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年29岁,前年死了爸,今年死了妈,现在是一个青年孤儿。
只不过我的悲伤只被允许丧假那几天,那几天停棺的地点在老家堂屋,黑夜阴惨惨,低瓦灯泡上全是乱撞的灰蛾,放棺的凳子底下绑了一只无精打采的母鸡,倒霉的母鸡正前方还摆了一碗另一只更倒霉的公鸡的血(也许它们还是一对情侣)。
我舅舅我大姨我妈她乱七八糟的同乡们在外面吃席收钱,我跪在棺材板那里,与母鸡一起等他们来拜我里面死不瞑目的妈。
因为事儿逼的领导催了我八百遍,要求我干活儿,要求我继续做他麾下毫无情感的社畜小姐姐,继续与我那关系错综复杂总爱背后吐槽把我当树洞的亲爱的同事们斗智斗勇,好让我领导少点鸡皮蒜毛扯皮的闲事。
我回来了,她很激动,然后提早下班回家做饭带孩儿们去了。
八点半,我挤上地铁坐完地铁,在人浪中涌来涌去,历经九九八十一难也终于回了家。
在小家里摆上我妈的二维黑白相片,插几朵新鲜的栀子,再给她上香摆上祭食,再三拜拜。一抬头,就看见我妈青白相交冷酷无情的三维立体面庞,四周还有黑雾缭绕。
妈妈面对目瞪口呆的我,还有我怀里炸毛的黑猫,慈祥又不祥地说。
我搓了搓身上起的鸡皮疙瘩,我又搓了搓脑后门竖起来的汗发……
弗洛伊德说,一切眼前非现实物相……都是大脑出了问题。(弗洛伊德说我没说过我只说过人的大脑会作用人的视觉产生幻觉这是癔症这是精神症状你可以来到我在奥地利的小诊所与我述说你悲惨的往事来发泄然后你就会好转当然好不了也不能怪我的治疗因为人的大脑太复杂了。)
我妈死了,我很伤心,但现实不允许我悲伤过度,被压抑的“澎湃”的悲伤伤坏了我的脑子,导致我的眼前出现了幻觉。
对一个从小被马克思辩证唯物主义浇灌长大的社会主义红色花苗苗的我来说:幻觉,一切都是幻觉。
我睡觉,我妈说:囡囡,别挑了,再挑也挑不着更好的。
我入梦,我妈在梦里扯着我耳朵怒了:不孝女,非要我死了都闭不上眼睛吗?
我妈从小就对我就采用一个策略,那就是大话西游唐僧式的絮絮叨叨。我成绩不好,她絮叨,我收情书,她絮叨,我想买件漂亮衣裳,她絮叨,我想高中毕业就去打工,她絮叨。我生病了,这完全不是我的错,她还是絮叨。
我有一天想拿刀砍了我爸。好吧,因为我爸一醉酒就管不住自己的手脚,即便这样,等我爸走后,她鼻青脸肿还能絮叨我:“别怪你爸,他也可怜。“
我今年29岁,一个月工资8000块钱,刨掉房贷水电日常用度一个月才2000存下来,想让她享福,时间还有点久远。
然后我爸死了,死的好。我哭到天灵灵地灵灵,反正辣椒水也就几毛钱。
我表弟表妹堂弟堂妹们齐刷刷指责我:“没有心,啧。”
心理医生对我说:“你现在就好像一尾住在玻璃缸里的小金鱼。你需要打破那个玻璃缸。“
心理医生苦口婆心普渡我生,说这只是个意象我在打比方,你的心灵被包裹在你设置的门里边,你需要打开这扇门接纳外界的风吹与雨落,让你心灵的种子重新活起来。
我妈焦虑且愤怒:“胡乱花钱!干嘛老把兜里的钱往外送?!”
但我妈在半空腾云驾雾,翻来覆去地打量她眼中“英俊“的心理男医生后,神色变幻便如同封建王朝那不停更迭的墙头大王旗,飞回来把话题扯回了她的重点:“女儿,钱花都花了,再多聊聊。这男的好像可以,要不发展发展?快跟他打听打听家庭背景,房车收入,要是没有……没有那怎么行?!”
