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于这件事,倒也没有那么惊奇,毕竟死是每个人都逃脱不开的事。我疑惑,为什么我的死偏偏是一位姓王的医生告诉我的?为什么不是姓赵或者姓钱?按照姓氏人口排名构成来看,如果这位医生是姓赵或者姓钱,难道不是更让人信服?如果这件事尚且不能让人感到疑惑,那为什么王医生是男性而不是女性?那这样的对半概率事件不是更能让人感到疑惑?于是我明白,无论医生是男是女,或者他的姓氏到底是不是王,都是概率事件,都有可能是,也有可能不是,对于我的死这件事不会造成什么影响,这应当是件确认的事。只是有一点,即使是这样已经确定的事,我也蠢笨到需要别人来告诉我了,我对于自己如此迟钝感到失望!
这是我对我的赵朋友和钱同事说的,愚鲁至此,我也清楚知晓了自己的期限,这应当可算是临期而醒了。无父母,少妻子,我似乎真到了无人可说的地步,也不尽然。
吾恐不久于人世,至于不久“”,大约十日,想来此地,不过十年,不多亲友,更少至交。
至于身死,当无所牵挂,然名下房产自有一套,存款尚有百万,若阁下有意,速至枫子医院888病房,具体事宜面授之。
得知自己死期之后的第一件快乐事,就应当是写一条滑稽易懂、漏洞百出的关于自己死讯的短信了,又涂又改,如果是在纸上完成的这件大作,那我应该至少用了十张纸,我当然不会用纸来编写传送,这样的内容被人看到,真会把我当成了神志不清的那一类人了,也只有神志不清的人才会愿意帮我递交这样的内容,无奈周围的人都正常的不得了。显然,正常人有向神志不清发展的可能性,但这是无法保证,神智不清的人一直会成为神志不清的人这才是可以被保证的,只要有一次,他们成了这样的人,那他们就永远成了这样的人了,人们是会这样认可的,这样的稳定性岂是正常人可比的?
我寻求稳定,正是因为我自己算不上是一个稳定的人,我有一个习惯,见不同的人,我就要穿不同的衣服,所以我不会让我的相识之人们相见,如果我提前知道有这样的事要发生,就会真叫我在事发前一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我究竟是要穿什么衣服去见他们,如果我索性不穿,那就是裸身,赤条条地把自己的皮毛展示给他们看。好在所识之人并无异性,若只是展示给所识之人看那便也罢了,可以寻一个房间,一片草原,或者随便什么地方,就在一个没有其他人出现的时间。但那终究是一个幻想,就算是风雨最大的那几天,我也会遇到像煎饼老孙这样的人,他出摊比我上班早,收摊比我下班晚,我真就避不开他。从没人说过他神志不清,他自己也没说过,那他可算是我所说的“正常的不得了”了,让人厌烦的正常人!正常人又怎么会想要避开正常人呢?我的周围就是正常人太多,才会让我显得这么不正常,若我的身边的人多几个神志不清的,那我就还算的上是正常的,那样我就能连在正常和不正常之间,极尽所能地,滔滔不绝地,为正常的人解释不正常的事,让不正常的人了解正常的事,那样我就是夹在煎饼里的那片生菜,除了打心底讨厌我的人,大家都会觉得我不可或缺,就算同时拥有着稳定性和不稳定性,我也能自然地存在于这一切之中了。
煎饼老孙不过是四个汉字的寻常组合,顶多是换个顺序成了老孙煎饼被印在一辆餐车的招牌上。在我所居住小区东门对面右街口的第三个拐角,老孙煎饼就在那,煎饼老孙就在那,做什么?当然是做煎饼,偶尔也会做些运动,推着车和人竞速跑,有时候他跑得过别人,有时候他跑不过。那时,他就发狠,他就发闹,他就发软,就变得不正常起来,所以我说嘛,正常人的神志不清是偶尔也会发生的,这样的“偶尔会发生”的稳定性是不容置疑的。那些人就拿他没办法,他跑过了那自不必说,若是没跑过,煎饼老孙就会像我说的那样,尤其是听说那些人要推走他的餐车,他更是得了急,他的眉毛也竖起来,眼泪也收起来,嘴巴也咧起来,咬着牙躺到地上,以他的驼背为支点在地上手舞足蹈起来,除了骂些“他妈的”,“妈了个巴子”,“天杀的”,“枪毙的”,“肏你们妈的”之类的难以归属来地的豪言壮语外,他还会把自己当成一张煎饼,极有规律地左右翻转,到动情处,他反而不骂了,也不动了,抱着餐车的轮胎开始流眼泪,就把刚刚收起来的眼泪都放出来,这样的话,那些人倒真像是被水淹了一般,就算是仪表堂堂,或者叫全副武装的人,也很难再去动煎饼老孙和老孙煎饼了,只得恨恨地走开,这是老孙煎饼每几月都会经历一次的事,也是煎饼老孙每几月都会施展一次的能耐,油条老李和包子老周都羡慕的不得了,他们没这能耐,夸他是行业里的常青树、不倒翁。要我说,煎饼老孙真该办个培训班,他的每一滴眼泪,每一次翻滚,每一句话语都太知道怎么帮助他借助“神志不清”的威力来战胜那些自诩“正常”的人了,他岂止是应当得到羡慕和夸奖,他应当是正常人里的佼佼者了,简直不可思议!
本来,我应当把我即将到来的死讯告诉他的,他和我说过,如果他多了一套房子,或者多了百万的钱款,他就不做煎饼了,我问他那要做什么,他说他要把房子换成钱,然后把钱换成更值钱的东西,我说为什么,他说做煎饼就是为了钱,有了比钱更值钱的东西那还做煎饼干嘛,我说你说得对,那你还要做什么,他说他有一个愿望,我继续问是什么,他说他要每天挑选餐车最多的时间和地点,他要等,我说等什么,他说等人来,看那些人来买那些人的东西,看那些人来赶那些人的餐车,看那些人和那些人斗,我问是你知道的那些人吗,他说是的,就是那些人,他永远记得那些人,“那,就看着吗?”我在那次对话里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煎饼老孙也最后一次满足了我的好奇心“对,就看着,我被那些人看了大半辈子了,就想好好看看那些人,没别的。”他说出这话的时候,带着快要溢出来的自豪,就和他斗跑那些人一样多的自豪。他讲的出了神,起码亏待了我的煎饼两次翻转,那煎饼就反馈给他不止两倍的焦香,他显得有点不好意思,忙忙道歉,匆匆收拾掉泛黑的面糊后,重新做起饼来,“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看这......”他这样说着,好像显得他也亏待了我一样,实际上我并不认为他对我有所亏待,我并没有指明是要这一个饼或者那一个饼,我只是要了一个饼,是哪一个都一样的。我没答他话,如果我回他“没事,没事。”,那在正常人看来可真像是他做错了什么一般,像他这样得到正常人夸奖的正常人中出类拔萃的正常人,我实在不愿意让他看出我有一丝想要往他对立面站的意思来。
如此察言观色,如此谨小慎微,就足以显示我对于成为一个正常之人的渴望,也就更加表明我已经神志不清到了什么程度了。这样的渴望与神志不清每时每刻都在我身上斗争不息,有时候变成我的左手右手,让我连进食排泄也不能料理,有时候变成我的左脑右脑,使我连回忆思考也不能自主,还有时候成为我的左肺右肺,令我最基本的呼吸也几乎丧失......在每个我明确活过的日子里,这样的事从来都在发生,而今天,就在我得知自己将死之后,他们一齐消失了,如果那样的渴望和神志不清一并消除,我对于自己竟有些无所评判了,我感到有些空荡荡的,那是我心里的感受,也是我胃里的感受。
“你们这群王八蛋,动我一下试试,我日你们的爹,fuck!”
