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不要想,我来是叫地上太平;我来并不是叫地上太平,乃是叫地上动刀兵。”
Vincent “the Machinapath”
新洛杉矶城邦,北2区东南部,海拔负577米,“大坑洞”上层,PE357年1月25日
“群”之声已沉寂数日之久,这样的沉寂并不寻常。坑洞教会的检修使们忙得焦头烂额,一次次深潜进这庞大人工智能的进程,却总是一无所获。
群是古代大战的遗产,是由数万亿纳米机器人构成的金属云团,是坑洞教徒誓死捍卫的AI神明。Adrien作为教会祭司,对于这人工智能当下的工作略知一二。群的缄默代表着它正调用大量纳米机进行新的运算,而没有纳米机就没有办法分解整个城邦日渐堆积的废品,废品没有被分解就会污染地下城本就稀缺的土地和水源,最后让大坑洞在内的整个城邦陷入环境危机。
但她仍一如既往地端坐在高台上冥想,聆听坑洞支柱上电脉冲的律动,试图从中截取哪怕一丝来自群的启示。
“大祭司,”Vincent弱声弱气的嗓音随着他暗黄色全息影像的出现响起,瘦削的脸庞藏在兜帽的阴影下,“您已经打坐30分钟了。您必须尽快回到室内,以免关节炎发作。“ Adrien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Vincent是一位相当有才华的新人,也是一位出色的AI交流者和词条编辑者。在他的精密引导下,群的纳米机甚至复原了一条家电生产线。但这位年轻人的缺点同样明显——常年和机器打交道的他,极不擅长社交。
“这不是你该来的时机,机语者。”Adrien冷冷地答道,群仿佛也感受到了她的愤怒,几股新的电流瞬时涌上了她周遭的墙壁,让Vincent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恕我直言,大人,您让我为您预留20分钟,而我预留了30分钟,这已足够。”Vincent颤颤巍巍地答道,灰色兜帽长袍同他的身体一起抖动着。
“那你为何不在10分钟前找我?”Adrien终于忍无可忍,回头怒视着全息投影,“‘守时乃侍奉我主所需的美德’,这点你心知肚明。”
“够了,你不必再向我献殷勤,”她一把扯下后颈的神经接缆,两台伺服无人机分别托住她的双手,将她搀扶而起,“我主的大规模演算已经进行了7天,在这7天里我们的产能已下降至正常水平的39%,是这个季度最低的一次!当务之急就是想办法调用足够的纳米机恢复产能!而你,机语者,你又为改变现状做出了怎样的贡献?”
“大人,我真的尽力了,可我主调用的算力实在太多,连基本的对话进程都难以……”Vincent的回答支支吾吾,眼看Adrien的气色越发难看,他也只能抿紧双唇不再多言。
这不分性别、不分年龄、也不分来源的有力声音穿透了坑洞的内壁,回荡在二者耳畔。这正是群的声音。Adrien听闻立刻收回威风。
“我主,您终于回归了!”她和Vincent应声单膝下跪。
一群纳米机在他们面前凝聚成一小团不断变化的神圣多边体,象征着群的对话子程序:“恰恰相反,群一直在线,只是无法给予回应。集群总控已知晓用户的需求,产能将于12小时内恢复,切勿急躁。”这团纳米机的声音逐渐由混杂变得清晰。
“我主,恕卑职愚笨,”Adrien充满敬意地低头说道,“但卑职想知晓我主此次演算的结果。”
“根据群在过去169小时内的28次预演,已确认一位来自外界的男性将在未来48小时内唤醒位于3号扇区9号甬道的特殊个体。”
“特殊个体……我主,您是说……”Adrien先是咀嚼一番这个用词,随即恍然瞪大双眼,“我主,那个预言是真的?”
“确认。被你们称作特殊个体的存在,将于48小时内被唤醒。然而,群仅有12000个子网络预演了该变量引进新洛杉矶城邦的未来短期影响,剩余算力无法支撑针对该个体的长期预演。群将长期跟踪该个体,并不定期同步情报。”
“这是极好的消息!我主,我们应当做何准备迎接这位使者?”