心理男医生蕴怒扭曲的脸突然惊恐煞白,引颈发出了像只被拔毛的母鸡发出的娘娘腔般的尖叫。
上一代人,结婚是人生任务,不结婚……可能在他们心里就是犯罪,甚至是有病,不正常。所以东西南北的四方人家,有个中间人穿两针引一线,就两两结成一对。我们这一代人,结婚相对自由……结婚便似乎成了某种态度,可以遵循旧例,结就结。也可以叛逆,反正不结也没人能强按头逼你结。
所以我妈就曾经对叛逆的我说:“国家必须要出台个法律,整治那些不想结婚的人!”
七大妈八大姨催我可以怼,我妈催我会燥,国家万一催……我怀疑我会反。
完全不能赖我如此强烈的抵触心,你要知道当你有个家暴的爸爸,含辛茹苦“贤惠圣母”的妈妈,靠一已之力养活一家三张嗷嗷待哺的口,还要忍受这个爸的暴力无常这个女儿的叛逆,你就会深刻怀疑婚姻带来的意义。并且这婚姻还是建立在爱情之上,扯远了,然而还是有必要提一嘴。我爸对我妈是有所谓的救命之恩,一辆古早大巴车曾撞飞我妈的凤凰自行车,我爸巧合遇过,把她送入医院,后来就把她从市里的棉花厂接入了自己家。所以你就又会对无所不能的爱情产生深刻怀疑。
有个发小曾在2月14情人节拿着一朵快凋的红玫瑰和一块一块钱的巧克力,说:“我我我我我——喜欢你。”
有个曾经的高中男同学在我大一坐绿皮车回家到车站时,开着他崭新的小金杯为我提行李,为我送到家,给我爸妈送礼品。
记忆如梦幻泡影如露如电。幸运或者不幸这却都是构成一个人为人的基础。
可你依旧无法解释有的人一个人为什么在后来会变成另一个面目全非的人。
你同样无法解释有的人为什么一辈子至始至终都是同一个人。
我妈变成鬼不惜借用我的身体也依然要给我洗衣服给我做饭给我打扫房间,她一直看不上我的活儿。比方说衣服绝对不能放洗衣机因为洗不干净,饭菜一定要新鲜可口,楼下菜市场的菜不仅要挑还要跟人砍价因为你不知道菜是新鲜的还是隔夜的或者有烂心的以及跟你做买卖的人是不是想宰你,房间他喵的角落里的尘埃都最好别有,厨房碗筷地面也要洁净到发光。一如她活着的时候。副作用就是我白天当社畜干十多个小时,晚上还要被我妈用我那千疮百孔的残躯再干他喵的三四个小时家务劳动,我连观看综艺娱乐张大伟的时间都被挤压到约等于无。
“你必须找一个男朋友。”我妈在我吃饭的同时还在给我叠我早叠好的衣服,“两个人总比一个人轻松,搭伙吃饭都便宜些。”
我那被榨干后只剩下人渣的躯壳颓丧且无力,像个早泄失志的中年男子,晦气地肯求:“妈,求您了,你能不能坐下来歇会儿?!”
我把我妈埋在向阳坡前种上松柏,我把我爸埋在山坳谷底到处都是有毒的乌桕林中。当然是有人反对的,在这种情况下你只需要告诉他们,你花了两万块钱请了一位道士算过,谷底是大吉之地泽被后人,他们就会“啊”地一声原来是这样虽然那个阴森的谷底看起来很恐怖,但两万块都花了那道士应该也不是骗子吧?然后就会打探我哎姑娘你爸妈都不在了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呀?要不要我们帮帮你那谁我姨夫家有个小儿子现在在银行上班还有那谁他有个朋友在义乌跑单做生意都是黄金单身跟你一样,你们要不要见见?
这时又会来一两通神奇的网络电话反正你也不知道你的信息是怎么泄露出去的电话对面声线甜美的小哥哥十分了解你的家庭职业收入以及是否婚配,可心且体贴地询问已为您匹配了好几位优质男士对您都有兴趣您是否愿意约会?