在我所居住小区东门对面右街口的第三个拐角处,我并没看到煎饼老孙,他被那些人围得很死,我从没见他对阵过这么多人,要不是不止一次见识过他的能耐,我真要为他捏上一把冷汗,但那可是煎饼老孙,是“佼佼者”!只要是见识过他的豪言壮举,就能知道他绝不会落败!说不定,那个煎饼老孙,正在人群中心,像只陀螺一般打转呢,到时候,那些人就只能不甘心地认输了。
不止下次,就这次来说,煎饼老孙在地上打转一定是好看的,就像他打蛋做煎饼一样好看,他们还不知道,自己早就被煎饼老孙穿到了枝桠上,等他们走后,煎饼老孙一定会像伯劳鸟一样挺起胸膛,连伴随多年的驼背也会暂时消失,那时的他才真真叫好看。
我不会等到那时候的,我见过很多次了,鲜花、掌声还有人群会把煎饼老孙盖住的,我会被这些无形、无声、无相的东西挤的连连后退的,直到退到我的工位上或者房子里,那是一种心满意足的后退。今天不是,我以没有能够帮助煎饼老孙达成心愿而感到遗憾,我当然很欣赏煎饼老孙的表演,无论哪一次,都是无以复制、独一无二的,可我也想看看煎饼老孙再也不需要用到这能耐时会是什么样子,他会笑还是会哭,会兴奋还是失落,会正常还是会神志不清,原来好奇心才是我今天来到这里的原因!这过于深重、绝不显正常的好奇心究竟是否会被正常人认为正常,这又不免使我感到紧张起来。可这一切原因与煎饼老孙再无关系了,那我也就不再停留等待了,这就是为什么我没有通知到煎饼老孙的原因,我讲得这样详尽,想来事后他也不会觉得我有所亏待于他吧。
既然煎饼老孙已经不能算是我的相识之人,那么油条老李和包子老周自然也不能算是了,我也就不必告诉他们我的这一点小事。也许你说我应该把我的邻居老吴头算上,但我如果把一个从来不和我说话的人当成是我的相识之人那也太让人觉得不正常了!丧偶、独居、有一条不爱叫唤的狗,让老吴头显得实在太过正常,除了他的死和他的狗的死,我在他身上看不到一点不太稳定的因素。至于他的沉默寡言,也仅仅是对于他的狗和我而言,他和他的狗一样,都是我的安静的邻居,我准时上下班,他们就准时上下楼,照面也不说话,也不叫唤,他们就成了我又一位难以避开,又不太想见到的“正常人”之列。可他不是哑巴,他的狗也不是,证明就是,他用了一个礼拜的时间才让他的狗变得安静。
然后就是呜呜的叫声和老塑料拖鞋在地板上来回碰撞的声音。这样的动静持续了一个礼拜,老吴头的狗就安静了,狗安静了,人也就安静了。这让我明白了一件事,原来不管是人或者是狗,想要在这里住下,就要变得安静,这是大家所认可的,自家的不安静就要由自家来消灭,等到不被认可的都被消灭了,剩下的自然就是被认可的了。
我想,再到哪天老吴头家不再安静的时候,就是老吴头的狗或者老吴头被消灭的时候,也许,他们的不安静都没有被消灭,也永远无法被消灭,他们应当是在那一周的最后一天终意识到了这件事,老吴头骂累了,狗也叫累了,他们席地而坐,他们袒胸露乳,他们击掌为誓,保证把自己深深地埋葬,永远也不会启封。他们举办了盛大的葬礼,发出了一周以来最大的动静,在黎明还没到来的时候,又像树叶一样把自己盖藏,严密地看守起来。只是,这样的事情,连掩人耳目也难以做到,只要是等到他们中的一方被彻底消灭,这个秘密就再难以维系,剩下的一方就会被押上囚车,直到他完全认错之后死去,那时,老吴头家就会迎来最后一次动静,那是所有人都发出动静,而他们发不出动静的时候。那不是他们自己举办的葬礼,但确实是他们的葬礼,到那时,我也会去的,也会像大家一样的,一起让那个地方再发出一点动静。
等到那一天,我一点不会惊讶的,会有人来通知我的,这地方根本没什么秘密,我亲眼看到那位姓王的医生在和这么一位郑姓的护士有说有笑地谈及我的古怪病情,而那位姓郑的护士就有那么一位爱传话的陈亲戚或卫朋友就住在我的小区吧,就这样或那样把这事和李姐或钱爷说了,不消等到天暗和天明,大家都会知道的。这事早就不再单单属于我了,他属于每一个知晓或对它有所传播的人,这也就不单单我将要死去这么一件事了,这就成了人所共知茶余饭后闲谈趣聊之一了吧,这地方果然是没什么秘密的,对我或者老吴头还有他的狗来说都是一样的。
我也会有葬礼的,会请上几个真和尚或者假道士,会叫上附近最有名的红白事厨子,会通知亲朋好友,大家聚在一起,就如参加我的婚礼一般。总之,那时我一定是死了,就静静地躺在那儿,听往生极乐曲,看现世繁忙人,再呼不出一口气来。
如此说来,葬礼可以算是个有条不紊的地方。非但如此,葬礼也算得上是个讲规矩的地方,这是我在五岁那年了解到的,当时我还不知道那是凯子的葬礼,我跟着父母,还有其他我认识的人一起进了场,我发现,所有事都井然有序,连哭也是。要不要哭,要哭几声,哭多久,因人而异,如我父母一般的宾客,是需要哭的,可以是干嚎几声,可以是用手抹下眼角,也可以是真的流下泪来,总之是要悲伤的样子。像凯子的父母,他们也是要哭的,而且要一直哭,没有人搭话的时候,便倚在一边暗暗地啜泣,一旦遇上了人,他们就要和人比起赛来,看看谁的模样更难过,听听谁哭的声势更浩大,大人就是会莫名地较起劲。所幸的是,大人从不和孩子较劲,于是,和我一样的孩童就不是必须哭的了,只要我们还算得上守规矩,至少不要妨碍到别人哭,这就是底线。真的,我亲眼看到邻居家的冯仔也在哭,他一开始把凯子家的大厅当成了茂勤公园的空地了,用力地跑动起来,他的身子有些发胖,动起来就左晃右摇,蛮冲直撞,像是要清出一块领地来,这还怎么得了,冯仔的爸马上就让他领会到了这里的规矩。
