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结束了人生中最漫长的一段失业期,终于赶在盛夏来临前找到了一份新工作。这段时间以来的种种心情,解脱,隐忧,安然,焦虑,如平静冰面下的涌动暗流,真不知该如何对别人说。
入职前有一周多的空闲时间,趁此机会搬了家。来上海两年多,换了三个住处,浦东,松江,宝山,稳定活跃在各大郊区。每次搬家,对这个住了一年的地方难免感到怀念。不是多浓烈的那种,更淡,更不足道,倒是近似某种乡愁。初想来真有些矫情,不过是租来的房子,暂住的地方,有什么乡愁可言呢?再细想,如果我住在黄浦、徐汇这些热闹地带,或许还不会有这样的心情。当我离去时,我一定会怀念它们的繁华、便利,它们五彩斑斓的夜色,但是我从青春期到如今体会到的乡愁,更多都是一种对家乡没那么好的地方,家乡的落后和不便,体会到的怀念。那是一种完全反功利的、完全出自感性的感情。而我在上海这两年住的这些地方,我想它们在一些土著居民的心中,是不配被称作上海的。它们就像这座巨大都市外围荒漠上的零星绿洲,绿洲外的人甚至不会知晓它们的存在。这些小小的绿洲那么落魄、平凡,可又聚集了五湖四海形形色色的人,怀揣着梦想或失望,热情或麻木,萍水相逢,擦肩而过。当我离开时,我知道我大概永远不会再碰见他们,再回到这些地方。它们就像一期一会的海市蜃楼,在你走出时就永远对你关闭了入口。
联系了几个中介看房。下午带我的中介是一男一女,都是我的同省老乡。在外遇见老乡早已不稀奇,我非但不会随便感到亲切,反而会多留两个心眼。可当我得知这两人是一对情侣,还是难免心生好感。两人不算胖,但也绝不算瘦,长得有些憨厚。坐在男人的电瓶车后座,听他和朋友打电话,相约晚上去朋友家吃火锅。我问这事,他笑着说,朋友下午去附近的公园钓龙虾,晚上要他们都来吃大餐。我笑了笑,有些羡慕。他们过的是我不曾知晓的另一种生活。
新居所靠近大学。毕业后这几年,我已很久没见过如此多的大学生。让我自己感到羞愧的是,我竟有些羞于走在他们身边。我嫉妒他们的无忧无虑,也怕看见过去自己的影子。今年初我写完了一部长篇小说,是自己最近几年来一直想讲的故事,我以为写完它,我就可以和过去做个道别,好好看眼前了。可是写完后发现并没有,我的生活并没有因此发生改变。我还是我,我的所有忧愁还堆积在那里。写作的确很美好,但也的确不是灵丹妙药。
坐在麦当劳里吃十四块钱的套餐,听身旁两个男大学生聊天。令我感到好笑的是,这两人居然十几分钟的时间里,只聊了麦乐鸡这一个话题。从小时候吃炸鸡的记忆,到后来对身材的烦恼,到麦乐鸡本身的美味。我就像听一段来自遥远外星的电波,坐在他们身边慢慢听到他们离去。我想起前段时间我和一个老友的聊天。我起初只是想找他聊新上线的某款游戏,他却从这个游戏,慢慢聊到自己已经没心情打游戏,再聊到其实也没心情工作,每天上班不想工作,下班又不知道该干什么。最后,他聊到对自己,对当下的不满。我无言以对,只好匆忙安慰。我和许多朋友都像这样,已经变得狗嘴吐不出象牙,忘记了怎样好好聊天。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还能体会到一块麦乐鸡的美味。
入职前的周末回了趟老家。欣慰的是爷爷的身体看上去比年初好了许多。或许是夏天穿的衣服少,人显得更精神了。吃饭时聊到我找工作的事,他和奶奶又说起当年他们从乡下返回县城,是如何一穷二白,家徒四壁,如何慢慢苦钱。过去我一定听过很多遍这些事情,但如今再听,我确实感到佩服。
这几年对家人的情感转变,其中一样就是越来越佩服他们。这样说一点都不酷,像是三流电影最热衷的和解桥段。倒也不是和解,只是当我越来越接近他们话语中“当年”的年纪,我再听他们诉说,总是难免扪心自问,如果换作是我,我能否做到像他们一样。答案总是否定的。我认识到自己的软弱,长辈的坚强。
与一个留在老家努力考公的朋友约饭,饭后散步。这几年我总是在过年时才有空回家,和朋友们相聚,冬夜里我们也无心冒着冷风散步。因此这样的夏日散步真是久违了,让我有种时光倒转的错觉。我们去到小时候生活的老城区,原本开阔的夜空中,如今出现了许多灯火。又有小区盖好,人们入住了。这是种很奇怪的心情,你面对你最熟悉的、仿佛刻在你前世记忆里的图景时,突然有些全新的东西混了进来,就像是午夜时分清醒的怪梦。我们绕着老城,穿过公园,沿着县城后山的上坡路,一路游荡,看又有哪些老房无影踪,又有哪些新楼拔地起。我和朋友不时唏嘘感叹,朋友说,再拆下去,整个老城不就全拆没了吗。我不言,就像是面对宝贵的不可再生矿脉,矿脉里存储的全是我和我父辈的记忆。每次回家,我都会发现它们少了一点,又少了一点。如果有天它们全部消失,我又该拿什么确认过去的那些记忆是不是真实的呢?
在后山上坡路的一个路口,朋友指给我看一个地方,说这里原本有家小鱼锅贴店,小时候他爸爸晚上加班,总爱和同事来这里吃饭。他也跟着来过很多次,印象最深的是他家的牛肉白菜。我问,你爸以前经常加班吗?他说是,有时候太忙了,就会直接睡在办公室。我再次无言。这些我从小无比熟悉的长辈们,在我印象中总是嘻嘻哈哈,烟酒不离手,没个正型,但原来他们也都有过这么辛苦的时候。我又想开始反思自己。可是当我抬头望向周围的老屋,望向朋友指着的那个地方,我突然感到不公。我的父辈们,他们有这座小城陪伴,有这些小店陪伴,有发小与老友陪伴,回家后也有家人陪伴。他们一辈子都没有分开过。可我呢?我又有什么?我孑然一人,在陌生的地方,像孤魂一样穿过海市蜃楼般的绿洲,每晚回到狭窄的屋子,面对雪白的墙壁,清醒得想发疯,甚至吐不出一声叹息。我如何能像他们一样?我得到了一些,但也失去了太多东西。
我和老友走到山头,离开老城区。不知道它们是否也像海市蜃楼一样在我背后消散。我没有回头。我们来到如今这个县城最热闹的地段,在新开的瑞幸咖啡店里点了一杯生椰拿铁,坐下来用手机看直播。一瞬间,我又回到了熟悉的生活。我感到安心,也有点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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