我就知道是我妈到处在给熟悉的人们托梦,她还借用我的身体在所有交友网站注册我未婚的信息,导致我一天八百个信息跟电话,同事们看我的眼神从一开始的震惊到后来的同情再到后来的规劝,走路的姿态都仿佛对我充满了疑惑。
我妈活着的时候我就拿她毫无办法她现在死了我除了拿她更加没有办法我甚至在她面前连底线的隐私都没了。包括我的性生活(是的,就是那倒霉也能见我妈的鬼的心理男医生)。
心理男医生的本科专业不是心理专业,他之所以踏上心理学这条不归路,源于他在初高中时期漫长的性倒错。他15岁之前在男孩子堆里长大,耳濡目染的要么是雄性荷尔蒙控制下横行霸道的雄性惹人厌小动作,比如挥舞着一只机甲飞机大吼大叫,或者因为不想吃西兰花或者因为特别想吃KFC霸王汉堡上窜下跳,奇怪的攀比心让他们一定要在小团体中争一个领头羊的位置但遇到老师质问教室的讲台沾了鼻涕谁干的那得意洋洋的领头羊立马怂头耷脑,最后推出小团体里最弱鸡的心理男医生。
上了初中这些精力与好奇心都异常旺盛的家伙们,还试图在厕所扒掉他的裤子评鉴他正在发育的不可以描述的小东西,他屈辱地跟家长告状可他爸妈笑的前俯后仰像只下蛋的母鸡打鸣的公鸡。他哭的越惨他们笑声越大。
哪怕后来这对新手父母一脸凝重走进班主任、校长办公室,要求给个说法。说法的确给了,校长在学生大会上点名把那群男生对他干的事情一字不拉地吐了出来,处置他们打扫半学期的公共厕所。
他愤恨地咬嘴巴咬指甲,讨厌爸爸妈妈,讨厌那些泥巴里打滚臭气熏天的男同学。
他长的高,人还白,说话轻声慢语,做事情一定要磨叽到他以为的完美无纰漏,心眼儿更是小的睚眦必报,当然大部分情况下他无能为力。
他从此被男生小团体“驱逐”,跟心眼儿八百个的女生们混迹在了一起。女生们喜欢打篮球、踢足球远观阳光健朗很有蓬勃力量感的运动健将,心理男医生却是个瘦高个的唠叨男“姐妹”,文科艺术成绩比女生都好,穿搭的衣服也比青春期的女生好看,总能鸡蛋里挑骨头把一件不起眼的小事情拆解到令对面的人面红耳赤的地步,贼兮兮地自鸣得意却佯装“贴心”地保证一定会对所有人保密。
所以,他更喜欢与女孩们混在一起,洞悉隐晦的多重语言,穿梭在她们无数个的秘密巢穴里。
这种情况下,他成人后的某一天惊爆地发现他对女孩们性冷淡。
又惊爆地发现他新手爸妈在他成人后留下大几所房产就迫不及待各自出家,一个当了和尚,一个当了比丘尼,双掌合十对着亲儿子,颂叹:“阿弥陀佛,施主,可以一个月跟贫僧(尼)通个电话。”
(这是他后来的后来与我拼酒输了个仰倒,最后口吐芬芳并嚎啕大哭时说出来的。)
所以当很多年后有某个夏天的傍晚,他垂头丧气刚与前任分手,开车来到某家火爆的苍蝇小面馆。所有的座位都被光着啤酒肚或者油光满面的人们占据,他只好与另一名看起来同样灰头土脸的女孩拼成一桌。
老板用了无数彩色小灯密密地缠绕在周围,营造一种热闹又市侩的氛围,他一抬头问:“这里没人吧?”