冯仔的爸大概是可以称为老冯。老冯打鸟极准,在大家膳食贫乏的日子里,他总是能弄来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好看的鸟,他不管哪些鸟好看,他只管哪些鸟好吃,大家就觉得那样好看的生灵被打又被吃有些可怜,更让大家觉得可怜的是,他认为好吃的那些鸟恰好是大家认为好看的鸟。大家就劝老冯,老冯又是倔的很,谁劝就打谁家的玻璃,大家本来只是觉得鸟可怜,现在老冯这样,大家也变得倔强,人们总会想着做些比赛、较些劲。就这样,老冯打了不少人家的玻璃,其实大家都没看见老冯打玻璃的过程,但只有老冯说过打玻璃的话,大家就坚信是老冯干的,老冯也不否认,也不承认,只要有人拿这事质问他,他就亮亮腰上的弹弓,大家信老冯,老冯也信大家。
可信人解决不了问题,老冯的鸟越打越多,玻璃也越打越多,事情就闹大了,村长不得不出面了,他把老冯和大家聚到了一起,他们讨论了很久,有多久?大概是一个礼拜吧,因为那一个礼拜里茂丰村没有一只鸟或者一扇玻璃被打了,老冯、大家还有村长一起消灭了这一个礼拜的动静。村长是厉害的,他让老冯服气,说老冯打鸟打的好啊,这鸟和人抢食吃,那我们就打,不仅打还要吃。他就还让老冯打鸟,不仅让老冯打,还要让老冯教人,不仅教怎么打,还教大家怎么吃。他也让大家服气,说大家日子过的难,他这个村长也不好受,上面来了文件,要“自谋生路”,怎么谋?就从这鸟上谋,大家一起打,多的肉拿去卖,羽毛就拿来编帽子,我们搞特产,天不赏我们饭吃,我们就和这天倔一倔。这样所有人就都服气了,这回就连村长的胖婆娘都服了他,他们折腾了一宿,害的村长白天错过了县里开会的车程,半道折返,气的回屋又和他的胖婆娘折腾了一个日昼,这是乞丐癞三传出来的,他说他趴在窗口看了一夜一天也没怎么合眼,他说实在没想到人的精力是可以旺盛到这种程度的。
不管村长和他婆娘怎么折腾,他也总还是村长,日子总还要过下去的。村子里打鸟的队伍不断地壮大,鸟的队伍就不断地缩小,终于有一天,村子里再看不到一只鸟了,大家不知道是鸟都被打完了还是鸟都躲起来了,就又聚到了一起商量起来,老冯笃定,打了十多年鸟,鸟是打不完的,一定是都躲起来了,他们要找!无论躲到哪里他们都找,不找不行!不打不行!老冯信自己,大家信老冯,交替的信任,是多么团结且难以瓦解的力量!
大家没日没夜地找,发了疯似地找,像是一群饿极了的蝗虫,不管帽子上的羽毛多么好看鲜亮,大家都变得面目可憎起来。大家是蝗虫,也是一阵风,在林子里卷来卷去,就这样持续了一个礼拜,大家都觉得疲软,就和折腾完婆娘的村长一样,使不上劲来。
大家还是聚在一起,就埋怨老冯,就埋怨村长,就埋怨自己。大家和老冯是可以互相埋怨的,但村长不行,村长是要打表率的,他着急,又想不出个鸟办法,他看着大家互相埋怨又没人理他的样子,心里真不是滋味。他的头上开始冒汗,在这个三伏天的傍晚,他觉得很闷热,这是很正常的,但他不正常地觉得是他的破毡帽使他变得闷热,曾不止一次有人劝他把帽子换了,换个新编的羽毛草帽,他却当个宝贝似的不肯换,他想当初戴着这顶毡帽劝住了大家,那怎么能换?现在他不这么觉得了,他觉得毡帽一定在张大了嘴笑他,说你能耐呢?怎么没有了?他用力翻着眼往上瞧,看见自己眉宇之上厚厚的帽檐遮住了昏黄的灯光,突然有一滴汗水,在他额头皱眉间滑行游走,他仔细盯着瞧,把自己生生瞧成了斗鸡眼,没过多久,那滴汗就挤过了他的眉毛沿着鼻梁一路往下,他下意识低头,汗水就正好落在了他的布裤档里,没人注意到这滴汗,也没人注意他这个村长,他受不了了,一把抓过毡帽甩到了桌上。
村长讲话本来就悠扬清脆,又提了些嗓门,倒真像是百灵鸟叫唤一般,那麻雀们就立刻停止了叽叽喳喳,大家不说话了,盯着百灵鸟油光发亮的脑门,都等着他接着叫唤。
百灵鸟没有再叫唤,叫唤的是老冯,他几乎是喊了出来,声音浑重厚实,也提了些嗓门,立时就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顺着老冯的手指的方向看去,真的有一个小小黑影划了过去,划得很慢,很悠闲,所以大家很快就赶了上来,接下来的场景可以说是乱做了一团,掏弹弓的掏弹弓,瞄准的瞄准,射击的射击,有人腿脚快,已经跑过了黑影,就乱作了另一团,
这样完全不团结了,完全没有一点规矩了。说来也奇怪,这鸟飞的也不高,也不快,就是不被打到,原来大部分人已经不在打鸟了,在推弓换弹间,你推我搡时,就开始相互攻讦了。只有老冯和村长还没忘了打鸟这事,老冯已经有段时间没打鸟了,他很兴奋也很冷静,他感觉自己的弹弓抖得厉害,多次瞄准都没有发射,他不断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而村长从不打鸟,他只负责办课堂和谈生意,他根本不知道怎么打鸟,他只是跟在老冯后面跑,他很怕老冯不跟着鸟跑了,他已经很久每办课堂和谈生意了。
老冯的话像一枚炮弹射进了人群,轰的一点动静都不剩了。老冯说中就真的打中了,有什么东西真就落了下来,老冯后来说当时就觉得自己一下子泄了力,他自己也落下来了,顺势瘫软下去,他把最后的力气用来握紧他的弹弓了。
首先跑过去的是村长,他奔的比任何人都快,他站定了,探出头,愣了会还不算,弯下腰,又把头凑得更近,眉头皱的更紧,左看又瞧,才冒出一句。
一把撸下毡帽,一手猛拍大腿,噌的直起身来,头也不回的走了。
村长边骂边走,那么清脆悠扬,的确像是百灵鸟的。大家才陆陆续续围了过去,说不出一句话来,四五个手电筒把那东西照的鲜亮,那根本不是鸟,是一只没毛的、可怜的、剃不出多少肉的蝙蝠子啊!大家围着看,过了好久,那只蝙蝠才不再抽搐了,他的嘴才停止张合,他的手脚才失去动作,除了胸口那颗半露的铁蛋子还在闪闪发光外,全身再没一点算得上鲜亮了。眼尖的老冯躺在地上,还没完全失了神,转过头不再看大家了,瞥见在落点不远处的土丘上黑压压的一群蚂蚁正在聚集着......
