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碗牛肉汤,他的原材料来自于南城北镇的一头健壮黄牛身上,成了肉块,经过不短的路程,被摆到了南城南镇的肉摊上,又经由一位妻子的讨价还价与烹饪,以肉汤的形式上了他们晚饭的餐桌,妻子很少去菜场也不喜欢讲价,但为了团建旅游回来的丈夫,她愿意这么做,何况丈夫和儿子都喜欢吃牛肉。
而现在,那碗热气腾腾,看上十分诱人的牛肉汤,就摆在了三人中间,牛肉汤是用白底青花纹大碗装的,碗身描绘的是三个小童采莲的情景,典型的南方风格,开口宽大,便于盛汤,碗口相挂一长柄白瓷勺,斜插入碗,不见踪迹,胡萝卜与牛肉块候在碗底,等着与谁的勺筷相触,将这一切分隔两端的是一张清晰带油的网,它盖住了牛肉,吞掉了汤勺,也没收了它们的动静,只有白色的气体带着水蒸气和牛肉汤的味道钻过它的缝隙,溜过三人的面门。
最先搅乱整个布局的筷子来自于儿子,他精准的夹起一块肉,又盛上一大碗汤,他喜欢吃牛肉,也喜欢喝汤,饭后要喝汤,对肠胃好,这是母亲对他说过的话,他知道母亲是为了他好,所以他愿意听他的话,但也有不愿意听的时候,因为他有时候会有自己的想法,就比如现在,母亲一手托着碗,一手拿着他新买的书。
“好?有什么好?”母亲说“《救猫咪》,能把你成绩救回来么?”
“我也不知道,”儿子说“妈,那你说我该买什么书?”
儿子说完就后悔了,他意识到,自己说的有些急切,他把他妈呛住了,通常他才是被呛住的那个,然后他妈就会说些他早就听明白的的话,虽然他一点也不喜欢这样,但这是他可以接受的,他现在有些尴尬,他从没有这样做过,这样做也不会让他比原来好受多少,他发觉他不仅把他妈呛住了,他也把自己呛住了,他觉着自己成了他妈手里那本书,不知道自己是会被这样再在手里拿上一会儿,还是马上就会被放下。
但这位母亲也确实不知道该把这本书怎么办了,她首先是疑惑的,儿子今天怎么了,他从没这样过,他是不是学校里不开心了,紧跟而来的便是深层次疑惑转换成的担忧,我是不是说话重了些,我是不是管的多了些,儿子是不是被人欺负了,然后是一股莫名的忧伤从心底涌了上来,他怎么什么都不和我们说,我们果然还是管不动了,可我只想让他好。她操心的人其实不多,但要放在心上的事不少,所以她就健忘,你看,她已经开始忘记那本书和儿子呛她的事了,而又往心里多塞了一些事,她的心永远也不会满,只要是关于他的事,她就很愿意往里装。
父亲说这话的时候瞪了儿子一眼,夹着些疑惑,还有些烦躁,但不管怎么说,他总觉得儿子不应该这么和他妈说话,他其实一直有些烦躁,也许从这碗牛肉汤的热气扑腾到脸上的时候开始,也许从他旅游开始前的那个晚上就已经开始了,他喜欢旅游,但他这次不怎么想去,这样公司会把旅游的经费打到他的卡上,他就可以让妻子少负担一个月的贷款,多下来的钱,他想可以连买上一个礼拜的牛肉,他们三人都喜欢吃牛肉,这件平常的事他考虑了很久,他以为他自己已经想好了,可他拗不过妻子与儿子,那天晚上,他们好像商量好了一般地劝他去,他没办法,他想他该听家人的,就去了。
“牛肉这么贵,怎么天天买,明天别买了。”声音很轻,但他还是说出来了,他其实并没有怪任何人的意思,他只是在抱怨,是在对自己说。
热气又开始升腾了,让他愈加烦躁,其实他喜欢这热气,里面有牛肉的味道,但他知道牛肉的价格,真正让他烦躁的是几分钟前收到的提醒还贷的短信,这样的短信他每月都会收到,他不喜欢。
妻子说这话的时候有点质问的意思,但她又不知道该质问谁,所以显得有些生气。
妻子本可以再激动一些地说出这些话,但她的老毛病又犯了,换季的时候总会有些肺上的问题,她涨红了脸,完全忘了前几天医生说的不要激动,她不说话了,感觉一些气血莫名地往上冲,冲的她脑袋有些发胀。
儿子终于缓过神来了,他没想到不仅自己让妈下不来台,爸也会让妈下不来台,他得说点什么。而妻子又开始健忘,她忘了她今晚还没吃牛肉,也还没看到他们吃,她只觉得有点生气,有点难过,有点累,放下了碗筷径直朝房间里走去了。现在,轮到丈夫尴尬了,他不知道自己今天怎么了,也不知道妻子和儿子今天怎么了,他们三人明明没有排练过,但这一切发生的又这么自然,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这个极易自责的人又要开始在自己身上找原因了。