心理医生与我却都不自觉拢了拢略有凌乱的鬓发,有一圈昏黄的光晕出现在我们彼此的身上,朦胧又局促。
老板吆喝着上完面条。他与我默默吃面,一句话都未曾有说。周围很嘈杂同时也很寂静。这一刻我们都成了猎人与猎物。
心理医生吃完面后离开了很久,我才默默吃完最后一口,走到路边。
他那时正靠在树上抽烟无聊地摆弄他那把挂着冰与火的车钥匙,我眼角的余光看见他,思考是走过去还是就此离去。
走在排满香樟的人行路缘石边上,我的身后突突突驶出一辆车。它绝尘而去,临了甩了我一脸尾气。
但我与那位心理医生之后的故事完全可以当成一起“事故”。
他与我妈催婚的主题无关。他是为了狗屁业绩能骗我充值6888元心理治疗会员卡的黑心医师,而我妈知道这件事情以后,辱骂我是败家的渣渣,你没钱你连婚你都结不了你气死我了,然后连续三个晚上进他梦里恐吓他还我嫁妆钱,还要找医生的祖宗打地府的官司。
可惜在这个KPI当头的缺德时代,心理医生不仅拒绝当一名孝子贤孙,拒不还我的“嫁妆钱”的同时,还十分倔强地跑来跟我PUA式理论。
“现代人必须要遵守契约精神。”他黑色的眼圈肿的快要成金鱼泡泡,却顽强不屈像个烈士,“你的错,你要向我道歉,并且赔我精神损失。”
我于是骑着小电驴挂到最高档60码载着他游了一圈城,并为他讲解那个屯曾是哪个墓那个岗曾是哪个坟,墓里葬着哪个王坟里埋过多少骨。
心理医生扒紧我的腰,在颠簸中毫无感情地:“嗯,啊,哦!”
最后他咬牙来了句:“真是毕生难忘的约会!”气嘟嘟打了辆的拖着他的人字拖像朵干瘪的玫瑰两眼呆滞无望地走了。
在我妈与我同时毫不犹豫pass掉心理男医生后,她就逼着我去本地相亲会。
如果我不去,她就威胁我她不如去死死了都闭不上眼,见了阎王她发誓她一定会哭倒阎王殿。而我相信地府的公务员也一定早预料到了这种情况,才把她“送”回我的身边,替他们解决这位难缠的新鬼。
所以我面完了五十个品种不一的相亲男子,被嫌弃年纪大,被嫌弃不顾家,被嫌弃说话毒辣,被嫌弃板寸的头发简直像个骗婚的T。在我妈进一步威逼下我只好戴上齐刘海假长发,化上淡妆,并嗲嗲地在每句淬满毒汁的“俏皮话”后面加上“嗯”“呢”“哇”“呀”“咩”等语气助词,这些人却认为我真幽默迫不及待要求下一次见面以及进一步交往,期间有人教导我人生大道理,有人想迅速确定关系,有人直接摸上我大腿,被我拒绝后发来一篇《大龄剩女的悲惨结局》并附言:你年龄也不小了。
我妈无比赞同这篇文章的观点,但这并不妨碍她附上我的身体把那人狗头打爆,进了派出所她还能使用我的身体为傻眼的警察同志们表演一个被性骚扰后屈辱到满地打滚的贞烈怨女。
社死就是我的领导同事亲朋好友,以及与我曾有不正当关系的心理医生在当地晚间新闻看到了杀千刀的不良记者抓拍的我的特写以及哭嚎。
你可以想象一名五六十的中老年妇女因为受了冤屈情绪上头在政府大门撒泼打滚的模样。总之,那是什么模样我就是那什么颜面尽失的倒霉鬼模样。
关键时刻心理医生及时赶来,并出具我的就诊记录,然后我被迅速释放并被警察同志驾着警车呜哇呜哇亲自打包派送。
我那时蓬头垢面,早被我妈的操作惊为弱智,对着邻座问:“老妈,你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我说:“可你已经死了呀,是应该赶紧投胎嗒!我要不找人给你办场法会,保你金光闪闪风风光光驾鹤归西!”
“我呸!”我妈啐我:“妈就想看着你成个家,有这么难吗?”
我妈的鬼:“没事,红军长征二万五千里,万水千山只等闲!”
我实在不想继续相人了,于是向我妈疯狂保证了一路我什么时候会结婚以及结婚之后我会生几个好大儿年年带着一大家子给她上坟扫墓,我此时此刻还无比迫切希望她早点上路,别他喵的再滞留人间。
唯物主义的警察同志以及我的心理医生一路表情多姿但都安静如鸡。
最后他们把我、我妈的鬼还有心理医生扔在路边,随便我们吃风沙。
心理医生率先打破要命的沉默,说:“亲,要超度阿姨……吗?我认识两位特靠谱的师傅!”
