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穹开着单人悬浮车从科协回来,没挂车斗,后座上担着两箱水稻样本。她既是稻花村的支书,也是农学博士,本是来火星做水稻育种的验证实验,毕业后留在村里,也没忘了水稻的事。这一次的样本就是她出的方案,强化了糯香口感,用科协的育种箱种了六代,终于出了分析结果,但还要改天再约评审会。
村大门口种了棵桑树,进去直行就是文化馆和学校,左转是村委会和农机库,右转是住宅区和厂区。两个孩子在操场上踢球,见她来了,大喊:“支书姐姐,今天周日!跟我们踢一会儿不?”
“放下东西就来,”吴穹说;忽然又觉得另一个孩子的动作不对,“小精豆!你又把外骨骼加重力给关了是不!我告诉你,再不开加重力,你小心晚上尿炕!”
火星上的重力只有地球的百分之四十。如果不用一直穿着的外骨骼反向推进、模拟地球重力,则很容易骨质疏松,尤其小孩子。但要真说出骨折二字,又不吉利。只好用尿炕吓唬。
“支书姐姐!不好了!”前面那个外号调皮蛋的孩子喊道,“李大胆到东边找海怪去了!”
李大胆是村里一号有名人物,是村长赵大本事老婆的弟弟,也就是调皮蛋的舅舅。都说外甥像舅,调皮蛋的调皮捣蛋,比起李大胆,只能说小巫见大巫。此人跟着姐姐、姐夫来到火星,奇思妙想极多,又不听劝告,看村东生态涵养区的大片水域十分神秘,就总想进去探险开直播,让他在地球上的老铁们开开眼界。
从居住区到涵养区,要穿过三层防护罩的出入口,出了护罩,大气无法再直接呼吸,温度也会降回火星的自然区间,甚至连太阳风和电离辐射也没有阻挡,防护服就是为这种极端情况而准备,仅比空间站出舱服的防护等级稍低。
调皮蛋挠挠头:“好像带了,他说今天非得找到海怪不可。”
吴穹感觉脑袋更大了。“调皮蛋,快去村里找你妈;”她立刻指挥道,“小萝卜,去卫生队,找几个受过生防训练的人去净水坝上接应;大个子、小精豆,联系警备队,给他们阿雷纳山基地发通讯!”
大气膜护罩外,火星的天空接近无色,若不是空间电站巨大的电池翼遮蔽,阳光投射到水面上,会让人眼睛也睁不开。李大胆开着悬浮车,漂行在大气膜与隔热膜两层护罩之间。
大气膜在净水坝外不远处落地封闭;隔热膜继续延伸。大气膜与隔热膜之间的百公里区域,就是生态涵养区,也就是村里人常说的“东溟海”。从这里开始,荒莽的乌托邦平原腹地开始显露它的原貌;几十年前祝融号就是在这里发现了火星上远古冰的存痕。科协决定在这片区域内模拟古火星可能有生命产生时期的大气与温度,试图在今日的火星复活一片万年前的海洋。
“有家人问我,到底咋知道有海怪的?这海面儿看着不是啥也没有吗?该不会是我在故弄玄虚、唬人呢吧?”
改装过的悬浮引擎吞咽着氦三,时不时发出“吭吭”的轻响,像是咳嗽。茫茫水面上,只有氧气头盔内李大胆自己的声音。
“——不可能的昂!我告诉老铁们,这防护罩的门,平时都锁着的,只有镇里那科协的科考队员才能过,本来咱都出不去,现在之所以虚掩着,那就是给海怪留着呢!”
“那都好久了,上个月开始,一直到最近,大气膜的门,都有从外边往里撞击的痕迹!不是风吹的石头块,那科协的科考员都说了,肯定是大型运动物体,有意识主动冲撞的!那你们说,机器人它运动也得有信号哇!那信号我们也没检测到,那剩下的……不就只有海怪了?”
