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烟已经燃了半截,在将那枚硬币投入投币口中后,我又猛地吸了一大口烟,一边打量便利店里那个戴着圆眼镜的卷发女店员,一边用手指不断地敲击着自动贩卖机的机身。当那个女店员朝我所在的方向望过来,我又极为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大概在她眼中,我与那些衣衫褴褛的流浪汉并无区别。
“咚”的一声,可乐就像跳水运动员一样从货架上跃下。非常不巧的是,那瓶可乐倾斜着瓶身,就那样卡住了。我用力地推了推自动贩卖机的机身,然而那台机器却纹丝不动。我绝望地看着那瓶卡在半空中的可乐,就在这时,我突然灵机一动。我再次按下按钮,又投了一枚硬币,想借另一瓶可乐将这瓶卡住的可乐给碰撞下来。
“咚”!另一瓶可乐正如另一位跳水运动员那般跃下。我期待着救世主的出现,却没想到这位被我给予厚望的选手竟也精准地卡在了那瓶可乐上面。
很好。此刻我甚至有点想笑,但随即怒火中烧,我终于怒不可遏地踢了那台破机器一脚,引起了女店员的注意。
“先生,请不要破坏我们的东西,谢谢。”她抬了抬眼镜,眼神里充满了不屑与鄙夷。
“该死的,它卡住了!该死的!”我的精神已经近乎崩溃,我望着她,绝望地指着贩卖机,眼泪几乎要掉下来了。我的脆弱在此刻已经无处可藏了。
在漆黑的房间里,我又一次注视着天花板,想象它是一个深邃的向上塌陷的无限空间,在那无限的空间里,生命中那些令人懊悔的、不愉快的回忆一一浮现,一幕接着一幕,历历在目。每当我失眠的时候,我就这样注视着天花板。当睡意终于姗姗来迟的时候,我合上沉重的眼皮,结果楼下又响起了装修的电钻声,几乎要将我的脑子、耳朵和心脏都给搅碎。
早上九点的时候,女房东第二次过来敲门,警告我明天就是我的最后期限。
“我已经足够耐心了,你还欠我三个月房租,明天你要是再不交房租,那我只能用武力请你出去了。”她说完,我想起了上次透过猫眼看到过她带来的那两个“施瓦辛格”,我没有理由不相信他们一人一只手就能将我像手撕鸡那样撕成碎片。
钱、钱、钱,一切都离不开钱。就连毫无价值的灵魂也离不开钱。
我漫无目的地行走在大街上,眼神空洞,像一个鬼魂一样。不知道走了多久,最后我停留在一台自动贩卖机前。
连你也要来嘲弄我是吧。我想起上次那瓶卡住的可乐。此时,我的脑中突然冒出来一个主意。我左顾右盼,在确认了四下无人之后,我趴到了地上,寻找着自动贩卖机储币库的入口。
“想找零也不必在自动贩卖机上找吧,小心别把小命丢了,被自动贩卖机压死的窃贼比比皆是。”身后的声音吓得我一激灵,我闻声回过头,发现是一个戴着高礼帽,身穿西服的中年男人,他的刘海完全遮住了他的眼睛。
“喏,”他指向一个方向,我的目光跟随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就在那个不起眼的地方,有一个360度无死角的监控摄像头。”
我的目光最终停留了在一个体积极小的黑色小盒子上,小盒子上面的摄像头正如一颗红色的眼睛,正注视着自动贩卖机所在的方向。
“那么,我这里有一份工作——报酬绝对是令你心动的程度。”说到后面这一句的时候,他刻意放低了声音。
他突然鬼鬼祟祟地留意四周有没有人,在确认了没有人之后,他伏到我的耳边,轻声说:“自动贩卖机驾驶员。”
仔细一想,那男人确实可疑至极。如果你愿意的话,你甚至有可能在迄今为止见过的所有通缉令里找到一张类似的脸庞。一般情况下,没有人会相信这么一个奇怪的人。但是我,一个亡命之徒,此时此刻愿意抓住一切希望。
第二天,按照约定,我和他在酒吧街的一条无人的巷子里碰面。在等待的时间里,我留意到了巷子尽头那台奇怪的自动贩卖机。无论是从外观还是从那些奇怪奇怪的按钮看,至少我从来没见过这种款式的自动贩卖机。
“久等了。”他弯腰对我鞠了一躬,这令我感到很不自在,“那么接下来,我将对规则进行说明。如果你准备好了,就回答准备好了。”
