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海心口中隔壁老王的儿子叫做王凯源,他的父亲王铁一,是一名鲁班公会的高级铁匠。父亲高超的打铁技艺在废土远近闻名,相传王铁匠无所不能,他可以用吸尘器和吹风机制造枪支,用滑板和易拉罐制作盔甲。“垃圾只是放错了地方的资源。”这是老王的原话,他将他的一生都奉献给了打铁事业,回报丰厚:他是鲁班公会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高级铁匠,同时也很有希望成为最年轻的锻造长老。
父亲不愿荣耀在自己手上断绝,决心把儿子培养成一个更加伟大的铁匠。但是,就像农民而儿子不一定愿意种地,老师的儿子多半不爱读书一样,他并不喜欢在炉火前度过自己的一生。尽管从生下那一刻起,他就不得不与各种材料配方打交道。也不是说当铁匠如何不好——有的时候,他也喜欢倾听金属敲打的声音,人们看见武器成型时脸上的惊喜,和提到自己父亲名号时别人羡慕的眼神。只是,铁匠的血液似乎有一种歇斯底里的毒素,将人逼向疯狂。他记忆中的父亲总是一张阴沉含怒的脸,抽不完的烟和发不完的火。多年过后,当他回忆起童年的时候,却是一片空白,除了父亲的怒吼和母亲的沉默。
十五岁那年,他失手打碎了一片珍贵的琉璃,那是父亲花了三天时间从泥沙中提取的精华,准备做一块高精度的望远镜。父亲血液里的毒素再一次发作,他把自己的儿子绑在一棵树上,用蘸了盐水的枯枝抽打。也许铁匠之血是一种诅咒,会让人变成魔鬼,父亲是一个老魔鬼,他吼叫着挥动着自己手中的树枝,不断强调着那块琉璃多么珍贵。而儿子血液里的小魔鬼也开始沸腾,他倔强地看着父亲,任凭血流满面,也没有丝毫悔意。
这次刑罚结束于母亲的一句话,作为十五年来铁匠家庭私刑的唯一目击者,她的话一向诚恳客观: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幼时的自己走在废土荒野,远方未知高楼上,有位成年人失意站立,想要跳下的样子。“你为什么要站那里?”他问道。“我犯了一个大错,只有跳下去才能解脱。”成年人愁眉苦脸地对他说。“你不要跳,我这里有糖果,你吃了就会觉得开心,我还有玩具,我可以跟你一起玩。”他这样劝道。成年人难过地笑了一下,说道:“孩子,我跟你说,糖果不好,吃了会长虫牙,就算你现在喜欢,长大也未必喜欢;让我再告诉你,这玩具也无趣,不但无趣,简直无聊,欺骗小孩子智商的玩意儿,渐渐的等时间长了你就会觉察我说的都是真话,丝毫没有骗你,所以以后不要为没有好吃的糖果和有趣的玩具而悲伤。”“如果拥有好吃的糖果和好玩的玩具都不值得去快乐,还有什么是世上不悲伤的事呢?”他问道。当然是爱情,这才是一生中最值得高兴和悲伤的事,”成年人说道:“当你发现一生中深爱的那人时,你就会觉得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把自己打倒。”“不是这样的,孩子,请你下来吧。”这时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对成年人这样说道:“孩子,我跟你说,爱情不值得苦心孤诣的去追求,更不值得高兴和悲伤,因为就算你现在对意中人有以死相许的心,多年以后却未必有,你知道这世间没有什么逃得过时间,你喜欢的那个人会渐渐衰老,手上脚上满是皱纹,步履蹒跚,牙齿掉光,成了老丑的东西,你那时是不愿喜欢一个老丑的东西的,渐渐等时间长了你就会觉察我说的都是真话,丝毫没有骗你。”