茂丰村再没人打鸟了,大家都不信老冯了,老冯也不打了,他一直觉得那个傍晚他把所有力气都用上了,在这件事上他再也使不上劲了。村长自然是不打的,他从来也没打过,但大家说他还是有力气的,至少在折腾婆娘这件事上。时常听见大家说,村长老当益壮,上了台是百灵鸟,上了床就成了白头鹰,见了婆娘就和见了老母鸡一样,每每都把他婆娘折腾的够呛,而事分两面,这外人看来的折腾,在内人看来也许并不能算是折腾呢!
老冯确实再没打过鸟,可他打鸟的准头还在,不管是鸟,还是蝙蝠子,或者是冯仔的铁头,都逃不脱老冯的眼睛,冯仔结结实实地吃了他爸一记毛栗子,起初他的铁头连带大脑还妄图帮他一起隐瞒下来,但那根本就瞒不住,等到他抱着头蹲在地上的时候,眼泪就簌簌而下了。
老冯瞧准了两只小胖手的间隙,照实又来了一记,冯仔终于大哭起来,如果单论这哭声,在一众宾客里,绝对算是顶尖了,而且现在在凯子家,他即使再哭的大声些,也不能算失了规矩,倒真是替老冯省心、争先了。看到冯仔这样,我自然是不敢造次了,我也不想哭了,这样子哭是十分痛苦的。痛苦这个词可以用来说冯仔,也可以用来说凯子的爷爷,也就是老村长的。
在茂丰村,不是每个人都像冯仔他爸一样是有本领或者事迹可以传颂的,在大家看来,老村长就没什么本事或者事迹值得传颂。
“冯娃打鸟真他妈的准!村长?和稀泥嘛,谁来都一样的。”
不止是说到冯仔他爸,说到铁匠蒋男或者鱼民沈女的时候,村长也会被说到,只不过都是像这样成了陪衬,大家把这当成了习惯了。村长一开始不习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说也像是所有人的时候是有点无奈的,有点生气的,什么叫和稀泥?什么叫谁来和都一样?那筐大粪的也有挑肥拣瘦的差别,何况他这一村之长!他急切地要找人说道说道,把事理顺理顺,他一开始找的是癞三,要说癞三是茂丰村的百事通、百晓生,那一定是夸张的,但你要说村民们都在说的话和癞三没关系那一定是没可能的。村长是一个人去的,带了一碗油花生,捎了半瓶李太白。
村长的意思是让癞三喝,他自己不喝。癞三每喝一口酒,村长就吃一颗长生果,癞三越喝越迷糊,村长却越吃越清醒,手指头上蘸满了油。
癞三喜欢喝酒,可他酒量不好,也没钱买酒,大多数时候他的酒都是向人讨来的,一口,一杯,或者一个空酒瓶子,他都要,能闻着酒味他就要。癞三的这点事村长很清楚,茂丰村没人不清楚,他早就想好了,如果确定是癞三说的,就拿瓶子往癞三头上招呼,到癞三被招呼醒了,赌誓再也不说了,这事就算了了,他想的很好,也很简单。
喝了酒的癞三像是要把全村人都点名一遍,从茂丰村的北村口到南村口的每一户人家,都被癞三指名道姓说了一通,好家伙,癞三真算得上是茂丰村的“百事通”、“百晓生”!这是村长没有料到的,他来的急切,准备的也不充分,他只有一个酒瓶子,招呼不了全村的人的脑袋,他看着泥醉的癞三,一时间竟然有种朝自己脑门招呼酒瓶子的奇怪冲动。
村长走了,他没从癞三手里把酒瓶要回来,这一向不是件简单的事,他还把半碗油花生留给癞三了,因为癞三一直拉着他的裤脚管,说“别走,别走,还有隔壁村的杨......”他用油花生做了交换才让癞三松的手,显然嘛,癞三也与常人无异,只有两只手,一手握住酒瓶,一手接过花生碗,已经是饱和了。村长绝对是很狼狈地逃开的,他没有东西再给癞三了,也没有话再要问癞三了,如果要用洪先生的话来总结,那就是“观其模样,一无所有、无话可说,实实狼狈!”
村长一个人走在阳光下,走在泥地里,走在杨梅、毛桃和枇杷的环抱内,更加无奈,也更加生气,他不明白,他想,自己明明是一村之长,怎么就成了和稀泥的?怎么就成了谁来都一样了?他觉得这事怪,怪事嘛!他又努力地想,癞三喝了酒,说的一定是真话,他也确实不止一次听人说过那话,那这全是真的?还是说,大家都被什么人骗了?常听,话是要分两头说的,冯娃打鸟打得准,他是认可的,大家都认可,有目共睹的,那后面的话自己反正是不认的,那大家都认了,自己还能不认的嘛?他竟然发现了这事原来和自己没关系的,他的无奈与愤怒进而转化成接近痛苦的情感,现在的事想的半通不通,他就开始想以前的事。
以前,茂丰村还是两个村,两个村子沿河而建,两边的人沿河而居,大家相安无事,一起浣洗,一起渔耕,一起抗洪,那时候茂村和丰村的村民好的就像一个村的人。至于后面真的有了并村的事,是有一年的春耕季,大家搬着板凳,挪着木椅,聚到一起,像一个村的村民一样说些事情,那时也有村长,还是两个,茂村的村长站在台上,从他的粗喉咙里发出了要丰村新增小麦产值的声明,没等他全发完,丰村的村长就抢奔上台,自他的细脖颈里叫出了要茂村坚持水稻产值的决议,茂村的村长说丰村的村长保守顽固,不知道小麦的价格,丰村的村长讲茂村的村长匪夷所思,不了解水稻的宝贵,一说一讲,面红耳赤,声嘶力竭,两人竟然就这样在台上吵闹了起来,到了要动手的地步了。
村民们没见过这阵仗,一个个瞪大了眼睛,伸长了脖子,他们觉得这看着比皮影子戏要过瘾的多。而老村长,就是在这个时候上台的。
“放你们妈的屁!怎么不能都种,靠河边的的种上水稻,靠山脚的种上小麦,都种!旱涝保收!”