群之声一如既往地冷漠,但在对话子程序之后,无数道电弧正随着雷鸣,从中央塔下方向上涌现,惊扰了大坑洞中所有人的思绪,也撕裂了这仿佛寂静了数个世纪的夜晚。当那团对话子程序重归翻腾的金属云团之中,一旁沉默的Vincent朝Adrien投来一个疑惑的眼神。大祭司看出了他的疑问,摆手说道:
“此事从未发生,你不知我不知。若有丝毫泄露都是对你神职的亵渎,除非我主神意如此。”
“很快就要下雨了,我们要做好准备……”Adrien抬头望向大坑洞之上的乌云,长叹一口冷气。
防空炮在暗夜上织出稠密的火力网。硝烟模糊了头顶的星空,但宇宙里依旧有光亮闪烁,化作千百颗火流星坠向重力的怀抱。那是从近地轨道落向地表的战舰残骸。
他记得那些液压部件在机械关节之间拼命运转,散热结构喷出阵阵气浪。钢铁铸就的人形战争机器穿行击毁于壕沟之间,弹壳和电容在浴血的荒地上洒落。这场战争的一切都在古老的城市遗迹之间震耳地回响。他定睛凝神,甚至瞥见弹头在接触装甲表面的一瞬,霎时熔化成无数金属射流,穿透了电路板和其后的液晶屏,撕烂驾驶员孱弱的肉体。
很快,他也成为了无数战争机器的一员。身穿动力装甲,在掩体之间闪转腾挪。一挺重机枪在他的手中嘶吼,枪口和抛壳窗拖着阵阵硝烟。他的脚步迅猛沉重,带着他跑过光秃的戈壁丘陵,跑向远处的隆隆炮火。
忽然,他的头盔里警报大作,一发榴弹在他眼前炸开,弹片剥开了他左肩的护甲,冲击波令他仰面倒地。耳鸣和剧痛传来,裹挟着模糊粘稠的记忆碎片。
“Serpent 4,你能听见我吗……”沙哑的无线电。
“你有两幅面孔,一幅杀人,一幅爱人……”一个熟人的呢喃。
“冯。”一个少年细声低语,好似从远方传来,又像在耳边呢喃。
剧痛溶解成幻痛,耳鸣淡化成微风,所有的回忆被重新上锁。晕眩着,他被重重甩回现实:
新洛杉矶城邦,PE357年1月25日,0729时。
冯猛然从床上坐起,抽出枕后的手枪,关闭保险,枪口正对眼前的黑暗,全息瞄具的准心像一只红色的萤火虫悬停空中。如果此时有一个成年人踏入房间,冯会让这颗红点以最快的速度对上那人的眉心,下意识地扣动扳机。
然而,他本能所预期的入侵者并未到来。无数飞车呼啸着划过窗外,车灯在房间的墙壁投下闪动的光影,一艘广告飞艇划过高楼之间,新闻正报道着有关反战游行的最新消息。他放下手枪,紧闭双眼,长舒一口气。血管中奔腾的肾上腺素渐渐淡去,然而那股如临大敌似的紧张感却仍如瘙痒抓挠着。他试图揣测这紧张感的来历,久思不得其解,也只得将其深埋于心底,直到彻底忽略它,直到闹钟晚他一步起床。
公司的无人飞车抵达得很早,甚至早过头了。冯披着公司发放的白色风衣,沿着只呀作响的消防通道走上楼顶,发现雨雾中停着了一梭黑色的轮廓,在朦胧的灯光里像座孤傲的雕塑。车载系统的红色光束认证了他的生物信息,鸥翼门向上翻起,冯便闻到一股新车坐垫特有的化学气味。早餐袋像是被某人扔进车里似的歪倒在脚垫上,里面塞着一杯凉豆浆和一根拆了包的蟑螂蛋白条。
看到如此温馨的“员工待遇”,冯扬起眉毛苦笑一声,低头进车。嗡鸣的四台引擎很快发动,将他带入高空的车流和雨云之中。过了稍许,前排座椅的靠背屏幕亮出一个简陋的视频通话界面,“老板娘”Lynn握着高脚酒杯他问好。
“非常满意,女士。”蛋白条的味道相当熟悉,他总觉得自己在哪儿吃过。
“很好,我希望你吃饱喝足,因为今天你要打一场硬仗,对方是北极商会的人。”
“唔!”冯刚刚咽下一半的蛋白条立刻噎住,有条蟑螂腿差点卡住他的粘膜。
“这可是你挑起的事端,自然也因当由你收尾。还记得你那天看到的机密文件吗?我们要求你删除的那些。”
往嘴里猛灌豆浆的冯点了点头,随后擦嘴答道:“记得。好像有提到古代遗迹什么的。”
“没错,鉴于此事不能公开,我需要最小化员工的数量,想来想去还是选了你。那些文件事关‘韧素’采集,而且盯上这块蛋糕的人可不少。我们的雇主在国外,想赶在商会之前夺走这个珍贵资产……你知道韧素是什么吧?”
