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这不是一个鬼故事,却是一个有鬼在其中的故事——伊迪丝·库欣”。用影片女主人公对自己执笔小说的评价来形容《猩红山峰》这部影片,其实是再合适不过的。虽然其中有着一个又一个面目狰狞的鬼魂出现,但这却并不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鬼片”。
“这不是一个鬼故事,却是一个有鬼在其中的故事。”——伊迪丝·库欣[1]
用影片女主人公对自己执笔小说的评价来形容《猩红山峰》[2]这部影片,其实是再合适不过的。虽然其中有着一个又一个面目狰狞的鬼魂出现,但这却并不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鬼片”。在整个观影过程中,观众对于鬼魂的理解在一步步改变着,从最开始的惊惧,到渐渐熟悉,直到最后为每一个鬼魂感到哀伤,并最终意识到,真正恐怖的,并非鬼魂,而是缔造这些鬼魂的那些人类。
但即使是这些作恶多端的人类,驱动他们的也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恶,同样是爱。只不过相比常人而言,属于他们的爱是禁忌之爱,这份爱的浓烈超出了常人的理解范围,为整个人类社会所不容,但它仍然属于人类,打造和催生这份爱的,也同样是人类。
在某种意义上,《猩红山峰》对于鬼魂的理解颇似《聊斋志异》中的一些故事,虽然包含许多超自然元素,但整个故事的核心却并非廉价的惊吓,而是走向更深的地方,检视人类自身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以及打造这份恐惧的对于自身存在的不确定感。这部影片之所以值得咀嚼,也正在于此。
伊迪丝·库欣:鬼魂是真的,这点我是知道的。有些东西将它们绑定在某个地方,就像它们对我们所做的一样。有些鬼魂会被绑缚在一片土地上,一段时间和日期、一滴血、一件可怕的罪行……也有其它的鬼魂,那些紧紧附着在一种情感、痛苦、失落、复仇以及爱至上。而这些鬼魂,它们则永不离开。
导演吉尔莫·德尔·托罗[3]将《猩红山峰》列入了哥特浪漫[4]这一类电影之中,但在他的脑海里,这部影片除了要将精美的布景、道具、服装等等元素带回早已被血浆满溢的B级片掌控的恐怖电影市场之外,还肩负着一个更为重要的任务:将这一类型电影现代化。
哥特浪漫影片的没落和它的兴起一样迅速,在1940至1948年间,这类影片曾经一度成为好莱坞的主流电影类型,《蝴蝶梦》[5]、《深闺疑云》[6]、《煤气灯下》[7]是彼时最为知名的三部哥特浪漫影片。这类影片的主角往往是一位少不经事的女性,故事以她和一位年长帅气的男性结合为始,这段婚姻引领她进入一栋古宅居住,而古宅中往往有一部分是被列为禁忌而不可进入的。在故事的结尾,她总会揭开隐藏在古宅之内的秘密,并救赎这个备受煎熬的男性。
听起来似乎有点复杂,简而言之,回想一下《简·爱》这部小说的剧情,或是“蓝胡子的新娘”这个故事,你就会清楚这一类影片的惯有路数了。从心理层面上看,古宅的秘密往往代表着女主角内心被压抑的情感体验,揭开秘密的一刻则代表着被压抑欲望的释放。这一类影片之所以在二战后如此流行,正是因为其剧情结构和隐喻应和了彼时女性意识的普遍觉醒。
但一以贯之的剧情结构总会让人生厌,很快哥特浪漫影片就被更为血腥暴力的B级片所取代,相比繁复而华丽的布景、道具、服饰,廉价的恐怖与快速的动作场面显然能够取悦更多的受众。但更重要的也许是,虽然曾经压迫女性的种种规制仍然在大多数情况下存在,但以影片形式进行呈现的意义已经渐渐减弱了。
然而潮流的更迭总是循环往复,在手持式摄像机营造出来的纪录片式恐怖片潮流和越来越无脑的B级片充斥市场的今日,哥特浪漫片所独有的精致,反而成了难得一见的稀缺之物。而德尔·托罗在构思这部影片时,第一个想法就是将哥特浪漫片这一类型重新带回市场上。但与此同时,他也必须要规避这一类影片在叙事架构层面的痼疾,才能让其焕发新生。
德尔·托罗的选择是,继承落难女子入荒废古宅的固有套路,但在对人物的诠释上进行一些改动,在女性意识觉醒的主题上向前再走一步,并最终藉此让哥特浪漫片这一类型走入现代。
托马斯·夏培[8]:实在是极度感伤。你以此般诚挚描绘的心疼、伤感、痛苦。自己却从未亲身经历过。事实上,你只是从其他作者那里才知道的。
伊迪丝·库欣:够了!