我与我妈一齐啐他:“我跟我妈(女儿)吵嘴,关你屁事!”
然而我们还是见了心理医生口中的大师,原因是我妈的鬼魂似乎越来越力不从心。
她偶尔会认为自己还是乡间的小女孩,要背着年幼的弟弟趟过急流跨越山野去上小学。偶尔又认为自己刚刚结婚,与丈夫浓情蜜意,并怀胎三月。她高兴的时候,我屋中阳台的栀子会绽放,幽幽缈缈如同奇迹。这是她生前最喜欢的花与香,洁白质高,沁人心脾。
可一旦她认为自己的丈夫开始失志酗酒,不可理喻,她便青面獠牙,要保护她尚弱不禁风的小姑娘。这事很恐怖的,变成恶鬼的她好几次险些要了我的小命。但每当我唤她“妈妈”并抱住她,她又总能短暂地清醒,黑暗空无一物的眼窝黑幽幽深不见底,却让我:快快长大啊,离开这个家。
恢复正常的她又总会忘记之前的事情,骂骂咧咧质问我身上堪称恐怖的瘀伤哪儿来的。
我妈便为我下厨煮一碗清水挂面,撒下葱花,让我吃清淡点。还会剥开白水煮蛋,为我滚一圈伤痕驱散瘀血。就如同儿时我乖巧听她的话也曾为她滚落伤痕。
我妈满头花发,额间与眼角的纹路很深,嘴角下耷,即使笑起来显得面相也很苦。她还是个大活人的时候我从来读不懂她的脸,觉得十分碍眼,现在我终于可以读懂时光与人生对她冷酷的雕刻,却更加碍眼。
我大口大口吞面,她则在餐桌对面看我吞面,无数个上学的早晨她都会为我煮一碗没有味道的面,逼我吃掉,我总是只吃一半就赶紧逃亡,在外面小吃店重新买一碗火辣辣的酸辣面。
我妈突然说:“我在你这岁数,你已经开始跟我犟嘴了。”
我想起我那时不光开始跟她顶嘴,在我爸因为我妈偷光他拿来当嫖资赌资的6000块钱愤怒地拿着棍子追着我妈的时候,我还能恶狠狠地护在她前面,狼崽子一样目露凶光:“不许打我妈!”
村民们却都看笑话一样笑话我,说这小女娃将来不得了,敢管她老子哈哈哈。他们的笑容很是不以为意,嘻嘻哈哈轻而易举便能消解掉一个人严肃的意气与苦难。一群涂满油彩的巨人把我围在中间扭曲地笑哈哈,我稚嫩的心灵第一次感受到某种不可言说的恐怖,我妈这时抱住我让他们全部滚蛋。
后来我妈又出了一次车祸,她把保险公司赔来的钱用来置办了市里的房子,坚决坚定地要离开她的故土,导致她右臂粉碎性骨折的后遗症一直伴随她直到死亡。
她总会把她的痛苦自我吞噬,酝酿成某种对我异常复杂的期许:“你什么时候能再长大一点?”
