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撼”这个词如今说出口,显得没见过世面,我从没想过有一天当我看完一部电影后想要描述自己的感受,居然落到了这个词上。
对诺兰的电影的期待,是一种旁观者的盲信。不像是狂热信徒的趋之若鹜,也不像事不关己的冷眼相看,而是一种“早知道”它好的感觉,去电影院的路就是一条去验证真相的路,大有电影就在那里,不去也得去的感觉。否则,谁会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去看这样一部电影呢?
《奥本海默》是一部怎么样的电影呢?是一部看完了以后觉得像看完了十个小时的剧一样的电影,浩繁的信息让人觉得好像从头到尾认识了奥本海默这样一个人。
诺兰的电影信息量从来就大,有的构建了关于光明与黑暗的罪恶都市,有的构建了光怪陆离的时空幻境,他的电影技巧总是紧紧围绕着他要说的话和讲的故事,不多不少,恰如其分。在虚构的影像中,他创造了许许多多到现在为止仍让人乐此不疲津津乐道的人性拷问和思维谜题,让人心力交瘁的同时感到磅礴的想象力和思辨力。但是到了拍一部传记片的时候,诺兰能用他的手艺做些什么呢?他要如何把这样一个没人知道、没人关心的人物拍成一部有他的特色的作品呢?答案就是将巨大的IMAX摄像机镜头化成一根长长的针,扎入奥本海默的灵魂,抽出他的一生,化成一段关于构陷与荣耀的故事。
一个人的一生会遇到许多人,奥本海默在电影的前六分之一的时间就把人生中最重要的人们认识了个遍,从那时开始,他的人生就不再前进,而是以自己为圆心,以这些人为半径,升起一朵方圆无限的蘑菇云。他在云彩的阴影之下度过他的人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知道到什么时候结束,于是他假装成一个普通人,娶妻生子,与多名女性建立暧昧关系,关心遥远的斗争局势,并为身边的人们的政治热忱所感染。
可是他的人生与这些都没有关系,在他的思考中和梦境中出现的另一个世界,才是他生活在现实世界的原因。作为一个天才,从他看见另一个世界的第一时间起,他就没法回头了。
天才总是与周边的环境格格不入,奥本海默是个天才,所以奥本海默也与身边的环境格格不入。但是他的原因却与别人不同,如果说我们熟知的影视中的天才们的孤独来自于自身的缺陷与环境的平庸,奥本海默的格格不入则来自于他持续的自省带来的长久挣扎。
他首先将自己塑造成了世界的毁灭者,然后变成了和平的捍卫者,然后变成了平衡的游说者,最后变成了一个无助的觉醒者。在他人生的每一个阶段,他都努力地做着最应该做的事,但是现实世界往往不考虑“应该”,或者说没有什么是应该的,所以他总是不能自恰。他无时无刻不在怀疑自己是否是对的,但是他从来没成功过。当他第一次与数学家聊起关于毁灭世界的可能性得知答案是接近于零时,他质疑且追问;等到后来换成他向格罗夫斯将军说起来毁灭世界的机率时,接近零对于他就是一个不得不苦笑着接受的最好答案了。就像他人生诸多次的努力一样,努力去接近,就是他追求的全部了。
内不能自洽,外不能妥协,是一切先知死罪的原罪,而构陷总是死因。我很喜欢电影中的一个道理:“不需要证明,只需要否认”。在如今这个时代,不,是在所有的时代,害人时主张伴随举证是多么正义的邪恶啊。诡计写在人类每一页历史书的夹层当中,从不被看见,从不被承认,从来都有用,甚至一点点地,诡计成为一种方法,成为一种名头,成为一种道理。施特劳斯能以国家之名构陷,秦桧能说莫须有,许许多多人说的顾大局、明大体,时至今日已不明所以,就像讲政治的意思大概是让你老老实实地去做一件你不愿做也知道不应该做的事一样。
偶然想到,最近适逢游戏《星空》发售期间,从早些日子未发售时的“神作”呼声,到发售首日的“褒姒”言论,一切新闻的评论区一片纷争,喋喋不休。从这现象我先前想,大概人们是分成左边和右边的,后来觉得不对,应该是分成人少的和人多的,最后觉得应该是分成张嘴的和闭嘴的。
其实游戏是好是坏,人心自有各自的标准,评分决定不了,说的人多少也决定不了,只有自己的感受能决定得了。自己知道了其实又大可不必说,说了就难免有振臂一呼之嫌,一旦发出声音,要么被人群呐喊淹没,要么成为打击目标,无论如何不算美事。可是待要不说,也总不能老也不说,不愿意自己总是成为沉默的大多数。于是说与不说,说什么都成了问题。
奥本海默的同行们在得知德国投降后向奥本海默发出诘问,我们现在的工作的意义是什么?奥本海默的回答让他成为了真正的普罗米修斯:带给人类智慧。
然而历史教给人们的唯一真知就是历史教不会人们任何事情。普罗米修斯的下场大家看到了,受火的人类的下场大家也影影绰绰的看到了。其实关于武器的威力也好,关于战争的性质也好,很多人都是知道并且明白的,只不过是默不作声而已,只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天才或者先知的罪行在于阻碍了人们的惯性,反对人们的直觉,出来大放厥词,大煞风景。或许先知最大的美德不是智慧,而是诚实;最大的缺点不是弱小,而是傲慢。这个世界一心前往它本来就要去的方向,像隆隆震动的滚滚巨轮、像一团先有白光再有巨响的火团,而先知却妄想从中攫取荣耀。休想。
罪恶都市不需要蝙蝠侠,而要由扭曲的双面人的假象来充当它的偶像;敦刻尔克的撤退,也是一次光荣的失败。似乎在诺兰的眼里,荣耀从来不曾恰如其分,或者张冠李戴,或者指桑骂槐。这让人觉得不爽,没有咸鱼翻身的大快人心,也没有扮猪吃老虎的酣畅淋漓,在诺兰的世界中,没有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要做英雄的话,去做幕后英雄;否则就上台,去扮演那个称号是英雄的小丑。
这真实吗?某种程度上吧。其实谁不知道一将功成万骨枯呢?杜鲁门说时代杂志上画着的是你,奥本海默说无话可说,他本来想拉着他的同事们共享这份光荣与沉重的,但是人们喜欢英雄那就没有办法。没人喜欢看爱哭鬼的自我反思,没人想在繁琐的生活中抛给自己哲学问题,人们只想简单一点。所以造神与杀神,是人们永远喜闻乐见的,永远都是多对一,还特别爽。
前段时间诺兰来中国进行《奥本海默》的宣传活动,由于国外的演员编剧工会罢工,卡司无法同行,诺兰几乎是独行了整个行程。在看到的现场照片上,他一人耐着酷暑,穿着笔挺的西装穿行于活动现场,面对专门前来看他的影迷们。我想,这有点像是一种朝圣活动了。
不过今天这三个小时,我看到诺兰让观众看到了好演员不止能演钢铁侠,看到他用插帧让观众记住了形形色色的复杂群像,看到他在将原子弹送往战场前夕的原声音乐《What We Have Done》与安魂曲异曲同工以及无数次受到了只能概括成是震撼的感受以后——
一直到最后看到巨大的IMAX屏幕上一行工整的白字:A film by Christopher Nolan 时,我心里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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