托马斯·夏培:你坚持要描绘爱情的折磨,然而自己却对其一无所知。我还没说完呢!你梦想什么呢?一个善良的男人?一颗等待拯救的纯洁灵魂?喜爱?伊迪丝,喜爱在爱情里根本毫无位置。我建议你回到你的鬼怪故事和幻想中去吧,越早越好。你对人心、爱情或是随之而来的痛苦知道的实在是少得可怜。你不过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小孩!
伊迪丝是一个典型却又不算典型的哥特浪漫电影女主角。说她典型,是因为在影片的最初,她与这一类型片的大多数女主角一样,对世事几乎一无所知,却又对爱情充满向往,也在遇到托马斯后倾心于他,迅速成为了“蓝胡子的新娘”。说她不算典型,是因为即使是在最初出现时,她固然在父亲的羽翼之下享受着安宁的生活,却也向往着向世人证明自己的写作能力。她宁可穿着书呆子一般呆板的服装,也不愿意出入酒会,成为供人挑选的待嫁女子。在天真无邪的表面之下,这个看似华美而脆弱的女子,却有着一份无比强大的生命力。
而这一点也构建了整部影片对于传统哥特浪漫影片叙事架构最大的改动,在《猩红山峰》中伊迪丝不再是那个等待黑暗男主角或是白马王子拯救的新娘。也许你曾一度认为伊迪丝少时的青梅,竹马艾伦·麦克迈克尔[9]医生的出现将会彻底摧毁夏培姐弟的阴谋,但他不过是一个转移注意力的情节机关,并不能将这个新娘从蓝胡子姐弟手中拯救出来。即使身染重疾,口咳鲜血之际,伊迪丝也没将自己的命运放到任何人手中。而她认识到“人心、爱情或是随之而来的痛苦”的同时,也就完成了从女孩到女人的蜕变。
哥特浪漫影片诞生的母题之一是对女性被压抑情绪的释放,将长久以来在父系社会管制下扭曲变形的情感体验彻底解放出来。但解放不过是第一步,达成与黑暗男主角之间的和解不过是一种虚伪的大团圆,德尔·托罗想做的是更进一步,展示在发现生活可怖真相之后,这个传统意义上成长于温室之中,无比脆弱的蝴蝶,要如何面对凛栗的寒冬。
在某层意义上,这个故事中的黑暗王子,托马斯·夏培同样是一朵温室中的花朵,只不过他的温室不像伊迪丝一样是自己的父亲,而是与自己苟且偷情的姐姐,露西尔·夏培。与《简·爱》中身不由己的罗切斯特不同,德尔·托罗笔下的托马斯是一个实打实的同谋。虽然他从不曾直接对自己的父母抑或历任妻子们下手,但对于露西尔的所作所为,他是心照不宣的。
父母不幸的婚姻引致了姐弟俩相依为命的生活,而当这段不伦之恋曝光之后,受害者却摇身一变成为了加害者。面对亲情的缺失时,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应对方式,伊迪丝与其父形成了一对既似父女、又近夫妻的关系(当然,其父占据着绝对意义上的主导权),而夏培一家所采取的,则是无比冷漠的相互残害。
托马斯之所以会变成最终呈现在观众眼前的矛盾体,就在于他既是绝对意义上的同谋,又拥有受害者的双重身份。你一定会可怜他,因为造成他一生悲剧的源头是他那相互憎恨的父母,你又一定会痛恨他,因为即使是面对自己的爱情,他也没能站出来反抗自己的姐姐。他的表层魅力在于其所行惨绝人寰之事的同时,仍能保留英伦贵族的遗少气质,而在肌肤之下,灵魂之上,他真正的魅力在于人性中野蛮而拒绝一切社会规则的那部分本能。
托马斯与伊迪丝之间存在真正的爱情吗?我想是有的,否则在伊迪丝提出于驿站共宿一夜之时,他不会同意。德尔·托罗曾经偷偷告诉饰演托马斯的汤姆·希德勒斯顿[10],记住这个人物最大的秘密就是:“他想要出去。”也就是说在这个人物的底层,他所真正渴求的并非爱情,而是自由。尽管所行非义,但对于一个缺乏正常生长环境的他而言,道德感薄弱本就是不可避免的缺憾,成为共谋于他是一种逼不得已的选择,也是人为环境所束缚的必然结果。
但这并不代表他是天性向恶的,正如结局处他牺牲自己意图阻止姐姐继续犯下杀孽,甚至在最后的对决中助伊迪丝一臂之力一样,在看到走出阿勒代尔大宅[11],走向未来而不是囿于过往的可能性之后,埋藏在他心底的一部分生命复活了。身为发明家的那份求知欲终于脱僵而出,他在找到爱情的同时,发现了自己。