茂村村长和丰村村长到底是没有把老村长妈妈的屁放出来,在我们的村长看来,这到底也还不能算是一件难事,两位村长还是带着气,朝着各自的村子下台去了,留下我们的村长一个人在台上,他不哭也不笑,和拦腰截断长幺河的那座石桥一样,沉默地立在那里,静静地看观众缓缓地离开,像是在静静地看着长幺河慢慢地流走,这一刻,他好像真的靠自己就把两个村子系在一起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下了台,恍恍惚惚的。
老村长后来回忆这段事的时候说,他看两个村长在台上撒气,自己上台也是带着气的,他的父亲是茂村人,他的母亲是丰村人,他一遍遍听着两个村的妈妈的屁,觉得对不起两位已故的老人,就上台了。大家解释说,这是老村长美化之后的说法,那时的村长三十多,没有婆娘,平日里气没处撒,才会憋不住,大家不是年纪不对,就是家里有婆娘,都憋得住。想来大家说的也有道理,不管怎么说,老村长除了打着三十多年光棍这事之外,多了一件供人说道的事了。
那之后时间里,老村长很忙,他既要帮茂村村长采购小麦种子,讨论耕地,也要替丰村的村长出谋划策,增量增产,不止如此,他还得顾得上自己的田亩,他既打算种小麦,也计划种水稻,长幺河从北向南流,老村长就在东西之间跑,就在那座石桥上穿来穿去,那段日子里,他觉得长幺河的河水流的很轻快,河边的杨柳荡的很轻快,田里稻秧和麦苗也晃的很轻快,甚至觉得自己也变得很轻快,他收获了一种近乎于吃饱饭的喜悦,那年的老村长三十出头,称不上老,还没有婆娘。
不止是老村长,村民们也都变得轻快起来。集会那晚之后,两个村子的人逐渐分成了“稻派”和“麦派”两方,且逐渐较起劲来,同一派的,就算分属两村也接纳欢迎;不是同派的,即使同住一村也互不对付,大家第二次感觉到了集体这个概念,第一次是在批斗地主朱强的时候。
“种麦子?脑子抽抽了才想到种麦子,上上上代到现在,多久了,阿们这地方什么时候种过?都愣子啊!”
“怎么,自己不种还不兴别人种?等着瞧,年底数钞票可没你们的份!”
“数,数,数着吧,过年烧饭别来我家借油,我看今年还得来借米!”
虽属两派,时常较劲,但没人会为了种了什么而动手的,顶多是嘴上狠上两句,能把人顶得讲不出话来,也是大家值得骄傲的事。几乎所有人都在争,除了洪先生和老村长,洪先生是村里的教书匠,自古至今,文化人从来都和下地劳动没什么关系,大部分人是这么想的,他们敬洪先生。也有不服气的,连这事实也要较劲,说文化人不下地,吃的穿的用的,不都是下地人下出来的,文化人不下地,就不吃饭不屙屎不撒尿的么?说到底大家还是有说不清的关系!
洪先生对此无意争辩,从来如此,就算是当年大家冲进他家,砸烂他家最后一只瓷花瓶的时候,他也没有什么动静,哭闹的是他妻子,也许他早就知道哭闹是没什么用处的,那天他就和往常一样,躺在他的老藤椅上,躲在大桑树底下乘凉,听着乒呤乓啷的声响,看着大家在自家院子里进进出出,时不时用蒲扇拨掉白大褂上的刺毛虫,“时也!命也!”带着戏腔哼出两句,像极了一位欣赏戏剧的评论家。
那他永远也不争不抢的么?也不是,比如他妻子死的那晚,也就是他没管大家进出他家的当天晚上,大家都说他的婆娘是被洪先生气死的,别的村也有像洪先生一样的人的家被砸了,那人家的婆娘怎么都没事,唯一的不同就是他们的家被砸的时候,是一家人都在闹,而洪先生则一点也不闹,他的婆娘就是因为这个气不过,一口气没顺上来,才死的,这个说法是由村口做包子的贾贵传出来的,他时常看着竹屉里的包子想些不着边际的事,他和路过的黄阿五聊到洪先生婆娘的时候,正巧一屉包子出笼,水汽直往他脸上扑,他就想到了,“准是气的事儿!”于是这就成了洪先生婆娘的死因了。
那洪先生认么,这个没人清楚,大家都清楚的是,洪先生的婆娘确实是他亲手下葬的,起初听到动静的是住洪先生家隔壁的金老爹,老人家当年六十有五,耳聪目明,手脚灵活,村民都说他有百岁之相,金老爹家和洪先生家边挨着边,中间就隔了一堵半倒的矮墙,黄黄的,薄薄的,什么动静都逃不过金老爹的耳朵。
“噫—”,“呀—”,总共是两声,事后金老爹对大伙儿这么说道,第一声很轻,很短,第二声很重,很长,这是只有金老爹听到的两声,接着三声,几乎所有人都听到了。
婉转悠扬,声嘶力竭。这是洪先生用板车拉着他妻子的出家门,过石桥,到村口的时候喊出来的,比他教书任何时候都要显得中气十足,这算是争吗?大家说是算的,不为自己也为他婆娘,争个身后的名声,大家都说,在这之前,洪先生的婆娘除这件事之外没什么好说道的,是极普通的,在这之后的人们,甚至隐去了她的姓名,“她啊,洪先生的家主婆,唉......”至于关于“洪先生的家主婆”更多的事,他们就不提了,他们给她取了一个叫“唉”或者“哎”的新名字,好像除此之外全无她的痕迹,可一个实实在在活了小半辈子的女人,又怎么会“全无痕迹”呢?当时很多人不懂洪先生为什么念的是四旧诗人的东西,为什么不是念的“欲与天公试比高”之类的句子,有人喝了酒拿这事问他,他半哭半笑,黄蜡吧唧的瘦脸上挤满了弄不清意义的表情,大家都怕他再念出些大逆不道的句子,就没人过问了,他到死都没再续娶。
洪先生仍像往常一样欣赏大家的争论,不时抛出几句“江湖儿女,快意恩仇!”之类的句子来,他仍旧不争不抢,咂摸一口苦茶水,又认真地挑起毛虫儿来。争吵冲突总会有结束的一天,自如春天总会到来,葬礼也总会到来的,所以那样的葬礼就会发生在一个春花烂漫的季节。
如果茂丰村是在海边,那村民一定很熟悉春潮,来势汹汹,难以抵挡,可既然茂丰村是靠着几座小山,那人们必须了解到山洪的含义。春天给茂丰村带来了雨水,也就是给作物带来了滋润,那是人们期盼了很久的恩赐,所以你尽可看到大家一开始受惊欢快的样子。是一声惊雷打破了人们的吵闹,让包括洪先生在内的所有人都意识到了即将有雨的发生,雨下了,下的绵绵的,细细的,暗暗地进入到茂丰村每一户人家屋顶的瓦片里,给不少人家创作出了嘀嗒,滴滴哒的序曲,人们一边埋怨着泥土的吸纳接收能力,一边感受期盼着上天的无私给予,我想,无论是“麦派”还是“稻派”,起初都不会拒绝这份信仰与施惠吧。