他挤出这样一句话来,他在自己身上找不到原因,但他觉着这顿饭总要结束,这事总要结束,所有事情都该有个结束,他很想就这样让这顿饭过去,因为这样他就能让今天很顺当地过去,而明天又会到来,到时他也会想办法让明天也过去。
他确实是个极易自责的人,但他有时也会想,自己不能为所有的事负责,自己也不需要这么尽责,他已经把整件事情理顺了,他确实说了那话,但那只是一句普通的话,是儿子,他让妻子说不出话,也吃不了牛肉,而妻子始终还是喜欢吃牛肉的,儿子也始终是他们的儿子,她刚刚不吃牛肉,现在也许就会吃了。他愿意这样想,因为这样想很合理,合理的事会让人心安。
事实上,儿子从刚开始就认为自己错了,但他既不会像母亲一样健忘也不会像父亲一样自责,他把这事记下了,虽然他从来没觉得自己做错了,可他还是愿意接受这一切,即使是带着一点点不理解的脾气。
母亲回绝的很果断,这让儿子更加不理解了,他不理解母亲一直都喜欢吃牛肉,为什么现在不吃了,人的喜好通常都是一辈子的,这是他老师和他说过的话,他记着,并且一直觉得这是对的,但现在看来好像又不是那么对了,他还记着有那么一次,他的女友也像这样陷在床里不愿和他说话,而母亲和她不太一样,母亲的脸并不如她的那么光滑,也不像她一样有很密集柔顺的头发,但他们都戴着眼镜,都没有把房间的灯打开,都让他看不清楚他们的眼睛,他觉着眼睛很重要,眼睛能反应出人的情绪,他看不清他们的眼睛,就不知道他们的心情,这会让他有点慌,但他马上又轻松起来,他想,他的女朋友当时没有和他说话,但是后来也还是和他说的,他的母亲也会这样,今天不吃牛肉,也许明天就会吃了,他们都有喜欢东西,并且是会一直喜欢的,这样的准则即使在成年人还没有成年的时候就已经适用了,他又觉得老师说的话是无比正确的,可能因为老师是个成年人,父亲、母亲都是成年人,所以他愿意听他们的话,他渴望成为一个成年人,而首先,他想自己得先做些成年人才做的事,比如他要去把碗洗了,比如他不应该管他爸今晚去哪了,成年人从来都不管着成年人,他们只会相互关心,他有点自豪,他觉得至少现在自己已经有点像成年人了。
母亲确实有些生气,可她已经忘了自己为什么生气了,但她总还记得一些事,记得儿子很平静地就让她说不出话来,记得丈夫有些不太开心,记得碗还没有洗,但当她来到厨房间时,她又对自己的记忆有些怀疑,因为她没看到儿子,也没看到丈夫,甚至连碗都已经洗好了,只有那碗牛肉汤,和几个小时前刚出锅的时候一样正摆在桌子中央,她觉得一切都莫名其妙,但是又合乎情理,这种情景让她费解,但她觉得这都没什么,因为一切都还算的上自然,就好像那碗牛肉汤因为静置了几个小时,表面会很自然地凝结起白色的脂肪,但她不在乎,因为他们三人还是喜欢吃牛肉的,明天,她会让这些白色的结块慢慢地分解消散,化成让人着迷的味道,而今天,已经被她忘记了。
就父亲来说,他的老毛病也犯了,他关了手机把自己钉在一座石桥上,一根接着一根,不停地抽烟,他刚刚明明已经把事情想的很清楚了,但仍然觉得不够,觉着总还有责任没有负到,他想,他是为了儿子和妻子才去旅游的,妻子是为了他才去买的牛肉,儿子是为了他才吃的牛肉,他们三人都已经很负责了,他又想,问题应该是牛肉,可无论是昨天,今天和明天,他们都还是喜欢吃牛肉的,他决定要多买些牛肉,他想三个人应该连着一礼拜都吃牛肉,这是他本来的计划,也是现在的决定。
他还是在抽烟,边想边抽,终于让风都带上了烟味,但那烟味无法传播的长远,它只属于一阵风,很容易就会被另一阵风击散,这一阵带了烟味的风只会绕在父亲的身边,父亲喜欢这样的风,有点呛人,也带点温度,他可以再抽一些烟,可他总还是要回家,再回家之前,他会把烟头都踩灭,也会在路上经历很多阵不带烟味的风,这些风会帮他过滤掉呛人的味道,让他到家时,身上只留下那一点点的温度。
三人终于确定了一件事,他们确实还是喜欢吃牛肉的,今天已经过去了,而明天,但是明天其实不行,明天丈夫得在单位过夜,可是明天之后再过一个明天,三个人又会坐在一起,一起吃饭喝汤,一起说话吵架,一起痛哭和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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