成年人想着意中人变老的样子,惊骇得面色发青。“那什么才是世间最值得悲伤和高兴的事情呢?”老人说,像我这样与辐射病搏斗三十年仍潇洒的活着是最高兴的事情。这时坟墓里爬出一架骷髅,对白发苍苍的老人说:“孩子,我已经死五百年了,我要告诉你,你们所有的快乐和悲伤都是在自己还未死亡泯灭时定义的,即活着的过程中自己体会到的,但假若说,在一个梦中,你梦见自己跟一个心仪以久的女孩子谈恋爱了,你很高兴,可没过多久她离开了人世,你很悲伤。梦醒来,你发现快乐和悲伤都是没有参考点的,就是说它们根本不存在。浮生是场梦,死后你们在人世的所有快乐和悲伤都是没有参考点的,就是说它们也根本不存在。渐渐的等时间到了,你就会发觉我说的都是真话,丝毫没有骗你。”老人想象着自己终有一天将要离去,病痛和尘世的意义都将不复存在,坦然地闭上了眼。“我明白了。”成年人露出了笑容,纵身一跃。他哭泣着从梦中醒来,面对着缺少爱情的人世的荒凉沙漠,决定等机会成熟时再去寻梦。
商队是在六个星期后到来的,他看见商人们奇特的穿着和随性的谈吐,认定这就是自己梦想中的生活。于是他去找他的父亲,提出要跟随商队做一名随行铁匠。
于是他将与商队一起踏上远征,他开始幻想一切不切实际的冒险还有未曾经历的体验,陌生的生活、令人惊奇的事物,可能危险还要大过奇妙;他也幻想或许有一个女孩,能够为他净化铁匠世家的魔鬼血液,让他忘记曾经那些不愉快的回忆。他想的可能有点太多了,就好比游鱼向往天空,飞鸟向往海洋,离开熟悉的环境未必会让他快乐,但他却茫然不知。
离家那天,他格外兴奋,生平第一次,他感觉到了自由,似乎为了配合他的心情,废土的天气在这天异常晴朗,只是,母亲微红的双眼让气氛有些伤感。
老魔鬼给他的临别寄语很随意,让他觉得不过是在敷衍,他本以为这种分别会勾起老魔鬼的一丝父爱,跟他拥抱或者至少拍拍脑袋什么的,但是他依然没有表示。
“路上小心点,别感冒了。”父亲说道,说完,他就转身走向了自己的锻造室,仿佛熔炉里躺着的才是他真正的孩子。
他去了很多地方,从南到北。他去过大陆最东边的湖泊,战前的大厦如死去的巨兽,终日绿雾缭绕,他徒手攀登到塔顶,只为采集辐射之雾的结晶。他还去过北方的边境,领袖的巨塑已经腐朽如骷髅,在那里他见到了雪,一种白色的,美丽却伤人的东西。王凯源堆了一个又一个雪人,若不是商队的人看出不妙拖走了他,他大概会一直玩到把自己手指冻掉为止。漫漫旅途中,他还见过比战前更久远的废墟,比扬子江更漫长的古城墙。王凯源身上有一种对探索的欲望,他冒失的举动常常让商队头领老刘也很头疼,为了采集死爪的蛋,商队差点被前来寻子的死爪母亲统统杀光,在冒险中,王凯源断过一次腿,摔断了三根肋骨,中过五次废土毒物的毒,所有的危险足够杀死他一百次,可他不但活了下来,而且活的还不错。人们都喜欢他的大胆和活力,当他的脚步跨得越远,他就越是惊讶于世界的广大,每天对他来说都是全新的体验,日子就在这一次次的惊喜中度过,他也即将迎来离家的第六个年头。
那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星期四,商队来到了一片南方的沼泽,他们将穿过这里寻找附近的居民寻求交易。头领不大喜欢这个地方,因为沼泽就意味着疾病和莫名的危险,他嘟囔着拍打着双头牛的犄角,希望它能够走快一些,却发现它的脚陷入了淤泥,已经扭伤。老刘相信沼泽的空气有一种诡异的魔法,在这溺死的亡灵会诅咒来往的过客,为了等待双头牛恢复到勉强能驮货的地步,他只好宣布休息三天,同时掏出一直藏在胸口的红宝书,开始祈祷。