虽然火星和地球现在还有十光分的距离,直播和弹幕都有着很长的延迟,但直播间的人数还是在爆炸式的增长。
这个时代,人们已经可以在另一颗星球建立城市、开展科研、复刻海洋;似乎宇宙已经失去了它神秘的面纱,成了人类文明坦荡通途的一步。但地球上的人们想要看到的,似乎是另一种东西。当生存不再面临任何挑战,危险、恐怖、癫狂和未知,反而成了最美味的刺激。
悬浮车已经来到了隔热膜出入口的前面。弹幕疯狂地鼓噪着:向前!一种只有在宇宙中才能出现的、巨大的焦虑一瞬间占据了这个青年。人对于未知有恒常的恐惧,而在脆弱的时刻,对于现状的不可忍耐却会山洪似的压倒一切。
“既然这片水域里找不着,那我就听家人们的,带大家出去再接着找海怪——”
“火A27353号车驾驶员!火A27353号车驾驶员!现在立即停止前进!原地等待警备队!请配合!”
显示屏上闪过一片雪花——直播信号被截停了。青年仰起头,两架无人机旋翼的哒哒声已经近在头顶。
“这是……”绰号李大胆的青年终于认出了这两架无人机的主人,“吴——”
“李大胆!”村支书的呵斥通过干部配车上独有的扩音器澎湃传来,“把手放下!给我回来!”
悬浮车的控制系统被无人机阻断,然后强制覆盖,遥控开回净水坝。全副武装的卫生员们赶忙围上,采样的采样,消杀的消杀。李大胆刚踏上平台,就被一只素手揪住了耳朵:
“你个不要脸的玩意!你在家不学好,上了火星还闯祸,你丢人丢到天上了你!小王八羔子,你看我不——”
“——姐!姐!我知道错了!哎呦……别打!嗷!别踢!”
李大胆他姐骂一句就往他屁股上踢一脚,李大胆绕着平台连滚带爬。两个抱着无人机操作柄的警备队战士被堵在中间,不知所措。
“门到底谁留的?”吴穹也下了车,一边由卫生员消毒,一边问战士们:“光凭一个村民,肯定打不开。”
李大胆在直播中没说瞎话。虽然离谱,但防护罩出入口确实是由科协的专员亲自留的,原因也确实是怀疑有生物从外部撞击。该专员名叫郑惜春,从开始读博起就在火星研究行星生态学。在东明乡法院公诉庭,法官询问他是否考虑过解除出入口闭锁会导致村民闯出防护罩的可能,郑惜春困惑地挠了挠头。
“《居民须知》不是说了吗,防护罩出入口非特许不得出入啊……他们为什么会想闯出防护罩呢?”
最终的结果公示:李大胆罚款,外加二百小时社区服务;科协的专员严重警告、停职查看。郑惜春停职查看期间,留在东溟海稻花村水域,继续进行未知撞击事件的监测和调查。而李大胆则仍在原账号开展直播,由郑惜春结合李大胆的重大违规险情,对李大胆以及直播间内观众进行普及科学、普及法律的教育,再次向地球、月球、火星上各行各界的人们宣传:
科学不是冒险、不是刺激、不是异想天开,科学是脚踏实地、规范严谨、注重细节、慎之又慎……
人类在火星上进行大规模开发,已有十余年了。在乌托邦平原西侧、阿雷纳山东方,有一处中国的大型居住点,行政名称为星火市,下设三个乡,共有八村三镇。稻花村属于东南部的东明乡,在东明乡位置又最南。再往南走数十公里,就是“南天盟”的几个村镇,俗称“小南天”。“南天盟”就是全球南方航天联盟,星火市入驻居民后,中国在此组织中的几个合作国也在中国的帮助下建立了居住点。
除此以外,再往北,乌托邦平原上还有三个由商业航天公司主导建立的人类居住点——现在被统一称呼为“柯勒尼”。柯勒尼译自colony,即殖民地。最初,航天公司在中文物料中直接使用“殖民”字眼。后来,中国官方上将“太空殖民地”这一特殊词汇统一翻译为“柯勒尼”。发言人说:对于其他文化的用词习惯,我们不做评论;但作为艰苦奋斗而终得解放的前殖民地人民,中国人不希望人类在太空的探索建设,和沾满罪恶的“殖民”二字联系在一起。
星火市的核心区在热土镇。热土镇外向西北走,便是祝融塔枢纽,星火市与小南天使用的发射塔和接收站就在这里。日期逢十逢五,货运飞船到达星火市的祝融塔枢纽,自然形成全地区的大集。
进入近地季第三周的集日,村里的孩子们从村办公楼前嘻嘻哈哈地跑过。大个子想起了什么,敲了敲门:“支书姐姐,去看看吗?桑大夫回来啦!”
