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英坐在藤椅上,两眼望着卧室门。她尽量不使忧虑从表情或眼神中透露出来。早晨九点,薄薄一层日光透过纱帘滑进室内,温顺地枕着地板。起居室里的两扇窗比其他房间里的要大,位置也更低一些,这是住在二楼的好处。至少天气晴朗的时候,室内光线相当宜人。她半躺着,后脑靠着椅背,睡意渐起,但又因为神经紧绷而难以入眠。她感到一侧太阳穴针扎似的疼。等到电话铃声终于响起,已经是约莫半个小时之后了。
过了几秒,她听见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电话铃音随即断开。豆蔻跟电话那头的人讲了几句,又问了些什么,只是隔了两层门板再传到她耳朵里,仅能留下声调的印象,听不清楚具体内容。
房间里的声音断了一下,再开口便换了种语言。电话挂断后,豆蔻将头从卧室门里探出来,转到她的方向,眨了眨眼睛。
石英点点头,闭上眼睛。她感到自己的一对眼球正在薄薄的眼皮之下震颤。再睁眼时,豆蔻仍然扶着门框,巴巴地看她。
它嘴上这么说,身体却不出来,只从门边露出一颗头。石英笑了一下。
豆蔻假装犹豫几秒,随即从门边出来,露出整个身子。说是做新衣服,其实不过是把旧衣服乱剪一气罢了。它上身穿的那件,原本是长袖帽衫,被它剪了一条左袖,衣长也从胯部剪到了肚脐上方,已经开线开得一团糟。它下身那条牛仔裤也被剪成了短裤。
在它那颗小脑袋里,几乎没有对时尚的概念,之所以要把所有衣服都剪短,只是因为它不会缝纫,做不了加法,只能做减法。石英这么一想,觉得它这个样子很可爱。
她指的是衣服袖口和下摆的线头。它像刚刚才注意到这点似的,愣愣地低头看了一眼下摆,揪住一根线头捏了捏。
然后它就开始扯线头。扯了大概三四根,它停手了,转而跑到石英跟前,在她的膝盖上趴下来。它故意把头仰高,伸长脖子,将颈上的项圈搁在她膝头。那是一条又粗又旧的皮项圈。石英看着它,摸着它递到她手里的项圈。
它说得很小声,眼睛在米色晨光中显得很亮。这是它身为宠物的一点小计谋。石英这时觉得很困,没有立刻反应过来。在她的认知里,她的大脑似乎被一劈为二,一半已经非常疲惫,几乎不堪重负,另一半则想道:这个天使在讨好我。作为一个极少与外界产生交集的人,她对他人的欲求格外敏感,一旦有谁要讨好她,她就立刻感到一种责任,甚至会反过来去讨好对方。她觉得失望这个东西很可怕。一个基本上可以算作残废的家伙,如果再让人失望,岂不是太扫兴了吗?
