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从90年代起开始订阅《读者》,我识字就是靠瞎翻《读者》。在家里,时间跨度几十年的《读者》塞爆了书柜,茶几床边厕所里,它几乎随处可见——何其有幸,这本刊物贯穿了我成长线的全过程。
我印象最深的作品,均发表在《读者》还未采用全彩印刷、仍是黑白绿三色的时候,那时我还在念小学。
第一篇叫《喳喳小熊》。当时上课偷偷看书,读到结尾热泪盈眶又怕被老师发现,就借口上厕所跑出去独自掉眼泪。后来百度这篇文章,发现它被选为了某篇中学阅读篇目。阅读题删掉了原作的结局,让整个故事稍微显得不那么残酷。
我也有一只小熊;文章里虚构的街景和我家楼下的几乎一模一样;文中老黄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我父亲和爷爷的结合体。所以小小的我才会感到那么地、那么地难过。
鉴于如今已经很难读到完整版,而儿时初读的记忆已经开始模糊,我宁愿相信故事真如删改之后那般给人以渺茫的希望。但不知为何,十多年前在教室角落感到的那种莫大的悲伤,至今仍然缭绕心头。
(我的小熊,每次寒暑假都会被我绑在行李箱上往返于家与学校。不论去到哪里,我总是带着小熊,我很爱它)
第二篇是《蚁呓》。它让年幼的我即刻陷入了存在主义危机:当时越读越深信人就是蚂蚁,渺小、孤独,连呐喊与死亡也悄无声息。整篇文章段落衔接稍显随意,加之行文空灵而无序,彼时我猜测它应该是自某本书上摘录而来。长大后才知道这猜测对了一半——确实是摘录,但并非选段。当初读到的那些文字就是这本书的全部,而它甚至不过两页《读者》的篇幅。
《蚁呓》整本书,80%是留白,总字数不过两千。苍白的纸页宽广如荒漠,偶见一句形单影只的话语,或是一只小小的蚂蚁爬过。作者说,没有这么多的空白,不足以承受它以微小的声音炸响的惊雷。而它确实做到了——儿时用文字震撼了我的书籍,在成年之后,用文字外的空隙又一次震撼了我。在"空白"本身可能蕴涵的意义面前,内容与形式之争便变得再无价值。
前阵子逛二手书市场,在"批注涂改特价区"看到了一本《蚁呓》。拿起来翻阅时,发现前主人只留下了寥寥一语。在原文"小时候我喜欢蹲在地上看蚂蚁"旁边,多了一行手写的笔迹:"小时候我也喜欢蹲在地上看蚂蚁"。
因为这行批注,我买下了这本书。而我书架里原来那本被精心保存、纤尘不染一笔未落的《蚁呓》,在它面前显得那么黯然失色、不值一提。
第三篇文章讲的是一条鲑鱼逆流而上,前往出生地迎接死亡的故事,但我忘记了它的名字。很可惜,破碎的记忆和强大的互联网没能让我再次搜索到它。我找了好久好久,尝试过排列组合各种关键词,但均以失败告终。这种回忆和过去双双离你而去的感觉几乎能令人发疯。
这篇文章本身已经不再重要,它抽象成了一个符号、一种代表、一首《昨日重现》。就像是莫名想喝一瓶可乐,想要大笑着拧开瓶盖,感受气泡在喉咙间飞驰着迸裂。它好像浇灌进了灵魂而非流进了你的胃里:一次冰凉而甘甜的受洗。有时对某种特定体验的渴望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你甘愿为它放弃清醒着的每一秒。
我就是这么想再读到它。我清晰地记得在《读者》上它的配图、它的排版、某个特定长句中标点的运用;我仍能感受到翻开那一页时双手间重量的微妙不平衡感;闭上眼睛,我脑子里构建出的画面与十多年前初读时完全相同。可故事的名字仍是如此模糊,我找不出它,读不到落在白纸上的每一个字。
请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再看一眼。
但就在昨晚,我与这最后的故事再度相遇。我梦见自己变成了那条鲑鱼,躲过熊爪、跃上浅滩、通体鲜红,交配、产卵然后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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