如果你回想一下,每一个鬼魂都有着对应自己死法的颜色,死于霍乱的伊迪丝之母鬼魂以通体墨色的形态出现,托马斯三位亡妻的鬼魂,以及夏培姐弟之母的鬼魂,皆因躯体被压在红粘土矿下,而以通体红色的形态出现。露西尔作为整部影片的黑暗核心,死后成为黑色的鬼魂,而托马斯鬼魂的颜色,则成了他命运的最好诠释。
在其最后对过往生活方式的反抗中,他终于打破了绑缚自己一生的枷锁,成为了一个至纯之魂。最后的纯白魂魄以及脸颊伤口冒出的一缕缕血痕,既像是对《鬼童院》[12]的致敬,也同时是伊迪丝第一次主动与鬼魂产生了肢体接触,只不过随着最后一碰,托马斯的魂魄终于散入其后的挖掘机中。也许唯有在自己的发明里,这颗纯粹的赤子之心才能找到一个安息之地吧。
露西尔·夏培:(望着死去的蝴蝶)它们正在死去。他们的热量来自太阳,但阳光遗弃了他们之后,他们就会死去。
伊迪丝·库欣:太悲伤了。
露西尔·夏培:不,伊迪丝,这并不悲伤。而是自然规律。这个世界万物都在死去,就在我们的脚底下相互啃噬。
伊迪丝·库欣:这世界当然不止如此。
露西尔·夏培:(望向伊迪丝)美丽之物总是脆弱的……在故乡我们只有黑蛾。可怕的生物,毫无疑问,但它们欠缺这份美丽。它们黑暗且阴冷。
伊迪丝·库欣:它们以什么为食?
露西尔·夏培:恐怕是蝴蝶。
如果说伊迪丝是一只依赖阳光为生的美丽蝴蝶,那么露西尔就是以这蝴蝶为食的黑蛾。
这两个意象贯穿了整部作品,不仅体现在两人谈话的这一幕,从衣着服饰到布景道具,蝶与蛾的对立自隐至显持续变化着。伊迪丝的衣着自嫁出后就在一再变得轻薄和纤弱,直至雪地中拼死相斗时,已经如一只蝴蝶般飞舞了;露西尔刚出现时黑色服饰如裹尸布般紧紧缠绕身侧,在结尾处却也展开了双翼。两者的死斗是没落贵族与新大陆移民之间的斗争,亦是新大陆与宗主国之间的斗争,甚至还可以称为未来与过往之间的斗争。
懵懂无知的伊迪丝对于爱情的憧憬使得托马斯可以轻易摘取她的芳心,而托马斯本身却不过是一个牵线木偶,露西尔才是两人关系的真正把控者。在托马斯失控后,露西尔的獠牙开始显露出来,但与其将其称作为加害者,倒不如反过来看,恰恰是伊迪丝对她习以为常的生活模式造成了真正的威胁。我们根本无从想象在那个时代,于孩童时期便被送到精神病院对于露西尔来说,究竟意味着怎样的恐怖经历。也许托马斯是她维系自己生命至今的唯一理由,而伊迪丝的到来则意味着她此生唯一的一份快乐和温暖也即将走向终结。
伊迪丝在求生,难道露西尔不是在求生吗?蝴蝶的死亡令人叹息,黑蛾就应当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尘埃中吗?相比伊迪丝,露西尔的生存环境更为恶劣,为求活命,她甚至不得不亲手杀死自己的父母。我们当然可以站在道德制高点对她进行审判,但《猩红山峰》所探讨的问题并不是谁对谁错,而是爱情本身的可怖。
从露西尔的角度出发,弑母是为了不与弟弟兼爱人的托马斯分开所不得不翻下的罪行,而对伊迪丝的加害也并没什么不同。阿勒代尔大宅这栋颓废已久的房屋,已经将居于其中的露西尔熏染至与自己相同的颜色。是的,她本有机会与托马斯一起离开这栋大宅,但莫忘记,两人的扭曲关系之所以成型,正是拜这所大宅所赐,当一个人远离社会拥有了自成体系的生存模式,让其再度融入社会,就不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了。托马斯向往着拥有一份阳光下的正常生活,但这就意味着修正与露西尔之间的兄妹不伦关系,而对于露西尔来说,她并不像托马斯那样拥有重新开始的机会,托马斯的离开会让她的整个生命彻底崩溃。于是她只能死死守住这个濒临废弃的大宅,试图通过捕猎缺亲少故的“大龄”[13]女性来维系夏培家的日常开销,并资助托马斯的发明工作。