桑大夫其实不姓桑。他全名叫马克西姆·桑切斯·鲁斯,古巴人,长卷发、娃娃脸,个子很高,非常瘦,披一件白大褂,走路像跑,脚上的鞋总是一副快磨破的样子。稻花村的一些人因此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赤脚医生。名义上他隶属于小南天东部的马孔多镇,但事实上,无论是小南天还是星火市各村各镇,谁有了仪器诊断不了的病痛,都爱找他问问。
老桑去月球出席金属病治疗技术交流峰会,回来时带了一车的月球特产:液银梳子、闪触充氦接口、自重力足球……
吴穹到时,正看见他被一群孩子们围着,老神在在地分发东西。看见吴穹,他双眉一振:“吴同志!见到您真好!您看起来多健康……真好!”
总在几个村子之间串,他说话也成了英语、西语、中文错杂,现在见了吴穹反倒说起西语来了。
“月球怎么样?路上还好走吗?”吴穹眯起眼睛笑了笑,问。
“相当好。去程二百五十七小时。接力式火箭!公家出钱。”
吴穹还没说话,他忽然又大惊失色般地说,“糟糕!您让我买的东西,我忘记了!真是抱歉。我为您唱一支歌赔罪。如何?”
说完他还从行李中抓起了他的吉他。这副随心所欲的派头很招孩子们喜欢,一听他要唱歌,小孩们都欢呼起来。
桑大夫哈哈大笑起来,悬浮车座旁拿出那盒白色的、合成纤维制成的劳保手套。
“给您,”面对吴穹时,他似乎想说什么,可最终又只是说:“……请原谅我吧。”
今年是大年。火星达到近地点,每两年只有一次。按火星居民的习惯说法,到达近地点是“大年”,火星不经历近地区间的地球年则是“小年”。近地季是火星与地球交通的黄金时间。到达近地点的日子,是火星上和过年相似的盛大节庆——丰收节;而近地季的四个月,也是火星上最为重要的农时。吴穹回到村委会,下午要去旁边的农机库检查氦三储备。只有联合收割机这样的大型农机会停在库里。一般的农用无人机和小型全能机,停在各家的车库里更方便使用和保养。去了仓库,库管员带着吴穹比照规定检查了一遍农机和能源储藏。
“根本不用担心!现在都保障咱们,氦三要多少有多少,”库管员摆摆手,“其实,光是上半年结余的氦三,就够这季度的一大半儿了!”
“如果小南天那边要咱们帮忙,人手、机器、能源,能匀多少?”
“能源倒是用不着咱,别小看了他们,就咱们南边那马孔多镇,存了不少氦三!关键是他们那会修机器的不多……呀……我们维修班组的再商量商量吧。”
稻花村和小南天地区距离很近,来往也多,譬如马孔多的镇民,平时在祝融塔赶集时也会赠送许多特产收成给稻花村帮助过自己的人家,因此两边关系十分热络。
检查通过,吴穹稍稍放心,离开农机库往工厂区走,又看见商务中心门前停着几辆眼生的车。仔细一看,是阿凡加得公司的款式。
——温布雷来人了?吴穹心想。温布雷是乌托邦平原北部的一处地点,商业航天公司阿凡加得在那里建立了一座复合塔结构的柯勒尼,是几座柯勒尼中离星火市较近的一座。
——“很抱歉,Wendy,稻花村的枸杞,我们已经给出了最高的收购价格;但温布雷农作物的预估产量是高等级的机密,我们无权透露给您——事实上,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谈判代表,公司怎么会让我知道这些机密呢?就算我想——我也无法透露给您呀!”
“少跟我来这套啊,玛丽莲儿!你们就是找借口。前年收购我们蓝莓,收获季之前价格抬得高高的,收成一落地,价格也往地上落!今年我们可没那么好说话了。你们不给我们交点实底,实话说,这价格我们信不过!”