王凯源找了一块干燥的地方坐下,身周环绕的巨树让他觉得很舒适,他闭上双眼冥想,希望能够获得一些打铁的启发。漫长的旅途中,他养成了锻造前祈祷的习惯,但是王凯源自己也说不准到底是向谁祈祷,鲁班公会一向坚持无神论,这或多或少影响到了他。
一声狂吼打断了他的冥想,王凯源侧身一看,沼地的淤泥翻涌,一只长有硕大背鳍的四脚鱼钻了出来,它的嘴在长期的进化中变得有点像蜥蜴,但是眼睛还是鱼的样子,这只怪物有大约四米长,正狠狠地撕咬那只瘸腿双头牛的头部。
老刘一枪结果了那只怪物,可双头牛也只剩下了一个完整的脑袋。那只孤独的头在粗大的颈部上显得有点滑稽,老刘却一点也笑不出来。“要是你只有一个头的话,那我们就都完啦。”他轻抚着双头牛残存的头颅,说道:“今天真是倒霉的一天。”
王凯源看了一会人们包扎双头牛的伤口,觉得有点无聊,于是他回到了刚才的角落,准备给自己打一把匕首防身。开始的一切都很顺利,炉火在充满湿气的森林中燃得很旺,这是一个好征兆,旺盛的火焰下往往可以打造出杂质更少的精铁。可今天的好运在他举起铁锤后就消失了,他全力挥下,砸断了自己的手指。
诡异的事情在那天层出不穷,在王凯源失手砸断自己手指之后,赵四和李小刚为了莫名其妙的理由打了起来,两人分别损失了一颗门牙和半个耳朵;正在老刘为他们处理伤口时,王小佛又失足跌进了沼泽,差点窒息而死。不幸的琐事袭击了营地的每一个人,轻则擦破衣裤,重则手足皆断,就连一向见多识广的商队书记都没法解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面对恐惧的人们,老人所能做的只是抽几口烟,砸吧说道:
王凯源看着自己包着绷带的食指,沉默不语。因为手上的伤,他的匕首今天是不可能完成了,他想躺下睡会,然而手指的疼痛让他无法入眠。整片营地陷入了恐慌的气氛,每个人都暗暗紧握自己的武器,以提防未知的危险。
闹剧的高潮是在当天下午,赵四和李小刚再一次为莫名的理由争执起来,二人的战斗比之前更为激烈,却无人劝阻。赵四的脑袋被李小刚用铡刀一刀剁下,滚到了四脚鱼的嘴边,这一恐怖的行为震惊的老刘,他拔枪指向李小刚,持枪的手因愤怒不住颤抖。
“我不想死在这里!”李小刚似乎疯了,他说完就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铡刀掷向商队首领,动作既狠且稳,丝毫不像曾经那个内向的厨子小李。
“他妈的....”这是老刘临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小李飞刀太过突然,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开枪就已经倒下。铡刀刺穿了老李的心脏,看见这一幕,人们都没有说话,血腥味开始在人群中扩散,与之相伴的,还有愈来愈深的恐惧情绪。
李小刚从老刘身上拔下铡刀,杀气腾腾地看着众人,被他看到的人都不由得惊骇后退。小李的目光在人群中寻找了一会,最终停留在了一个高瘦的身影上,那人神情冷漠,包着绷带的食指正不停滴血,赫然就是王凯源。
