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入职新工作的第一个周五晚上,和发小大元相约在住处附近喝酒。我们从小就是好朋友,很有缘的,如今在上海住得也很近。
他问我新工作做哪些事。我一一告诉他入职这几天的见闻和心得。简而言之,我给一个短视频账号写文案,这个账号做的都是历史文化、人物类的视频,三四分钟内浓缩人物的一生或突出他的某一面,让观众获得一种精神上的鼓舞。目标观众多是五十岁左右的退休女性,有点闲钱,家庭安定,精神寂寞,需要知己。大元听完哈哈大笑,说,那你不就是个写字的秀才。我无奈地笑了笑。的确如此。
回去后,半夜一点多领导给我发来消息,让我周六去一趟公司。说我是新人,他抽时间给我补补课。我呆呆地看着手机,过了十分钟,回了一句收到。
这份工作比想象中难干许多。面试前粗略看了看他们的视频,不屑一顾的同时,认为这种简陋的视频,我下笔当然随手拈来。但实际操作后却是处处碰壁。我本就不喜欢看短视频,也从未做过此类文案工作,对这个细分领域又完全不了解。一个一千多字的稿件,绞尽脑汁改了七八版,还是被否。加班更是家常便饭,入职时说没有特殊情况的话是965,真干起来却永远是996。
于是入职没多久,我已经觉得身心俱疲。我萌生退意,可是刚刚经历了一段漫长的失业期,我实在不知道怎样对女友和家人开口。每天能喘口气的时间只有晚上九点下班,坐在末班公交的最后,头枕着车窗看窗外发呆。倒不是乐意发呆,只是每天到这个时候,我连打开手机刷会儿视频的精力都不再有。
又熬了漫长的一周,或是两周,我记不清了。我头一次对家人提出想辞职,果然遭到了激烈的反对。环境有多糟,经济有多差,工作有多难找,我被一顿教训。有点出乎我意料的是,或许是爸爸觉得他说得有些太严厉,第二天,他给我发来一份word文档,是一封好几千字的长信。算上这次,他只给我写过两封信,上次是我高中的时候,想想差不多已经是十年前。
那时我第一次离开家,去省会上寄宿学校。我从小成绩就好,初三时周考更是连续考了班里十几次第一名。去到省会上学的我,第一次见识到什么叫人外有人。我在学业上一向过分的自信心被击碎,我挣扎着重建自我。同时,十几岁的我第一次体会到背井离乡的寂寞。再加上学校的封闭化管理,我开始惧怕上学。每次放假回家再返校,都像是要重返地狱。
于是爸爸在我高二时给我写了一封信。信的内容我早已记不清了,唯独有一句话还记得清楚。他说,他身为父亲,这么多年为我骄傲的同时,心里其实隐隐有些嫉妒。我出生在不愁吃穿的家庭,又天生头脑聪明。我比他强了太多。直到我高中这一两年,有了这么多烦恼,他为我难过的同时,也隐隐松了一口气:原来我也只是个普通的孩子,我也很脆弱。
而十年后的如今,他给我的第二封信里,也提到了很多我高中时的事。他说,从那时起到现在,他不停地发现,我是一个比普通孩子更脆弱、更敏感的人。其他人过得挺开心的时候,我会觉得孤独。其他人能撑下去的时候,我会打退堂鼓。人生艰难,他希望我可以更坚强一些。
我为父母的话语感动,也真的觉得我似乎的确很脆弱。有天晚上加班到九点半,结束后,和大元约了十点多在家附近喝酒。到了之后,我麻木地将啤酒灌进肚子里。我对大元说起父母说的一些话。他边剥毛豆,边挑眉看我,说:我觉得你一点都不脆弱。你15岁就离开家,后来还一个人出国,现在又一个人在上海打工。你做的很多都是我做不到的事。你要是脆弱,早就回老家躺平了,何必在这受罪呢?