她说着解开了它的项圈。项圈扣得不是很紧,但仍勒出了一道红痕,跟它的红发白肤放在一起,组合出一个超现实的角色。她想,它看起来有点像外星人。天使这个物种,的确就像天外来客,是被宇宙投放到地球上的礼物。她很难对这些礼物下一个恰当的定义。
“记得带药啊。”见豆蔻从地上爬起来、兴奋地跑回卧室,她开口提醒了一声。
豆蔻收拾得很利索。再回来时,它套着一件宽大的连帽外套,下身换了长裤,手里推着她的轮椅。她从它敞开的外套下看见那件短上衣,于是让它把拉链拉上。
石英只打了个手势,它就妥协了。它扶着她在轮椅上坐好。就正逆位灵的性质而言,它的力气在同类天使中偏大,几乎可以跟成年男人媲美。它帮她穿好外衣,往她膝头盖了一张薄毯。今天阳光比往日略稀,温度也稍低一些。她竖起衣领,戴了一顶风帽。
楼里的电梯很脏。二层除了他们,就只住着一个深居简出的胖子,石英仅同他打过一回照面,豆蔻倒是对他特别好奇,甚至多次登门拜访,不过最后不了了之。据豆蔻说,他家里还住着别人,但它没有亲眼见过。龙晶和她都权当它在编瞎话。
这天使非常贪玩,有时玩到兴头上,把她连人带轮椅扔下都有可能。不过它这时还是很老实的。它推得越慢,她就越困,一会觉得非睡不可,一会又感到脑子里紧紧张着一根弦,无论如何都松不下来,头也更疼,一直疼到左眉骨。因此,从她住的地方出来,到24区边街与主路的岔口,她都始终盯着自己的膝盖出神,没有抬头望周围一眼。如果她抬头了,想必会立刻发觉,今天的外城和以往不太一样。
她没发现,不代表豆蔻察觉不到。它推轮椅的动作越来越慢,最后在街边停下。轮椅刹停的瞬间,石英往前一晃,顺势握住了轮椅扶手,意识清醒许多。
它的个性天真率直,这时语气也并不凝重,声音里只有纯粹的困惑,却听得她悚然一惊。她抬眼环顾四周,发现十字路上空无一人,零星几间店铺也门窗紧锁,即便是外城禁令刚刚下来的时候,街头光景都不至于如此惨淡。他们停在这个四面通达的位置,却正好面朝一条断头路,能够远远望见一排矮墙,过了矮墙,就是23区。墙下甚至连卫兵都没有。她这时有几秒钟的恍惚,觉得这么一个凄冷荒芜的场景,似乎曾经在梦里见过,区别只在她于梦中能够行走,豆蔻也不在身边。噩梦与现实如今在这个十字路口交会了。等到她冷静下来,后背已经出了一层薄汗,冰冷的里衣紧贴着皮肤。
“我想买口琴,可是店不开。”豆蔻说,指了一下琴行的门,“它为什么不开?”
她这时候记起,昨天傍晚过后,不知几点,她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听见一声尖叫。她还以为那是她的又一场梦。龙晶昨晚没有回来。虽说她平时也工作繁忙,但一个电话都没来就夜不归宿,这种情况是很少有的。
石英还没理清头绪,突然望见远处有几个移动的人影。那几个人从北来。她原本想走,但豆蔻推着轮椅,必然走不快,而她既然能够看见他们,他们想必也看见了她。于是她让豆蔻锁定刹车,就站在她身后不动。
“不要和他们说话。”她轻轻地说,“如果有人问你问题,不要出声。”
等那群人走近到一定距离,她发现他们共有五人,都穿着内城士兵的白色制服,而非外城巡逻兵的黑制服。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个人。与其说跟着,不如说拖着,因为那人是四肢着地,非常艰难地在路上爬,领头的士兵手里有一根粗布绳,拴着那人的脖子。她觉得这场景有点奇幻。再近一些,她才发现那件至关重要的事。
起初看见那人在爬的时候,她想对方会把膝盖磨破,可地上却没有血,走近以后,她在他们的来路上看见一点濡湿的痕迹,像两道水痕。她这时明白了。她知道地上留下的是天使的血,无色无味,要不了多久就会蒸发。
那群人在她面前约莫两米开外停住。他们就像这个空旷的世界上最后的人。
她摇摇头。内城的士兵不配军帽,只配头甲,上壳一直长到人中,金属表面光洁,泛银白色光,只在上侧开了两个圆圆的眼洞,乍看之下有点可怕。十个黑色眼洞一齐盯着他们。
他们的语气一样硬冷,甚至连声线都特别像,简直像同一个人的五个复制品。
石英报了姓名和住址,领队点点头,示意同行者记下来。她咳了一声。
“好的。”领队说,“我们会核实你说的话。回家去吧。”
他们绕过她的轮椅,从她左侧走开了。在擦身而过时,她看见地上那天使长着一头美丽的深棕色短发,赤身裸体,没有光环,脊背上纵贯两道歪斜的长疤,是原本翅根所在的地方。它低着头,她看不清它的脸。内城人会突然带一个堕天使来外城,甚至不惜封锁全区乃至全城的街道,只能证明他们在找另一个天使,而且这个天使的危险度和优先级要远高于艾洛斯。当时当刻,她心里竟然没有一个合适的人选。
那群人走远了。阳光越发的冷。豆蔻左右张望一会,松开了轮椅把手。
石英没有回答。豆蔻转过脸,看见她发呆似的、定定地望着那几个士兵离开的方向。
“石英,”它于是重复道,“那个天使为什么不穿衣服?”
