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人们以为这只是一起普通的谋杀,只将它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直到有更多无辜的人被牵扯其中,人们才开始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然后惶惶不安。
发现尸体的是两名宿醉的法兰克人酒鬼。那是开斋节后第三天的清晨,经过又一夜狂欢的他们从熟悉的巷子里醒来,立刻便发现身边正躺着一具冰冷的年轻男子的尸体。这把吓得他们酒意瞬间全无,赶忙飞奔到法兰克区的卫兵所报告。
待卫兵来到现场一瞧,顿觉情况不妙。死者从相貌看毫无疑问是一位萨拉逊人,但他却死在法兰克区的街头,如果处理不当,恐怕会在两族之间引发流血冲突。
他们马不停蹄地回到卫兵所向上级回禀情况,法兰克区的卫队长官听到这件事之后,刚煮好的茶都没来得及喝一口,便赶紧让他们将尸体收好,他则直奔萨拉逊区的卫队长的官邸,想要先通个气。
两位卫队长是老相识了,虽然一个是萨拉逊人,一个是法兰克人,但打交道这么些年,彼此还算是有一定的信任。
萨拉逊卫队长先是骂了几句,又自顾自请求真神宽恕自己的口不择言,然后紧皱着眉头问:“有多少人看到那尸体了?”
“不算多,因为是大清早再加上那条巷子偏僻,几个目击者都已经被警告过了,派了人手盯着,敢走漏消息就等着吃鞭子。”法兰克卫队长向来雷厉风行,来之前就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很年轻的男性,大概二十岁出头,穿着普通,不是贵族。看右手的茧子,可能从事文书工作。衣物上有一些麦酒发酵的气味,可能出入过酒馆。遇害时间大概在昨天半夜时分,被人从背后袭击。”
“死亡地点就是在那条巷子吗,会不会是在别的地方杀了之后挪到那儿去的。一个成年的萨拉逊男子,深夜怎么会跑到法兰克区?”
“底下人说,尸体没有挪动的痕迹,死者倒下的地方有一大滩血迹已经干透了。”“难道是有人将死者约到那里,再乘其不备从背后杀死了他?”
“或许吧。不过也可能是某个异族仇恨者的随机作案,死者在醉酒的情况下毫无反抗地被杀害之类的。”
两位卫队长三言两语就将案情推演了一番,其实类似的凶杀案在同族之间并不算罕见,异族之间的戕害则鲜少会发生在城中。即便大夏律法严苛,依旧会有许多人因为情绪冲动或是利益冲突而犯下不可饶恕之罪。
两人在任时间都比较长,破案经验都算丰富,加上大夏非常重视对基层执法人员刑侦能力的培养,所以他们才能迅速地对情况作出一个大致的分析。现在开斋节刚结束,大马士革城里挤满了到此过节的人,假如控制不住舆情,那将会造成难以控制的可怕后果。
“别的暂且不管,先验明死者的身份,然后通知家属。搜索现场,看看能不能找到凶器,再把目击者都召集起来挨个问询,特别是那两个酒鬼。”萨拉逊卫队长拍板说道,能看得出来,两人之间还是他占主导地位。
“城主那边呢?”法兰克卫队长则比较担心城主的反应。他所说的城主,也就是大夏派到大马士革的节度使,是位党项贵族,只不过他们当地人都不习惯用大夏朝廷的称呼。
“城主这些天正在宴请从中原远道而来的大军官,还是别烦他了。咱们先按流程走。”萨拉逊卫队长摆摆手说道。