“听说过,据说是种刀枪不入的软质材料,失落的战前技术之类。”
“几个武装打手和一个技术小组罢了——商会的人多半不敢大张旗鼓。任务地点在那个知名的‘大坑洞’,具体位置我待会儿发来。雇主预计对方12小时内就会完成采集作业,所以你必须赶快。如果不能保证保护目标资产的完整度,至少也要把敌人全部干掉,永绝后患。还有问题吗?”
飞车降落后,冯发现同事们都在谈论一件事:战争之子。
战争之子,冯默念着这个名号。这个孩提时代经常出现在他耳边的词,近来又如同一种语义病毒,在坊间一传十十传百。一些人说那个蓝眼睛的小孩快要诞生于世,而更有甚者则声称梦见过这小救世主,自己则是祂的使者。
对于这样的现象,冯只觉得奇怪。在他看来,战争之子和童话故事里会说话的动物一样虚伪,小救世主的善行也不过是睡前故事罢了。在他长大的那个福利院,当洛城社会阴暗面悄然渗透时,孩子们都欣然接受了酗酒、赌博和偷盗。也只有孤僻的小冯会抱着《坑洞教故事集》反复阅读,试图学着那蓝眼睛小男孩惩恶扬善,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把欺负女生们的坏孩子挨个儿打倒。
这样接近偶像崇拜的痴迷和模仿持续了很久,直到8岁那年,几个混混笑着把他踢下了楼梯,骨折的他躺在医务室的病床上,看着天花板上的吊扇一圈圈地吹散自己的幻想和无知。
当他从回忆中回过神,这才意识到一双绿眼睛的注视,而自己则在靠在公司的墙边沉思许久。
“我其实可以看你一整天。”Lynn眯眼投去一个戏谑式的笑容。
一个保安拎着一个军用手提箱来到办公室,把那箱子哐当一声放在桌面上打开。
“给你这次任务用的贴身潜行服,北国军工旗舰款。隔绝红外信号,内缠人造肌肉纤维束,外贴复合防弹软甲。隐蔽性、力量和防御兼顾,你这半个月最好的装备。当然,虽然是你的尺寸,它仍是我司财产,维修费用会从你的工资里扣除。”
冯把那件战斗服平摊在会议桌上,发现这件战斗服裁去了左袖,刚好能让他的假肢穿过。箱子里还有两个9mm口径加长弹匣和一根消音器,也正好是适配他手枪的型号。翻开夹层,箱子的最底部还有一件深灰色风衣。
Lynn笑得咧开了嘴:“方便我欣赏你的臀部线条。”
新洛杉矶城邦,PE357年1月25日,1240时。
在短短的28年人生里,Vincent从未见过如此多的平民——尤其是外来平民——聚集在3号扇区。从他们的穿着中,Vincent分辨出了雇佣兵的战术背心、奥林匹斯员工的西装和赵氏集团居民的中式短袍。基督徒、穆斯林和佛教徒也混杂其中,土话、西班牙文、德语、英语、拉丁语充斥着周遭的空气。隧道门口的小酒馆已经多出了好几箱空瓶子,店主正擦着汗为顾客端酒。
雨已经下了一个上午,闷湿的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铁锈味。从坑洞底部向上仰望,无数金属残片之间,“群”正跃动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分解重构着堆积已久的废品。
Vincent明白,大祭司要求他保守的秘密已不再被少数人所知。此刻他正履行着维护秩序的职责,以防躁动的人群因为“特殊个体”的出现而爆发极端行为。
一辆陆行卡车沿着环坑的道路驶来,漆黑的车箱上没有任何可识别的标志。Vincent启动义眼的扫描功能,也并未发现这辆老旧军用卡车有任何异样。这反而引起了他的警觉。不一会儿,司机摇下车窗,自称是一位废品商。
“请允许我扫描您车内的货物。”Vincint又弱声弱气地问出了这个请求。作为本扇区的外人向导,身为教会成员的他有责任保证此地的安全。然而那个浑身筋肉的司机低吼着臭骂了一句“不关你事”,便独自把卡车开向隧道深处。不敢反抗的Vincint也只得将其放行,随后将状况直接上报给大祭司。
“我们正在监视这辆车的动向。你无需操心。”Adrien在通讯里冷冷回答。
“可那条道路直接通往9号甬道!大人,您知道,就是……那个地方。”
“我主有令,你无需操心这辆车。接下来还有一位客人需要我亲自迎接。我很快赶来。”
