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镇从不下雨。至少从他抵达这座位于遥远西部的小镇的那天起就没下过。
他已然忘却了自己在这小镇已经待了多久。在这里,时间就好似静止了一般。他瘫坐在酒馆门口的木椅上,嘴里叼着卷烟,望着漫无天际的黄沙和干枯得有些发黄的蓝天,直到眼睛发烫,闭上眼看见一片血红色的光。
酒馆老板正躺在他的摇椅上打盹。说实话,他想不通为什么一座像这样只有上百号人口的小镇会有酒馆存在。最热闹的时候还得等到夜幕降临,镇上的男人们便会来到酒馆痛饮狂歌,不过最多也就十几个人,加上他。
由于语言不通,他从来只是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安静地喝酒,喝罢抛下几枚金币便转身离去。琥珀镇的人们想必也不知道从哪天镇上来了这么一个男人,从不说话,也不知晓其名。但他们并不介意,也不计较。
白天的时候,琥珀镇的男人们便带上工具以及一些干粮,一同前往附近的矿山挖矿,直到太阳落山后才下班回到小镇。而女人则种地,种一些他叫不上名字来的不怎么依赖水源的作物。过了晌午,她们就回了家,准备晚餐,然后坐在门口等待丈夫归来。
当那个来自遥远东方的马戏团在镇上的广场立下他们的招牌的时候,出于好奇心,几乎所有的居民都出了门、聚集在广场前一探究竟。他们第一次看到这么新奇的玩意。
马戏团由一头大象、一头熊、一个侏儒以及一对姐妹花组成。那团长虽说来自东方,却晓得他们这里的语言。
“今天晚上八点,表演准时开始!欢迎各位来捧场。”团长说。在黑色高帽子之下,那夸张的八字胡须显得十分亮眼。
他坐在酒馆前,暗中观察着这一切。当那对姐妹花朝他的方向看过来的时候,他马上移开了视线,避免对视。他是个谨慎的人,这些人来自东方,万一碰巧在什么地方见过他,那就有麻烦了。
傍晚的时候,他又一人坐在吧台前独饮。有两个披着头巾的人默不作声地来到他身后,他回头,刚想摆手示意他们走开,但随后便发现了她们就是今天马戏团里的姐妹花。
看着姐妹二人惹人怜惜的模样,他内心有些动摇,但很快他的理智阻止了他。
过了一会儿,姐妹俩没得到想要的回应,失望而归。他则继续喝酒。
当天晚上,他结了账,从酒馆出来,刚好撞上了马戏团的表演。姐妹俩正在台上表演,姐姐唱歌,妹妹跳舞,这似乎已经是当天最后一个节目了。台下的男人们疯狂鼓掌、喝彩,特别是那些年轻的、尚未成家的男人,眼睛都直勾勾地看着台上的姐妹花。
她们好像一眼就从人群中看到了他,眼神里依然带着乞求,但他随即转移了视线,点了支烟,自顾自离去。
第二天一大早,他带着一袋金币,来到马戏团后台,找到了团长。
“您这是?”团长端详着他,当他看到袋子里的金币时,眼睛都发光了,“哦,我知道了。您是想要——特殊服务对吗?”说到这里,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伏在他耳边轻声说,“一般人根本不知道这回事。不过请您等到晚上表演结束后再来吧,我会让她们姐妹俩好好伺候您的。”
“我想用这些钱买下她们的自由。放她们走吧。”他说。
“这位客官,您这点钱,恐怕不够啊。那对姐妹可是我捞钱的饭碗,就这点钱还想买她们的自由?您还真是让我哭笑不得。”团长毫不客气地说,说罢不忘捋了捋他那八字胡须。
就这一袋金币,其实已经足够他度过余生,这也是他从家里带出来的所有财产了。但显然眼前这个戴着高帽子的男人的贪婪程度已经超乎了他的预期。
从马戏团后台走出来后,他撞上了那对姐妹。她们的眼神里充满了失望与无可奈何。妹妹忍不住落泪,姐姐则轻轻地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
当天晚上,他一如既往在几近空无一人的酒馆里喝酒。直到听到外面的吵闹声,他还没从微醺中醒过来。
他循声来到广场,表演似乎中断了,人们都震惊地望着舞台。他望过去,舞台中央只有一头熊和一具倒地的无头男尸。他能认出来那是团长的服饰。看样子似乎是表演失控,脑袋被熊咬掉了。
团长的意外身亡,使得马戏团在琥珀镇的表演无疾而终了。姐妹二人如愿以偿获得了自由,而侏儒则成为了新的团长。
“我可先说好了,大象和熊归我了。你们爱滚哪儿就滚哪儿。”侏儒穿上了团长的衣服,戴上了团长的高帽子,那帽子几乎快和他的个子一样高了。说罢他就带着剧团离开了琥珀镇。