王凯源对当天的回忆已经有些淡漠了,他只记得李小刚持刀朝他冲了过来,被他一锤击翻,随后不知道谁大吼了一声,人们变得更加恐惧,也更加疯狂,每个人都掏出一直藏在怀中的武器,开始相互杀戮。接下来的事情王凯源就不记得了,他只知道自己血液里的诅咒拯救了他,他再次化作六年前那个倔强的小魔鬼,用身上的铁锤不断捶打着,头骨碎裂的声音似乎有一种敲击金属的旋律,熟悉的节奏提高了他杀人的效率,以至于他清醒后,看着满地的尸体,大小的伤口展示着人不同的死法,但最多的,都是脑袋碎裂,脑浆流了一地。
他发现整个商队只有自己一人生还,并且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对朝夕相处的伙伴们毫无感情,商队其他人的死并未能引发他的痛苦,亲手砸死数十人也未能给他带来多少负罪感。这让他觉得恶心,过了一会,他也就释怀,他想起少时做过的那个梦,他曾怀疑自己体内铁匠世家的血液是一种毒药,这六年来他一直想要逃避,然而所有人都死去,这血脉却救了他。他发觉手上一阵震动,是哔哔小子收到了一条家里发来的信息。
王凯源神情复杂地看着哔哔小子,良久,他终于放下手臂,轻叹着说了一句,像是对商队的亡灵道别,也像是自言自语。
返乡的旅程花了他两周的时间,并不是很长的一段时间。六年前,他曾想远离故乡,而他穿越了大半个世界,才知道自己不过一直在故乡周围打转。家中的陈设没有多少变化,铁皮墙壁的橙红锈蚀少了一些,应该是被母亲擦掉的,书架上破旧书目整齐地摆列着,还是父亲喜欢的那种格式。除此之外也就没什么好看的了,父亲喜欢简单的房间布局,因为太繁复的布置会打扰他的思绪。
他曾无数次幻想自己和父亲究竟会以怎样的方式相见,他以为自己会闯出一点名堂,像帝王一般君临家中,让老魔鬼诚惶诚恐地接待。如今他虽没能闻名天下,也算是见过了一些世面,而父亲却已经不是记忆中的样子。他安静地躺在床上,和以前一样寡言,却不像以前那么沉默——一个人可以使用沉默带来压迫,而安静的人只能默默等待摆布。
王凯源在父亲的房前伫立了一会,才敲门走进说道:“我回来了。”
父亲露出喜悦的神情,这在以前是很少见的:“啊,回来就好。”王凯源没有说话,只是沉默。他从未想过父亲会变成现在这幅模样,记忆中那个严肃冷酷的魔鬼,眼前这个笑得有些谄媚的老人,反差一时让他难以接受。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点了点头,随即转身离开。
父亲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坏,他终日咳嗽,将呕吐物吐得满地都是。父与子的关系渐渐颠倒,他开始学着照顾父亲,哄骗他吃下糖果般的药丸和三餐,为他盖好被子防止夜间着凉,在晴天推轮椅带他出门晒太阳,最艰难的是处理父亲不时的排泄物,不过这种活一般都是母亲在做。
王凯源每天唯一的快乐就是去刘莉女士的店里帮忙,以他的眼光来看,其实刘莉的店中大部分商品都可以称为破烂,不过他并不介意,因为他去刘莉的杂货店也不是为了选什么武器,而是为了去见自己的未婚妻李婉嘉。
这项婚事是在他回家之前就安排好的,王凯源对此并未表现出反对。李婉嘉有一种略为浓艳的美,她身材高挑,两腿修长,这让他感到十分满意。她有一点野性,不是很好驾驭,这倒有些惹人头疼,但王凯源也不是很担心,他相信自己可以掌控住她,就像在漫漫长途中他交往过的那一个个临时女伴一样。他很享受跟她聊天的时光,这个女孩不像废土的其他人,她对每件事都有自己奇特的见解,还有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幼稚,却又让他更加着迷。