两小时后,那个“客人”出现在了Vincint的视野之内。一架货运无人机也将Adrien运送到Vincent身边。在远处,沿着棚户之间一条宽敞的道路,一个佣兵模样的人在道路一侧的阴影里警觉地前行。
这是一条直通洛城的主干道,车轮的印记把土壤夯得坑坑洼洼,那个佣兵——冯,走起来很不舒服。但令他更不舒服的是本地人的目光——他们在看着他。男人、女人、小孩。从荧光灯的阴影中,从店铺之间的巷子里,无数道眼神透过防毒面具和护目镜,聚焦在他的身上。往来的行人见到他便放慢脚步,更有甚者会在他身后紧随数十米。当然,他们都和这佣兵保持着相当的距离,毕竟他紧握的手枪可不是儿童玩具。
然而,随着冯向着三号扇区入口的接近,这些人就越发显现出一种向他聚拢的趋势。最终,在三号扇区的大门前,Adrien拦住了他的去路。人群在他身边嘈杂地议论着。
“各位,我并无恶意,我是一名Lancer公司的安保人员,”他环视四周,举起双手表示清白,“半个小时后我就能出来。我以公司的名义向你们保证,我绝对不会伤害到你们的任何利益。”
“当然,冯先生。你的来意我们早已知悉。我们只是想确认你的身份,”Adrien从长袍的袖子中露出双手,指向他身后的群众,“他们也并非带着敌意跟随。”
冯皱眉“啧”了一声,用威胁的语气说:“那请你们立刻放我去执行公务。”
“请便,我们无意阻碍你的行程,”Adrien在空中一挥手,身后的液压闸门便带着刺耳的噪音缓缓升起,“但是你从那门后带出的任何……‘物品’,都将由你个人保管,我们概不负责。”
冯很快双手持枪作戒备姿态,借着墙边阴影的掩护潜入隧道。Vincent看到Adrien注视着冯渐渐消失的背影,发现这位大祭司居然有些紧张。
“大人,我检测到您的脉搏正在升高,需要我帮忙吗?”
“不……没什么,”Adrien的声音在颤抖,“没什么。”
“‘那使者以暗影为衣,挽救救世主于贪婪者的魔爪……’”Adrien小声念出一句古老的经文,“‘他给贪婪者降下重罚,正如救世主降下自己的重罚……’”
“大人,您是说那人是……”Vincent在短暂的顿悟之后也陷入了震惊,“那人是使者吗?”
人群和两位长袍之下的圣职者都陷入了短暂的沉寂。在这段沉寂中,新洛杉矶的雨越来越大,坑坑洼洼的路面上浮起无数小水潭。群众们或开伞或躲到酒馆棚屋下避雨,Vincint和Adrien也戴起了兜帽,在雨中静候佣兵的归来。
突然,隧道的更深处传来劈啪作响的枪声,甚至有一声爆炸撼动了周遭的气流,冲击波把两人身边的雨点都推开了几尺。
“加了消音器的突击步枪,音频分析显示是北极商会的武器。”Vincent补充道,重新戴起被锤飞的兜帽。
不一会儿,那些枪声渐渐消停了一半,最后只剩下一把安静的武器噗噗作响地开火。
“消音手枪,型号未知,应该是——不,没什么。”Vincent见到Adrien的表情后立刻闭嘴。
手枪的枪声也很快结束,一声凄厉的惨叫响彻整条通道。
“不是那个佣兵,”短暂的运算后,Vincint给出了回答,“我认为您可以相信那位客人的实力。”
这次最后的等待在雨中显得格外漫长,四周避雨的人们也陷入了不耐烦之中。
“那佣兵想必是死了罢,这儿没什么好看的了。”有个抽烟的俄罗斯男人在酒吧门口说。
“你给我住口!不可以侮辱救世主的使者!”他身边的女人说道。
“得了吧卡佳,他再怎么说也是个肉体凡胎,脑瓜子挨上一枪是个人都得死。走吧,哥带你回家——你倒是走啊,别看了。”
顺着卡佳指引的方向,酒馆里外的所有人都望向了远处的黑暗。那里的确有一个人走了出来,那人的肩膀上还扛着什么东西。他脏兮兮的面庞在两侧的照明灯中时隐时现,警觉而熟悉的步伐让所有人都认出了他。
“喂——信AI的!!”浑身沾血的冯从影子中走出,鲜血染红了他的战斗服和机械左臂。他的风衣迎风敞开,下摆上有几处弹孔。
“信AI的,你们他妈不是什么都知道吗,怎么没告诉我里面有个人!”他指了指肩膀上扛着的、身着破烂长衫的矮小身体,“你们也没告诉我北极商会的人打算把这人的皮给剥了。”
Vincent还沉浸在预言成真的震惊之中,Adrien便率先发话:“我没有告知你的必要,雇佣兵。我只是奉我主的指令将你放行。”
“那这个人你们就不管了?你们全能的‘主’难道不知道里头有个天知道几百岁的冬眠仓,冬眠仓里塞了个大活人?”