我妈的黑白相片与祭食还摆在我的堂前,我的袖中戴着黑色方巾,我妈坐在我对面,我吃着那碗快坨掉的面,就此痛哭失声。
我妈虚幻的指尖触碰我,她骂我:“哭一场才好,不然你太心狠了。”
我妈从死亡到被埋葬,我一直生活在破碎的状态里,我像一条被时光果冻裹住无法动弹的标本,所有的呐喊挣扎也只能在胶状的果冻里泛成一圈圈微弱的涟漪。我很闷很闷但更多的是窒息,全身的血液沸腾起来又冰冷下去不断来回,感觉有情绪的怪物在我体内咆哮将要撕开我的肉身,吞噬眼前的一切。我不停拨打110,告诉他们XX区XX街112号小区XX栋有人谋杀,他们找不到这也不关我的事,反正他们永远找不到。我乘坐绿皮火车来不停往返我家与省城,不断地听列车广播站那些老掉牙的歌曲老掉牙的广告。我游荡在菜市场与超市与公交车,看见跟我妈年纪一样的沧桑女人们我又总忍不住想听她们讲她们的故事,可惜她们大部分警戒心都很强,要么就推销我购买三无保健品或者三无理财保险,跟我妈一样。我试图告诉某个人我死了妈我却连一滴眼泪也落不下,这时她们就会骂我神经病,也跟我妈一样,所以听她们骂我我反而会很高兴。我的心谷裂开一口巨大的黑洞,飕飕狂风不停尖叫。我那时认为人活着真见他鬼的虚无,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以及一切的意义都在我这里变成鲜红巨大的问号,所以才说丧失信念的人生同时也丧失锚点,会一直迷路迷路迷路,直到发现崩塌的一切变成漩涡式的黑洞,会把人的灵魂绞烂成渣滓,浸出的毒液会把与你亲近的人都腐蚀吞噬干净,所以在某个神奇的瞬间我神奇地读懂了我那人渣一样的爸爸。这就特别过分。
所以我又考虑是否要搭乘一所环游到北极的游轮,然后消失在某个有极光的极夜,我很清醒所以看好票并加入了购物单,随时准备来一场说走就走的远洋旅行,之所以没买成是医生骗了我6888,以及房贷车贷商业保险自动扣费的扣的我连猫粮都买不起。
无证行医但口碑不错的光头和尚踢踏了双破布鞋下山来给人治病,遥遥看去像是个很和蔼慈祥的佛陀,不过当他看见一脸欠他八百万的心理医生转瞬间变成怒目金刚,在看到我——掠过我——看我的身后,他又一脸滑稽的活见鬼。
记得周星驰喜剧里的大变脸吗,他丰富的面部表情足以与星爷媲美。
“阿弥陀佛!”大和尚不顾医生阴云密布的脸,倔强地颂,“我看见施主你的未来一片惨淡,惨死了惨死了……必须要来庙里清修一年!”他拽起医生的手就走,然后两人在不远处当众拉扯争吵起来。
最后大和尚把我单独叫到静室,跟我舅一样说了句屁话。
至于怎么解决掉这个心鬼,大和尚又圆滑地说:“是个人心里都有鬼,善哉善哉!”
她记得自己开着新买的车狂奔在新建的公路上,因为想要炫技所以档飙的很高,倒景支离破碎大风呼呼地吹全是斑驳自由的光影,副驾上的老妈也很兴奋把手伸出窗外。然而她并没有看见拐角前方反光镜的另一辆大车,当她与她意识到的时候她连忙打拐方向盘却来不及急刹车而撞向路边的大树,挡风玻璃稀碎稀里哗啦,所有瞬息的动作都被放慢,一桢一桢如此残忍。你不知道人在危急时会有什么动作,也许保护自己,也许是保护另一个人。你永远无法理解她是怎么做到这件事情的,所有被劈开的锋利树叉最终离你的脖子只有一厘米遥远,你与死神近在咫尺却又幸运极了地避过了衪,毕竟有个人已经挡在你前面,为你挡下了本该属于你的死劫。
你第一次见到鲜血应该是你来到人间,从你妈的子宫里挣扎破开爬出产道。你第二次见到鲜血是她浇之不尽为你从心口而流的泪水,你第三次见到鲜血是她寂静又壮烈的死亡。
而你光辉灿烂的人生是你妈妈用尽她的血肉之躯养出来的繁花。
你问这狗屎的幸运有什么了不起我一定要全都还给你,凭什么你是我的妈妈你就要这样那样管束我支配我,凭什么你是我的妈妈你就要不要自己的人生不要自己的生命来保护我?你凭什么不学一学那些自私刻薄的女人们骗了男人的钱就跑,你凭什么要管他什么孩子什么未来,你凭什么,凭什么呢,你自己才最重要啊。
“妈呀,好不容易高兴了,别煞我风景。”你很不耐烦,很桀骜。
“你爸死了,家里就只剩下我这个孤寡老人,你还不得让我抱个外孙?”