但是,那样的吸收与接纳正如村子里的泥土一样是有着限度的,雨没完没了的下,人们不得不把凉草帽当成雨帽来使了。那些天里,你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茂村或者丰村躲在草帽下女人的屁股在左右摆动着,这些屁股随着她们的主人走街串巷。女人们自发地、定期地聚到某户人的家里,抖落掉身上的雨珠,围坐在大门口,然后用她们壮实的小腿来承接她们更加壮实的大腿,三言两语地谈论起这该死的雨和那该不该活的人。男人们呢?他们当然喜爱女人,但他们不能不分日夜地缠着她们,这样男人和女人都会受不了的,他们刻意调整了自己的作息,要睡得比女人早,要起的比女人晚,这样他们才能顺利让出所有与任何家务活相遇的机会,有不少人都会在早晨侧躺在床上静静听女人们的动作,等没什么大声响了,再翻过身,从眼睛缝里仔细瞧清楚家主婆关上大门的动作,有些胆大心细的会一顶一顶细致地数家里的草帽,这样他们才能放心地、自如地从床上缓起身来,骂上一两句“他妈的”,那段时间里,他们都不怎么抽烟了,就算是金老爹也很难对受了潮的烟叶子有什么想法了,他们也不怎么爱说话,除了骂人就是沉默寡言,他们把小矮桌搬上了床榻,看一会雨,喝一点酒,然后再骂一下人。
老村长是不喝酒的,他也不愿意骂人,只是趴在铁窗檐上发呆,他的目光尖锐遥远,彷佛穿过了厚厚的雨帘,穿过了老石桥,也穿过了东村口,准确地落在了他的田亩里,他拼尽全力地瞧着,他想要伸出左右臂膀,合围在一起,一刻也不停地在泥土之间舀出些水来......
女人、男人和老村长都只能像这样忍耐,像这样承受,像这样盼望与等待,人们早在很久以前就发现了这雨是没法用来较劲的,他们就只能和自己较劲,连这样的较劲也要比拼,看看谁对自己用的劲最深、最切。人们全身都是劲,却一处也使不上力。
让人们能用上劲的时候终于还是来到了,比如在把床板当船桨左右摇动的时候,比如双手双脚在泥水里来回划动的时候,比如男人女人在房子里前前后后搬出搬进的时候,洪水和雨水不完全一样,洪水是来往积蓄的,也是循序渐进的,他一点点地从不起眼的山间溪流里吸收,一丝丝地在长幺河里积攒,然后猛地爆发出来,来势汹汹,不可阻挡,就像这下了快一月的雨一样,让人一点使不上力。
在洪水还没到来的时候,茂村和丰村的村长是这么收到上面的指令的,他们照做了,挨家挨户地让人们照做了,然后,他们和他们的房子一起,被冲的七零八落、不知所踪了。人们不仅七零八落或者不知所踪,还会手忙脚乱。就像老村长一样,他刚把不会凫水的洪先生拉上干岸,听说金老爹的孙儿找不见了,就要往他那儿去。洪先生刚刚经历了左摇右摆、上下潜伏,正感觉神魂颠倒,想拉住老村长的手,又被轻松地扯开,他半伏在泥草地里,伸长了脖子,张着嘴像要喊住老村长,觉得头晕目眩,迷迷糊糊间抓住一把不知道是稻子、麦子、还是什么野草的东西,咂摸了一口,立时一阵反胃,把自己吐了个干净,雨水混着泥土就推着胃液残渣缓缓往发了涨的长幺河里去了。
往长幺河里去的还有很多,有些回来了,比如洪先生,比如金老爹的孙儿和他的老烟杆子,有些再没回来,比如茂村的村长和丰村的村长,老村长来来回回,自己也数不清有多少回了。大家伙收拾了残兵败将,失魂落魄地蹲立在泥地里,一如年关聚会,自发地拢在了一起。
本来应该由洪先生来和大家说些什么,不管看得起看不起,洪先生总是大家公认的文化人,应当能说出些什么,可自从洪先生被架到大青石上之后,嘴巴里就不时地冒水,两眼翻白忽闪,还夹着几句“坟啊”,“娟儿啊”之类的含糊不清的话,人们这才想起来他妻子名字里确实是有个“娟”字。众人就把目光投向了正在烤火的老村长。
“说嘛,随便说说,好好说说,大伙儿都冷着呢,都打着哆嗦呢。”
赵老村长把手往火堆伸近了些,火焰正尽着力要吞噬那半干不潮的木头堆,木头堆就发出劈里啪啦的反抗声,两边较劲,蹦出的火星子却往老村长的手上弹去,把老村长刚出了走的魂又钩了回来。
“哎,对嘛,这才对嘛。来,说说,大家伙儿都等着呢,都等着呢......”
正装笔挺,那是被冲走的茂村村长;油头锃亮,那是没救回来的丰村村长,没时间给老村长准备了,顶着老布鞋,披着旧灰褂,一步一挪,来到了众人面前,看了面前这么多双大大小小、半睁半合的眼,他感觉口感舌燥,有种一个字也挖不出来的感觉。
他好像是很用劲地抛出些话语来了,可没什么人听清了,这雨又来了,哗啦哗啦的,一下子就把老村长的声音盖过去了,大家这才刚聚拢没多久,就又都散开了,一团一团地围在什么树底下。
终于有人看不下去了,这一声很有可能是金老爹喊得,毕竟看着刚把他孙儿捞回来的老村长这么淋雨,总会有点于心不忍吧。
大声的,或者小声的,短促的,或者悠长的,缓慢的,或者是急切的,传到老村长的耳朵里,都成了“哗啦啦”,“哗啦哗啦”的,他就快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了,雨水挑动着他的眼皮,一路往下直到他的大脚指根,才明白了是要到长幺河里去。老村长的嘴不动了,他的眼神又锐利起来,没有看村民,也没有看雨,更没有盯着汩汩奔流的长幺河,往着更远的地方去了。
如果是王四来唱,接下来就会把汗水洒到了床上和草堆里,他就爱琢磨这事,如果是孙老汉来唱,那一定会把汗水和山水阳光连在了一起,他和其他人一样,过了一辈子面朝农地背朝天的日子,至死都这样。让其他任何一个人来接,都能接上不一样的词,而大家根本不在乎接下来是什么,都能唱着,喊着,划剌着嗓子,不管汗水到底是被洒到哪去了,不管到底是和什么关联。
老村长起了头,大家就跟着往下接,在大家的印象里,长幺河从来没有这么浩浩汤汤过,这雨也从没有这般哗啦哗啦过,但这都不妨碍大家在调子里添词加句,好像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好像大家都在互相打招呼往田地里走,好像锅子里正热着番薯、玉米和白粥......
