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之后,所有对和平的呼召都将轰然破碎,因为当那些用黑衫和黑色饰带表明信念的军校生在皇都街头列队时,人们围拢在他们两侧,或私语或惊叹;他们宣布运河边的一幢空屋是协约联合线人与君主主义者的密会地点,用野战炮把它炸成飞散的木屑时,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欢呼;最后,他们和匆忙集合的卫戍团在骑士大街两侧对峙,而这时搁置了手头生计加入围观的市民比《奥兰治与亨丽埃特》首演时的观众还要多。看来,我们帝国人可能会欣赏繁复的诗文格律,热衷用工艺美术主义的家具装点客厅,但内心深处,无论我们的族裔归属于艾雷因、还是卢帕,只要像切蛋糕似的剖开、仔细审视灵魂,就会发现我们个个天性嗜虐。
我在车里对着同胞的品格大发感慨,而克兰莎则忙着和她的同事探讨下一步计划。靠着偷听这番讨论,我大致弄清这个多事的上午到底轮到哪些剧团登场了。
皇都的三个主要派别全都互相仇视,协约联合承认安雅的头衔也许是个冒险的策略,但足够把仇视催化成某种更加有破坏力的感情了。消息传开后,黑衫人指责保皇党是叛徒,保皇分子们考虑要不要真的去寻求外国支持,而社会统一党人似乎无动于衷。军校学生往往倾心于黑衫党徒们的口号,这些年轻人比我刚才遇到的那些危险十倍。比起软禁老师,他们倾向于更加贴近民众的手段:也就是从营房走上大街,用武装游行的方式将他们对摄政王治下、黑衫党人所拥护之秩序的热爱表露无疑,同时呼吁空王座越过首相和帝国议会发布紧急状态令,赋予忠实于国家之人采取肃正社会必须之手段的权力。
首相在广播中怒斥他们的威胁,说那些口号空洞无力,踏上街道的军队扰乱了市民,对紧急状态令的诉求更有违反885年宪章之嫌;而空王座的真正主人一如往常,拒绝向公众表明态度。人人都觉得这位曾以缜密的火炮调度和大胆的轻步兵渗透闻名的老人会站在自己这边,但他一次又一次地用沉默辜负了他们。我已记不清摄政王上一次发表真正有点含义的言论到底是何年何月,的确,每隔上一阵,他会邀请一两个公众人物到无忧宫作客,同时也当成他尚未中风或病逝的证明;黑衫人的领袖是那儿的常客,这可要归功于我破坏了米什卡刺杀此人的计划。但摄政王与外部的接触也就局限于此。说不定他早对他起誓要庇护的国民失去了兴趣,不过是觉得无忧宫宜人僻静、适合老年生活而已。
-不,不行,我们不能冒险强行闯过封锁线,一旦车辆被截停就全完了。旧歌剧院大街怎么样?
-一群黑衫人围着安雅小姐的新家,正在琢磨着要不要往里面扔汽油瓶呢。换条路线。
其他两人没有提出反对意见,那么在我缺席的情况下,我的命运就被一帮空王座的忠仆给草草划定了。
“等等”,我打断道,“可我根本不知道我们要去哪,要做什么。如果我们正在往注定的灭亡疾驰,那我是不是该说:‘谢谢顺风车,但是再见了?’。”
“天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信任你,这就是我不能允许你就这么跳车逃亡的理由。除此之外,你当喜不自胜,因为你马上就要到无忧宫去了。”
“然后把她交由摄政王处置,那我可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我把手伸向车门,却被她粗暴地抓住了。我敢说,若她愿意,她可以轻易捏碎我的一节指骨。
“动动脑子吧。我只能告诉你,摄政王长期不在公众前现身,并非出于怠惰或冷淡,而是审慎考虑过后的结果。”
我恍然大悟。“所以那些流言是真的。他们说,摄政王的心智比身体衰老得更快,有时他非常健忘,有时他分不清回忆和眼前,所以黑衫人才轻易愚弄了他。”
“根本没人能主持局面。市民们将期待全都投注到了一位老人身上,因为那人是战争英雄,而昔日他仅用名字就能在有所图谋者的心中投下一道挥之不去的阴影。”我继续说,“但没有什么东西能赢过时间。现在的他就是从曾经的他剪下的一道影子,而我们竟真的怀着这无来由的敬畏度过了许多年。”
“换了从前,这席话大概够你在牢里关上三天,不多也不少。”她耸耸肩,“可我们还是免了吧。”
“于是你们寄望于安雅能得到摄政王的承认,无论这希望有多渺茫,因为你们再也找不到另一个能代表皇室安抚民众的倒霉蛋了。”我最后加上了点讽刺语气,“你们就不担心,她是个骗子么?”