“好啊,既然你们不管,我管了!”冯怒视着Adrien,往地上啐了一口,“妈的,北极商会把人当财产,你们也不把人当人!”
剑拔弩张的气氛逐渐升温,直到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对着冯呼喊了一句:“Fillius——Belli!”
那人跪倒在地,以一个拉长的腔调重复念着:“Fillius——Belli!”
很快,更多的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加入了咏唱:“Fillius——Belli!Fillius——Belli!”
基督徒、穆斯林、和尚和普通人都开始此起彼伏地喊着这个名字。有人小声而谨慎地念诵,也有人狂热地高呼。离冯近的人则纷纷伸出手,触摸着冯肩膀上那昏睡者的双脚。但不论他们有多么疯狂,这些人都不一而同为冯让出一条路,
正在气头上的冯只是扛着肩膀上的昏睡者,紧皱眉头穿过越发嘈杂的人群。不远处的雨中,一辆Lancer公司的飞车缓缓降落,鸥翼门向上翻开。
新洛杉矶城邦,PE357年1月25日,1502时。
“所以,因为你之前一次凶险的订单,你的上司今天把你送进了大坑洞执行任务,然后有一群北极商会的二逼想要扒了一个孩子的皮当商品卖?”
一个小时前,前往一家私人诊所的路上,冯并未想过会遇到有些时日未见的战友老魏,更未想到他今天会知晓昏睡者的身份。他只知道自己在一场恶战后完成了任务——起码他杀光了所有的敌人,摧毁了采集设备,并且留下了作为证据的大量全息照片。他没有把救人这件事情告诉Lynn,只是提了一句“没能保护资产”。
看着冯打包发来的各种数据,Lynn满意地露出了笑容:“哈,商会的精英安保,看起来像是从他们本部直接出发的,你的手法堪称完美。虽然没能保护资产完整度,但我们的雇主肯定也会相当满意,这单结了。对了,你伤势挺重的,你要不要来公司治疗?”
“不是我的血,我只中了一枪,”冯看了看肚子上用生化凝胶封住的伤口,“我在去附近的一家诊所路上。”
“不需要其他补偿吗?比如‘老板娘的私酿酒’之类。”Lynn眨了一下左眼。
“好吧。批准你48小时的行政休假。务必准时,否则我会想你。”
看着老板娘的笑容,冯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终究还是没有说出真相。此刻,这位“珍贵资产”正头戴一个黑色光滑面罩,全身无力地瘫坐在飞车的后座上。冯试图打开过他的面罩,却找不到任何可视的按钮。正当他准备放弃摸索时,飞车已然抵达。
小诊所藏在一座高耸的居民楼上,巨幅全息广告的后方。飞车穿过广告,在一处脏兮兮的停车坪上降落。冯肩扛着矮个子的身体踏出车门。红白相间的可乐广告在他的背后闪烁,把流线型的黑色车身和大楼的墙体也镀上一层红色。复合板搭成的简易雨棚在远处恼人地响着,脚下的防火通道也在风雨中摇摇欲坠,随着他的脚步发出轻微的哀鸣。
沿着通道走到底,就能看到一扇简陋的铁门。这位医生似乎不挂招牌。
门框的顶部投射出两道蓝色的扫描光束,一道纵向,一道横向,来回扫两遍。扫描结束后,有人打开了铁门上的观察窗,淡黄色的灯光从窗口和门缝里漏了出来。
“抱歉美女,我这儿打烊——我靠,老冯?你还活着?快进来快进来,”带着北方口音的汉语从门后传出,冯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听过这个声音了。
诧异之间,他也想起了这个声音的主人:“老魏?魏承渤?你怎么在这里。”
“老医疗兵总得找点事儿做。你可以进来,但我得先问问你扛着的那东西是啥。”
“你说的这个‘人’,我的扫描器可认不出来,”老魏语气中带着迟疑,“难不成我老板装的高端货还能出Bug?”