姐妹二人则选择留在了琥珀镇。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她们似乎更想待在他身边;尽管他对此颇有微词,但始终一言不发,久而久之就习惯了。
白天,他坐在酒馆的门口发呆。姐妹二人坐在他的两旁,姐姐一言不发,妹妹则靠着他的肩膀昏昏沉沉地睡去。
到了晚上,在酒馆,他依然默不出声地独饮,而姐妹花则在一旁打扑克,时不时的欢笑声引起了隔壁的男人们的注视,但当他们看到他的时候,又都悻悻地回头了。有时候来了兴致姐妹二人还会上台演出,依然一人唱歌一个跳舞,在场的男人无不鼓掌欢呼。
“喂,你到底叫什么名字?这么久了我们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姐姐问。
他说叫什么不重要,他早已将自己的名字连同过去一起抛去了。
“那你来自什么地方?说说嘛,搞不好我们曾经是老乡。”妹妹说。
这时候他终于无可避免地想起了,自己为什么离开了家乡跑到如此偏僻的西部小镇生活。他也曾经生活在一个富裕的家庭,过着一帆风顺无所顾虑的人生,当然,这一切都是在他被卷入那起凶杀案之前了。那是一起轰动全城的案件,一名男子掐死了一名女子,并残忍地将其分尸。他曾经和凶手擦身而过,也曾经去过犯罪现场——因为死者就是他曾经的未婚妻。
而正因如此,他被认定为凶手,并被全城通缉。尽管如此,使出一切手段后,最终他还是成功逃脱,独自一人来到了这片贫瘠的几乎了无人烟的土地,发现了这座小镇,并定居了下来。
“忘了。”他回答。而思绪却和他吐出来的烟一样,飘在空中,挥之不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注意到,姐妹二人都如此美丽动人。姐姐不再化妆,但即使素颜也无法掩盖她天生丽质的容貌;而皮肤皙白,身材娇小的妹妹则呈现出另一种与之不同的可爱动人。她们发现了他的目光,他则有些刻意地躲闪,惹得姐妹二人发笑。
因为名字能打破人与人之间的界限,而他不想轻易打破。因为一旦打破不幸就会降临。回忆起自己的前半生,这是他得到的唯一教训。每当美好降临到他身边的时候,不幸就会不期而至。
那天晚上,当他从酒馆回到旅馆的时候,他踉踉跄跄地走在旅馆的走廊上,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声响。他醉醺醺的,分不清是哪天房间里传来的,但随后传来的一声刺耳的尖叫声让他惊醒了。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正站在自己房门口。
他迟疑了一会儿,推开门进去,随后映入眼帘的是白色的床单上如鲜花般盛放的血迹,以及姐妹二人的尸体。他看到窗户半开着,马上冲到窗边,果然,夜幕下有一道身影。他迅速地追了出去,而酒此时也醒的差不多了。
他追到巷子里,只见到了一个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的流浪汉,胡须已经长满了他的腮帮。
那流浪汉抬起头来,与他对视,他顿时震惊了。浓密的胡须之下,那张脸长得和他一模一样。
正如数年前,他和那个凶手擦肩而过的时候所看到的那样,那凶手也长着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当他回过神时,流浪汉已经不见了,想必已经逃走,他却没有再追上去。
在当时年仅9岁的他,彻底地释放了内心的恶魔,掐死了一只黑猫后,看着双手掐着裤子泪流满面的他,父亲曾如是说。
每个分身都会化作诅咒,在他即将获得幸福之时精准地降临在他的头上。他在父亲的话后面作了补充。在将迄今为止的人生串联起来之后,他瘫坐在地上,对着漆黑的夜空发呆。他的世界突然开始天旋地转,开始崩塌,开始毁灭。随后他感到恶心,站起身扶着墙开始无可遏制地呕吐。
他看到路灯下的自己脚下交叉的多重影子,害怕得走开。那些影子都好像是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分身,生长在他脚下,从未离去。
他在恐惧中逃离琥珀镇,正如他曾经逃离自己的家乡那样。
他在漆黑的荒漠上奔跑,直至整个身影被黑暗彻底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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