“她颇有一些支持者,真可惜保皇党们还没来得及把她今天的勇敢行为宣传出去,那效果绝对非比寻常;而我的同事们也调查过,至少没能证明她不是;既然世上本就谎言横行,这些证据就已经充分了。”
我点头以示理解,只要市民们愿意相信,而自称代表了普罗大众看法的位高权重者也不打算反对,那她就是货真价实、无可非议的公主。不过,得先博得摄政王的首肯才行。
“向你相信的不管什么东西祈祷吧,如果黑衫党赶在我们之前说服了老人,那你熟悉的世界即将万劫不复了。”她作出了一番相当悲观的论断。
我没有回答她,而是咀嚼起不久前安雅在自述中提到的一些细节,同时遗憾于没能对她恢复身份和帝国的末日间的联系刨根问底。从来就不缺乏好意酿成坏事的实例,秉烛人们试图阻止帝国分崩离析,没准到头来反而加了把力。
按照计划,我们在钟楼附近弃车步行。在我出生前一年,市政厅将这座历史悠久的建筑认证为文物,理由是它见证了皇都的历史。这话值得商榷:早先版本的荷尔米尼亚钟楼已于第四皇朝末期的蛮族大入侵中被夷为平地,而眼前这座摇摇欲坠的高塔其实是第二位来自维斯戈尔德家族的皇帝主持修建的。工匠们翻遍了极少数幸存下来的古籍,总算弄清了它的原址,设计方案就只能因地制宜了;在那之后又耗去了近一代人的时间把它真正建成。难以衡量的投入不过是为了打个无聊的哑谜,或是创造个虚荣的象征。尽管统治者不再以第一公民自视,幸存下来的先代遗民——也就是艾雷因人——还不得不接受和卢帕人挤在同一道城墙里,但正如帝国的完整称谓沿袭不变,维斯戈尔德家族总是将恢复第四皇朝的光荣视作长期追求,不过讨厌的上下议院就算了吧。
安雅轻轻扬起下巴,似乎是评点着这座建筑,为塔顶绘有圣像画的轮辐状花窗所着迷,又或者是陷入到和我相同的迷思之中。直到她听见以冒牌货为主题的咒骂声,她才注意到一个系着黑色袖带的矮胖女子以与身量不符的速度向她冲来,而秉烛人们反应得更快些,转眼间制服了袭击者,但后者在落得动弹不得的境地之前,不知从哪抽出了柄剔骨刀胡乱丢了过来。刀尖朝着一名忙着驱散人群的探员的后胸飞去,如果安雅没在最后一刻推开了他的话,他大概已经没命了。刀刃旋转着擦过她的肩膀,刺入一株落光了叶子的白蜡木中,停下了它的惊险旅程。
安雅用尽可能简洁清晰的说法表明自己安全无虞,而比起旁观克兰莎痛打那个女人,我宁愿趁着短暂休息的功夫和她聊聊天,但没能得偿所愿。她向我比出一个噤声的手势,将一片手帕塞到我怀里。我展开它,细碎的鸢尾花图案在米色的织物上旋旋展开,花苞缀连成环状,几点泛着银色光泽的奇异液体挂在手帕空白的中心,犹如晨露般闪烁。
“你看,我真的是个无血无泪的怪物呢。”她的声音低微但确切,一抹不被解释的怅然若失缀在她的脸颊上。
“那也是我的愿望。”她取回手帕,也折起了这鲜与人言说的秘密。
因照明设施早已损坏,钟楼电梯井淹没在幽邃无光之中,而它缺乏修缮的程度如此严重,电梯尚能运行便能被称作奇迹了。公主护卫小队先是在黑暗中下坠,而后停驻,但铁栏未如预期般在吱吱呀呀声中向两侧收拢,于是我们不得不合力扒开电梯门。
起初依旧是视不见物、无边无尽的暗影,然后有人点亮了手电筒,惹来的却只是一阵抱怨声。因为光柱所指明的并非通途,而是地道渗了水的悲惨现状;不过它闻起来不像是人和畜生的粪便、厨余杂物、壁炉灰烬之类倒胃口的东西,只是有种洞穴的感觉。终究它建造之初就是用作皇家密道而非什么排污管:下令开凿地道的是多疑善变的奥古斯塔三世,自打破获了近卫军官团将他废黜并拥立新君的阴谋之后,他就为类似情况重演的可能而辗转反侧,最终,他亲自做出两个指示:第一是流放所有参与者,把他们捆成一团,打包塞进开往苔原地区、永不复还的列车,但不处决其中的任何一个,以同时显出铁腕和仁慈;第二是建造一张连结皇都各个重要地点的密道网络。可惜,他从没能用上这一自己亲自规划的工程,因为害死他的是无形的妄想症,不是有血有肉的反对者。
在没过大腿的积水中跋涉让大家全都心情沮丧,脚下的淤泥不仅滑腻得有些恶心,也让我们抢在黑衫人前面见摄政王的希望变得渺茫。我很想把这短短的地底之旅和传说中英雄穿越险恶诡谲的沼泽、寻回被埋没在时间中的古代圣杯的伟大冒险联系起来,但既然这冒险导致安雅不得不在满身泥巴、裙裾滴着藻绿色死水的情况下去说服她阔别了整个人生的叔叔,那无论用什么眼光看来,这都只是出蹩脚的滑稽喜剧罢了。
探员们的警惕心变得迟钝起来,我完全可以理解,他们又疲惫,又觉得自己很安全。上头可能正上演着疯狂的事情,但都跟地底无关。这里的陈腐氛围经年不变,用不着对付某个提刀冲来的疯子,只需要专心摆脱淤泥就成了。前一刻他们还沉迷于思维游戏,把街巷里川流不息、被鼓动起来的人群缩略成不同颜色的棋子,再想象它们以无数种轨迹互相碰撞或错开,迸发出的火星会不会把棋盘也烧成灰烬,而后一刻他们发现自己泡在污水里了,只需要一会儿迈左腿一会儿迈右腿,把这个脸色忧郁、印着“安娜斯塔西娅”标签的易碎品赶快送到无忧宫,仅此而已。这让他们搁置了警觉。
走在最前面的探员向同伴示意。他停住脚步,俯身举着电筒,向水面照来照去。除非修地道的工人蠢到忘记把地面抹平,否则这多半只是被水泡久了产生的错觉。我记得有个医生为这种现象提出过解释——
某种东西从水中冒了出来,好几个人向那位探员大喊大叫;即使疏于防备,但历经长年职业生活的考验,他还是学到了点打斗的本事;他猛地侧身,避开即将到来的一击。
他几乎成功了,但突袭他的那玩意以人类绝无可能企及的爆发力改变了势头,扑向了他。即使在浑身干爽清冽的情况下,他也难以躲开,何况他还要和水的阻力做斗争。于是他先被打倒,又被那东西掐着脖子提到半空中,最后,他被丢了出去,砸向石砌的隧道墙壁。他失去生命的躯体沿着弧形的墙面滚落回水底,再也没能爬起来。我们只来得及用手电筒捕捉他死去的最后一个瞬间,但那折断脖子如同折断一根芹菜的怪物却转眼间隐入黑暗的遮蔽,唯余水面上的几簇波纹。