半梦半醒之间,奥罗拉首先听到尖叫,而后是铁器碰撞的铮鸣声。混沌。他只感觉胸中浮动一股难以忽视的呕吐欲,眼前的景象也不断变化,黑暗就像闪烁的斑点,深浅不一地在灰白的底色上跃动。偶尔掠过几幅画面,几乎全是昏暗的地堡,以及一个靠坐在墙边的人。墙上那块霉斑像盘羊的角。她抱着膝盖,看着他,问他什么是爱。
他想,这个问题太简单了。正因为太简单,所以他没有办法回答。他想,这个问题的答案,不应该由嘴去说,而应该是在某一天,或许是个晴天,你看着阳光照耀下的金山,听见从几万年前飘来的水流声,自然就会明白。你想,如今出现在我心中的这种感受,一定就是爱。你怎么可能会不懂呢?
可过了一会,他又觉得心中只有痛,只有伤感,几乎要把他当胸给劈开。他在梦里流泪了。画面再次变化,凝结成一方巨大的、金色的空间,左右各有八排柱子,穹顶呈半球形,高得他看不见,似乎已经是天堂的一部分。正对着他的方向有三级台阶,台阶上是空的。他想,那里原本应该有什么东西。有人曾经站在那个地方。他想走过去看看,但他的腿消失了,没有办法移动。
假如他在梦里能够有逻辑地思考,那么他就会明白,这正是那座他臆想中的教堂。他心里很茫然。电光火石之间,他明白了。原本站在那里的,不正是一个神吗?可现在神又在哪呢?
这个念头一闪,他立刻就醒了。他感到一阵晕眩。有那么几分钟,他就只是蜷缩着,心中充满怨恨,但怨恨的对象究竟是什么,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他觉得这里有一点冷。清醒些许后,他逐渐能从空气中嗅到一股熟悉的气味,像是苦味,或者药味,混合一股浓浓的烟草味。这时他想起来了:他正躺在裁缝的家里。
他翻过身,由侧卧转成平躺,一手在身旁摸了摸,认出这是起居室里那张长沙发。起居室里没人。内间有一个人,他想是裁缝躺在那张铁床上,估计又癫痫发作了,另有一个人在厨房里,大概是科瑞恩。房间里边很安静。他半睁着眼,听着厨房里微弱的水声。
过了一会,他坐起来,背靠沙发扶手。充盈房间的那层烟味渐渐使他平静了。从昨晚到现在,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也不知道现在是几点。恍惚之中,他产生一种错觉,好像他曾经也在这么一个阴冷的角落里坐着,抱着双臂,空虚痛苦,感到全世界都是自己的敌人。他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念头。正因如此,这种似曾相识感将他吓得冷汗直冒,双手不停发抖。正当这时,一只细瘦的、温热的手将他的手腕捉住了。
“你醒了啊?你咋了?”他听见科瑞恩说,“先喝点水吧。”
她把杯子递给他,他乖乖地接了,喝了一口。科瑞恩在他对面的茶几上坐下。她听起来就还是那样,没什么特殊情绪,有点吊儿郎当的意思。他昨晚过来时,裁缝已经睡了,还是她把他拖到沙发上,将那件沾满呕吐物的外衣硬扒下来,还给他擦了脸。他现在觉得她简直是超人。
“好点了?”她说,“昨晚那事我听说了。你没事吧?”