那天阳光明媚,王凯源推父亲散心时正好遇见李婉嘉和刘莉女士出门采购材料。阳光映得李婉嘉的头发呈美丽的巧克力色,就像融化的糖果瀑布一般甜美,惹人沉醉。
“早啊,出来散步吗?”刘莉女士微笑打招呼道,身旁的李婉嘉也点头示意。
“恩,天晴了,带他出来转转。”王凯源一边回应,一边祈祷父亲不要在此刻犯病。似是回应他的祈祷,父亲的脸突然涨得通红,随着一阵难为情的咕噜声,父亲的身上散发出了丢人的恶臭气息。
刘莉女士皱了皱眉,旋即笑道:“看来你爸爸有了点状况,那我们也不打扰了。”为了不让王凯源太过尴尬,说完这句她就离开了。李婉嘉也皱眉一笑,蹦跳着跟上了母亲的脚步。
沉默地推老人回家后,王凯源对自己的父亲破口大骂,少年时压抑至今的愤怒随父亲让他在未婚妻面前丧失颜面的行为一并爆发出来,他残酷地指出这个老东西、老怪物、老魔鬼毁了自己的童年这一现实,并说自己以后再也不会带他出去散步,还威胁说若是他再让自己在人面前丢脸,他将不承认他是他的父亲。
“儿子,我很抱歉....”父亲神色惶恐地道歉。他唯唯诺诺的态度激怒了王凯源,血液里的毒药再次发作,“不要跟我说这些,你给我管好你的裤裆!”王凯源咆哮道,一如当年父亲责骂犯错的自己。
“够了,你不该对自己的爸爸这样说话。”母亲喝阻了他,又好像当年她阻止父亲的责骂。
父子的关系陷入了微妙的平衡,一个明显的信号是那天之后两人本就很少的交流彻底终结。王凯源依旧按时为父亲擦洗,但他一直沉默,更不会喊父亲一声爸爸,父亲也知道自己现在只会招儿子厌烦,所以乖巧地保持安静。这种奇怪的默契保持了几个星期,终于迎来了父亲的弥留之际。
父亲是在凌晨走的,那天窗外刮着清冷的雨滴,王凯源在父亲的房间醒来,看见父亲正忧郁地看着他。
“我要走了,儿子。”父亲给他一个伤感的微笑,这是父子之间这几天来说的第一句话。
“我马上把我妈喊来。”王凯源立马站起,尽管这场景他已有准备,还是忍不住有些紧张。
“不用了,”父亲忧伤地笑着,抓住了他的手,只显出王凯源那只包扎绷带的断指。看着王凯源误伤尚未恢复的手指,他露出极悲伤极心疼的表情:“你要保护好自己,不要再把自己弄伤了。”说完,他渴切地看着王凯源,就像一个等待老师承认的小孩子。
王凯源迟疑了一会,温柔说道:“我会的,不用担心我。”
父亲的脸上闪过欣慰的神情,随即又写满了遗憾:“真的很抱歉,儿子,没能给你太多引导,”他的表情渐渐变得艰难,“可我....我....我就要走了....”
王凯源挤出一丝笑容:“没关系...我这些年学到了很多。”
“那...那就好。”这几个字似乎耗尽了父亲的最后一丝力气,说完,他就闭上了眼,安静地垂下了头。
“我....”王凯源还想再说什么,可父亲已经听不到了。
父亲的死引发了很大的震动,公会专门划出一块地作为父亲的墓园,除开外派的人员,公会所有的长老、大小成员都来参加了父亲的葬礼。一只四十八人的乐队在父亲的坟前拉起了悲伤的哀乐,那乐曲哀婉动人,不少来宾都被气氛所感染,工会的鲁长老为父亲献唱了一首庄重的悼亡曲,歌声是如此悲痛,闻者无不落泪。
这段时间李婉嘉帮了王凯源一个大忙,是她帮他把葬礼的事情布置得井井有条。和他父亲一样,王凯源对打铁之外的事情都不甚擅长,食物和饮料的供应,女眷的安排,客人的座位,这些都是依靠李婉嘉的一一打理,女孩用她在杂货店应对客人的经验来应付这场葬礼,而她也做得很好。