它在哪?快开枪!仿佛是烟火秀前的暖场节目,电筒射出的光柱不断交错,旋转不停,变幻的轨迹简直使我眼花缭乱,却始终不能捕获杀手的身影。密探们只得瞄准它影影绰绰的行迹,他们茫然,他们慌乱,他们射击。匆忙开火的成果不过是把石拱下方的许多块砖头打成了碎片,石质粉末在空中飘散,如雨似雾,刺痛了我的眼睛。枪声在封闭的通道内被无限次折射,而他们想要摧毁的那东西也在两侧墙壁间毫无规律地跳跃。接着,它跃入水中,再度消失不见。
幸存的四名探员迅速排成了扇形,将安雅和我保护在身后。还没等他们装填好弹药,一个黄铜色的身形突然间如同炮弹般从水中跃出,站在左侧的探员躲避不及,被它压倒在积水里。那金属怪物的双臂化作一对狂乱的鼓槌,仿佛是要在它牺牲品的肉体上敲打出某种宇宙间的宏大之声一般,它以比一整段十六分音符更迅猛的节奏摧残着探员的肉体。子弹在它的合金外壳上叮当作响,而它毫不介怀,专注于以生命为代价的乐章当中。
砰!另一个穿灰羊绒大衣的探员冒险接近,成功射中了它后颈露出的传动轴。这一次,他成功制止了合金屠夫的动作;但效力只维持了不超过一呼一吸的时间。这之后它便复苏了,展开小臂处隐藏的刀刃,将探员还挂着胜利微笑的头颅、连同试图阻挡利剑的那只手臂全都切了下来,动脉里的鲜血奔流喷溅,无头尸首摇晃着倒了下去,腐绿的污水中盘旋着令人作呕的猩红。怪物丢下了这一片狼藉,丢下这些它厌倦了的玩具,向隧道另一侧逃去。
“它还会再回来的,我去引开它。能跑多快就跑多快吧。”克兰莎最后一位还活着的部下做出了献身的宣言,她没有阻拦。她看着他的双腿笨拙地与淤泥争斗,赶赴徒劳的牺牲。
我望向安雅。我们目光相接时,她的左眼充盈着精纯的红色。我霎时便明白了她的意图,便勉力探出身体,将我的手呈送于她。在人类惨遭屠戮的时候,我竟如此无用,唯一能做的就是分担她烫灼的痛苦,希望火焰在吞噬她的灵魂之前能先品尝我的。
“你会死的,但是,谢谢你。”她平静地下了判断,然后望向正在被撕碎的那位探员。火焰如一柄燃烧的剑劈开水流,炽烈的烟云向金属杀手卷去,热浪四溢,灼痛了我的脸。有那么短短一瞬间,幽寂的地底明亮炽烈得就像诞生之初的群星之心,无穷无尽、无休无止地放射出最夺目的光,仿佛世界是在她的双眼中迎来伊始,又在她的目光中才得以无限地延展下去。
怪物停止挣扎后,她又将火光延续了片刻,终于她再也支撑不住,跪坐在浅了不少的水中。宝石落在她的膝头,而她以掌心遮蔽双眼,许久才移开,像是要将那焚尽一切的烈焰重新封缄在自己的双眸中。
是我帮她换上平常的那只绿眼的,因为她看上去十分虚弱,受冻且疲劳,浑身打颤,几乎难以行走。但她还是坚持站了起来,摇摇头,问道:
我看着不远处正对着不再动弹的金属造物倾泻子弹的克兰莎,说道:
“一点都不好。”也许是靠着回声室对交谈声的放大作用,克兰莎听到了我们间的对话,她不知道从哪翻出一根卷烟吸了好一会儿,成功地把自己弄得咳嗽起来,这才急促地讲起了话。“这个铁皮人杀光了我的手下,而我偏偏知道它的来历;还有你,你项链上的吊坠是一枚劳伦斯-洛林构想体,也就是回响结晶吧?这世上不可能和它共鸣四秒钟以上还能活着的人,安娜斯塔西娅,你到底是什么人?”
平素里她的腔调总是带着轻佻和不屑一顾,但现在恐惧转变成盛怒,溶解了所有伪装。
“我早已是个死物,和你眼前的发条怪物由相同的奥秘创造。”
“它?不,不,这不可能。我了解这玩意,它是圆厅研究过的东西,无聊的人造品,只在嵌入后脑的回响结晶的驱使下才行动。在那场战争中期,先皇特别批准了一笔资金拨给某个机构,款项通过许多空头账户转移,最后汇流到它们该去的地方。他资助的是帝国魔术学会,也就是‘圆厅’,期待他们能发明出一点真正可靠的杀人工具,而不是生产一大堆混淆了哲学和科学用语的长篇大论,却什么都办不到。在战争快结束的时候,他们成功让没有灵魂的机械动了起来,但根本没法加以控制,而在那个时候,帝国也已不再需要什么新式武器了。所以这些东西早就被封存了。既然这玩意沿着地道一路抵达这里,说明有人不仅启动了它们,还知道圆厅下方有座地下通道。”克兰莎失魂落魄般叙述着,似乎难以将她在档案中读过的、以冷淡笔调记述的简单事实和她置身的血腥现实联系到一起。她用十足鄙夷的眼神瞟了一眼脚下的铁皮人,冷哼一声,“这么大的麻烦摆在眼前,你却要花时间解释,你和这脸上没有鼻子嘴巴,只有两颗感光玻璃的东西是同胞姐妹?”
“并不尽然。”面对咄咄逼人、不复冷静的克兰莎,她仍然表现得笃定如故。她以尽可能平稳的步态靠近那堆破铜烂铁,而我紧跟着她。
“您一定看到支配着它的那颗水晶了。”她一手扶住发条人的头颅,一手指点着。“所以呢?”克兰莎不耐烦地说道,“回响晶体是记忆淤积的结果,这些事圆厅向我们做报告时曾解释过。”言外之意就是催促安雅直入主题,并暗示自己对真魔术的载体颇有了解。人类受到共鸣时长的限制,无法能深入它承载的回忆,清晰复述更是几无可能,而学会竟真敢把它用于制造自律机械。
安雅没有被听众的傲慢搞得心神不宁,继续温和地解释道:“安娜斯塔西娅的确被共和军杀害了。但有个人用学会制造自律机械的同一种办法复活了她。”‘复活’这个词让克兰莎瞪大了眼睛。“所以,我也受到和这发条人同样的禁制,尽管禁制作用的机制在细微处有所不同,我也具有和它同样的处于生灵与死物的性质,相较纯粹鲜活的生者,更能在真魔术的侵蚀中保持完整。”
“我习惯了在最偏离常理的路线上探索,所以我不会忙着去反驳你的自述,即使那真的离奇得过了头。”克兰莎环抱双臂,作出拒斥的姿态。“但这和我们所必须完成的事没有关系。先是走出地道,然后抵达无忧宫说服摄政王,最后为我死难得同伴索取一场风光的葬礼。很简单,对吧?”
