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凯·瑞恩轻踢马刺,却只换来坐骑不情愿的嘶鸣:“怎么了,我的乖女孩?”他从鞍袋摸出一个有些干瘪的苹果,递到它鼻子前,可马儿左右摆头、喷出鼻息,丝毫不领情。
这可不妙。凯抬起头,冷风卷起雪粉迎面吹来,乌云在头顶缓缓挪动,脏得像抹布。这天气对雪落山脉而言还算晴朗,但不能停在这里,凯在心里盘算,最近的哨站离这里还有半日骑程,而此时已经过了晌午。他拉下披了一层麻布的羊毛兜帽,向后看去,一共十五驾满载补给物资的骡车在雪地中蜿蜒前行,用于遮盖货物的篷布连成一片,犹如一条褐色巨蟒——但因为他的停顿都纷纷停了下来。他听见弟兄们此起彼伏的吆喝声,远远地看到他们投来狐疑的目光。
威伦·贝克催马上前,马蹄在雪地上踩出一串小坑,他打量着苹果:“它怎么了,冻坏了?”
“我每天都检查她的绑腿,暖和着呢。”凯瞥了威伦一眼:“她只是累了,休息一会就行。对不对,苹果?”威伦眼窝里如同泥水的褐色眸子、湿漉漉的褐色头发、以及无论说什么都一副死板的面孔,无一不让凯没来由地恼火。
“离下个哨站还有半日骑程,若是现在休息,天黑前可赶不到那里,”威伦指出:“在此扎营未免太过浪费炭火。”
“真是谢谢你提醒,八年来我居然从来不知道前面有个哨站。”他没好气地说:“我说的是休息、不是扎营,一个钟头而已!首席大财务官威伦·贝克,你听见我说的了,有劳你传令。”
威伦的嘴唇抿成一条灰色的直线,凯很乐意看到他一言不发地调转马头,走向后方的骡车队。凯翻身下马,斗篷翻飞,抖落的积雪如沙尘般飘洒。他拍了拍苹果的脖子,马儿却把头转向另外一边。
“到底在闹什么别扭?”凯苦笑,伸手牵扯缰绳,尝试拉着苹果往前走,可她的反应出乎预料。马儿大声吼叫,人立而起,前腿扬起雪雾,在空中大幅扑腾,蹄铁从凯面前仅几寸的地方掠过,险些踢破他的鼻子。
凯迅速向后退出好几步,诧异地看着苹果,感觉自己像第一次被乖女儿顶撞的老父亲。她在害怕,凯心里嘀咕,但到底在怕什么?他往前方看去,除了细碎飘落的雪点、看不到尽头的积雪山道,以及道路两旁层叠的冷杉树林外,什么都没有。
凯站在旁边等了好一会,苹果终于不再原地转圈和用蹄子刨雪。他试探地靠上前去:“放松、放松点……”他轻柔地抚摸她的脖子,马儿的鼻息逐渐缓和。“对,就是这样,我的乖女孩。”凯轻轻向后牵扯缰绳,她顺从地跟着转身。凯松了口气,但他注意到马儿的耳朵仍在警惕地乱转。
当初凯加入火炬堡边防队的时候,苹果还是个刚刚出生的黑色小马驹,如今已过去十二年。她已算得上是一匹老马,凯心想,而老马的直觉不应被忽略。或许我该挑选两个弟兄临时充当斥候?
“嘿,劳勃!”他招呼自己的随从:“劳勃·格罗温,去把你的马儿牵过来——叫什么名字来着?”
“是,瑞恩长官。”劳勃年仅十四,但个头已经窜到六英尺,身上的棉衣紧紧地裹住四肢的肌肉,活像撑满红薯的袋子。他怀抱一本皮革封面的旧书。凯翻过那本书,是某种他没见过的语言,这一度让他误以为劳勃和威伦一样是块学士官的料,后来才发现劳勃只读那本书,通用语写的书反而读得不利索。
劳勃露出憨厚的笑容,一双如深林般苍翠的眼眸透出稚嫩和谦逊。他牵起身旁的棕色小驯马走过来:“她叫小萝,是个女孩,瑞恩长官。她很听话。”
“对,小萝。是个好名字。”凯把缰绳递给劳勃:“我的好苹果在闹脾气,我猜和小萝待在一起也许能让她冷静冷静。你把她俩栓到同一棵树上,喂点燕麦或者水果,然后检查一下蹄铁和绑腿,明白了吗?”
