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类似《地球上最后的夜晚》和《河边的错误》这样的电影,最关键的不是情节而是游戏规则。《地球上最后的夜晚》的规则关于时间,而《河边的错误》的规则则关于秘密。
《河边的错误》的规则很简单:秘密被揭露的人会死亡,而死亡又会带来更多秘密的揭露。于是电影的结构就变得像被石头砸中的湖面,涟漪一波又一波荡起,看似杂乱,但同时也漂亮、精巧、自然。
从中就可以看出,朱一龙所饰演的马哲在濒临崩溃时对局长所说的那句“疯子在背后操控一切。”并不是妄语。
回到故事的开头,疯子在湖边杀了幺四婆婆,此时在湖边的所有人都出现在了这“正确”的时间与“正确”的地点上:王宏等待着自己和钱玲的幽会,这是他们两个的秘密。许亮穿着自己心爱的女装服在湖边钓鱼,这是他内心深处最幽暗的部分,而幺四婆婆抽打着鹅的动作也暗示了自己的在家中不断被疯子抽打的受虐倾向。
于是疯子杀人所激活的就不只是一件杀人案的调查,更掀开了整个镇子中不同人们的幽暗一面。
作为刑警,马哲探案的方式是体验派的。在整部电影里他不断模仿着疯子的动作,从一开始在湖边把自己的皮衣脱下,和疯子一起往衣服上放石块,到他来到幺四婆婆的屋里看着天花板上的鞭痕,一边想象,一边重复疯子在屋子里对幺四婆婆做的事。如果说行为是思想的外化,那么通过不断重复某人的行为,能不能实现被行为背后的思想寄生呢?这会不会是他走向疯狂的一个原因?
我上文已阐述过,马哲的疯狂是从孩子的死亡开始。自这个情节以后,电影上演的就大部分就都是他的想象。想象是现实不可实现的部分。
他的第一个想象是他和妻子的快乐生活。这一点魏导明示的很明显。在这一层幻想里他不断对着自己已经怀孕的妻子抽烟,两人甚至还在屋子里喝起了酒,魏导和春雷似乎觉得单纯这样明示还不够,于是他们安排把一张永远无法完成的拼图放上墙(拼图里关键的几块已经被马哲在现实中扔进马桶冲走了),并且让马哲与之对视。马哲看到了,意识到了,但是默不作声。
看了好几个影评,大部分都把马哲那个在影厅的梦归为荒诞一类。但其实这个梦荒诞吗?一点也不。这可以说是整个电影最有逻辑的一段情节,马哲在这个梦里把他所知道的一切都串在了一起,整个蒙太奇专场甚至是按时间顺序的。
首先是幺四婆婆的死,赶着鹅的婆婆突然开始爬行,招呼着马哲的鞭打。这一段编排简直绝妙,首先明摆着把马哲前面发现的线索和第一个死亡联系在了一起,第二也在暗示马哲正在和疯子慢慢合为一体,在梦里,他做起了和疯子一样的事,而阻止这件事发生的人,却成了疯子(他冲进来拿着镰刀杀死了婆婆)。
第二幕是王宏的死,他静静躺在一块白色的布上,念着那些因为他怯懦无法实现的承诺和诗歌,他开始抱歉,字词像炮弹似的从他嘴里一颗颗发射出去。于是紧接着的倒放就不再是倒放,而是把他的那些字词塞回他嘴里的过程。
第三幕是孩子的死亡,孩子的死并没有什么独特的线索可以发现,因为目击太过确凿,但是我们可以通过马哲的梦境一窥孩子发现真凶向他冲来的表情,他是笑着的,是快乐着的。对于孩子来说,他对真相的渴望甚至超过了对死亡的恐惧。
三幕凶杀结束,视线回到了马哲本身,如果梦是人意识的投射,那么作为观众的我们在这时终于可以看到马哲心里的那个秘密或者说最害怕被人发现的那个东西是什么了:那就是他一直臆想着自己获得的三等功。
在梦里,他的三等功被刻在用于乐透的乒乓球上,由局长向他欢呼展示。太虚假了,虚假到曾对此深信不疑的马哲由此都知道了这只是他的幻想。
电影里的最后一个秘密是他自己的,也跟前面的秘密一样,由他自己戳破了。
其实这个很好解释,在全体警员合照的那个荣誉场合,有人打翻了一篮子乒乓球,从那一时刻开始,马哲便把荣誉和乒乓球掉落地面的响声联系在了一起。从中可以看出,魏导和春雷对于梦境的理解是弗洛伊德式的。
在马哲堕入自己幻想(也就是说他和自己妻子跳舞)以后疯子就突然变成了一个无处不在的存在。他在吃饭时看见他,在照相馆拍照时从别人的相片里看见他,在湖边遇到他。
实际上,疯子在这里就不是实体了,而是一种精神。马哲遇到他的第一反应也不再是影片开始时的追逐,而是趋向于躲避了。他在饭馆逃离疯子,在照相馆将照片甩走,在湖边潜入湖底。我还是想感叹一句,这样的首尾对应真是精密又巧妙无比。
疯子开始慢慢占据他的心智,他对马哲做的事就如强尼银手对V做的事一般。
直到影片的接近结尾,他在湖边穿上了马哲所代表的皮衣。占据变得彻底了,也是自此以后,马哲的幻想覆盖了影片的其余部分。
我倾向于认为马哲死了。因为我开头提过,《河边的错误》的游戏规则是秘密被揭露的人会死亡,而死亡又会带来更多秘密的揭露。在睡梦里马哲揭露了自己心里的秘密,那也就代表了他的死亡。
