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刚刚五十岁出头,是因为肺癌走的。实在突然。虽然前几年就查出了癌症,但治疗情况一直不错,去年过年见面时,还生龙活虎,跟我喝酒,任谁看都是个正值壮年的普通人。
病是四月发作的。我第一次亲眼见识到什么叫病来如山倒。原本顶着啤酒肚的高壮男人,突然就瘦得像是骷髅。去年七月,我正为繁忙的工作痛苦,借口去看他,请了几天假。他坐在轮椅上,等待化疗。他只对我笑笑,说出口的话轻不可闻。
妈妈整日以泪洗面。外婆是17年走的,外公是19年。短短几年内,她失去了双亲,如今又要失去她从小亲手带大的弟弟。她见谁都说,他是个好人,一辈子没做过坏事,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我最后一次见舅舅是今年过年。当时其实大家都知道他活不长了,于是过年亲戚们都心照不宣地去见他最后一面。他躺在床上,整天刷短视频。他腰痛,刷手机能分散一点注意力。临走时,他笑着跟我挥挥手,就像以前一样。但我知道或许这就是最后一面了。事实也是如此。
他去世的当晚,父母打来电话,让我请假奔丧。我第二天乘上火车,来到舅舅住的外婆家。外婆家小小的院子里挤满了人,兵荒马乱,偶尔才得休息。
我走上院子角落的楼梯,在屋顶坐下。小时候,我很喜欢来外婆家,因为每次都是放长假才来,外婆家给我的印象,总是和假期联系在一起。小时候在外婆家早上醒来,我总会在睡眼朦胧中看见阳光透过院子里的香樟树叶洒进窗户。这样朦胧又明亮的场景,是我最珍贵的童年记忆之一。如今我坐在屋顶,突然发现院子里这棵高大粗壮的香樟树光秃秃的,没有树叶。我问爸爸怎么回事。
我说不知道。我最近几年每次有空来外婆家,都是春节假期。我以为它只是在冬天落叶了。
爸爸说,长得太高了,把邻居家太阳都遮住了,几年前给药死了。
我有些悲伤地看着这棵树。许多东西都和它一样远去了。
舅舅走后没多久,爸爸跟我说,朱叔叔也走了。也是癌症,肝癌,刚发现一个月就走了。
我很惊讶。前几年我还在老家的健身房看到他。他穿着背心,非常壮实,还纠正我的动作。
朱叔叔和爸爸是发小,同学。两人年轻时长得像,甚至连朱叔叔的女朋友有时候都分不清他们。他学的美术,在老家开了间美术教室,他教准备艺考的中学生,他老婆教年纪更小的孩子们。
小学高年级和初中时,每个暑假我都会去他的美术教室,一周去三个半天。在那里,我结交了几个很要好的朋友,有男生有女生。平时我们不同班,不同校,当时网络也不发达,我们就这样一期一会,当了好几年的暑假朋友。我们坐在夏天明亮的房间里,吹着电风扇,整天整天地画画,聊天,下课后一起走回家。
高中之后,课业繁忙,我们再没去过这间教室。当时一起画画的一个女生,一直喜欢另一个男生,喜欢了好多年。他们两都和我关系要好,后来这个女生也经常在qq上和我聊这些事。我也习惯了听她说这些话。可忘了从哪天起,她不再说了。再后来,大家都慢慢断了联系。
朱叔叔是个很幽默的人,童年的印象里,他只要和爸爸在一块儿,两人总是说笑个不停。我们这些跟他学画的朋友都蛮喜欢他。我想告诉他们,朱老师去世了。可是我们太久没联系,太突然了。我还是没有说出口,也不知道怎样接受这个消息。
起初是他跟我说,樱花开了,回去看看。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突然。毕业几年了,这是他第一次提出回上大学的城市看看。
说走就走。我俩都在上海,离无锡很近。到了之后才发现,樱花已经谢了。樱花的花期实在太短。
我们在湖边漫步,聊天。我才知道他上个月辞了职,准备回老家重庆。我问为什么?我知道他妈妈一直想让他回重庆,他却不想回家,总待在上海。这次怎么主动回去?他说,工作太烦,和同事们总是吵架,累了。这几年也攒了些钱,想回去好好写作。我问,如果写不出成果,该怎么办呢?他沉默了几秒,说,那就到时候再说吧,可能帮他妈妈做做生意。
我有些心烦意乱。和他相识十年,大学时同寝室不必多说,毕业后,我们也都去了英国留学。读完研后,又不约而同地都来到上海工作。这十年里,我们的人生步调总是相同。我已经习惯了,不论何时,不论身边的人来或去,总有一个家伙和我做着一样的事。
回到上海,我们在地铁站等车。我们坐的都是3号线,但是是相反的方向。他的车来了,我对他说,等有空了,我去重庆找你玩。他笑了笑,点点头,转身上车。我在说出这句话时,感到一些失落。有空去找你玩,我已经对太多人许下这样的承诺,可至今少有兑现过。如今,这样的空头承诺又多了一个。
爷爷这几年身体越来越差,今年连站都站不起来了,只能坐在轮椅上,每周要去医院透析三次。
假期太短,我在家只待了两天。回家的晚上,我和奶奶一起去医院,接透析完的爷爷回家。
透析的病房很大,装得下四五十个病人。我才知道,有这么多人都要靠机器维生。我推爷爷上轮椅,上称,连着那么重的轮椅,一共才一百二十斤。
回去的路上,爷爷沉默,奶奶在我身旁边走边说个不停。她说,这个轮椅本来是你外公用的。我也注意到了。外公生前最后几年住在我家附近的养老院,当时我上大学,寒暑假里,我和妈妈经常去养老院,推他出门散步。他去世后,我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个轮椅。我以为是卖了或丢了,没想到还一直收着,如今又用了起来。奶奶说,以前推你外公的,现在推你爷爷了,你讲时间可快。
我点点头。我们慢慢走在老家的夜晚,灯光昏黄,旁边的马路上车来车往。我一时感到梦幻。这几年,我的人生好像加速了,就像这些车流,太多人来,太多人走。太多告别了。我能做的,好像也只有默默接受。
评论区
共 18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