你总是喊我长官,区区中士也算得上长官?凯自嘲地笑笑,往后方的骡车队走去,积雪在脚下发出松软的声响。不算自己,这里一共三十二个边防队的弟兄,斥候应该选谁?劳勃显然不适合,他强壮有余、但机敏不足,况且我还没来得及教他这些。
他一边思考一边走向最近的骡车。绰号美梦的圆脸小胖子正在车夫位上打盹,另一个精瘦的身影属于老鼠里克。里克正在用他闪亮的门牙撕扯熏肉干,眼珠往各个方向乱瞟。他看见凯走过来,赶紧用胳膊肘捅醒美梦。这家伙应该可以,凯心想,至少他溜进厨房里偷吃香肠很有一手。
美梦顿时清醒,脸色煞白,像投降似的举起双手:“抱、抱歉,厨师长,不、不,士官长,我是说,瑞恩长官,我只是——”
“闭嘴,再说就真的抽你耳光。”士官长?你想造反不成。凯不耐烦地打断他,转而面向老鼠:“里克,我们要休息一小时。”
“刚才威伦来说过了,大人。”里克看着凯,眼珠转动。
“是的,前面的路看起来不太好走,我需要两个斥候在一小时内摸清前方路况。你收拾一下装备,在这等我,我再去给你找个伴儿。”
“没问题,大人。给我巴洛尼,他的弓使得最好。”里克囫囵吞下剩余的肉干,翻身下车。
“好,记得带上透镜。”凯点点头,正准备往前走,肠胃却不合时宜地发难。操,又来!凯暗暗咒骂。离开霍姆斯城后,他每天至少腹泻一次。是因为吃了太多油脂吗?蜂蜜乳酪、肉桂烤鸡、黄油煎牛排……霍姆斯城的美食太多,而我能待的时间太少。火炬堡的伙食除了黑面包蘸碎肉汤,就是咸肉干配土豆泥。长年如此,肠胃早就被折磨坏了。山猪吃不了细糠,他愤懑地想起曾被威伦·贝克如此评价。
凯掉转方向,捂着肚子离开山道。“巴洛尼不在那边,大人!”里克在背后呼喊。凯没有理会,打算就近找棵树方便,但忽然想到这很容易被威伦发现,于是继续往冷杉林深处跋涉。积雪渐深,阴影渐浓,密集的树林挡住冷风,让周围变成安静的冰窖。直到离山道足有五十码,几乎听不到骡车队的响动。凯满意地环顾四周,解开腰带,半脱马裤,准备来一场痛快的释放。
凯浑身寒毛倒立,往上看去。只见阴影中潜藏着更深的黑暗,而一轮月牙正将黑暗撕扯开。随之而来的是震耳欲聋的低吼,死亡的臭气如同瀑布向下浇灌。
凯急忙拎起马裤。背后的雪面仿佛被成群的骡车压过,上空的树枝纷纷折断、簌簌直响。他一边奔跑一边胡乱扣上腰带,然后伸手去拔腰间的佩剑,却不知怎的拔不出来。一定剑带被冻住了,而不是我的手在抖。他回头望去,瞥见黑暗中钻出一只覆满苍白毛发的巨掌,它擎住一棵需要两人合抱的冷杉。像老人的手,但他惊恐地发现那每一根指头都比他整个人还长。
山道一尺一尺地靠近。凯感到肺管被寒风灼烧,嘴边呼出成团的白气。还有三十码……二十码……已经可以看见里克,他就站在树林边缘!必须吹号示警,但是该死的号角却被我交给了劳勃保管。凯拼命大喊:“里克!去找劳勃——吹号——!”