吴穹踮起脚尖往会议室里看,正在跟阿凡加得的代表唇枪舌剑的,是稻花村商贸协会的会长李文缔。在地球她就做纺织品外贸生意,英文名也好起,就叫Wendy。这也是位熟人——她就是李大胆的姐,也就是赵村长的爱人、调皮蛋的妈。村里大伙儿一般都叫她一声文姐或者文嫂。
谈判不欢而散,对面的代表仍是一副完美的商务微笑,文姐咬牙保持风度,握了手。等商贸团离开,吴穹才转出来。
“文姐,你们今年谨慎是对的,”两人边往外走,吴穹边说,“咱村收入大半靠经济作物,可是冷门作物的价格也容易受操纵。谁知道他们是做多做空?确实得想办法弄清楚。”
“说得是啊!总待在家里,等着对手上门,这太被动了,”文姐也说到,“咱们也得出几个人回地球上探探消息!支书,你说呢?”
这话和吴穹的心思一拍即合。但星际旅行毕竟是件大事,价格不低,来回耗时也至少十五天。去地球上究竟要打探哪些消息?吴穹低头正想着,忽然觉得一束目光照向自己。
站在对面的人是火星警备队阿雷纳中队的副队长,岳以恒。警备队的官兵,在星火市都很受爱戴。岳以恒喜欢关心地情民情,休假时常常和各村的干部、能人们聊天。吴穹见了岳以恒,正如旱天逢雨,连忙走上去:“我正说要找您去呢!”
“头一件,先说今年丰收节,咱中队可得来我们村吧?”
“丰收节团拜,当然各村都去。要我们全队都在你们村吃饭,非把你们的收成给吃光了!”岳以恒笑着说。
“这不怕!”吴穹顺势说,“这两年,小南天那边几个村也都跟我们一起过节。好吃好喝管够!您只管来!”
“‘南天盟’里都不是外人!平时防灾演习,我们几个村也是一块演的,真出了事,警备队还能看着不救?就来喝杯洋甘蔗酒,谁能说什么!”
“咱们现在确实不怕别人说,只是,你知道我们做事靠的是什么,”岳以恒淡淡回答,“——实至名归,问心无愧。你说,对于外部的反应,我们真的做好十足准备了吗?”
吴穹算是被问住了,低头咬了咬唇。文姐一看话僵了,赶紧过来用第二件事岔开:“岳大姐,今天那温布雷柯勒尼的商贸团来了,实在忒气人!光想套我们的实情,自己的底数一点不透!您说那柯勒尼里的耕地都在种些什么呀?”
岳以恒笑笑,在两人之间看了看,放过了吴穹:“这个问题,不是警备队不想帮忙,确实是不知道。柯勒尼不像我们,用覆盖几百平方公里的护罩;他们一座复合塔就能集成几百亩耕地。那复合塔的外壳,连离子束、太阳风都能挡住,我们的监测有什么办法?”
“难道说……现在我们和柯勒尼那边,已经没有台面上说话的门路了?”吴穹皱了皱眉,“连太空探索公司,也……?”
太空探索公司,是商业航天领域内技术积累最深、存活最久的一家,也最为中国人熟知。外国的商业航天公司中,唯有它的中文名是意译的。其董事长兼创始人虽然年事已高,但眼光极其犀利,总被行业当做风向标。
岳以恒叹了口气:“商业航天公司在火星和火星轨道上的行为,屡次铤而走险,一贯不尊重他人,这你们都知道。而且,两年以前,太空探索公司也把他们在卡西乌斯的柯勒尼转给了子公司,名义上切割了关系。”
“我们村现在正准备派几个人到地球上去探探消息,”吴穹问,“姐,如果您这时候有机会回地球,您会对什么问题感兴趣?”
“你刚才说到太空探索公司,这思路不错,顾得太多反而容易乱,不如拎出一个代表;”岳以恒慢悠悠说,“要是村里人手够,去地球也可以多带几个人。有什么情况就跟上,灵活一些。”
“好得很,就是想我家思宇,再就是惦记我弟没对象!”
“就是啊!他现在这个德行,给他介绍对象?那不耽误别人姑娘吗!”
“是呀!我和老赵前两天还说,给我们吴支书介绍一个呢!”
