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一篇中,我已经写过许多想说的话,此处不再重复。这里仅谈在写就这篇文章时新产生的所思:在写这篇文章时,我明显感到更加吃力了。这不仅仅是由于时间问题而产生的自然的遗忘,而更像是因为我想去遗忘——或者说,我把它消化掉了,就像狮子吃掉了骆驼。因此,再想找寻到它就成了一件困难甚至不可能的事。所以,第一章(时间上的第三次咨询)中所构想的第三章(时间上的第一次咨询)就真的成为了被我放弃的文本:在后续,我会以另一个篇目和主题来命名它。 我:
最近有一件事给我留下的印象很深:之前在群里和一个多年不见的朋友聊天,感觉他变得……怎么说呢……变得更加易怒。
我:
至少他之前给我留下的印象不是这样的。在学生时代,他还是宽厚的代名词。但是现在他至少是想骂谁从来不需要思考的状态。
镜中之脸:
好。你可以先谈谈这周在你身边都发生了什么。
我:
我想起了很早之前谈过的那个关于“脾气不好”的话题。这周我其实遇到了类似的事情。
大概是昨天,我在商场中闲逛。突然间听到的广播提示我商场即将休业,所以我往出口去赶。到门前的时候发现有个工作人员在锁门,于是我告诉他:“麻烦您等一下,我还没出去。”但是他还是在继续研究他手头的锁。我以为他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得到的结果是相同的。只有在最后,我厉声斥责他:“听得懂话吗?等会!我还没出去!”这时他才停下手中的活。我把门上的U型锁拽出来,拉开门出去了。
另一件印象比较深的事是一次在小商铺里的购物。结账的人应该就是店铺的店长。在扫码结账的时候,他的面前架着一部手机。他一边看着手机,一边漫不经心地结账。手中的扫码器在我递过去的商品前乱挥,却迟迟没有对准商品上的条形码,在他这样有意无意地晃悠了好几次之后,我终于发声制止了他的行为:“别再看你得手机了!扫完再看!”但是他依旧没有什么回应。只不过,这一次扫描器终于对上了商品背后的条形码,我也完成了这次购物。这件事和刚才提到的锁门的事给我一个感觉:他们的确在干活,也的确在和他人相处,但是他们总是保持着一种心不在焉。无论是对他人还是对自己手上的工作,他们总是不在乎的。他们总是活在别处。
我:
这其实又让我想起我还在上学的孩童时代。有一次我的成绩进步了,得到了老师的奖励:一根巧克力棒。但是前排的一个人把它抢走了。我想把它要回来,但是他没有返还。周围的人也跟着一起起哄,说:“不就是个巧克力嘛”。最后,我只能装出一种“我不在乎”的老派模样,放弃那个应属我的东西,那个“不就是”的巧克力棒。
其实类似的软弱还有许多。大学时,我在考试前着急买开卷考试允许带入考场的参考书。当我接到货时,发现商家发错了书,所以我不得不去找其他同学,拿来他们的书复印。当我事后准备处理这本书时,商家告诉我:我可以选择换货,然后他们再发一本正确的书。但是我不能退货,因为现在已经过了平台规定的退货时间了。这时的我就陷入了一种两难之中:要么我选择拿着一本我永远也不需要的书,要么我选择拿着一本我永远也不会再用的书。一开始,我认为我应该选择换货:无论如何,这是我的一种态度——我不需要错误的商品,卖家需要为此付出代价:他们的又一次服务、又一次辛劳。但是,当我走到快递站前时,我又退缩了。我在质问我自己:“为了这二十多块钱,真的值得吗?”这“不就是”二十块的损失,“只不过”多了一本无用的书。想到这里,连在手机上填写发货、收货地址都成为了一项艰巨的任务;连再前进几步走到快递站都成了一段遥远的路途。我的手指和脚踝变得沉重:它们在催我速速归返。