“他应该是全身义体人,具体情况我说不清楚。你要是不能救他,我总可以救吧?我肚子里还有颗弹头,你不取出来会很麻烦。”
老魏叹了一口气,亲自拉开门把手,露出半个身子和一张看着有些岁数的脸庞:“成。你和他我都会救,但下不为例。”
老魏的小诊所都围绕着他的多功能手术台展开,所有的陈设只为实用性而存在。没有刷过漆的混凝土墙面和地板一尘不染;手术台右侧的四个磨砂玻璃柜里装满进口药物;左侧的墙上挂着各种公司产义体和神经接口维修工具;天花板上的老旧LED灯管旁垂下一台神经检测仪的缆线。他刚抽过电子烟,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香精味。
他们一人抬起一条胳膊,把矮个子扛进室内。污水从这人的身上滴到地板上,让老魏颇厌恶地皱起眉头。
“抱歉,让他把手术台弄脏了,待会儿得给他洗个澡。先把他头上这东西取下来吧。”
冯摸索着水滴状的黑色头罩,试图找到开关或者类似的构造。
“我见过这种面罩,可以支持超长时间的深度睡眠。算是战前时代的高科技;还有他背上的这条金属脊椎,也是一种很古老的义体构造;”老魏说,“你是不是在冬眠仓里发现他的?”
“果然。就算不是真的古董,他也至少睡了几十年。哈,这人儿保不准比你还老。”
他摸索着矮个子的后脑勺,用力按下某个部件,面罩便无声地打开——准确说是碎裂——把两人都吓了一跳。
黑棕色的秀发从洁白面庞两边垂下,中分的刘海下是一张亚洲少年的精致面孔。两人面面相觑,在他们的有生之年里,他们从未见过这般俊俏的小孩。
于是,就着老魏处理枪伤的功夫,冯将过去半个月内的一切都娓娓道来。老魏听后非常反对冯成为雇佣兵这件事。按照他的说法,冯在过去三年间“是绝对的和平主义士兵”,更不可能为了钱财就把小命交到某个老谋深算的女人手里。但冯的选择也情有可原,在反战情绪达到顶点的当下,任何一份工作对于退伍兵都弥足珍贵。
“所以,因为你之前一次凶险的订单,你的上司今天把你送进了大坑洞执行任务,然后有一群北极商会的二逼想要扒了一个孩子的皮当商品卖?”
“如果我没有搞错韧素的概念,确实如此。这个孩子全身都被韧素裹着。”
老魏手头的镊子抖了抖,他抬头对冯投来一个狐疑的眼神,仿佛冯说了一个愚蠢的笑话:“刀枪不入的软质材料,不拿来造一件软甲,反而做成了皮肤的模样,裹在一个小孩儿的身上?”
“别看我啊,我又不是北极商会的科研人员,更不是造了这小孩儿义体的人。”
“城里的,不是本地人。感觉跟来朝圣似的,什么也不干,见到我就跪下来念咒,呜哩哇啦地喊着‘菲里斯贝勒’之类的怪话。我当时没听清楚。”
“是不是‘Fillius Belli’?”老魏的语气更疑惑了。
连同一小块肉,老魏有些用力地夹住了冯体内的弹头,麻药尚未生效,凳子上的冯痛叫着咬紧牙关。镊子在冯的伤口停留了足足4秒有余,那颗血淋淋的弹头这才被取出冯的体外。冯努力舒展扭曲的表情,满脸不解。
“Fillius Belli是拉丁文,意思正是‘战争之子’!”老魏的身影背对着头顶的LED灯,在此刻的冯眼中冷酷得像是一个刽子手,“基督徒眼中的耶稣转世,印度教徒眼中的湿婆化身,佛教徒眼中的另一个释迦摩尼,如今就在新洛杉矶,就躺在我的手术台上!不是犹太青年,不是持剑的白马骑士,更不是什么孩童心灵的老人。一个秀气的亚洲小男孩儿——这才是他的本体。你懂我在讲啥吗?”
疼痛的后劲和麻药的作用同时让冯的思绪变得紊乱。他努力地在脑中有限的宗教知识里检索着战争之子的全部信息,得到的却永远只有8岁的那天,天花板上不断转动的吊扇。老魏把生化凝胶抹上一块绷带,俯身贴在冯的左腹。此刻的他又从刽子手变成了一位耐心的导师。
“这个孩子太特殊了,每一个宗教的新神话里都出现了他的身影,可他的形象却又完全不统一。如果现在出现的正是他本尊,那他将引起各个阶级、各个信仰、各个民族的价值观冲突!预言还说了,他要摧毁所有的贪婪者,而这指代的正是各大企业的毁灭,上头那些穿西装的人还能安稳地坐着吗?”