正当王凯源打算对李婉嘉表示感谢的时候,一个女孩来到了他们的面前,她找到王凯源表示希望能跟他私下谈谈。王凯源还未来得及挽留,李婉嘉便配合地离开,只给他留下一个暧昧的微笑。
“你的父亲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所以无论如何请替他收下这个东西。”女孩递来一个包裹,不知裹着什么,摸上去好像是一个方块。
“你...认识他?”王凯源接过包裹,诧异地问道,印象中父亲除了打骂他,剩余的时间都窝在家中锻造,他实在想不住来有谁会和这样一个人来往。
王凯源从女孩口中得知,她的父亲在一次远征中去世,家中只剩她和母亲艰难度日,再后来她得了重病,在床上等死的时候,是王铁一送来了药物。他没有索取报酬,反而还不时接济她们。正是依靠王铁一,她和她母亲的生活才渐渐有了好转。
“不怕你笑话,我妈现在还见人就说隔壁王师傅是个好人呢。”女孩感激地说道。
“没什么。”王凯源笑着说道,心里却在疑惑女孩嘴里的父亲和他记忆里的父亲是不是同一人。
如果女孩的到来在王凯源心中洒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那么随后而来人们的话语就让这颗种子生根发芽。他在葬礼上又再次遇到了许多人,操着他熟悉或不熟悉的口音,诉说王铁一曾经为他们付出的种种恩情。
当天王凯源在床上辗转反侧,白天的遭遇在他脑海中反复。父亲的生活和他印象中完全不同,他帮助残疾人们制作假肢不索取任何报酬,日复一日为孤儿院的孩子们送去图书和食物,还为附近小镇的贫苦的居民免费制作了一个风力发电机。难以想象那个终日阴郁责罚自己的父亲会是这样一个慈悲而热忱的男人,可那些人的描述又是如此真实,令他不得不去相信,原来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不曾了解过自己的父亲。
“该死,你对他们那么好,可为什么不见得对我和我妈宽忍一些。”王凯源自言自语,目光闪烁。
第二天他去找母亲,希望得到父亲更多的信息,出于某种原因,他希望得到对父亲否定的评价,母亲却没能满足他这个小小愿望。“他是我这一生见过最浪漫、最优秀的男人。”母亲的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也漾起了微笑,那笑容如此幸福,连多日来亡夫积累的愁绪都减轻不少。
她在撒谎,王凯源想,他又想起了六年前父亲对自己的残酷殴打,和人生前十五年来每日的压抑。感谢上帝,那些灰暗的日子总算过去了,他想。可他又忍不住回想起一些温馨的事情,六岁生日那天父亲握着他的小手敲打出的那个小手镯,嘴馋时父亲用面粉和糖还有黄油为他特制的“小铁锤饼”,还有父亲讲述的那一个个在他漫长旅途中遇到的趣事,过去六年他从未想过这些,甚至可以说有些抗拒,现在这些回忆不绝萦绕,让他心情忧郁。
“昨天很多人来找我,他们说他帮了他们很多。”王凯源对母亲说道。
“哦,那很正常。”母亲微笑道,“你爸爸确实是一个善良的人。”
母亲的话语刺激到他的神经,血液里的魔鬼再次为六年前的那件往事所沸腾。王凯源觉得有股血流在朝大脑奔涌,他几乎吼了出来。
“少说这种话!”他吼叫道,“一个对自己亲身儿子都可以那样对待的人,怎么可能会对别人怜悯?他根本就是个魔鬼,我绝不相信你们说的这些鬼话!”