她摇摇头,“你所希望的,是我作为帝国三重王冠的继承人加冕,用年轻的声音透过发布演说和宽慰,劝解惶惑躁动的人民。但我被创造出来,不是为了端坐在皇座上,媾和国会大楼里的分歧,或是缝补国会大楼外每一缕行将破碎的希望的,而是要让这世上遍布纷争。”
我对历史的认识被她接下来的讲述给彻底颠覆了。这个过程有点复杂,就让我先从一个类似的、但是易懂得多的例子入手吧。
前四个皇朝的古籍和传说大都佚散,在留存下来的极少部分里,我最喜欢的是一则简短的寓言。在帝国对卢帕人村庄的例行劫掠中,一位艾雷因军官俘虏了三个达契亚孩子——两男一女,结实、修长,都是当奴隶的合适材料。但他没有将战利品拍卖掉,而是让他们追随自己,教他们优雅的帝国语言、精密的几何和力学,以及上流社会复杂繁冗的仪轨,并用深邃的泛灵论(这也是第一皇朝时代的主流哲学)取代了他们原始粗鄙的双月信仰。当这些孩子成长起来,他们变得比大多数帝国人还要聪明博识而满怀自信,虽然发色和肤色要淡得多,头脑上却和艾雷因人没什么分别。除此之外,他还献出深厚的仁慈与洞见,为这些几近于养子养女的年轻人拣选了合适的终身职业:女孩貌美而歌喉婉转,被举荐到当时最有名的寻回剧团;年长些的男孩毅力坚强、满怀好奇,收获了一笔赞助到南方群山之外的遥远异国经商旅行;而他说服则自然哲学院破格录取了最年幼的那个,因为那男孩腼腆专注,对唯名论有独到理解。
多年以后,军官已被晋升为将军,而他选中的三个孩子各自取得成就:一个是皇都人尽皆知的名伶,一个从千塔之城学来了用骨螺生产稀有的紫染料的技艺,一个成为自然哲学院史上首位出身蛮族的讲师。当将军被宣布不久于人世,他们立刻聚集到恩人床前。老人看到他们,激动地想要说些什么,——一定是某局满含欣慰的话,比如“你们干得很好”之类,但还没等开口,就歪过头,死掉了。
这三个被同一人抚育的年轻人抱在一起,痛哭了一天一夜,决定各自搁置大有可图的事业,帮老人的遗孀整理遗物。在一只结满了蜘蛛网的箱子里,他们发现了一本日记,他们怀着感念一同翻阅了将军的记录,而这些文字最终扭曲了他们的心。
将军并非是怀着赎罪心理收养了他们,此事纯粹是因一个恶毒的玩笑而起。他的哥哥一直以来都同情蛮族,但他却觉得蛮族的心灵比统治帝国的艾雷因人粗劣得多,根本无可救药。于是这对兄弟打了个赌:他会让几个蛮族孩子接受全套精英教育,看看结果如何。
几年过去,他的屈辱近在咫尺。就在他打算承认失败之时,却收到了兄长中箭而亡的死讯,随之而来的是委任敕令:皇帝欣赏他哥哥的才能、甚至发展出了一段暧昧的友谊,便让他接掌亡兄的职务作为情谊的纪念,虽然他军旅生活的早期,仅为帝国永恒的对外征服作出过极为有限的贡献。在那以后,每当他想到自己的三个小野蛮人,不甘和嫉妒便在他胸中闷燃,以致于夜难成眠,急切地想要永远摆脱他们。可帝国法律严苛公正,将军杀人也不能免于极刑,而命令部下代劳又有被告发的风险。最终,他还是想出了办法。皇都市政官热爱戏剧,又嗜好轻亵年轻漂亮的男女演员,事后为免绯闻传开,却往往采取威胁手段,许多颇有前途的优伶在忧惧中被逼自杀;前往千塔之城的道路极为凶险,少有人能在旅程中幸存;自然哲学院的教长和他一样轻视蛮族,而那时不同学派间一刻不停地互相攻击、互相冠上异端罪名、互相投入监狱。他以为这安排足够险恶又了无痕迹。他错了。
这三个上当受骗的好人怀着何种心情,我无从得知(因为原作者到这已经懒得仔细描写了)。总之他们挖出了自己前一天埋下的尸骸,把它劈成好几截丢进了犬舍,还强迫那位可怜的遗孀目睹了猎犬大快朵颐的全过程。然后他们彼此告别,余生再未相见。
故事到这就结束了。有趣的是,它的作者,一位叫海妲莉的女士,刚好是我在大学第三个学期时的研究对象。这位历史学家兼作家创作了一大堆将讽刺帝国人傲慢庸俗作为主题的故事,在她生前却始终隐而不宣。事实上,她以 “立法者”迪米修斯三世为主人公的传记给她赢来了无上荣耀。我猜,崇拜她的自然哲学院学生在读到她那些极尽讽刺挖苦、满载对同胞的厌恶的作品的时候,应当也会像她笔下的三个卢帕孩子,先感到受伤,然后生出一种阴暗的报复情绪,非得把她的墓碑砸个粉碎不可。