雨,来去自如,无须请示,不用通报,连最基本的道别都没有,一点人情也不讲,这让仍然汹涌的长幺河显得尴尬,只能趁人不注意一点一点地往下退。真就到了风和日丽的那一天,又是一次聚会,大家都觉得老村长的声音是顶好听的,又传的远,又传的好,所以还是老村长来讲话。
老村长有点讲不下去了,他已经看到有人在大方地抹眼泪了,他觉得再讲下去他的眼眶也会湿润的,他不是来带着大家伙儿哭的,他还有最后几句话要说。
他觉着,要吃饭,要活着,要好好的,没有比这些更重要的事了,他讲完了。老村长依然站着,大家依然蹲着,谁也不再发出什么声音,大伙儿都亲切地感受到了,春天的雨过去了,春天的风也就到了,抚过了每一个人的额头和脸颊,在成堆的桑树下徘徊缠绕,在成片的淹田里旋拧纠结,然后顺着长幺河往村子外去了。
雨走了,风也过了,那剩下来的人就要来处理剩下的事。
“不管怎么样,这头一件事啊,就是要把大伙儿给先聚起来嘛,老这么散着,总不是个事儿。”
老村长对着洪先生这么说,不像以前的两位村长,这么一场雨下来,他没什么人可商量了。洪先生失了蒲扇,没了茶壶,连藤椅也不见踪影了,他看着光秃秃的泥草地,蹲麻了腿就站起身,站累了腰就往下蹲,蹲着也不是,坐着也不是,又听老村长这么说着,感觉脑袋和小腿肚子一样发麻、发胀,只能应承着“哎,哎。”老村长正要说着怎么聚,在哪聚,就看着洪先生一蹲一站,让太阳光一明一亮地照着自己,晃得有点睁不开眼,趁着洪先生站起身的功夫,大跨一步到他侧边去了。
洪先生刚扎下身子去,正在找老村长人哪儿去了,老村长就又开始说起他的“聚义”大计了。
“就在我家吧,没想到这场水下去,还能是个挡阳的地方,我觉得,咱也总不能一直这么顶着太阳说事。”
“好,就这么定了,我这就找人去,洪先生,你也去,把大家都发动起来,有些事,总要做的。”
洪先生大概什么时候也喊不住老村长,老村长给自己打完了气,收拾了衣裤,自顾自就往村里头去了,留下他直愣愣地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来,直到一只刺毛花受不了日光,从桑树叶里逃到了他的手上,才说道:
下雨或者不下雨,刮风或者不刮风,又或者这日头再猛烈些,自有人记忆以来,长幺河从来也不曾放弃奔跑,就从山上到山下,由北向南,沿河生息不止。不似前几日,河水已是缓缓地爬了,回到了温顺谦恭的模样,那他又会在什么时候发狂、发疯呢?又会在什么时候再到干岸上、再探到人家里呢?没人知道的,长幺河也不会告诉你的。他只是沉默着,细腻地滋润着,缓慢地剥离着,贪婪地吮吸着,静静地观望着,观望着两位过了而立之年的人在他的身边和他一同奔跑,他欣赏他们的奔跑,一如他自我欣赏,永不停歇。
老村长不知道洪先生那头怎么样了,他自己已经和很多人说好了,让大家吃过了午饭就往自己这赶。老村长没有花太多的时间,这场水过后村子变得光秃秃的,剩下的人和房子就变得显眼起来,他们看上去就像特别希望被人找到似的。回到家,老村长首先确认了下自家的梁柱,虽然已经被泡的起了卷皮,用手拍了拍,这柱子撑着这个家都这么多年了,还是那么结实。他想到,也许锅里还有些大头菜和白粥,又想到,也许没有了,也许里面有一条搁浅的鱼了,他满怀期许,又变得失望,除了半锅子水,什么也没有。厨房没有了屋顶,阳光就直直地射进来,老村长伸出手,在锅子里搅了一下,波光粼粼的,还是什么都没有,他有点出神了,呆呆地站定,就像往日站在自家天井里。
老村长等了很久,至少他后来是这么和人说的,他找不见他的蒲扇和茶壶了,连烟杆都找不见了,他开始在自己的石台阶上坐下来,他完全想象到了阳光在他脸上爬的样子,弄得他痒痒的,同时他也睁不开眼睛,他觉得自己的视力受到了莫名的限制,现在的他没法像那些下雨天的时候一样从村子这头望到另一头了,他看不到自己的水田了,虽然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他怅然,若失,觉得一下子丢了很多东西,就像大家一样。
他突然想起了,很多年以前,也发过这样的大水,也许更大,又或许只是因为自己当时太小,那他是怎么挺过来的呢?他却想不起来了,他倒是没有忘记自己的爹妈,老话说人不能忘本,老村长坚信,人的本就在爹妈那儿,妈生爹养,才让他活到了现在,他就是从他爹妈那来的,所以这个词叫“本来”嘛。他想,有一天,自己也会讨老婆的,自己也会当爹的,那天什么时候来呢,他说不准,恐怕洪先生也说不准吧。三十多年了,他觉着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就是那个牙牙学语的小子,睡了一觉,伸个懒腰,睁开眼,嘴里就叼着烟杆子了,这样一觉醒来,他就发现爹妈悄悄地走了,他就孤零零的,等待着另一个孤零零的人。
三十年成了很快的日子,而往后的每一个钟头都变得漫长起来,他想,如果每过一点日子,都要用来承接几十年的事情,那日子就会这样变得漫长起来,没人能每时每刻都经受那样的漫长的,所以他什么都不想了,他坐累了,顺着石阶侧躺下来。他的身子晒得热热的,刚好用青石板来降温,他又恢复了奇妙的视力,清楚地看到一个虎头帽小子正努力地抬着腿要朝他迈过来,他不躲也不闪,因为他知道,那小子跨不过来的,那门槛对他来说太高了,实在太高了,他怎么也过不来的,等那小子再尝试几次,就会有一个妇女把他抱回去的,老村长满意地睡下了。
我该去把他喊醒吗?还是应该告诉他别哭了?又或者是要在他的坟前放上他最爱的大头菜?我其实还可以做其他更多的事的,我其实什么都可以去做的,但我什么都没做,那不是我该做的,那是他的觉,他要睡着或者醒着应该由他来决定,但那事实上也不由他定,是洪先生把他叫醒的。