母亲凝视他良久,最终眼神也变得歉疚:“关于对你的教育....你爸爸这些年活得很内疚,他总是觉得亏欠你很多。你走之后,他没有睡过一次安稳觉,相信我,你爸爸是爱你的,他常自责没能照顾好你,而且一直都想补救。”
“现在说这些还有用吗?”王凯源报以一个扭曲的笑容,母亲的话语让他吃惊,他并未想过父亲会多么在意他,但心中魔鬼作祟,他依旧无法释怀,也无法原谅父亲曾经的种种过失。
“如果你还是不愿相信的话,可以去地下室看看,那里有你爸爸给你留下的东西。”母亲知道已经没有了劝说的必要,声音又恢复了一个寡妇应有的清冷,她扬长而去,因为她已流露太多情感,对于一个新近丧夫的女人来说,已经超出了极限。
王凯源喊上了李婉嘉与他同路,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期望与她分享这么隐私的东西,或许他只是本能地恐惧真相。李婉嘉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杂货店的日子很无聊,而且她也好奇,在未婚夫和他父亲之间存在的,冰山般的隔阂究竟会以怎样的一种方式收场。
地下室远比他想象的深幽黑暗,王凯源点燃了火把,看见父亲以前打造过的器械在火焰下光泽跳动,闪烁如野兽目光瞪视。
“想不到你爸挺厉害的,他做的东西比我家店里的好多了。”李婉嘉叹道。
王凯源没有说话,心中疑惑越加深刻。这些甲胄武器确实是父亲的手艺不假,可都有了不少年头。他环顾四周,所有成品都很熟悉,都是他见过的旧作。也就是说,在他离家的这段时间里,父亲并没有新的创作。
六年来,父亲到底在做什么呢?王凯源在父亲的遗作迷宫徜徉,不断思考。
“王凯源,你看看这个。”他随李婉嘉的声音看去,发现一个铠甲骑士于惨绿雾气下屹立,站姿悲戚。他从未见过这套奇异的盔甲,火把光焰照射,盔甲表面亮起无数米粒大小的光点。
王凯源丢下火把向骑士走去,它手捧木盒,笼罩其身的惆怅绿光便是由此渗出。李婉嘉挑了挑眉,美丽的大眼睛骄傲地眯了起来:“我想这就是你爸爸给你留下的遗物了。”
他沉默不语,心中暗流涌动,他专注地看着骑士手中的木盒,木盒做工精美,碧绿光泽不停闪动下,自有一番别样诱惑,仿佛满载全世界的宝藏。
“打开吧。”李婉嘉说道。王凯源却没有伸手,他不知在犹豫什么,父亲的秘密就隐藏在这盒子之内,可就在秘密唾手可得的一刻,他却迟疑了。
似是感受到了王凯源的犹疑,铠甲骑士突然弯腰,将木盒捧至王凯源的胸前,像是也在劝他将其开启。骑士的行动吓了李婉嘉一跳:“它、它是活的?”
“不,不用害怕。”王凯源忧郁地说,骑士面甲上的字迹让他想起了少时父亲给自己讲过的床前故事,关于秦始皇和他的亡灵骑士打败鳄鱼皇帝的不朽业绩。亡灵骑士是秦始皇一生战斗中最重要的同伴,他保护秦始皇躲过了一次又一次危难,最终帮助秦始皇顺利建立了大秦帝国。
“爸爸,我也想要一个不死护卫。”年幼的王凯源说。做秦始皇是废土上每一个孩童的梦想,毕竟那是战后第一个统一了废土各城市,保护人们从鳄人、强盗和各种战后辐射产生的怪物手中解放的大英雄。
他依稀还记得父亲当时的笑容慈祥,这也是他童年为数不多的甜蜜回忆。
而现在出于自己的铁匠本能,王凯源知道,这就是父亲为自己做的不朽骑士。
他调整了一下心情,试图从父亲曾经的暴力中唤回自己的一点强硬,他打开了骑士手中的木盒,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个金属小人,尽管经过父亲精心修补,但还是可以看出打造的手法十分幼稚。
那是他刚刚握上铁锤时敲打的作品,父亲总是骂他锻造出了一堆垃圾,却又仔细地将它们的瑕疵一一修补,如珍宝般保存。小人的身上锤迹如新,应该是不久前刚回炉的,原来父亲这六年来一直没有新的创作,只是一边熔炼小人,一边等待儿子回家。
他心中一阵难过,打开了盒内的一张信封。信封是牛皮纸做的,造型普通,上面只是简单地写着:致我的孩子,王凯源。
李婉嘉轻抚王凯源的后背,试图让他平静下来,但这并不奏效。王凯源剧烈地抽噎着,任由迟来了多日的泪水在脸上纵横,他曾以为自己对父亲的憎恨将会穷尽一生,而这时他才知道,原来他早已原谅了父亲。
直到多日以后,李婉嘉才知道王铁一信里的秘密,父子间的隔阂让她感到好笑:“一个小铁锤饼的配方还专门写在信里,你爸爸也挺有意思的。”
王凯源摇了摇头:“不,你不明白,他只是太爱我,只是他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说完他也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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