而我现在的感觉就和他们差不多。学校教给我的历史、我从书中读到的历史、墙上征兵海报所援引的历史、剧院和电影院里上演的历史、人人暗以为豪的历史,统统都是假的。第一位维斯戈尔德家的君主压根就不是什么皇帝的挚友,正好相反,是皇帝的死敌——一位卢帕军阀。他趁着帝国内贵族派和平民派两党之间的内乱,大举入侵,用了整整五年击垮了效忠于皇帝的军队,各行省总督迫于形势宣誓效忠。自然哲学院的学者们拒绝为一位蛮族国王贡献智慧,结果他们被锁进大书库里,这些泛大陆最聪明的人,连同几个世纪以来定格在书卷中的浩瀚智慧,都被焚烧殆尽,了无痕迹。
只有施蒂利亚人拒绝归附,他们拥立了前任皇帝的表弟,坚持战斗了很长时间,但他们注定无法取胜。征服者对最有反抗精神的群体总是分外苛刻,几百年来施蒂利亚人被刻意尤为沉重的赋税和歧视,他们不断抗争也不断被镇压,就连885年宪章都没能改变他们的处境。在帝国的其他地方,新晋的统治家族有条不紊地对着过去涂涂抹抹,惩罚事实而鼓励谎言。蛮族变成伙伴,入侵说成拯救,而抵抗到底的却被当成叛乱分子。几代人之后,大家终于信以为真,而卢帕人和艾雷因人和睦共处、分享友情爱情,就好像他们在过去从来没有无数次地互相杀戮过。
这些便是水晶针的记忆,也是她多年来的重负。施蒂利亚共和军,他们也许能克服种种短缺,在山林间坚持不懈地游击,偶尔还能搞得一两位地方长官焦头烂额,但面对帝国庞大的军队和压倒性的物力,到头来他们束手无策。只有阿特拉斯找到了渺茫的唯一胜机:当帝国的人民因累世受蒙蔽的愤怒而沸腾,建构其上的国家也将倾圮毁弃。这是在许多个世纪之后,施蒂利亚人终将实现的自由梦想。
我看着安雅,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无罪的她。先代的谎言谋杀了她本该作为少女无忧无虑的那些年月,而先代夺取的国家将在她的告解中成为历史的一部分。从来都是不是作恶的人受苦,从来如此。
“哈,哈哈。”克兰莎无来由地发出一阵笑声。“幸亏我有的只是对工资的责任感和对渎职获罪的畏惧,对空王座缺乏忠心,也幸亏我早就知道享有权力者大都和我一样内心败坏。不然我肯定拒绝接受现实,非得把散播煽动言论的你们当场逮捕不可。这么看来,我们已经完了。要么,我们上了年纪的亲王殿下继续把黑衫人的蛊惑照单全收,亲手毁掉他无比热爱的帝国,要么,”她瞥了瞥安雅,“就是更坏的结果。”
“还有机会。”将这最后的隐秘分享给我们后,她似乎轻松了不少, “这办法是我方才想到的。即使圆厅受到破坏,也许那里仍有未遭污损的共鸣结晶。如果能用另一种禁制在稍长的时间里覆盖水晶针施加的禁制,或许我能在不受干扰的情况下做一点事情。只要能克服将近的这场危机,就足够了。”
“两段界限分明却同样不祥的记忆,两股相斥的力量,和罕见的真魔术第七范式。即使是你,也许也不能承受这许多。”我做出补充。
“我仔细学习过阿特拉斯的手稿和藏书,而且,”她抿起嘴,积聚起了她的全部决心,说,如果将有无数人受难,那就让她做第一个赴难者吧,因为他们将一无所有的她称为公主、称为君王;如果维斯戈尔德家族的罪孽不能轻易隐去,那么她愿用自己的血洗去这份罪孽,即使牺牲是徒劳、是捕风,她也必须如此。也许,他们会知道,曾有人为了公义的而非有形的冠冕而死,也许,这会在他们心中多激起几分悲悯——然后,她理了理有些散乱的发丝,端庄笔挺地站着。她满身褐色的泥浆,仿佛遍体鳞伤,唯有嗓音庄严清亮,如同尘世女皇。
她摘下吊坠,交给克兰莎。“如果我没能见到亲王殿下,请向他确认这项链的来历,还有——”她顿了顿“照片中的两人可曾至死不渝。”
“我不理解你的问题,但我清楚你心意已决,”克兰莎作势起身,“那我必须回到骑士大街去了。我们同时行动,或许还来得及。我会说服我的长官,带来还没被分配紧急任务的所有总部成员:打字员、书记官、电报员、档案保管员和保洁工,会打架的和不会打架的,讨厌你的和尊敬你的,”她环视着同事的尸体,保证道:“我会回来,收敛起他们的尸骨,我也会来救你的。所以,安雅小姐,拜托你在那得多坚持一阵。至于你,科尔宾,你好像对我们都没什么用处了。”
那句话怎么讲来着?“是时候负起点责任来了”,而从那阴雨和死亡连绵的雨月起,我已逃离它太久了。
圆厅看起来和闻起来都像是屠宰场。当然了,怎么会不是呢?