法兰克卫队长见此,也只能作罢。对于萨拉逊卫队长来说,这起凶杀案或许很快就会结案,归档后就会尘封在档案室。但是对于他,若是稍有不慎,这卫队长的座位可就坐不稳了。毕竟萨拉逊卫队长大小算个贵族,他的家族世代把持着这个油水丰厚的职位,只要不出大篓子,都不会影响到他的前途。反观自己,从一介移民爬到能在法兰克区呼风唤雨的地位,所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大,他可不想重新回到底层去做一个臭熏熏的泥腿子。
所以,反而是作为外来者的他对大夏的忠诚度更高,做事也更积极。如今出了这档子事,或许他才是最着急的那个人。
就这样,法兰克卫队长一脸不悦地走出官邸,他头一次觉得打在脸上的阳光那么讨厌。
清晨,不知名的鸟儿在外头啼叫,马修从宿醉中醒来。四周是完全陌生的环境,昏暗的小房间里弥漫着劣质的香水气味。
马修使劲甩了甩脑袋,想要尽快摆脱眩晕感。当他看一个陌生女人玉体横陈、睡在自己身旁时,冷汗瞬间从额头上冒了出来。
“该——死!”马修只觉得头疼欲裂,昨晚发生的事情在脑海中一一闪回:
开斋节结束后,全城仍旧处于庆典的余温当中。阿普杜勒自然不会放过这种好机会,他盛情邀请马修与米里亚姆去附近的小酒馆享用美食与美酒。米里亚姆自然是拒绝了邀请,她当时还在为毗舍遮的事情烦心,完全没有消遣玩乐的心思。并且她还严肃地告诫马修,他们马上就要离开大马士革了,尽量不要节外生枝,她总觉得马修对周围事物的戒备之心越来越低了。
马修略有些敷衍地答应了几句,不知为何,米里亚姆往日里温柔美好的形象在他心中已经所剩无几。即便他对米里亚姆怀有爱慕之情,可是那终究像是一只永远找不到落脚处的飞鸟,作为苦修骑士的他,按照戒律是不允许拥有伴侣的,他须以一生来侍奉天主。
所以,在无疾而终的单相思被朝夕相处的柴米油盐所打败后,米里亚姆在马修的心中褪去了昔日暗恋对象的神秘光辉。甚至于,看到米里亚姆对穆阿纳更为上心的时候,他也生不出半点妒忌之情,尽管他知道米里亚姆把穆阿纳当做弟弟看待,但若是从前,他心里多少会感到不平衡。
如今,他只将米里亚姆视做一位值得信赖、比吉拉米导师还唠叨的伙伴。
和阿普杜勒来到那间酒馆后,马修就发现,这里似乎并非什么正经的场所。从酒馆坐落于街巷角落,且门庭昏暗,其实就能窥见一二。
酒馆中食客酒徒满座,席间更有数位侍女穿梭,尽管她们姿色普通,但胜在慷慨大方,就算被客人调笑,也能咯咯笑着应付自如。
其中一位萨拉逊侍女没有佩戴头巾,这似乎已经暗示了她的身份,或者说所有侍女的身份。
流莺……马修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他转过身想要离开,但双腿仿佛被钉住了一般,踌躇不前。
“既然来了,还是先喝两杯吧。”阿普杜勒矮小的身材站在马修的身旁有些好笑。他似乎是这里的常客,熟络地和酒馆老板及一些酒客打着招呼。看起来,来这儿的酒客不分身份地位,在这他们都只扮演一种角色,那就是享乐之人。
马修左思右想,莫名的自尊心作祟,最后还是跟着阿普杜勒寻了张空桌坐了下来。
他也说不出为何。明明这间酒馆的一切都在疯狂挑战他过去十几年所接受的教育和训练。但他心里有一个声音仿佛在说,留下来吧,不然你会后悔的!
