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生在被丘陵紧紧环抱的县城,我对于划分出故乡与他土界限的绵延山野,除了偶尔为那种沉闷的青黑色而略感隔绝于世,此外倒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
有时顺着山路骑行欣赏沿途风光,也会由衷觉得山中景色煞是怡人。不过这和厌恶还是喜欢山的态度毫不相干,无法用单纯的喜欢或者讨厌来形容。故乡的山是我的一部分。
过去结识的友人中,有的忍受不了县城的闭塞,努力考上了都市的大学,有的被考试筛选下来直接在本地找了工作。他们因为被山围住的困顿或安逸,出于某种上进心或无力感,果断地选择了将来的路,不论好坏,反正是自己选的。虽然离开家乡读书,面对未来我却总感到难以言喻的迷茫,从结果来看只是在风浪裹挟之下被拍打到更远的地方而已。我感到自己仍旧被群山包围着。
我拒绝为现在耽于困惑止步不前的状态作任何辩护,也不想顺势发表些虚无主义或者存在主义的宣言。芥川龙之介之死时常被描述为象征大正终结的事件,说是他的自杀体现了一个时代的不安。我讨厌这类装模作样的表述。身为作家的芥川死了,这就是芥川文学的终结,他写给知识分子玩味的文学被娱乐大众的文学取代了,这就是时代不安的真相。他所感到的迷茫与不安,百年之后依然会被无数人再次痛切地体会,不过这也仅仅是因为一百年来人们毫无长进。
煞有介事地将自己精神上的不长进尽数归咎于社会和世界的不合理,认为自己的迷茫和不作为都是理所应当,我决不会这么想。
但是淤塞在胸中的迷茫也是切切实实存在着的东西,这一事实无法否认。要是承认自己是个傻瓜,是个蠢货就能摆脱迷茫的话——直说吧,我既不傻也不蠢,所以没有办法。
记得日本战败后列出的甲级战犯名单中,有个叫大川周明的人,靠着装疯卖傻竟然逃掉了东京审判。只是狂敲东条英机的光头就能蒙混过关捡回一条命,实在叫人不可思议。遗憾的是,负责清算我人生的裁判就没有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的法官那般宽宏大量了,就算使出同样的招术估计也只会惹来他的白眼。
那么,该拿内心的这份迷茫如何是好?怎样才能怀着坚定的信念毫不动摇地活下去呢?我给不出像样的答案。不管是现在的我还是将来的我,都会毫无悬念地陷入同过去一样的迷茫吧。
事到如今回顾起自己的学生时代,发现残余在脑中的尽是些不值一提的阴郁记忆。或许是因为天生体弱多病又性格淡漠,那些散发着美好青春气息的事物与我似乎没有任何交集:对学校拟似社会般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感到头疼,对学生之间一味模仿大人习气的无聊行径感到厌倦,对自我意识过剩无法融入共同体又暗中引以为傲的自己感到嫌恶。青春愚蠢又令人绝望——基于以上经历与体验,我如此断言。尽管是绝对片面的经验,推论也武断到有点好笑,但我坚信青春就是这样的东西,非是这样不可。
此时此刻我依然正值青春,处在所谓人生最好的年华,换句话说,青春的阴暗与绝望还在困扰着我。青春永不逝这话说得好听,实际上如此青春只是躁动不安纠缠不清的幽灵罢了。
不过,也没有要把青春贬为俗物狠狠批判一番的意思。少年少女们大可以尽情讴歌青春,在名为青春的剧场中为不断上演的一出出人间悲喜剧而欢笑落泪。这些事情全都无所谓。
我的想法和热爱或憎恶青春的立场毫不相关,用喜欢或讨厌的字眼都无法形容。愚蠢也好绝望也罢,总之,青春就是我迄今为止的人生。
我之故乡与我之青春相互交织,紧紧缠绕,构成如淡蓝色远山般渐隐朦胧的我的意识。这股意识实在是太过暧昧,有时甚至没法维持自身的形体,无声无息地化为烟尘,在空中徒劳地逃逸飘散。
无处可去的鬼魂留不下任何实体,便会企图依托言灵的力量写下自己存于世间的证据。Falcom 时期的新海诚按捺不住想要大喊「我就在这里!」的冲动,出走公司独自制作通篇都在呐喊着「我」之存在的动画。押井守评价 EVA,说这完全就是庵野的私小说(即便庵野本人或许不想承认)。我写的那些自认为是文学的东西,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表达名为「我」的存在。可是,「我」的模样并不如人们想象的那样锐利明晰,反倒像是水中月镜中花。如此一来表达的渴望就逐渐变成一种质疑与追问:「我」到底是什么?什么才算是「我」?
阴晴不定变幻无常是人的本性。难以捉摸的自我就像毫无征兆地下起又忽然止住的雨,使人感到刹那间的惊奇和随后死一般的冷静。雨降雨住的瞬间令我着迷,我试图在写作中捕捉这样一闪而过的镜头。在这一瞬间发生的才是事物的真实面貌,我如此深信。
我对作品的偏好自然而然地向没有情节与故事可言的散文倾斜。我的文章八成是散文,我写的小说也像散文。我写私小说,使用的人称是「我」。我以第三人称写成的虚构小说里,主角的称谓似乎也都能替换成「我」。「我」的意识始终在我笔下的角色与旁述之间徘徊。
我从来不主动和别人提起自己爱好文学这件事。经历了一系列精神上的挣扎,我对文学的态度早已变得暧昧不清。唯一可以确信的是,我坚守至今的文学并不是什么高不可攀的东西。我所矜持的信念,全部来自于我庸碌无为的可悲生活,来源于我心中无尽的迷茫与苦恼。
前一篇文章里我说自己憧憬春天,然而实际描述的却是夏天才能看见的光景,这是怎么回事?简单来讲,我没有见识过真正的春景,或者说春天的风景没有在我心中留下深刻印象,于是我发挥想象擅自把夏日的大海与蓝天安在了春天的头上。虽然是不负责任的空想,但情感绝无半分虚假。
我的故乡是座山城,山多到令人疑心这地方是不是从来如此。可不知为何,我一直笃定这里过去应该是海洋的一部分。就算不是,未来也一定会变成一片海。
我想要拥抱大海,想要委身于风浪,希望迎面袭来的海浪把我卷入漩涡,沉进深邃黑暗的海底。海底是曾经的群山、森林,我也曾是某棵树上的枝叶。那是熟悉又陌生的景色。
大海中找不到我的踪迹。我太渺小了。感到迷茫也无从说起,大海没有一处地方不令人迷茫。迷失的不只我一个,大海本身也在飘摇。意识到这一点的我,顿时感到彻骨的寒冷与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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