把破冰船投入一池凝乳,再用猩红取代乳白,用扯碎的四肢替代奶块,把一连串的脏器丢在地砖上,再让这些要素弥漫整个空间,调动起你读过的所有文学作品里对战场的描述。现在,开始设想,你就得到了我所看到的景象。你可能会认为,这人凉薄而无情,面对尸体枕藉还能无动于衷,还有心情把无辜者的死难炮制成俏皮话。事实正好相反,我走出地下后做的头一个举动是环顾四周,接下来就是干呕,就像火山在我体内接连不断地喷发了似的。如果不借助这些冷血的修辞,我应该撑不住的。在尝试理解这副光景时,马上我就该陷入疯狂。
她比我镇定得多。震惊在她脸上一闪即逝,旋即冷却成肃穆。在今天,脱离肉体的灵魂如此之多,而空气又冷得浓稠压抑,也许它们会无处可去。她合拢睫毛,默念一段悼词,向它们致哀片刻,然后对我说:“走吧。”
除我们以外,圆厅里再没有活生生的人类了。他们大都被切得很零碎,悬挂在各个角落,鲜血在打过蜡的地砖上结成溪流,踩上去异常湿滑。只有死亡才能创造的静寂统治了这里,少数死者被斩去了半个脑袋,暴露出牙齿和牙床;更多的大张着嘴,尖叫被冻结在不再翕动的喉咙里。
混乱的中央位于二楼演讲厅。穿着各色裹尸布的男女在座位上被砍杀,尸体彼此邻近,也许他们在死前听取的报告极富吸引力,所以坟墓才这样拥挤。其中,我还见到数个穿着灰绿色夏季礼服、手握步枪的士兵。卫兵把杀手削减成一小团蜷缩在角落的废金属,也为此而死。演讲者在台上被刺穿,但他的右手握成拳,攥得极紧。我掰开死人冷硬的手指,期待他宁死不愿放弃的是一枚共鸣石,这样我们好趁早从这个使人皮开肉绽的地狱逃离。我的发现起初颇使我失望,那不过是一枚铜铸翎毛,一只精巧但无用的工艺品;但我很快忆起几天前在孤儿院的见闻,想到它的寓意。与此同时,安雅略读了一遍仍留在案桌上头的讲稿,她告诉我,死掉的报告人——一名再平常不过的研究员,找出了抑制发条人杀戮冲动的办法。在初期实验成功的诱惑之下,他被邀请宣布成果,带上了三个成品用于演示。
那么,我大概能拼凑出他的经历。一名用魔术研究作伪装的共和军,偶然接触到了尘封的杀人机器,并不知怎地取信于人、得以将这些会行走的断头台带到公众面前。我相信,他早已料到自己会成为发条人制造的第一个死者,却不可能清楚另一个摧毁仇敌的计划有多么接近成果,唯有绝望地孤注一掷。长期被自己所厌憎的人环绕,与之佯作亲密,同时察觉梦想一日更比一日遥不可及,如上种种不幸的确会使人变成赌徒。
但我还没忘记本来的目的。我检查了杀人机器的后脑,但曾赐予它怒火的那颗水晶已然破碎,失去了全部魔力。士兵就是靠这招才阻止了它制造更大伤亡。可惜,被解除咒缚的妖魔不止一个。
我们向更上层探索,心里清楚,除了被摧毁的两个之外,至少还有一个合金疯子正在满心报复地四处游荡。知道我们与它相遇,除了被撕碎之外不可能有别的下场,反倒使我安心起来。到底会不会和死神撞个正着属于运气的范畴,而为运气操心纯属庸人自扰,我用这句话宽慰她,却没能把她逗乐。我类似的尝试好像从来就没成功过。
“看,”我用袖子擦了擦面板上的血迹,把楼梯口挂着的室内地图指给她看。“在经过三条走廊后右转,看到落地窗后再左转,左手边第四个房间就是陈列间。楼上还有个保险室,不过我是不会考虑的。”圆厅被造得格外错综复杂,也许只有那些整天传递文件的行政秘书才能把门牌和路线记得清楚透彻,像我这样的访客就只好指望地图准确无误了。
“那就是我们的希望所在了。”她踮起脚凑近地图,亲眼确认了我的描述。也不知道是谁把告示摆得这么高,根本就是便利的反义词嘛。但很快我就想到,被我批评的这个可怜人(肯定只是个无足轻重的文员,否则还有谁会被打发到这种活计上头?)多半已遭杀害。我立刻联想到他死难时的惨状,大腿被折断,白森森的骨头暴露在外之类——反胃的酸味涌了上来,接着是一股愧疚。我无所顾忌地讽刺,报应也来得很快。
陈列间没有窗户,我拉亮电灯,结果它一会儿亮得刺眼,一会儿又暗了下去。要么这是某种刻意营造的诡谲氛围,要么就是陈列室久已无人踏入。八颗形状各异的晶体各自享有一只立方体玻璃匣,沉睡在黑色天鹅绒的怀抱中,它们听随灯泡的节律而时明时灭,宛如活转过来,宛如许多颗正在苏醒的心。
想要洞察水晶中凝结的前人见闻,当下唯一可行的策略就是她运用第四范式。一种禁制覆盖另一种禁制,一种情绪吞噬另一种情绪,一段记忆打断另一段记忆,说来简单,其实不然。我们要找到的记忆,不能是难以开释的怨忿,或是包含了其他会导致人僭越通行道德标准的感情。如果刚刚恢复身份的公主在众目睽睽之下残杀首相——别说首相了,侍从都不成——形势会恶化到哪种地步,教我不敢设想。反过来,它必须足够强大。水晶针的意欲,源于一位学者精心呵护了终生的痛悔,是不得满足的渴望和自我毁灭欲的勾兑,说不定还涉及到哲学上认识论和目的论层面的问题。比这种完美的调和物更加浓烈的心绪不可多得,但即便找到了,又往往和上一条标准发生冲突。
到头来,我们还是只能穷举;她感受,而我记录。贯穿她的第一支情感之箭名为盛怒,一位战士在残破的棱堡护墙上挥舞着双手剑,不知疲倦般砍杀着面前所有敌军,但他是落寞的,同一面城垛上,再没有他的同伴了,他们都被死亡的重负压垮,无法再奋战下去。接下来是嫉恨:两位投身于同一领域的年鉴派历史学家,对一座神庙遗迹的年代争执不休,小心翼翼地把这份嫉妒珍藏在心底。他们都得到了决定性的证据作为奖赏:一个透过数不清的关系网,从私人藏品中弄到了颇为可信的古籍抄本,书中证据与大量权威著作都形成了交叉印证;另一个则发现,他的老敌人对某个异端教派的亵渎仪式颇为热衷,而当时所有人都觉得,堕落者应当被绑上刑柱。随后还有绝望,围城战的最后时日里,城墙内外都瘟疫横行,双方把病死者的尸体当成弹药,用抛石机向对方发射过去。一个干瘦的女孩钻进地下室躲避炮弹,跌倒在什么东西上。苍蝇突然扑了过来,透过从门中渗入的光线,她看到,绊倒她的是个脸上布满黑斑的死人,而朽烂在这无名角落的远不止这一个。
“够了。”我打断道。她剧烈地喘息着,脸色发青。好像是被过往时代里的苦痛攫住了喉咙,又好像要吸入足够的气息,好填补这诸多情感犁出的深沟幽谷,奶白色的脸颊上汗珠大颗大颗地滚落,我担心她原本的心意正在消融。不,她拒绝道,我们继续,再递一个给我。
于是我又操起那根原本是拖把的木棍,打破了另一只玻璃匣,但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动作便停了下来。
“为什么,”我说道,“所有的共鸣晶体中回响的尽是些阴暗的、残酷的回忆,就没哪个是不让人望而生畏的。炉前对谈,春日壮游,恋人的抚摸,为什么这些东西就没能胜过时间呢?”