我的眼眶突然有些湿热。夏天的广场上,晚上十点多了还是人声嘈杂,四周都是酒杯相碰的声音。我抬头望夜空。上海的夜空没有星星,可我的眼眶还湿着,所以我久久没有低头。
七月底的周日,我在家工作到了晚上十二点半。我疲惫地关上电脑,上了床,玩手机到半夜也不愿闭眼。第二天一早,我拖着身体起床,出门,出小区,上公交。当我戴上耳机,准备小睡一会儿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昨晚写的文件没有上传到网盘里。我愣了一会儿,在下一站下了车。望着回家的路,我知道今天一定会迟到。上周的工作还没处理完,下午还有选题会,而迟到的话,下午的材料可能也来不及准备。
我向领导提了辞职。因为在这没干多久,交接处理得很快。下午我就回了家。刚到家,我就收到了一封邀我面试的邮件。是我前一天加班工作时抽时间写的。是我前同事如今在的公司,说是不怎么加班,好几个前同事都在这里,如果我现在的工作不开心,可以投简历来试试。
非常幸运地,这次我当场就面试通过,于是我无缝地有了新工作。在入职之前,我还有一周多的休息时间。
我非常久违地呼吸到自由。搬来这里住之后,我还没有好好看看这附近。于是我花了几天时间,骑车在住处附近方圆好几公里转了一大圈。天气好得像假的,来上海这两年,我从没见过这么蓝的天,白得这么浓稠、像群山一样相连的云。我没有看手机地图,漫无目的地到处闲逛。最让我难忘的是有一次,我骑进一个像是公园的地方,沿着一边是沙沙作响的竹林,一边是湖泊的小路骑了很久很久,在路的尽头见到了一扇小门。挤进门后,眼前是一大片低矮的房屋,像是我儿时老家的村落。房屋中间有桥有河,桥边有人推车卖卤菜,河边有老人透过窗户经营的破旧小卖部,许多孩子沿着河边追逐打闹,还有人在路边用一把推子给人剃头发。我慢悠悠地骑车路过他们身边,甚至想伸手摸一摸他们,好确认这不是我误入的某个夏日之梦。
我也很久违地和女朋友见了面,邀她来我这里住了两天。晚上在附近吃饭时,大元打来电话,问我要不要出来吃饭。听说我女友也在,他说正好,他也和女友在一起,晚上准备吃烧烤,让我们一起过去。见面坐下后,大元开始和我喝酒、说最近的工作。发了会儿牢骚,我们又聊起中学时的朋友们、十几岁的那些事。她女友突然说,烦死了,然后问我女友,你说他们烦不烦,每次就聊这些事,好像说不够一样。听她这样说,我笑了,也有些不好意思。微醺里,我突然感到我们有点像是我们的父亲。我俩的爸爸就是好朋友,他们喝酒时,聊的也不过是一些牢骚,还有一些过去。我想起爸爸的信,他让我坚强一些。而这一次,我还是选择了退缩,但我并不觉得这是我的错。
我望着酒杯里金灿灿的、像是记忆的大海一般的酒,想着我会成为什么人呢?我会甩掉这些年轻的忧愁,有朝一日成为我们的父辈吗?还是我会一直如此,永远地烦恼下去?我想起前几天骑车四处转悠时,傍晚路过一个城乡结合的十字路口。路口西南侧是农田,西北侧是正在建的两栋大楼,东侧是密密麻麻的小区。我正跟着傍晚拥挤的人潮一起,等候在红灯下的斑马线前。我看着身旁这许多男人女人:素面朝天的人,妆被汗水晕开的人,满脸皱纹的人;背书包的人,后座有孩子的人,车把手挎着菜篮的人;衣着光鲜的人,风尘仆仆的人;麻木的人,微笑的人,面带愁容的人;骑自行车的人,骑电瓶车的人,坐在车里,手指敲着方向盘的人。我看着这些人,然后绿灯亮了,所有人都去往路的对面,消失在不同方向。我突然有些小小地怀念他们。我感到遗憾,我为什么只能是我,我为什么一次只能选择一条路,我为什么不能是他们,去过他们的生活,每一个人的生活。
评论区
共 4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