“我准备好了。”几乎是脱口而出。实际上,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准没准备好。
“好的。你的工作,简单来说,就是躲在自动贩卖机里给人递饮料。”他说。
自动贩卖机驾驶员——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有这样的职位。
“但是,以下几条,你必须确保百分百会遵守的驾驶员守则。否则,我可没办法确保你的性命安全。”他严肃的语气令得我也认真了起来。
“尤其是最后一条,如果你在工作期间擅自离开自动贩卖机,那么后果自负。”他补充道。
“那我如果想尿尿呢?”我问出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这当然很重要。
“嗯,就这样。”他回答。他似乎猜到了我还想问什么,接着补充:“至于进食,到时候会有补给送达。没有客人的时候,你可以随意休息。”
“对了,关于第六条,这个理智具体来说是一个数值。比方说,我能看到你现在的理智是8。”
“啊?你怎么看到的?”我向上看,仿佛那个数字就出现在我的头顶。
“第四条,不要问问题。反正就是这样了。你将需要在自动贩卖机里待三天,三天之后,工作结束,工资会打到你的账户里,听明白了吗?”我能感受他刘海下的眼睛正注视着我。
“很好,现在,看到那边那台自动贩卖机了吗?在机身侧面,有一扇门,打开门,然后坐进去。”他说。
我走到自动贩卖机旁边,果然找到了一扇门。迟疑了片刻,我打开门,走了进去。下一秒,周围的空间就变成了一个类似于飞行舱的封闭空间。在我的面前,出现了一块操作面板,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按钮。
然后,头顶就传来了男人的声音:“规则第二条和第四条。希望你牢牢记住,这一次就不记你过了。好好工作吧。”
男人的声音消失了,周围重归宁静。我开始打量操作面板上密密麻麻的按钮,对应了形形色色的饮料,其中大部分我连名字都没听说过。
“是呀,还好你在最后一刻用你的触角接住了球。”另一个说。
好的,很重口味。我们有这种东西吗?我快速地阅览了一遍所有的按钮。有硬币投进来的声音,奇怪的是,硬币似乎走的是另一个通道,就像掉进了无底洞那般,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寂静之中。
找不到对应的按钮!我的额头疯狂冒汗,这些该死的按钮实在是太多了。头顶的小屏幕开始出现倒计时,我不得不耐住性子,又找了一遍。终于在倒计时结束前,我找到并按下了“臭屁虫汁”的按钮。
那两个声音终于远去,我松了一口气。目前的这一切已经超出了我的想象。我突然留意到头顶的小屏幕上显示着我的理智值,目前已经来到7了。我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
又过了一会儿,我似乎听见了某种东西蠕动的声音。我太过专注于听声音,甚至都没有注意到有一些奇怪而潮湿的触手已经伸进了自动贩卖机内部,当我终于注意到它们的时候,我几乎要被吓得叫出声来,好在我捂住了嘴巴。
那东西说着一种无法被理解的语言,但我能看到他要什么,一瓶深渊黑水,好的,又是一种不明所以的饮品。
随着硬币投下的声音,这一次我迅速地找到了按钮,按下。咚,那东西如期而至从天而降。那些恶心的触手终于离开了我的驾驶舱。我如劫后余生那般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理智此时已经降到6了。
在这个自动贩卖机里,我所遇到的一切事物似乎都远超了我的理解范围。或许这是一台出现在不同的异世界的自动贩卖机,这样或多或少能解释为什么会出现这些奇怪的顾客;又或许这一切只是因为我过度想象了。我无法看到外面的世界,只能从声音判断以及想象外面的一切。这时,我又想起了自动贩卖机驾驶员守则第五条。
就是这样。这一切可能只是我的想象。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异世界,这些顾客也不过是一些胡言乱语的疯子。