我:
当我把这些事串联起来时,我就发现了一件事情:并非所有人都值得我的礼数。我把太多的严苛留给了自己,而把太多的宽容给了他人。我总是喜欢摆出一张“成熟的脸”,但这张脸是别人的。它不属于我,它只能伤害我。为此,我需要寻找到我的面孔,需要寻找到我的愤怒之面。
我曾接受过父亲关于愤怒的教诲。那是一次旅游,父亲因为购物时对方的怠慢大发雷霆。我站在一旁,不敢出声。母亲则拉住父亲,她认为:不必和“那些人”做无谓的纠缠,只需要解决问题就行了。父亲最终获得了他想得到的东西:服务人员紧绷的神情和恭敬的态度。在我们远离那个摊位之后,父亲收起了他的怒容,他转过身对我说:“知道吗?其实我并没有真的生气。但是我需要让他摆正自己的位置。”
这件事情已经离我太过遥远,我已经记不清楚那是哪一次的旅游了。也许父亲本人也早已把它遗忘。但是他的这句话却在现在突然浮上了我的心头。
在生活中,母亲总常说父亲是个爱发火、容易冲动的人。事实也是如此:在一次散步中,我和母亲对父亲曾经的经历进行调侃,本意是将之作为一个玩笑。但这个玩笑并不成功。父亲大为火光。这次散步最终成了两个人的散步和一个人的漫游。现在再回想这件事:究竟是什么使父亲这样愤怒?我不禁猜想:也许是他的经历、他的声名、他的脸面、他的尊严。对于他而言,这四者是合一的,任何人都不得侵犯。
而母亲呢?也许她自诩智慧的代名词。她以为自己通过许多缓和的手段解决了许多事情:既然事情已经办妥了,那“不就是”成功了吗?“我”获得了“我”想要的结果,而其他的都不重要。但是,我不得不说,我注意到了她每一次的委曲求全,注意到了这条策略之后的无数次失败。当她的“绥靖政策”失效时,她就不得不吞下利益和尊严的双重损失——这就是她的智慧带来的苦果。
但是,这些简单的利益和结果果真可以和我的尊严相称吗?事情的解决一定要以我的放低姿态为前提吗?相较于“成功的结果”,我的魂灵所承受的侮辱果然是合理的吗?这一切的一切都汇聚成一片乌云,压在我的身上,让我的心变得沉重。
我:
我又想起了荷马,想起了他的两部史诗,想起了阿基琉斯和奥德修斯这两位英雄。
与阿基琉斯相比,奥德修斯无疑是更加深沉的、更加睿智的。他是言语的英雄:正是他的木马计成为了攻破特洛伊城的“最后一根稻草”。在他的漂流中,他也擅长使用他的言辞:面对独眼巨人时,他“没有人”的策略救了自己和许多人的命;面对家乡的变故,他装成乞丐,用谦卑的话语消解敌人的怀疑。他似乎就是智慧的化身了。但是这两番言语的背后呢?不就是他的傲慢让他在面对波塞冬之子时报上了自己的名号,从而背上了不得返乡的诅咒吗?不就是他的嫉妒让他在初次重逢时就辱骂“像狗一样”看守家门的佩涅罗佩,并在之后杀尽了求婚者,让伊塔卡陷入灭亡的边缘吗:在最初,他带着最强健的身体出征,让他的子民被战争残杀;之后,又因为他的自大让子民漂泊在外;最后,他扔下了旅途中所有的子民,孤身返乡。但是他的罪还不止于此:他不光害死了所有曾经的青壮年,还杀尽了在伊塔卡生长出来的新的身体。最后他戴在头上的是一个血王冠——这象征着他空虚的帝国。
他在广阔的大海上身受无数的苦难,为保全自己的性命,使同伴们返家园。但他费尽了辛劳,终未能救得同伴。
而阿基琉斯呢?他是捷足者,是行动之英雄。在受了阿伽门农的侮辱后,他一怒之下罢战。而这一怒“把战士的许多健壮英魂送往冥府”。由于阿基琉斯的缺席,希腊联军陷入了苦战。此时,阿伽门农不得不拉下脸来求他出战,但是王者的道歉和许诺并不能让这件事轻易翻篇——直到好友被杀,阿基琉斯为自己害死好友的原因而再怒,披挂上阵,杀死赫克托耳,将后者的尸体拖行在地。