吴穹回过神,听到两位姐姐的对话,吓得差点在自己的外骨骼上绊了一跤。
岳以恒为吴穹相中的,是市科协的一名青年研究员,名叫蓝途,本在热土镇工作,正巧也有公事要回地球,和吴穹一行人搭乘同班飞船。
两人登船互相自我介绍,第二十个小时就吵得不可开交。
“用昆虫来给土壤除铁,根本就没有稳定性可言!更加谈不上效率!机器化才是土壤培育的未来,也是唯一出路!”
“恕我直言!你对农业和生态完全一无所知!正是因为太多科研工作者都带有你这样的傲慢,我们在火星的建设才会损失那么多有生力量、走那么多弯路!”
“别扣帽子!难道一味保守、不要速度,我们就真能安全了?”
文姐与同行的村民听得心跟着颤抖,纷纷结论:给科学家介绍对象,也不一定非得再找科学家;有共同语言未必意味着高山流水,也可能是逢敌亮剑。
“一年前你来到火星,是为了完成博士毕业课题的最后实验。现在论文通过,你可以拿着学位回家了。为什么要留下?”
“我的原因主要有三点,”吴穹冷静地回答,“其一,星火村正在高速建设,需要农业人才。我是海南人,在火箭发射场边长大,又在热带农科院读完博士。我知道科学能让人的生活变好。第二,我对稻花村有感情,想看着这里发展壮大、迎来更多村民。第三……是我的援外经历。”
“稻花村是星火市与‘小南天’交流的前沿。我本科时,曾经跟随导师到非洲的赤道几内亚技术援助。无论在地球还是火星,人类要发展,劲儿得往一处使,国际合作就是关键的一环。”
“说得很好,”面试官点点头,“但我留意到,你刚才只说了南边的邻居。对于火星上的柯勒尼,你又怎么看?”
“其实这个问题你早就想过了,”面试官的脸和声音,忽然流动、变化,变成了岳以恒的样子,“你之所以要五年如一日地帮助小南天的居民,正因为你想过……不是吗?”
经过拉格朗日平台附近,飞船正面的大舷窗边总是聚集着很多人。
时至今日,星际飞船的能源虽已从化石燃料变成了清洁高效的氦三,但航行方式仍然古老而笨拙。客运飞船在中转平台上接受加速,以运载器接力的方式,可以在近地季以百小时级别的耗时穿梭地球与火星之间。而货运飞船为省成本,往往成群结队地在星际航线上缓慢地漂行。这种慢速飞船的集群就被称为“驼队”。远地季出发的慢速飞船,往往要三四年才能到达;近地季也需要一年左右。
“多么美丽、多么宏大……”蓝途自言自语似的说,“……多么落后。”
如果只以接力飞船、货运驼队这样的技术进行星际航行,恐怕火星就是人类社会所能涉足的极限了。
经过二百二十小时的接力,飞船终于从星火市到达海南航天港。同来的人纷纷与家人相会。吴穹也打视频报平安。她虽是海南人,父母却都在加蓬:老两口闲不住,在援建的航天港区做配套工程。
稻花村主要为打听市场行情而来,直奔文昌证交所。几个科协的工作者则要转向北京。别过蓝途和其他几个科学家,吴穹慢慢悠悠往证交所走去。
文昌是航天之都,一路上街边的显示屏和全息投影都在播报最近的科技新闻。都不用努力去找,吴穹心中的目标自己送上门来:现在的分析节目头条,话题全是太空探索公司董事长刚刚在自家社交媒体上发布的长篇访谈。
——“必须马上开发跃迁技术!否则等待人类的只有灭亡。”
那位商业航天界的宗师人物,虽然已经年过九旬,也仍然没有改变自己语出惊人的特色。
枸杞价格上涨的趋势从年初开始,媒体平台和社交网络上,有关枸杞健康功效的内容突然窜红,尤其西方的网红们,纷纷往奶昔、甜品、鸡尾酒中加入枸杞。火星枸杞的功效,据说更比地球枸杞强上数倍,在健康食品圈子中有价无市。也是因此,这一季稻花村各家的经济田,有一多半都种了枸杞。
但最近这几周以来,西方网红圈子中对于枸杞的追捧突然降温,甚至在这两天,还有许多网红集中发布内容,暗示枸杞口感不行,没必要为了追求健康功效吃自己不喜欢的东西……
事出反常必有妖。在地球上待了一周,村食品加工厂的销售经理就从他厨校的老同学的好兄弟的前同事中,找到了现在正在墨西哥航天港工作的厨师。几周前,从柯勒尼运来的各色农产品通过加急货运来到了墨西哥港,各五星级酒店的主厨都在想法将它们加工成高价商品。枸杞主要是榨汁,但在他们的试菜会上不怎么受欢迎,航天公司的老总们觉得腥味儿太重、发涩,口感也太黏……
“这都说的啥啊!纯属他们洋人不会弄!好东西都糟践了!”村民们纷纷不平。
“看来这帮人见势不好,真打算压枸杞的价,”文姐说,“咱村千来亩的枸杞,想要买个好价,坐等他们收购是不能了。”
“咱们可以换个思路,”一个人说,“咱们不用标榜这枸杞是火星出产,有多么时尚高端。就跟海南咱们熟悉的酒店和餐厅老板说,这是咱们自家村里的土特产,品种是咱自己培养的、果实是咱自种自收的,主打一个放心实在!这样一说,是不是更有尝尝看的想法了?”