王宏与钱玲的关系是马哲在调查凶杀案时所找到的第一个突破口。钱玲把自己对王宏的思念藏在磁带的背面,在面对审讯时,以私事搪塞自己和王宏之间的感情。她是那个遵守她和王宏之间“最小乌托邦”的人。但是王宏不是,面对体制的紧逼,他主动来到警局,因为“你们早晚会查到我头上。”,他渴望和体制共谋,“可不可以不要把这件事抖出去。”他是一个懦弱的人,而他的这种懦弱也是最终导致他和钱玲的秘密的揭发。被揭发之后,他的懦弱又让他约钱玲来到湖边,意图终止这段感情,也正是这个举动,导致了他的死亡。
所以我们可以说,杀死他的与其说是疯子,不如说是自己的怯懦。
魏书均对钱玲磁带的处理很有意思,他让马哲将这盘磁带塞进车中和他直接对话,这样的设计让人想到滨口龙介《驾驶我的车》中男主角用已故亡妻的录音CD和自己对台词的桥段。在这样的设计中,钱玲娇媚的语音里的那个宏的所指似乎也不再是王宏,而是坐在车中慢悠悠开车的马哲。我们甚至可以感觉到磁带模糊的音频里有某种非理性的成分,因为马哲第一次看到疯子在他面前一闪而过,就是听这盘磁带的时候。
可是钱玲的秘密是什么?这已经被火车的隆隆声彻底掩盖了。
不管是余华的原著小说还是魏书均改编的电影,许亮都是一个引人注目的存在。在小说里,他是那个不合时宜的人,总是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了错误的地点最后接受自己命定的宿命。而在电影里,康春雷和魏书均削弱了在原著小说中他的某种神性,将他写的更加落地。而让他落地的关键就是他有了一个秘密——他是一个女装爱好者。
许亮的机制很简单,他感知到自己的秘密被暴露之后就会想死,而因为在案发那天他“不合时宜”的出现在了湖边,于是他秘密地暴露也成了不可避免的结局。他想阻止这件事的发生,为此他愿意去死,去监牢,只求“跳过那些调查的流程。”
在影片里,许亮有两次死亡,一次是马哲来到他的屋子,告诉他:“我知道你过去做了什么?”马哲当然指的是他流氓罪的前科。可是在许亮眼里,这个过去指的是哪个过去?他难道已经知道自己在湖边的装束,自己在隐藏的秘密了吗?
他当然没死成,因为马哲还没(haven’t)揭开他的秘密。可是他的这一次自杀尝试,却促使早就对他心怀怀疑的马哲搜查起他的屋子,大波浪,高跟鞋,女装于是被一一搜出。他的秘密终于公之于众。
出院之后,他送了马哲一面锦旗。还特地嘱咐他:“不要拿下。”出了警局,他在天台计算好马哲出门的时间,接着一跃而下,死在他的面前。他知道,这是报复马哲最有效的方式。
孩子是马哲的隐喻,魏把这一点搞的很明显:在影片的开头,小孩穿着警服在废弃的大楼里游荡,这段镜头直到孩子打开房门和马哲对上一眼才结束。要知道衣服是电影很重要的象征因素,在电影的后半段马哲堕入幻想之前(这点后文会细讲),马哲作为警局的刑警队长没穿过一次警服,导演也似乎想让观众发现这点,故意安排了一个警察队员全体合影的桥段,马哲一身黑色皮衣在其中,显得格格不入,那他的“警服”在哪里呢?我认为就在开始的孩子身上。
孩子第一个发现了湖边的尸体,但是却没人相信他所说的,甚至他的父亲为此还打了他一巴掌,余华的原著小说关于孩子的心里描述得更加清楚:“他终于为自己是个孩子而感到忧伤了。“他的这种忧伤直到遇到其他孩子,大家相约一起去看尸体才结束,这似乎对应了马哲近乎精神障碍的偏执,他就是不认为凶手是疯子,而周围所有人也不相信他说的,局长对他强烈的质疑可不就是孩子父亲打在孩子脸上的那记巴掌吗?
而孩子希望知道真凶的愿望也对应了马哲对于真凶的追寻。马哲对孩子说:“找到真凶,一定和你说。”
但实际上,真凶在两个人面前却都匪夷所思地自己出现了,根本用不着转述。
接着假设,如果孩子确实是马哲警察那一面的对应,那么孩子的死亡就是马哲警察那一面的死亡的开始。
于是在孩子死后,马哲也终于放弃了对真凶的追逐,将案件全部交给了自己的徒弟处理。
幺四婆婆是河边所有这些涟漪的开始,电影也将关于她的故事埋于水下。小说里幺四婆婆是一位丧夫的老人,她在某一天收养了一位疯子,自从收养疯子后,街坊领居常常能听到屋子里疯子抽打婆婆时婆婆的呻吟,可是问起婆婆,婆婆却快乐的笑道:这疯子打起她来和自己死去的丈夫一样。
如果说小说里,幺四婆婆接受暴力是因为对自己丈夫病态的怀念。那么电影通过隐去这一背景,将幺四婆婆这种倾向纯粹化为了其对BDSM的痴迷,从而达成了比小说还要阴暗的叙事。
胶片的介质与粗粝的影像让人相信一切都是真的,魏在这里利用了我们习惯的考古学的思考方式(古老和粗粝联系在一起,粗粝和真实联系在一起)。并且继续玩弄这种思考的方式,在这里植入幻想、幻觉和疯狂,让人错愕。
与此同时康春雷的剧本却精巧无比,每一处看似非理性的场合都有理性场合与其对应,让人拍案叫绝。
更厉害的是,作为一个悲剧结尾的犯罪片,他的片尾竟然没有任何“犯罪分子绳之以法”的字幕。柔光的结尾骗过了所有人。
这似乎也告诉我们,那些占据权力高位的人,并没有比我们聪明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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