“我也猜测过。”她费力地挪动身体,想要拿取下一支会洞穿自己的箭。“大概,甜美可人的东西总不能永恒,因为它们如此脆弱,需要悉心照管。而痛苦却能在累世囚禁中以本身为养料,愈加勃发。而且,共同的恨比共同的爱是更坚韧的纽带,你不觉得吗?”
我沉重地点点头。我想到死在演讲厅里的那个共和军,还有他那些为了飘渺目标而舍弃一切的伙伴。一个人可以为了爱而做到这些事情,但只有共同的仇恨才能在一群人当中激发同样的力量。大概,共鸣晶体就是历史的绝妙隐喻:它不是事实和真理的宝库,而是事实和真理的坟墓:鲜花凋萎,霉菌滋长。然后人们各取一朵毒蕈,仔细享用迷狂。
但我没能再想下去,因为一个发条人步入室内。在倏忽不定的灯光中,它就像个时隐时现的鬼影,纤细、高挑,卵形的铜铸面孔上缺乏人脸的必要元素,只有一对切割过的玻璃珠睥睨着我们。
我想,这就是我的最后时刻了,我的命运和她的命运一同终结。这想法可笑却给我了莫大慰藉,我得以保持大致的镇定,而不是在哆哆嗦嗦,嘴唇颤抖地祈求宽恕中被杀。
他折下身体,俯瞰着我,而我还之以毫不退缩的怒目而视。来啊,我以自由之身而死,而你到头来不过是记忆的奴隶——我正要这么说,却看到它僵硬地扭转自己,灯光在它的后脑上跳动,照亮了数不清的纤尘。
然后安雅前踏一步,伸手摘下了统御它的冰蓝水晶。它的金属躯干以非常别扭的姿势定格,似乎能将转身的瞬间延长到永远。
我好好打量了一番她刚刚换上的透亮眼眸,默默想出了两行蹩脚的诗句,好将这一刻刻印在脑海深处扭曲盘旋的记忆宫殿里。
她笑了,前所未有地明媚动人,原来人偶也能浅尝幸福。“这话很容易引人误会呢。”
雪。从地平线铺展到远方铅色的群起山峦,从太古以来就沉积于此,用上全世界的车辆也没法清理干净。粗壮的针叶树埋葬在雪中,枯裂的枝干伸向天空,像是被掩埋的巨人伸出臂膀。在封冻的太阳照耀下,天空却碧蓝如洗、无限澄净,因为杳无人烟而不必承受人类的玷污。此地,只有一个孤零零、手腕套着镣铐的行人。他走过结冻的湖面。冰面在鹿皮靴下发出清爽的沙沙声,还有他粗重的呼吸、老迈但有力的心跳声。所有的声息都来自他,此外只有阒寂,连风也被凝滞了。
陶醉于孤独,被流放者的最后见证。孤独,正是我们需要的东西。
只要通晓原理,第七范式就不难掌握,真的。诀窍在于模仿:死人不会怀想昨日,但水晶中的回声并不知道自己是从已死之人的记忆里提炼的,只是忙着在往事的迷宫中四下乱撞。若将被杀的印象明白无误地传递给它,它将会短暂沉睡,而另一股意志得以趁虚而入、占据它的牢笼。第七范式的理论依据在于,人类降生时受赐的灵魂看不见摸不着,但用第六范式植入的意志依附于有形的宝石,只有把装满了你不爱喝的苹果汁的杯子倒空,才能拿它承牛奶,很容易理解吧?不过,这临时引入天平的变量因为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撑不了多久就会消散。在目前的情形作为例子的话,孤独感会取代真相无可诉说的悔意,如果效力多维持片时,我们就能把今日的紧张局势给应付过去了。
我可没法徒手把人的气管掐断,所以首先,我需要一把武器。幸运的是,附近办公室的抽屉里有把裁纸刀,太钝了也不行,那就成了酷刑而非谋杀,于是我又用发条人不可拆卸的刃部把裁纸刀打磨锋利。忘记说了,第七范式中的“死亡”必须得是一个人杀害另一个,不能是溺水、病逝或者被惊马踩死之类的成因。大概谋杀作为人类从诞生以来犯下的所有罪恶里最无可宽恕的一桩,被投注了太多思索和感情,自有其魔力。然后,我轻拍她的肩膀以示意,她抿着嘴,神情专注。
我把磨成锥子的刀尖刺入她的心脏,停驻了一又三分之一秒,干净利落地抽了出来,银色的黏稠流体从她的心口渗出。她用手帕为自己简单做了包扎,主要是为了隐匿那抹银色;蓝瞳中的光彩渐渐黯淡,大概已流入她脑中的水晶针,而绿眸神采依旧。雪上反射的阳光刺伤了她,而她偶尔会感到心中空阔却无物。所以,我们大概是成功了,她如此说道。
然后杂沓急骤的脚步声传入我耳中。我开始庆幸自己动作很快,如果被克兰莎撞见刚才那幕,我一定会以一级谋杀被逮捕,在牢狱里忍饥挨饿几个月再被绑上电椅吧。毕竟,人被杀死便无法再活着,这也是第七范式此前仅通过理论证明而缺了实证的主要因素,只有她涉足死国,领受死后的千重阴影而后归来。她是不同的。
回想当时,面见摄政王的过程真是堪称灾难。如果我们生活在书页上,那么小说家兼造物主大都心地柔软,情愿在苦旅尽头,向这个受了太多折磨的姑娘施舍些爱与和解的恩泽。历经艰难找回身份的公主和老人相拥而泣,老人涕泪横流,转述女孩父母的爱情故事——那可真是一段跨越了地位藩篱而缔结誓言的动人故事——然后为他昔日被权欲蒙蔽双眼、这才没去寻找这位他仅剩的至亲而道歉,女孩轻抚老人的后背,仔细倾听,带着一种不带评判的理解申请,那是旷达的温柔和原谅。然后她到众人中间去,冷却民众沸腾的愤怒,让彼此敌视的他们团结在对她的共同拥护下。在余下的六七十年里,她垂拱而治,让帝国议会和法院系统不被干涉地行使职能,只在危机边缘挺身而出。她活得很久、广受爱戴,悠然而健康。