然而声音淹没在树干折断的一连串脆响中。凯不安地回头,只见那棵树已被巨掌连根拔起、举到半空。树冠与周遭的树林相互挤撞,下起一场鹅毛大雪。紧接着,冷杉树破开雪雾,朝他落下。
凯听到自己发出尖叫。他向旁边躲去,树干呼啸着砸在两码开外,卷起一阵狂舞的雪花。树冠的阴影宛如牢笼,将他牢牢罩住,层叠的树枝化作无数鞭子,往他的后背猛烈抽打,他踉跄倒地。冷杉叶好似针尖,在他脸上扫出一丛丛血痕。他的额头撞到雪面下一块坚硬的冻土,顿时头晕目眩,脑内响起阵阵耳鸣。
不能死在这里。凯奋力拨开树枝,挣扎起身。拉屎时丧命?我可不想成为边防队头号笑料。“里克——”他想大声呼喊,雪粉却灌入口鼻,呛得他开始咳嗽。黑暗中再次传来低沉的吼叫,凯几乎能分辨出那其中包含了没能得手的愤怒。冷杉树又被举起,枝叶摇摇晃晃地上升,雪雾渗下、织成白纱。
这是我最后的掩护。凯孤注一掷地钻进雪雾,一口气跑完最后的二十码,冲出冷杉林。当他回到山道边缘的同一时间,远处响起了号角声。一长一短,代表遭受敌袭。但他立刻意识到那不是劳勃吹响的,号角声来自骡车队的尾端。老鼠里克也正在往那边眺望,灵活的眼珠甚至没注意到狼狈逃命的凯。
“去找劳勃,快!”凯一把扳过里克的肩膀:“传我命令——”——重整队形。他咽下了后半句话。他顺着里克的目光看去,一只白色猿猴正将一架骡车扬到半空中。十五尺长的骡车在它手中就像玩具一样被捏碎,褐色篷布不见踪影,货箱里的成捆的咸牛肉条、腌火腿、油壶,还有成袋的土豆、甜菜和水果,都在空中和雪花一起飞舞。
它与冷杉树同高。凯感到喉咙发紧,这鬼东西是从哪儿冒出来的,雪落山脉有这种怪物吗?十二年来我竟然从没遇见过。
“大人?”老鼠里克脸色惨白,眼珠震颤。他指向凯的背后,向后退去。
差点忘了这个。凯的呼吸停顿了数个心跳,两头?或者还有更多?劳勃踉跄着跑来,喊道:“当心!瑞恩长官,快退后!”
巨猿挤出冷杉林,几乎有四十尺高,如山一般矗立在眼前,半截冷杉树仍攥在它的巨掌中。它从头到脚都覆盖着杂乱的苍白毛发,四肢枯瘦狭长、肌肉发白。巨猿的脸足有普通猿猴的二十倍大,嘴巴咧开成一轮月牙,露出参差不齐的利齿。而它的眼睛犹如两团冻坏的紫葡萄。
从巨猿身上,凯感觉不出任何的生命气息,仿佛它前一秒还是冰窖里冻住的死肉。他拔出佩剑,暗暗叫苦,他妈的该砍哪儿,这和用铁剑砍城堡有何区别?肠胃翻涌,像有一柄小刀在搅,他不清楚是闹肚子还是因为恐惧。
“劳勃,传令重整队形,组织反攻。吹号!”凯转向里克:“你去告诉弟兄们都给我用斧子和锤子,所有弓手准备火箭!”里克转身狂奔。
劳勃一手抱书,另一只手摸索出号角,三声长号响彻雪山。巨猿向前迈步,每走一步都像地震。凯没少和山贼土匪交手,但在巨猿面前他感觉自己像个手足无措的婴儿。他握紧剑柄,三十三对二,我们至少有数量上的优势。
“边防队万岁!”他大喊,鼓舞自己:“火炬堡万岁!”
“火炬堡万岁!!”身后传来了零落的附和,凯一时间没听出是谁的声音。数支箭破空袭来,其中一支没入巨猿的肩膀。巨猿怒嚎,脏水从大嘴中喷出。
“火炬堡万岁!!!”越来越多的声音加入呐喊。好样的,弟兄们。凯的心脏狂跳,他感到勇气回到了自己的胸腔。今天之后,我们必将成为边防队的传奇!
评论区
共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