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尾要想清楚,碎块如何在储液罐里经过桌面时不触发水质报警。貌似目前唯一的解决办法是,碎块被他进一步处理,打成可以被水稀释的糊状,在天亮之前倒进配液站水池。这样,系统检测前,碎块会再经历两次稀释和净化。如此,她的成分会被消毒液彻底淹没,分解,随后被喷洒在农场鸡舍和猪舍的上空,与空气中的灰尘彻底结合,扬落在大棚、田野以及婴儿的头上,随后被鸡啄,被猪吞,分解成一条条链,一个个团,游荡在不知道多少个生命的血液和体液里,反复代谢,反复吸收,反复变化。她的灵魂衰败了。他想,但她的肉体永生不灭。
但仔细一想,尚且不知雾炮车水质检查流程和标准......糊状物由大量粉末构成,有相当部分不溶于水,这会使液体浑浊不堪,如果有可见光水质检测,前后逻辑就无法成立。
或许检测方式有很多种......他简单查了查,没有更详尽的资料可供阅读。那些雾炮机厂商的网页里,基本都是在聊自己的喷嘴多么先进,单进水,双进水,中央化模块,还有自己的电控系统——多少米外可以遥控精准喷射。他笑了一下,想起了不洁的玩具,那种全自动的、反复伸缩、发出刺耳噪音的,好像是那种。可以再构想一个情节,就是对水质检测系统动手脚,把水质检测系统关了,再把糊糊倒进去。
多余的情节,妈的......他最大的毛病就是想太多,弯弯绕绕。一时冲动杀人,闪转腾挪毁尸。缜密计划过后又担惊受怕,不仅要万无一失,还要在最后有一点自我表达。
不然她死得完全没有意义......仅仅会成为凶手伏案时的证供,随后和这个故事一起被人忘记。受害者在所有故事里,都只作为加害者附庸的一种形象出现,成为加害者在这个现实世界中的一部分映射,而这个故事是只属于他和她两个人之间的故事,因此她是唯一映射,她在这个世界里所有的存在,只为证明他这个要素的存在,她被他的形象包含,被他的所作所为全部概括,受害者失去了凶手,则不存在受害者,不然她的死就完全没有意义......她也许就不会死,但也许肯定压根就不存在她。
“她”的概念一定要足够深刻,如果做不到深刻,那就必须往怪诞的地方去想。只有一件事情是清楚的,就是结局依然模糊,这也是一个毛病,什么都还没想好就直接动手,落笔,灵感刚冒出一点蛛丝马迹就玩命追逐,按照老比喻说,树根还没捋直,树枝叶繁荫茂,故事最后就耷拉在一边,看得人没有一点欲望。以前这样写也就罢了,这次机会难得,宝贵的灵感稍纵即逝,一定要把握住。他听说过关于“克制”的理论,准备这一次发扬光大。
没有必要提的,一概不谈,没有必要写的,一概不知。天气啦,回忆啦,目击者啦,全都不存在,正如同现在这样,他就坐在这里思考藏匿那些碎块的办法,窗外的天气是不明确的,座位周围坐了些什么人,吵吵闹闹,也没有必要提到。前面的部分,他完成得很好,再读一遍,自己也读出了酣畅淋漓的感觉,他清楚有些地方就是要加入令人不适的语段。他回忆起类似的文本,内心感受它们的异同。
她的血沿着白花花的肠子往地上流,冰冷黑暗的大地立刻汲取了这宝贵的生命,他发抖着跪下,抚摸她还温热的胸部,挤出几滴灰暗的乳汁。
她眼眸里的惊愕随着时间快速流逝。容器慢慢空旷,她的瞳孔最终融入冰冷黑暗的大地。
这很克制,目前来看,足够克制。过程也很克制,他们起了争执,在他是否出轨这个问题上......这里出轨写了一段,都是发生在她妊娠期间的事情,原本这里的争吵演化成了第一次打斗,他一脚踢在了她的肚子上,着力点正好在缝合处,她捂着肚子躺下......