那是魔鬼恶魔的声音吗?他不知道。周围嘈杂的声音已经淹没了他的双耳。儿时和玩伴在村子里捣蛋恶作剧的那种遥远的新奇感和刺激感涌上心头。他不敢在心里祈祷主的原谅,在这种地方,连在脑海中想到主都是对主的一种亵渎吧。
“很快就适应了,不是嘛。”阿普杜勒大笑着给马修倒酒。
马修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拿起酒杯,一如既往地一口闷下。淡淡的苦味在嘴里泛开,这里的麦酒很显然都是便宜货,并不算好喝。
“马克,咱们也算是朋友了吧,可别说我亏待朋友。这不,离开大马士革前,当然要带你体验体验最地道的大马士革风情!”阿普杜勒招招手,那位萨拉逊侍女便迈着婀娜的步伐坐到了马修的身边。
陌生女人的靠近让马修瞬间紧张起来,常年的训练已经养成了本能,任何不被他认可的靠近都会被视作是威胁挑衅。
一阵暧昧的香风扑鼻。萨拉逊女郎熟稔地为马修倒酒,又替他夹菜送进嘴里。
“亲爱的拜图拉,这位法兰克小伙子,可能招架不住你的轮番攻势啊。你得温柔些。”阿普杜勒笑呵呵地看着马修的窘态,神态自得地喝着麦酒。
拜图拉风情万种地白了一眼阿普杜勒,说道:“我难道还不够温柔么?”说着,整个人倚靠在马修身上。突如其来的肌肤接触让马修神经反射般挪开了身子。
“抱歉,我——”马修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他甚至还想为自己的失礼而道歉。
“英俊的老爷,你是在责怪拜图拉的热情么?我能否知晓您的尊姓大名?”拜图拉不依不饶。
“马、马克。”马修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脖子耳根通红一片。
“马克,我的老爷,你怎么还没喝几杯,脸就红了?”拜图拉实在忍不住,像鸟儿般笑着,她拿起斟满的酒杯递到马修嘴边。
马修一言不发地接过杯子一饮而尽。他朝阿普杜勒使眼色,像是在问他该怎么办。
阿普杜勒则拉过另一位侍女,完全不管马修的求助。说实话,阿普杜勒那小小的个子钻进侍女的怀里,活脱脱像是一对“母子”,虽然这位“儿子”满脸大胡子。这一幕逗得周围的客人都开怀大笑,里面说不清是被逗乐还是单纯的嘲笑。不过阿普杜勒丝毫不在意,该吃就吃,该喝就喝。
马修在拜图拉接二连三的温言软语中,喝下不知多少杯酒。即便麦酒不烈,马修也已经醉地目光飘忽。
阿普杜勒隐晦地瞄了一眼拜图拉,拜图拉的神色微不可查地变了变,随即她笑着接过阿普杜勒丢来的钱袋子。
“拜图拉,带我的朋友——马克去见识见识,咱们大马士革最烈的马儿!”阿普杜勒吆喝着,周围的客人也跟着起哄。
醉醺醺的马修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被拜图拉搀扶着走上了酒馆的二楼。
“好小子,你会感谢我的。”这是马修昨晚的模糊记忆中听到的阿普杜勒说的最后一句话。
之后,他只记得自己在一望无垠的荒漠中骑着骆驼漫步,又骑着骏马在水草丰美的草场上驰骋,然后坠入深海,被巨大的章鱼用触手箍住了腰身,动弹不得。迷蒙中,仿佛有人跪在他的脚下,高呼臣服,海浪推着他飘荡,所有的清规戒律都被他抛诸脑后——
“见鬼!主啊,我都做了什么!”此时,回想起一切的马修握拳重重敲了敲脑门,懊恼无比。
自己这是怎么了?难道自己已经堕落到这种地步了吗!对,是阿普杜勒,是那个该死的萨拉逊侏儒!一切都是他在陷害自己!
趁着拜图拉还没醒来,他赶紧收拾衣物,匆匆离开了小房间。
当马修心事重重地回到落脚小院时,看到两名卫兵正在院子里和穆阿纳说话。马修驻足不前,这些卫兵来干嘛?他有些紧张,他们的假身份在一般情况下是不会暴露的,应该是其他的事情。
“马克!你昨晚去哪儿了?”米里亚姆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吓了马修一跳。他转过身,看到米里亚姆正拿着用油纸包裹的早点。
“没去哪,喝多了在酒馆凑合了一晚上。”马修半真半假地回答道。
米里亚姆凑近闻了闻,随即蹙起了眉头:“你确定只有自己一个人过夜?阿普杜勒呢?”
“不知道,没见到他。”马修惜字如金。他觉得很奇怪,米里亚姆的质问让他觉得有些反感,即便二人之间是同伴关系。这是从前绝不会有的情况,是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开始厌烦米里亚姆了,还是说,这正是一个人步入堕落的标志?马修在内心中不断审问自己。
米里亚姆见马修在走神,也不好再问什么。她看到卫兵向他们走来,赶紧用手肘碰了碰马修,让他打起精神来。
在卫兵的询问中,他们才得知原来附近发生了一起凶杀案,卫兵们正挨家挨户盘查。米里亚姆作为女性很快被排除嫌疑,卫兵并不认为这位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子能够一刀就杀死一位成年男子。马修夜不归宿的经历让卫兵不得不多问了几个问题,不过知道马修留宿的酒馆是远近闻名的“驯马场”后,两名卫兵都露出了男人之间心照不宣的表情,自然也就排除了马修的嫌疑。开什么玩笑,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怎么可能进了“驯马场”还能有多余的时间去杀人呢?