“今晚的聚会你真的不去吗?你会错过很多鲜美的妹子。”
“你知道我的性格的,我很内向。跟那些女孩子搭话会要了我的命。”
“大家族里真的没出现过你这种类型的,不过现在已经不再是那种古典时代了,你做自己就好。”
硬币投入,按下按钮,饮料从天而降。我已经习惯了这套流程,可是我还是觉得心里发毛,难以想象站在自动贩卖机前的是什么东西。
我看了一眼时间,难以置信目前才过去三个小时,而我的理智已经快掉到5了。我不知道理智降为0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事,但相信不是什么好事。除此之外,我的膀胱也已经到达临界点,我不得不强忍着尿意继续寻找那个厕所按钮。终于,在一个隐蔽的角落里,我找到了那个按钮。我按下按钮,身下顿时出现了一个坐式马桶。
解决一急之后,还没等我稍作整顿,自动贩卖机前又有客人了。这一次似乎是一个普通人,他只要了一瓶可乐。随着硬币投入,我按下可乐的按钮,咣当,可乐从天而降,但这一次似乎有所不同,中途就停下了。
“很好。”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他推了推自动贩卖机,但自动贩卖机纹丝不动。于是他又投入了一枚硬币,又点了一瓶可乐。谁知道这个倒霉蛋就和之前的我如出一辙,第二瓶可乐也卡住了。
“操!该死的,该死的!把可乐还给我!”他勃然大怒,我却想笑,纯粹是出于一种人性深处的幸灾乐祸。
他开始用脚踢自动贩卖机的机身,这一踢,似乎触发了自动贩卖机的自我防御机制。如果你问我一台自动贩卖机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答案显而易见,我也不知道。
“是否启动自我防御机制?不必作答,只需点击对应选项。”驾驶舱内,一个声音说。
我原本想选否,但是一个手滑点到了那个“是”选项。一时间,我听到有什么装置启动了的声音。紧接着,自动贩卖机外面传来男人的一声尖叫,以及一阵血肉横飞的声音,随后回归宁静。我咽了咽口水。我能想象到那个男人惨死的样子——说不定现在只是一滩肉泥了。
这使我产生了深深的负罪感,因为这个素未谋面的男人竟然是因为我一时手滑而死。不,这一定是我过度想象了。我搬出自动贩卖机驾驶员守则第五条安慰自己。
在这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没有出现新的客人。我翘着二郎腿,注视着驾驶舱的天花板。此时此刻,那些现实世界的焦虑,似乎在短时间内离我而去了。我瞥了一眼屏幕,发现我的理智又回到6了,这使我稍微安心了一些。
自动贩卖机外面的声音将我飘忽的思绪拉回了驾驶舱内。
“看了,唉,剪刀手爱德华0:3输给了巨石强森,我真的无法相信。”
“最后那一波如果不那么冲动的话或许还有机会。你喝什么?”
事到如今,我已经对听见的东西不感到奇怪了,甚至已经适应了。
那两个讨论剪刀手爱德华和巨石强森的声音离去了。紧接着,新的声音又出现了。
“我最近好像患上了猫咪恐惧症,好哥们儿。我一听见外面的猫叫就心慌。”
“一样,好哥们儿。我最近控制不住自己又把我们家高级沙发啃了,我爸知道后想把我杀了。”
“自从变成老鼠后,日子就没安分过。你喝和我一样的?”
而我昏昏欲睡。我甚至开始觉得这只是个梦,再过不久,楼下的装修声又将我从梦里剥离。我闭上眼睛,意识开始离我远去。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敲击声将我从梦中吵醒,我睁开眼睛,发现我仍处在自动贩卖机的驾驶舱中。
“我知道你在里面,你刚从睡梦中醒来。”那声音低声说,这番话让我彻底清醒了。
“你控制着这台自动贩卖机,我说得对吧?别躲藏了。”那声音在引诱我回答。
“现在,如果你在,你就晃动一下。”那声音循循善诱。
我还在犹豫是否回应,但此时另一个尖锐的声音彻底打消了我的念头。
“陛下,我就说,这个所谓的自动贩卖机驱魔师根本就是个江湖骗子!”