据预言所讲,阿基琉斯参战就必然迎来死亡。第一次愤怒之前,他当然可以“容忍”位高者的羞辱。第二次愤怒之前,他当然也可以“适可而止”,接纳对他侮辱者的道歉。但是阿基琉斯选择维护自己的荣耀与尊严。为此,就算流下再多的鲜血也不动摇。因为在这次受辱之中损伤的乃是他的荣誉。他的前一次拒绝出战是因为阿伽门农夺取了他荣誉(τιμή)的礼物,而第二次出战则是为了夺取新的荣誉(κλέος)——他万世的英名。
阿基琉斯当然不是被愤怒充塞的头脑的愚夫:即使处于盛怒之中,他依然欢迎前来的朋友,欢迎他“最亲爱的阿开奥斯人”。而在虐杀赫克托尔后,面对普里阿摩斯——这位年老的父亲,阿基琉斯依然为后者的铁铸之心而动容,他许可停战、制止军队,许诺老人今夜的安眠。
荷马的故事给我带来了什么呢?我当然不是“神样的”阿基琉斯。我没有刀枪不入的身躯,也没有希腊大将的身份,但我果真要屈服吗?他人自能“想当然”地认为我是蠢货,那么我该如何面对?难道我该低下头,说一声:“您教训的是。”然后伸长脖子,好让他的屠刀去砍吗?
我的礼让岂能是别处的牌坊?我的谦和岂是他人定义之教养?他人自有他人的念头,他人的思想,他人的利益,但这打压岂能是在我身上得到的呢?我的礼法并非对侮辱的忍让,我的有理节也不是他人作为征服者的勋章。一切反对我者必被我压制,一切侮辱我者必被我詈骂,一切欺凌我者必被我屠杀。
他人自有他人的利刃,可我也有我的长枪。这长枪许久不用,已经不再锐利,但夺取他人的魂灵也绝非难事。戕害他人者当知:他自己也难免为自己这罪所伤。
我们不仅要杀害我们的敌人,我们还要质问他——直到剥开他伪装的严肃,露出那副嬉皮士的面孔。他想用这种嬉笑怒骂、恣肆妄为的脸孔混过去,但却难以躲开我们的质询。所以,他们也只好保留着这幅混世魔王的态度,直到把它铸成自己全新的脸。这时,他们的讥讽和嘲笑就只能成为一种“自全”之物,而他们本身也只能成为“超世”之人。我将在此划出了二者的鸿沟:
是我用云彩当海的衣服,用幽暗当包裹它的布,
为它定界限,又安门和闩,
说,你只可到这里,不可越过。你狂傲的浪要到此止住。
我:
但这愤怒不是太过冲动了吗?或者说,这愤怒的指向难道不是并不全面吗?是他人天生就要打压我吗?是他人生来就要侮辱我吗?也许不是。不如说,这一切乃是源于我自己造成的:我还没有检视过我的愤怒,我还没有检视过我自身。正是因为我让它蜷缩在角落里,所以它也就“天生枯萎”了:正是我把自己交到了敌人的手里。我是我自己的处刑人。我已经把自己宰杀,他人岂能不品尝这免费的食物呢?
我的愤怒当然可以得到发泄,但是正因为缺少训练,它倾斜而出的时候总是那么的不合时宜。譬如,我自以为遭受了他人的轻慢,难道不可当面直指而出,而是在心里怀恨,待到这恨生根,长成大树吗?我不得言说,是因为我的放弃让而他人以为我天生聋哑。我不得发怒,是因为我压制了它而使得别人以为我本性懦弱。而现在,我即将开始我的练习。这正如斐多的开篇: 厄刻克拉底和斐多的对话正是从这“我”(αὐτός)而始的。而这检视自我之旅,就是同奥德修斯一道的漫长履行。
我:
在走过了漫长的奥德赛后,我又回到了特洛伊,回到了最初各个意志的厮杀之地,回到了最初各个肉身的生死之场。我回到了史诗的第一部、第一章、第一句、第一词:愤怒(μῆνις)——歌唱它吧,女神——这归属佩琉斯之子阿基琉斯的招徕破灭之物。
评论区
共 1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