大家伙儿都来了啊,我这张脸就靠大家挣着了,老村长说。
那这不在的,回不来的,总该,对着他们有个交代,老村长说。
活生生的人呐,怎么能就这么一点动静都没了,大家一起,把事办了吧,老村长说。
大家就照做了,打鸟啊,种稻啊,添麦啊,只要是大家一致同意的事,就会变得很有声势。
老村长把着紫砂壶就往嘴里送,他很久以前就不摇蒲扇了,嘴里也发不出让人夸的声音了,他真的老了。
“只是呐,大家都哭的稀里哗啦,那天晚上,就在这长幺河边,对了对了,这河是在十年前就给填上了的。那一晚啊,叫爹喊娘的,这有条件的,就往水里送河灯,上面点一两只红色的或者白色的蜡烛,家里缺了几个就放几只。那没条件的,没条件的,对了对了,还是洪先生想的辙,就投芦苇,系根绳,红的、白的或者其他什么颜色的,至于那一个不剩的,只要还有人惦记,就会有人帮着投,那会儿大家帮着大家,不像现在咯。”
“小赤佬,你这关心这个!数不过来咯,大家光顾着哭,也没人数咯,河里都塞满了,耳朵里哗啦哗啦的响,跟下雨天一样。”
“不信,赵爷,不信,快给点炒毛豆来吃吃,快给,快给。”
那小子灵巧的很,趁着老村长翻身放盏的功夫用力在青瓷碗里抓了一把,跳到一米开外了。
抬起手正要扔着什么过去,没有了蒲扇,也不能扔这茶壶,又舍不下这香喷喷的豆子,就只好把这空手再放下来,失了抓头,也就放不出什么狠话来,只能悻悻地说。
说罢便不再计较了,老村长和村子里其他老人一样,变得说话就要费上不上不少劲头了,缓送了一口茶水,侧过身子,沉沉的睡去了。
老村长常说,人呐,该睡就该睡,要醒就醒,哪能半睡半醒,不清不楚。所以这会,没有天大的干系,他是绝醒不过来了,也许他真醒不过来了,他是欠着觉呢,从二十年前发大水那个晚上开始,他这来来回回的,老天爷一直盯着呢,这长幺河涨涨停停的,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难道又能瞒得过谁吗?
老村长确实没再醒过来,我没有去参加他的葬礼,当时我妈是这么和我说的,
自从老村长的孙子、我的玩伴凯子去世之后,我就没再进过这人家了,可每当我路过,他家门口的“合家欢乐”都盯着我,一字盯一步,刚好够我走过。现在看来,还是“合家欢乐”四个大字,只是这次我没法很快地逃开了,瞧仔细了,是黑色的底,红色的字,掉了漆,没再补过,门檐一角也有点红砖显露,也没人管了。凯子的父亲,好像又老了一点,前段时间他仍黑亮着头发,现在已经有白毛从中突围了,我想,照着年龄,他该是被人叫爷爷了,我鼓起劲上前打了招呼,他有些楞,眼睛好像也不太好使了,定睛瞧了瞧,就招呼我往里进,说是大伙都坐定了,就差着我了。
他想来拉我的手的,我看出来了,动作又是迟缓又是明显,让我不得不躲开。我走了,没有回头,我感觉到有人在我背后望着我,可我得走了,往城里走的火车不会等我的。
我接着快步走起来,黄色的树叶和纸元宝横在路的两边,勾搭着秋风正和环卫工人较着劲,我不参与,我无从用劲,我为他们点一幕虞姬和霸王。
在村口等待的是一辆金龙鱼中客车,司机在路口抽中南海,我初步确认了,他迫不及待地踩灭了一支,就是为了迫不及待地从衣服里再拿出来一支。朋友和我说过,这烟最呛,本地人绝不抽。年纪再大的一点的男女正在窃窃私语,实际上也不是窃窃私语,而是光明正大,他们头靠着头,背挨着背,和几十年前一样无可避讳地讨论已经发生和还没发生的事,我不愿意听的,可我还是听着了,原来,凯子的爸爸是姓赵,我有点难过,因为我把这忘了,我差点把赵凯都忘了,我多想走回去再叫他一声赵叔,我也多想有人能在我背后喊住我,可是没有的,所有这些都不会发生的,我真的不希望,这样的事情会发生,是因为不得不发生了。
赵家的故事在人们的嘴里传颂歌唱,延绵不绝,我听的入迷,脚步却不停下,他们和说故事的人一起离我远去了,我向着太阳升起来的方向奔过去,我感觉到了温度的重量,一直压着我的眼皮。
我想,一切都无从预料,无法确定,就和自己的病一样,得不得这个病,无关紧要。那总要有要紧的事,我接着想,那是我明天到底要穿什么颜色的鞋子,这是顶要紧的;是后天要吃米饭还是面条,这是顶要紧的;是接着要不要去给父母亲道个别,是顶要紧的。人坚决说自己一丝不沾,了无牵挂,绝对是扯顶幼稚的谎,这本来就是说不清楚的事,又叫人确信,实在滑稽。
我必须要回来看看我的大爷,他活过了很多人,是个坚强的人。那他姓什么?那我又该姓什么?这些我说不清楚,或许得等我见到了大爷才说的清楚。我就盼望着一件事,他是能说得清的,这最卑微和崇高的愿景,到底是能不能发生的,这让我感到好奇,这一定也会让我坚强的大爷感到好奇的。
原来,我离那个地方是很远的,是机器告诉我的,有七到八个小时的路程,想来是远,大约已经有十年的时间了。我看不到朝阳了,可我明明也是往太阳升起来的地方去的,太阳光暖暖的,从那么远的地方来,温度还是一样,当真难得。
我很想让大爷再看看我,我也很想再看看我大爷。我愈加说不清,我到底能不能活过我大爷,这多么像一场比赛,我觉着自己正较着劲,就和其他人一样。
我的手机响了,是有人在病房里找我,说,大家都坐定了,就差着我了。我回了他们,一个接一个。
我就回了,你们等我。我要回来的,我根本没地方去,我总要回来的,我正在回来呢,等我。
往回赶的人很多,他们都是我的兄弟姐妹,可我一个都不认识。我小心翼翼地跟着他们,他们停住我就停住,他们继续我才继续,轮子不停地转,一直向前,二四六,双数成组,撑着老孙,赵村长或者我大爷,大家也就这么被绑着一直向前,不停地转,总有面朝天和脸着地的时候。
评论区
共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