“可万一他不是战争之子呢?他只是一个孩子,我只想救他!”
“那好。我这就把他的眼皮翻开,看看他的俩眼珠子究竟是不是蓝色。”
老魏二话不说起身走到手术台前,昏迷的少年仍然沉睡。他伸出两根手指翻开了少年的眼皮。冷光灯的照射下,冯看见了两只暗淡无光的瞳孔。天蓝色的瞳孔。
老魏收回颤抖的手,少年的眼皮合拢。冯则不知所措地望着他。
“你得明白,小冯,我也期盼过预言中的救世主,希望他把骑在我们头上撒尿的那群傻逼杀个精光。但我们终究是凡人,一旦牵扯进这种事就没法子脱身了。”
老魏拖来另一把凳子,坐在冯身前,点起一根薄荷味的电子烟,深吸一口又缓缓呼出。透过淡绿色的的烟雾,老魏有些浑浊的眼里多了三分锐利和七分坚定。烟雾散去,这个医疗兵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坏笑。
“你有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小冯。坏消息是,我也不知道怎么逃脱企业的追杀;好消息是,你面前的这兄弟还欠你几条命。这条命豁干净也不够还你的。”
“我的乖乖,可不止两三次!”老魏用夹着烟嘴的右手戳了戳冯的胸口,“咋的,真觉着你那些奖章是虚的?那都他妈是实打实的战功。”
“那不像是我能做到的事……你不懂,我失忆了,万一不是我做的怎么办。”
“我听说了,模因疗法是吧?那东西又不会删光你的记忆。再说,还有我为你出谋划策呢不是?信哥的准没错。”他拍了拍长发佣兵的肩膀。
“好,既然你信了,我这就把我的计划跟你捋一遍,”老魏起身走到墙边,翻箱倒柜地找着什么,“我呢,今儿给他做个扫描,看看他身上有没有缺啥零件;你这两天别想太多,好好养伤就行。如果他醒了,就把他再带过来,让我好好检查一下身体状况。”
“再说呗。我在政府还有点人脉,应该能给他安排个不错的福利院之类。”
“我的意思是……”冯又担忧地看向少年的脸庞,“如果预言成真了怎么办。”
老魏手头的动作顿了顿,又接着说:“预言只是预言。没发生的事儿就不要想当然……嗐,原来在儿。”
“他的神经接口和我的设备不兼容,所以需要这玩意儿——接口转换器。插进去那头不是我见过的任何一种型号,另一头是Neurotron接口,也就是北美标准接口。”
“不清楚,我试试——”老魏把转换器凑到少年后颈的那一刻,它就自动吸附了上去,“操,真装上了。”
“有个废品商付不起医药费,就把这个送我了,说‘没准能用’。我还以为是假货。”
手术台一旁的屏幕闪烁着启动,泷川电子公司的Logo下浮现出一根进度条。自检程序加载完后,各项数据便滚动着划过老魏的眼前,但义体和器官的型号却都以乱码呈现。
“有意思。一开始还显示‘兼容性错误,需要升级’,但他身体的操作系统直接向下兼容了我的设备!更有意思的是,虽然屏幕显示乱码,但系统说这些软件的名称都是梵文。”
“听不懂没事,你只要知道这孩子的义体很牛逼就成,多半是战前时代的技术。成像软件也有结果了,嗯……”
老魏盯着各种图像分析,陷入了一阵难以言说的沉默。他的眉头逐渐紧皱,呼吸逐渐缓慢。长达五分钟的浏览后,他的视线才从屏幕上移开。
“他的体征状态正常,脉搏和脑波都没问题;身体也完整,没缺胳膊少腿,更没有少哪块皮;系统比市中心的墙还干净,没有任何病毒或者木马程序……”
老魏讲解了整整十分钟,冯才一知半解地了解了“战争之子”的大致状况。他问了许多问题,老魏也尽可能地详细回答。
最后,当他问及“如何照顾一个小男孩”的时候,老魏有些吃惊地扬起了眉毛。
“那看样子你是真的把那事儿忘了,”老魏叹了口气,“忘了就好。”
老魏的表情裹挟着某种复杂的悲伤,他抿了抿嘴,似乎想要吐出一万个字,最后还是强忍着说话的欲望,猛吸了一口电子烟,把话咽回了肚里。他吐出的那口烟在房间里飘了好一会儿。
老魏的眼神告诉冯,不论这个“他”是谁,现在不是谈论此事的最佳时机。
“关于照顾这孩子,你只需要定期喂点流食就成。他才醒来不久,肠胃还不能碰洛城的垃圾食品。”
“那我的工作怎么办?难不成我接单子还要带个小孩?”