“拉出去斩了,脑袋挂在城门上。”那位陛下说,言简意赅。
“陛下,你听我说,我不是骗子啊!这自动贩卖机里真的有鬼魂!”那声音没得到任何回复,渐渐消失了。
一天即将过去了。我如释重负。还有48个小时,我就将获得一笔巨款,过上另一种人生。我甚至已经盘算好该如何花这笔钱了。首先是换一个公寓,这是肯定的。不仅如此,我还要将那三个月租金狠狠地甩在那个女房东脸上。我满足地一笑,但随即又想起她身边那两个施瓦辛格,不得已打消了这个念头。
现在外面的世界估计已经是深夜了吧。如果是平时,我大概率又难以入眠,受那些如幽魂一般挥之不去的往事所困扰。一直以来,我都像一只旱鸭子一样在一片名为苦难的海里艰难挣扎。在我的一生中,不管我下定决心做什么事,都必定会失败。
即使“错的不是我,错的是这个世界”这样的想法屡屡冒出来,但我内心很清楚,过上这样的人生,我才是那个罪魁祸首。
我无能,我贪婪,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欲望。这才是招致我最大不幸的原因。所以我现在开始怀疑,就算再一次回到那个现实中去,重新开始,又如何呢?到头来,我还是会搞砸。倒不如像现在这样身处一台与世隔绝的自动贩卖机让我安心。
“我知道你在,你不必说话,听我说就好了。”是一个女孩儿的声音,我想象出她背靠着自动贩卖机坐在地上的画面。
“自从母亲去世后,父亲娶了另一个女人,我就此多了一个歹毒的继母以及两个狠心的继姐,她们将我关在阁楼上和老鼠作伴,逼迫我做那些做不完的家务,还在父亲面前说我的坏话,后来父亲也开始疏远我了。”
“后来有一次,我故意用橄榄油拖地,当她们从那涂满橄榄油的楼梯上跌落下来并摔成肉泥的时候,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复仇的快感。我有罪,神父,虽然我认为这是她们罪有应得的。”
我能听见她的啜泣声。那女孩儿的声音楚楚可怜,勾起了我的同情心。
“神父,我很孤单......假如现在你能探出头来,给我一个拥抱,我想我会好受得多......”
“这什么......这不是忏悔室!”毫无征兆的,那声音突然从一个楚楚可怜的女孩子变成了一个粗犷的女人的声音,“该死的,我还打算用那神父的脑袋补补营养。”
在当上自动贩卖机驾驶员的这短短的时间里,我已经见证了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事物,而在自动贩卖机外面,大抵也存在着各种充满了未知的世界,正如一个个漂浮在阳光下的绚丽的泡泡。在这种强烈的对比下,我本就惨淡的人生显得更加灰暗。
现在,假如我真的鼓起勇气打开驾驶舱的舱门走出去的话,那么在前方等待着我的或许是一个对我而言崭新的全然不同的世界,而我就将就此过上一种新的生活。或好或坏,不得而知。但我想,至少不会比我原来生活的世界更糟。
在自动贩卖机里度过48小时后,我的理智勉强维持在了4到5的区间。当尿意又一次袭来时,我转头看了一眼角落的厕所按键,但这一次,我迟疑了。最终,我选择按下了另一个按钮,自动贩卖机的舱门随之打开。突然,驾驶舱开始发出警告声,小屏幕也开始出现60秒的倒计时。
我走出了自动贩卖机,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宁静的森林。周围草色葱茏,鲜花怒放,四下只有鸟叫声和风吹过树叶的声音,我突然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平和。在这里,似乎现实世界的一切都被隔绝开来了,剩下的唯一一个现实只有眼下这个美丽的世界。在森林的尽头,清澈的湖泊透射阳光,呈现出一片碧蓝色
。......十,九,八,七......远处,自动贩卖机的倒计时还在继续。
......四,三,二,一——倒计时结束了。世界重归寂静。
“你擅自离开自动贩卖机,违反了驾驶员守则第七条。对此,将克扣你的三分之一薪资作为违规的惩罚。”
在酒吧街的巷子,我和那个戴着高帽、身穿西装的男人对着站着,四目相对。他的眼睛被刘海挡住了,但是我还是能感受到那鄙夷的目光。
人怎么可能因为一时兴起就改变呢。在我的一生中,我已经尝试了无数遍做出改变,结果证明我就是这么一个无可救药的混球。
“你可真是个人渣。算了,工作结束了。很快,工资会发送到你的账户里。希望我们不会有下次合作了。”男人说完,吐了一口痰,表示对我的唾弃,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如愿获得了一笔巨款,但很快,那笔钱又被我挥霍而光。当我又一次躺在床上注视着天花板时,我终于意识到,我的生活又回到原点。就像一个诅咒一样。这一切到头来根本没有改变。
香烟已经燃了半截,在将那枚硬币投入投币口中后,我又猛地吸了一大口烟。我注视着自动贩卖机,当那瓶可乐顺利地从货架上掉落的时候,我松了一口气。往回走的时候,我又回过头望了一眼那台自动贩卖机。
或许里面正有另一个迷惘的驾驶员,正凭想象揣测着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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