接下来倒是不紧不慢。哼着小曲从床上起来,做饭,她躺在昨夜的地板上,高烧,奄奄一息,他一脚踹在头上,从她嘴里溅出零星血点。她太阳穴青了一块,嘴角迸裂,结出深黑的硬壳,裸露的肩膀和膝盖都有紫色印记。他闲庭信步踱进狭小的睡房,把正在啼哭的新生儿抱出来,重重放在她柔软的肚子上。
这些情节加入了一些暗示......虽然有必要这样写,但未免有些落于俗套,古往今来,有点老生常谈。这些都是真理性质的东西,有好处有坏处。他想,肯定会有人批评,但赞成的肯定也不少,至少,不会出什么问题。
那么接下来就只有一个问题了,他想,就是那堆碎块的问题。他想起所有的侦探小说,又想起各种对侦探小说的总结。“和所有人智斗。”他想到这里,说出了声,引得几个食客瞥向这边。这些人是不重要的,他紧接着告诉自己,不需要对这些人进行描写。但旁边有一个穿着紧身衬衫,戴耳环,烫了发的中年男人,大声说话,音色刺耳。他被吵得有点头晕,想抓紧时间把手头的事情解决,然后离开这个破酒馆。
灵感就是刚刚经过店门口的那辆雾炮车。那也是碎块最终的归宿。但如何把这件事给说通呢?雾炮机极其精密,喷口又小,容不得半点杂质。他又看向店外的马路,盯着被雾炮机打湿的地面。地面掀起微波,眼里的交通线蜿蜒曲折。他想到了。
洒水车!对对对就该是洒水车!既然雾炮机搞不定,那就放大喷口的洒水车里!他奋笔疾书,把原来的结尾全部划掉,时间再次回到昨天晚上。晚餐时分,家里终于停电了,他点起蜡烛,煮了一份面条给自己吃。房间不可避免地沉入黑暗。她抱着孩子坐到他对面。
我要离婚。她隔着蜡烛盯着他看,左眼眼球里涂满了均匀的红色。他特意为之,觉得展露出了美感。
他没说话。继续吃面。冰箱在寂静的房间里轰鸣。他好像吃了很久,吃到蜡烛泪成一坨。后来他把没喝完汤的碗放下,拿着筷子站起来。走到她身边。她看着他,左眼依旧充满均匀的红色。
就到这里,应该就从这里开始。他读着有些累,似乎费了很大力气。几大口喘息之后,他死死捏笔顶住薄纸,用力拉划,狠狠删掉筷子的部分,在所有划掉的部分后面继续写。
他举起一把菜刀,女人没有表情的脸瞬间惊恐万分,她似乎爆发出了某种超越人类的力量,抱着那个婴儿就往外跑。外面是无边的旷野,月亮高高挂起,但一点光也没打下来。他凭借泥土翻动的声音找到了她,拿刀的手一抬,柔软被锋利切开的声音一闪而过。
这样很好。他又想了想,也许可以继续删改,把它变成纯粹的文学作品。但想了想他又没这么干,要花的时间太长,让编辑们去做吧。他又把雾炮机改成了洒水车,至于其他对于雾炮车的解释,貌似也不用动,洒水车也有这样的型号,但比雾炮车简单很多。
就这样吧,他停了笔,又看了一遍。有些地方还是更克制一点。但他没什么心思写下去了,当务之急是离开这个地方,旁边那个男人的声音越来越大,几乎要从他耳朵里长出来。他颤颤巍巍起身,撕下笔记本几张纸,走出酒馆。街边阳光明媚,但冷飕飕的。
他气喘吁吁爬上酒馆旁的一处二层楼,打开门,把纸张拍在门旁的书桌上。房间里安安静静,什么声音都没有。
他一瞬间陷入了巨大的清醒,若说什么事情是可以骗人的话,那么故事从来都不应该承担骗人的功能。尸体的气味早已从二层楼传到了酒馆,客人抱怨连连。他打开门,街道警铃大作,那是正义的尖鸣。他流着眼泪打开冰箱,发抖着跪下,里面的人正在沉睡,完好无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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