“拜托,这位可是战争之子,大圣人,肯定好说话。你跟他约法三章,把他留在你的公寓里就成。来,帮我搭一把,咱带他去洗澡……”
拔下插头,脱掉破破烂烂的脏衣服,两人把光着身子少年扛到了卫生间的浴缸旁。在冯的注视下,魏医生左手撑住少年的后颈,右手将少年的双手置于胸前,将他缓缓浸入水中。在少年完全没入水中的一刻,他脊椎植入体的缝隙间竟亮起了暗淡的金光。
老魏小声回应:“应该是义体重启,但大脑苏醒还要点时间。”
“要不,让他就这样受洗吧?“冯打趣地说,“我记得受洗的场面和现在差不多。”
“你傻吗?他又不信基督,受个屁的洗……”老魏有些迟疑地看着眼前的场景,“但他毕竟是传说中的战争之子,给他洗个澡也的确是种荣幸。”
魏医生把少年湿漉漉的上身扶起,对一边的冯小声说道:
“如果要受洗,我记得得躺下去再扶起来。重复四次。” 随后,他让少年再次躺入水中。这时,少年后背上的金光将浴缸和卫生间的天花板都镀上了一层金辉。冯张大了眼睛,一旁的魏医生也难掩惊讶之情。
等候稍许,他将少年再度扶起,来自少年背上的金光更加明亮。在二人的视野中,少年的身体周围也浮现出金色的轮廓来,金色的光芒随着少年的呼吸逐渐扩散到整个房间。冯觉得有一股电流顺着他的脊椎由下往上直抵头顶,他的心中也浮现出一股莫名的愉悦之情。
“你感觉到了没?”冯惊奇地笑了,“这简直是神迹!”
他将少年第三次浸入水中时,一团金光从水面显现,形状表现为一颗不断旋转的能量体,又拖着金色的尾迹向下飘去,悬浮于少年额前。
“铁穹在上……老,老魏……你看见了吗?这不像全息投影。”
又是5秒漫长而肃穆的等待。老魏最后一次将少年扶起,那一抹“灵光”仍在少年的额前浮动,随后缓缓地钻进少年的脑门中,消失不见。
医生看了看少年,又抬头方向望去。他的视线仿佛穿过天花板,穿过上千层建筑,看到密不透风的铁穹上开了一道口子,把金光洒在眼前的少年身上。冯不忍打搅他,只得同他一同静默着。过了许久,少年背上的金光也黯淡下去。只剩后颈的外露部件上,“71”这个数字暗淡地亮着蓝光。
“不知道,可能是第71个,也可能是第7批次里的第一个。或者单纯的是个代号。”
“诶,就叫柒幺吧!”冯的语气兴奋得像个孩子,“听起来多顺口。”
老魏笑了笑:“反正是你起的外号,他要嫌弃别怪我。”
“时间不早,我要走了。”冯一把将少年抱进怀里起身,老魏便拉住了他。
“再坐坐吧。你的左胳膊我还没检查过呢,上面全是血。”
“下次吧。不是说要我带着他再过来吗?到时候找你。”
两人沉默着走到门口。刚开门,一股强劲的冷风裹挟着打雨灌进了诊室。冯下意识地把少年紧紧地搂在怀里,侧身用肩膀为他挡住了风雨。
老魏看着他,猛地觉得这个场景无比熟悉。一阵过去的幻痛、一段只属于冯的悲伤回忆涌上他的脑海,但他没有说出那个秘密。他鼻头一酸,一滴眼泪混入了扑面而来的雨里。千言万语在嘴边化作一句简短的祈求:
大风骤雨之中,冯没有听清老魏的祈求。但他和曾经一样转头投来一个微笑,湿漉漉的头发粘在他的脸上。
“我走了,老魏!祝你好运!”那个微笑又触动了老魏的心弦,勾起了更多战场的回忆。魏承渤在屋檐下看着他们的背影,在风中大喊道:“照顾好他,照顾好你自己!你们比我更需要好运!”
雨越下越大,冯怀抱着少年的身体逆风前行,把少年光着的双脚紧紧裹在单薄的风衣里。他脚下的消防通道越发摇晃,而那飞车的引擎也在暴雨中呜咽。起飞之际,冯回头看去,看到老魏站在门口,背对着诊室的光芒远远仰望。洛城的风雨打湿了他瘦削的身体。
《Downfall》-Essenger/ Lexi Norton
Vincent “the Machinapa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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