“不要,万一再找个我爸那样的,我这辈子就完了。”你还很看不上她,总认为她婆婆妈妈思想陈腐,理解不了你曾经多么远大的志向以及对自由的渴望。
“别尽想些歪的,女孩子最大的好就是能有个美满的家。”她说。
一切都破碎掉都完蛋了你再也驳不了她最后一句话,世世代代所有母亲都会对女儿说的这一句话。就像镜子里的德罗斯特效应,就像老和尚被困在故事里不停地在为小和尚讲从前有座山,无限循环无穷已。
你推开医护人员推开你的亲朋们扯下吊水扯下石膏板光着脚去找她。人挤人的人潮如此地汹涌,你却觉得它空荡荡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你仿佛一尾逆流的鱼远离族群要去攀爬雪山的企鹅总要去寻找什么。
一个婴儿被怀抱在母亲怀里吮吸乳汁,一个枯骨老人在轮椅上昏昏沉沉,一个截肢的男人他满脸麻木地听从妻子的报怨,穿梭的护士医生匆忙而疲惫。你听见他们都在哭泣每一个笑着的满足的痛苦的愤怒的哀伤的人仿佛都在哭泣,那声音振聋发聩,构成一重又一重灭顶的潮汐,只为将你万箭穿心。
你知道的你永远也找不到了,她把自己永远留在昨日只为你能够平安地来到今日。
我妈总问,你什么时候能长大啊,什么时候能长大啊,什么时候能长大啊。
如此你才能离开妈妈与爸爸,才能挣开妈妈与爸爸缠绕在你身上的荆棘与泥沼,破开迷瘴与陷阱,重新开辟另一片肥沃的土地生根发芽,枝繁叶茂,在原野里顶天立地。
我说:“我现在还没有碰见想结婚的人,妈你别老催我。”
我妈说:“催还是一定要催的,妈不希望你将来孤独终老,临了还一个人上厕所打吊针,隔壁的一家子热热闹闹,就你孤家寡人孤零零可怜巴巴!”
我很生气:“妈你怎么老是咒我!我是你最得意的女儿,漂亮可爱听话乖巧,我肯定能遇见一个很喜欢我我也很喜欢他的人,我跟他在一起,不吵架,不打架,快快乐乐,一定……一定比你幸福一万倍。”
我妈“嗤”地一声推开我,又骂我:“人都死了才说爱我,死没良心……滚吧!”
我妈冲我摆摆手,毫不留恋地踏上台阶踏入车厢,头也不回。这一节漫长的车厢只有她一个人,绿色的铁皮用白漆刷着它的终点名字叫做昨天。列车员阻拦我的脚步,对说我想上车先补票,然后广播响起车鸣声起。列车员就冷酷说对不起你已错过这班车,倘若再无理取闹我们便要出动列警了!
年老微笑的女人在车窗前对我慢慢挥手,列车哐当哐当在古老的铁轨奔驰,我再怎么追也追不上速度与悔恨,于是只能在我心中埋下一座坟,假装自己是一座流动的墓碑,在14亿的人群里寻找沉默的答案。
我化为一尾小鱼从时间的河流溯游而洄,爸爸与妈妈在那名婴孩出生的寅时三刻如此快乐,他们发自真心欢迎那名婴孩降临人间,并仓皇地在虚无之中抓住某只灵魂塞入这具皮囊,一箪一瓢喂养,目睹她嗷嗷落地长大,识别四季与八苦。
所以我最终知道我妈只是要我拥有世俗的幸福,拥有她认为的最幸福的一生。
他那时穿戴橘猫围裙与橡胶手套正拿着刷碗巾给碗筷打小苏打擦擦擦,一边骂咧咧:“能不能过来帮把手,至少把地拖拖?”
《风马牛》by野君子
狂风拂于窗外/如同咆哮的孤魂/奔走于黑夜与大雨/天高而如此深远/幽幽空空如是也。
她似一朵骷髅玫瑰/吮吸寂灭的绝望/盛开着艳红破碎的爱/燃烧着黑色焚灰一般的烬。
她似被地狱之火烹烈的恶鬼/她又似十字架顶受难的圣徒/以供孩子们的瞻仰或唾弃。
children or mother,no father.
愿她永恒/愿她不朽?
愿文明凋谢/愿伟大腐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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