米里亚姆一头雾水地看着三个男人的神情。忽然她隐约猜到了什么,脸色逐渐冷峻。
马修则是尴尬无比,一夜风流竟成了最好的不在场证明。他甚至没法跟米里亚姆解释是为什么。
待卫兵离开后,米里亚姆黑着脸走进了小院,她已经没有吃早餐的胃口了。一旁的穆阿纳不解地看着她,却又不敢问为什么。
“你是不是违背了戒律。”米里亚姆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没有那么咄咄逼人。马修用点头代替了言语上的回答。他无法在受到色欲蛊惑后,再犯下谵妄的错误,所以他已经做好了实话实说的准备。
“我该怎么向吉拉米大团长交待啊。就不该同意你和我一起来的。”米里亚姆低头叹了一口气,她没有立场去指责马修,她只是觉得无奈。她知道曾有圣殿骑士经不住世俗的诱惑而堕落,事实上,圣殿骑士团从来都不像人们想的那么简单纯粹。有不少信仰不够坚定之人在中途背弃了曾经的誓言,他们的下场大多都不太好。骑士团的长老们不会容忍这些败坏戒律的人继续活在他们眼皮子底下。
她不知道大团长在知道这件事情后会如何处置马修。或许她可以帮马修隐瞒下来,可是马修他自己呢,他能过得了自己内心的那道坎吗。他的信仰不再纯净,整个人看上去都糟糕极了,他现在的状态完全不是一名训练有素的圣殿骑士该有的。
“回去之后我会跟大团长说明一切的,任何处罚我都没有怨言。”马修并不想让米里亚姆替他保守秘密,他不想做一个逃兵,希望自己还能有赎罪的机会吧。
穆阿纳则完全不在状况内,他不知道为什么西维米尔和马克会如此沮丧。发生了什么事吗?这时,阿普杜勒晃着身子来了。
“今天的早餐是什么?”阿普杜勒一瞬间就读懂了空气中的沉闷氛围,但他仍旧若无其事地问道。
马修在看到阿普杜勒后,心中的火气仿佛找到了宣泄口,他冲上前一把抓住阿普杜勒的衣领,将他整个人拎了起来:“该死的萨拉逊人,瞧瞧你都干了些什么!”
“噢,我的朋友。如果你是指昨晚的事情的话,难道好心替你找个伴侣排遣寂寞,也成了十恶不赦的罪孽了嘛。”阿普杜勒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短小的身材在半空中颇为滑稽。穆阿纳被突如其来的冲突吓到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马修恨得咬牙切齿,他的拳头下一刻就要招呼到阿普杜勒丑陋的脸上。但米里亚姆拉住了他,她摇了摇头,示意马修将阿普杜勒放下来。
“阿普杜勒,事到如今,我也不管你究竟做了什么,又是为了什么。但你应该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吧,明天或者后天,我们必须离开大马士革。”米里亚姆冷着脸,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阿普杜勒整理一番被扯乱的衣服,他看似为难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点头说:“好吧,最迟后天,我会准备好将你们送出城,再护送你们去耶路撒冷。不过最近好像又不太平起来了,我得召集一些人手帮忙,你们不会介意吧。”米里亚姆听懂了阿普杜勒话语中的威胁之意,但他们除了接受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这个侏儒一直都在想方设法瓦解他们的防备之心,马修就着了他的道,不知道还有什么诡计在等着他们。即便阿普杜勒是接头人,但他的所作所为都在说明,他们绝不是一路人。
“放轻松,孩子们。”阿普杜勒完全不在意刚刚被人提在半空中威胁的事情,然而他越是表现得和善,就越发让米里亚姆感到忌惮。
好在马上就能离开,希望不要再出岔子了。米里亚姆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下来,许久不曾体会的疲惫感如潮水般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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