当托马斯背叛了自己时,留给露西尔的选择也几近消失,占据她生命最重要部分的人被夺走后,她所能做的也唯有向一切复仇,即使这种复仇根本无法带来任何她想要的结果,她也只能走向这条不归路。她就像那个以仇恨与阴谋报复着放弃对自己进行维护的主人的阿勒代尔大宅一样,对面前的陌路浑然不觉。而更加可悲的是,驱动她犯下这一切罪行的,同样是为这个社会奉为至珍之物的爱情,只不过,一只黑蛾的爱情,也许在出生之际,就已经注定了只会以悲剧收场吧。
托马斯·夏培:像这栋房子一样如此古老后,就会变成一种活物。它会开始紧紧抓住周遭的一切……让这些本不应当拥有生命的东西活过来。有些东西是好的;有些是坏的……另一些东西则根本不应再被提及。
《猩红山峰》并不是一部容易理解的影片,德尔·托罗选用了一种极为视觉化的语言来取代角色之间的大段对话,简而言之,这是一部需要你去反复“观看”的影片,有太多太多的视觉细节充斥其中,每一点都有着意味深长的影射和隐喻寓于其中。
美国与英国新旧两个世界在建筑(前者建筑与家具多为几何形状、后者则以曲线为主)、服饰风格(前者多为宽大的不对称风格、后者则大多为修身且过时的潮流)上的迥然相异;阿勒代尔大宅那宛如在生般的伤痕(地板下、墙壁缝隙内涌出的类似血液的红色粘土),以及椅背形如蛾子的卧室用椅;甚至当你仔细端详每一处花纹,都会发现组成花纹的,其实是英文“恐怖”[14]一词的四个字母。
除去这些最为基础的视觉暗示,角色的具体行为同样包含着多重意味可供观众解读,举伊迪丝从装满红色粘土的地下室通过挖掘机通道爬上地面的一幕为例,这个地下室是整个剧中发生最多惨案的地方,也是整栋阿勒代尔大宅在地理层面的黑暗核心。伊迪丝的爬升既意味着她从大宅的黑暗历史中脱身而出,也同时象征着她从这个鲜红色类似女性子宫的地方爬出,在对后语露西尔的对决之时,她已经不再是一只脆弱的蝴蝶,而是从女孩长大为女人,真正掌握了自己的命运。
但这也就造成了一点对观众而言可以成为理解障碍的欣赏门槛,现如今的观众其实早已经熟悉了通过大段的台词来理解剧情,《猩红山峰》的处理方式毫无疑问拉升了这个门槛,尤其是那些冲着恐怖片而来的观众很可能会觉得这部影片有些名不副实。影片在评论界得到的高分和在观众手下拿到的相对较低的分数,也很好地凸显了这一点。严格地说《猩红山峰》算不上是一部鬼片,因为剧本中的鬼其实都是站在女主角一边想要提示她小心危险的;但它又是一部彻头彻尾的恐怖片,因为这个世界上最恐怖的从来都不是鬼魂,而是人类自己。
只不过,当你期待着转角遇到鬼的时候,得到的却是一份通过视觉形式展现的心理惊悚,恐怕大多数人都会感到失望吧。虽然团队全力创造出了若干似乎能够触及到的拥有实体的鬼魂,也仍然未能改变整部影片缺乏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恐怖瞬间的事实。当然,这样评价《猩红山峰》或许并不公道,从一开始德尔·托罗的目标就是复兴那消逝已久的哥特浪漫电影,而毫无疑问的是,他做到了。
虽然以《猩红山峰》一片之力未必能够复活一个失落数十年的电影门类,但这部片子展现了一种可能性,电影的所谓类型和潮流固然有其存在的合理性,但故意反潮流行之也无不可,关键在于导演对于某一类型之所以成功的基本元素是否有着充分的认知,他又是否能够规避或者改变那些已经不适于当今的元素,用过去的类型去讲一个现代的故事。
如果《猩红山峰》只是一个预算较大,制作精美的恐怖片,也许我们还能看到美仑美奂的阿勒代尔大宅,却未必能够体验到夏培姐弟那早已深入骨髓的绝望与疯狂。但我相信,《猩红山峰》绝非一部看过一遍就无需记挂的影片,每一次观看你都一定会注意到全新的细节,而在每一个花纹之中,你一定都会看到“恐怖”这个词的存在。
The devil’s always in the detail, isn’t 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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