但这一切全都没有发生。我们见到摄政王时,他正在射击鸽子。他忙着瞄准、开火,杀生在他手中成了例行公事,放飞鸽子的仆人动作稍慢,就要领受一串富有军旅色彩的骂人话。克兰莎的上司,那位梳着油亮黑发的秉烛人副总指挥早先已通报过会面请求,他也应允了,只是很快就把日程抛在脑后。猎鸟才是他的头等大事,我猜,这让他得到一种尚且年富力强的幻觉,就好像在空中炸开的不是雪白的鸟儿,而是协约联合士兵的脑瓜。
“有什么事么?”他问道,语气真诚。他光秃秃的大脑袋架在一对肥厚的肩膀上,脸上皱褶密布,鼻翼右侧有肝斑似的肉瘤。他的健忘不仅合情合理,更是理所应当,我甚至开始理解他了。副总指挥不失时机地提醒他说,他的侄女安娜斯塔西娅殿下请求与他会面,而他之前已经答应要接纳她重回皇室,当然,都是为了国家着想。
“哦,我想起来了。”他哼了一声,带动鼻子上的瘤子一同颤抖,“我可没兴趣见她,反正她肯定是个假货。她自愿去劝解那些闹事的暴民,就让她去好了。她要是干成了,求取头衔也好,索要财产也罢,我不在乎,可我不想看见她。免不了又是虚情假意、泣诉不绝,这我可受不了。”说罢,他用眼神示意仆人继续。在冷风中发抖的男仆松开手,一只灰鸽子扇动翅膀,为来之不易的自由奋力挣扎,但未及飞到半空就被铅弹打碎,鸟儿的血像雨点般洒到我的脸上。我也不知是哪来的勇气,越过在场的官员、密探、仆从,直接向他发问:
他转过脸,眉毛拧起,将内心的暴躁展示无疑。“你是说法兰兹和索拉么?这我怎么知道。他们就是一对受了社会统一党蛊惑的白痴,满脑子以怀柔促成和解的空想,把自己给害死了。而且,我不该跟记者讲话,你必须离开,无忧宫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于是我像条迷路的狗似的被从花园里打发出去,连克兰莎也没有为我抗辩的余地,但反正待在这让我非常不适,好像肺里灌了水银似的窒闷,我想,是某人的傲慢填满了所有空间之故。至少卫兵没用上棍棒,只是礼貌地劝说我到宫外等候。我顺着来时的走廊离去,四下打量着墙上琳琅富丽的装饰品。我想,幸亏我不用生活在这么一堆宝物中央,不然我一定会担忧窃贼而夜难成眠的。
在走廊尽头,我遇到了安雅。她这会儿换上了身带拖裾的正装,料子是月白色绸子,上搭一件藕荷色滚边斗篷,一束深紫飘带在颈前盘成领结,自然垂落至腰际;当然,少不了那颗血色宝石。她最珍爱之物与她分离片刻,便又回到她手中。真是美极了,但我不想把这短暂的交谈时间用于无趣的穿搭点评。
有一句话,如雷声般洪亮,似私语般隐秘。它的含义是捧出一颗心,去换另一颗心。就像咒语,说出它就有代价,而结果立竿见影,无可挽回。无数诗人收集的所有意象里,有一小半是为它服务,增添它的效力的。一生中,说出这句话的机会只有一次;在那之后,即使还能找回同等的勇气,却不可能会有同等的热烈了。而我了解这句话的数种变体,个个音律优美,带着难以抵抗的心碎。
“我好像知道你为什么要扮成骗子了,不只是谋生的缘故,不仅如此。”
她没有回答,而是静静等候我的解释,大眼睛里荡漾的不是好奇,而是止水般的沉静。
“是为了自嘲。”我说道。“只在谎言中,我们才得以生存。当时如此,现在亦然。真相如何被赞美,最终它总会伤人至深。对你我,对外面躁动不安的民众,对所有自称追寻真相的人来说,往往都是这样。”
“我们会再见的。”她说出心愿,目送我远去。又走出几步后,我才想起来一件忘记告知她的事。
“我帮你问过亲王殿下。他的回答是,‘像他们那样炽烈地相爱是愚蠢的,向他们那样赤脚跑过洒满花瓣的广场更是愚蠢的。我们所属阶层没有这种自由。’”我高声说道。
她在胸前合拢双手,闭上眼睛,在沉默中体会这席话的重量,还有一生追寻之物不期而至的宽慰。良久,她望向我,说:
“谢谢你,还有你所做的一切。”她没有哭,冷冽的光线被窗帘切开,点点洒落,把她衬得分外伶仃。她骗了我,我也骗了她,我们扯平了。
陈列室的发条人之所以缺了那股毁坏万物的欲望,在于掌控它的不是炽烈的执着,而是雪野无人的孤单。而在大学时的神秘学社团里,我就学到过,第七范式的效力如黄金般不朽,和大理石一样永恒。她舍去讲出真相的重负,但我刺入她心口的寂寞却将伴她终生,至死方休。它一丝一缕渗入,终有一日要将她吞没,连最痛彻心扉的呐喊也会在雪中消弭无踪。她清楚这点,大概也想到自己的命运:作一片飘摇的洁白羽毛,落入至深的无声噩梦中。然后,她怀着勇气,面对这命运。
我转身离开,戴好帽子,步入风雪中。直到走出很远,都一直在想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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