旗鼓地抓那个天使,亲自去审,这对咱们有利无害。如果真抓到了,他们也问不出什么东西,我们还能反咬一口,说那天使是从他们内城来的。至于外城……我们还要管外城人的死活吗?”
这时,格里德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正常,就是他在生意场上的那种笑。他一手搭在电话上,拿起听筒。
他拨出一个号码,跟接线员说了两句。在等待对面应答的时候,他捂住话筒,抬眼看了看艾文。
“行啊,那就这么办吧。”他说,“等龙晶回来,你拿着样本和检测报告到内城跑一趟。至于那个杀人天使要怎么找。你俩自己看着办。”
艾文应了一声,朝格里德点点头,走了。当他的手即将碰到办公室的门把时,格里德突然叫住了他。
“对了,”格里德说,“送东西去内城那事,还是交给龙晶去干吧。你留在大厦谷。”
他的声音特别平淡,却听得艾文头皮发麻。白炽灯的尖叫压在他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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