似乎是个办法。大家找到在航天港相熟的店家,用新思路铺货;或许是因为近地季加成,航天港的人们心情一天比一天高涨,也就愿意尝试新鲜事物。仅仅两三天,第一批铺出的产品就销售一空。文姐等人追访顾客,食品厂也结合收集到的建议,开发了枸杞汽水的配方。针对年轻人,文姐又在中国流行的社交平台上投放了一波推广:
就这么着,枸杞产品突然在这个近地季不大不小地火了一把。神奇的是,直到枸杞汽水真的上架了一二线城市的超市货架,人们才注意到它的原材料产地是火星。
马路旁的大屏幕播放着新闻:“……最近,我国火星居住点出产的枸杞成为了广受追捧的健康食品;很多市民产生疑虑:火星枸杞吃了会更容易上火吗?”
几秒钟的延迟后,屏幕上的桑大夫露出了惊喜又变为疑惑的表情,
半小时以后,桑大夫完成了分析:火星枸杞与地球枸杞的属性基本一致,并不因为火星的土壤更红以及名字里带火,就更令人上火;但火星枸杞有可能含有更多的铁元素,要小心与其他补剂同服时金属过量的风险。
吴穹又想起之前提起月球上的老支书。她却一直没能再和老桑说上话。
打通了枸杞制品的销路,文姐还乘胜追击,在地球成立了负责稻花村农产品销售和宣传的专门公司。
“当面锣对面鼓!”她豪情万丈地说,“以后他们再敢玩什么阴招,咱就跟他们干!吴支书我跟你说,下个近地季,咱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吴穹也收集到了自己感兴趣的信息,要提前回村。出发前,又和父母视频了一次,约定下次再回地球时一定团聚。
走在文昌的街头,时值午后,紧张严肃的新闻分析时段已经过去,大屏幕们仿佛找不到应该播放的内容,吴穹看着屏幕导播调来调去,最后居然见到了熟人。
屏幕上是星火市科协的直播间。直播的内容,是生态涵养专员郑惜春和稻花村村民李大胆,正驾着悬浮车、穿着防护服,在东溟海生态涵养区收集传感器的记录。
“在这里再跟咱老铁们说清楚啊!咱们这儿没有海怪!之前那都是我乱说的……哦不是?”
“李同学,不能说这里一定没有海怪;”郑惜春固执却又耐心地解释着,“首先,我们需要定义什么是海怪,是否必须是体型巨大、能伤人的才叫海怪?另外,现在我们没有证据能确认东溟海有海怪,也没有证据确认东溟海没有海怪,严谨地来说,应该……”
吴穹看了一会儿,不禁笑了。她在屏幕前驻足,这时,身旁一对母子拿着小吃,边说边笑着走过。
“宝贝快看,大屏幕上在播火星呢!以后咱们也去火星好不好呀?”
“不是这个火星?”母亲笑了,“世界上不就一个火星吗?”
“我想去那个超厉害的火星!”孩子说,“就是广告里拍的那个!开拓人类的疆域!寻找未知的矿藏!就像太空探索公司那样!”
孩子又看了一眼屏幕,嫌弃道:“这个火星一点都不厉害!我不想去!”
母亲无奈地笑了笑,换了个话题继续带着孩子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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