她很敷衍地拍拍他的脑袋,翘起一只腿。他闻到一股很淡的食物香气。
他把昨晚的事连同跟萝瑟塔的约定给她讲了。科瑞恩听完没有回应,只是看着他的脸。她想,你真该亲眼看看你这张脸。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要跟她去大厦谷,究竟是为了安格斯,是为了她,还是为了你自己?”科瑞恩的语气很平淡,“你想清楚。”
可他正是因为没想清楚,所以才说不知道。他们两相沉默了一会。半晌过后,奥罗拉感到裁缝从内间出来了。裁缝走路向来没有声音。他惯常在那把安乐椅上坐下,斜对着他们。
裁缝没回答她,只是摆了摆手。在昏暗的室内光下,他的脸就跟墙壁一样,呈灰白色。
“内城昨晚给安格斯下了通缉令。”他说,“只要它不到案,外城的戒严就不会解除。”
奥罗拉心里明白,裁缝之所以这么说,不是为了逼他去找安格斯,而单纯是想把所有牌都摊开,方便他自己选。但无论出于何种动机,他的选择都只剩下一个。
“去吃点东西。”裁缝顿了顿,“到地方以后,找机会给我来个电话。”
他都没等奥罗拉多说,又径直走回内间。奥罗拉想,如果还有机会,他得给裁缝磕个响头。他借了他们的浴室冲澡,科瑞恩从不知哪里搞来一套他这个尺码的干净衣服,给他弄了点饭,还给他带了两条干面包。临走之前,他抱了她一下。她踢了他一脚。
等他到教堂时,萝瑟塔正站在大门外面,换了一身便服。他照旧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她见他来了,拍了拍手,他就乖乖走到她跟前。
她沉默一会,几乎等到宵禁即将开始的关头,这才迟迟有了动作。她打了一个响指。今晚天气阴寒,刮西北风,空中看不见月亮,街道全是黑的,只教堂门口有两盏小小的壁灯。萝瑟塔裹着夹克,换了一条长裤,这才从相貌上透出一股天使独有的中性味道。
“别叫什么琼斯什么小姐了。”她说,“叫我萝丝吧。”
在她说这话的同时,壁灯灯光在她身前投下的那条细长黑影渐渐地动了。那影子先是拉长,而后扩大,慢慢涨成一个规整的长方形,好像巨人的墓坑。不出半分钟后,从墓坑里爬出一匹通体漆黑的马。它从始至终不出一点声响,雕塑似的站着,皮毛射出一股黑光,好像世上一切光的终点,是通往宇宙尽头的载具。奥罗拉看不见它,对它的出现全无知觉。
“见过我的正位灵。”萝瑟塔说,“在你面前,你摸摸看。”
马听了她的话,主动跪卧在地,将光滑的脊背递到他手下。他很小心地伸出了手。在摸到马背的一瞬间,他没有认出这是什么东西,但有一种触电似的感觉,好像指尖被蛇亲了一口。他缓慢地、几乎近于崇拜地顺着马背往上摸,手却在颈根处停了下来。他心下悚然,手指跟着一抖。
他感到自己的舌头像死人一样缩进了喉咙,说不出话。萝瑟塔倒是满不在乎。
“我也没有其他法子。当时它的头被套住了。”她说,“不砍它的头,我就得死。砍了又怎样?”
她一边说,一边从另一侧跨上马背,握住了奥罗拉的胳膊。等到奥罗拉上来坐稳,她就叫马站了起来。他这辈子是头一回骑马。他只感觉自己坐在一样会动的活物身上,不安全感达到顶点,反而让他心里畅快了,恨不得它立刻就跑起来。他想,三十年前,老亚加罗曾经也这么坐在马背上。
“我干嘛要给工具起名字?”萝瑟塔说,“又不是在写小说。”
她握住他的两只手,拉到她腰间。这时,黑暗中响起一声匕首刃口划过墙面的刺耳鸣叫,他知道是巡逻兵来了,但却一点都感觉不到紧张。他心里只想让马跑起来。似乎是为了回应他的想法,萝瑟塔这时再度开口。
她的话音刚落,黑马突然朝前一迈,开始疾奔,随后高举前蹄,纵身越过了外城29区的围墙。
[2]萝瑟塔·琼斯(Rosetta Jones)的昵称为萝丝(Rose)。
评论区
共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