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排斥酒桌和酒桌上夸夸其谈的“爹”。这些“爹”可能有些共性,身处科层体系、喜好传统文化、家境殷实热衷金融、熟悉酒茶善于品鉴… 你总接触过他们,如果没接触过,祝你继续好运。除了这些外在特征,此人群也共享一些思想资源,从儒家佛家到量子力学,周易卦算到金融市场,即使他们不遵循严格的学术范式,比如将易系辞陇到儒家之中、把佛家的汉化过程视而不见、将GPT做完全拟人化的解读… 至少可以这样讲,他们的世界观自成一脉,辩证法阴阳学融为一炉,老子马克思轮番出场,他们在实践,鲜少遇到阻力。
这里最让我感兴趣的,当属道德经变成致富经的过程,举凡高点低点的相互转变,人心向背的前后变迁,似乎总要祭出老子的变化智慧。因此从匮乏变成丰沛的过程就是可以掌握的,只要醒觉了这个规律就能够在一系列匮乏丰沛的转变时刻成为收入一方,成为惊涛骇浪之中永远不落的安全港。
虽然积蓄微薄,我对致富经还有些保留。这当然可以诉诸意识形态批判,但我向来不写檄文,不如拉远一点,看看丰饶和匮乏、正常与病态、聪慧与愚痴的交互动态吧。先从哪里开始呢?
酒桌领导喜欢的起手式“穷则生变”,简单检索可以发现,这出自易系辞中的“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这常被追认为辩证法起源的句子反映了两种性质的相互关联,大致可以理解为在一条数轴向两方延伸时又联系在一起,构成一具莫比乌斯环。
回想小时候老师讲述莫比乌斯环的过程,制作实物的过程需要将纸带扭一下,反向粘在另一面上,从而这两个面变成了同一个平面,这反映了性质转换的秘密。在精神上,扭转和胶水何以可能?
我们有直接的感受,极端的性质在某个时刻会展现另一端的样态。比如说,初恋的身影被锁定在那个时空断面之下,即使你爱的是整个个体,时空上说,你的视野其实极度狭隘;经济自主后,终于买下歆羡的全部游戏,但时间精力的匮乏,使这些游戏仅仅挂在游戏帐户之下,等待着永恒;一个在哲学领域精专的研究者,可能完全无法独立生活,即使其神游太虚幻境,其身体的羸弱却阻碍了他的精进。
这里的性质转换是欲望的意外实现,之前的期待以完全走样的方式实现。如同那个贪财国王终于获得点金术,同时发现他自己无法关闭这个机能。在常规认识中,运动总要跨过数轴中点,反映出性质的此消彼长,但实际总是在正负无限的地方交会,并把这里的交汇作为新的基点。
酒桌领导同样发现了这一点,并将之命名为老子的“反者道之动“,愿望的实现就像打地鼠,它总从你没有预料的洞口反复窜出,颠覆之前价值模式的同时,概念的数轴同样重新定位,如上所述,中点架设在之前对立的极值处。
于是穷人无法理解“富人的烦恼“,“有钱人的快乐你想象不到”。这对于在上个版本数轴挣扎者不啻侮辱,但要把握住这一点,富裕自带贫穷的属性。资本家的空虚更可怖,也更煎熬,许多人停留在这里,以享乐浇灌自己的欲壑。由于词汇的缺位,二阶贫穷继续顶着贫穷的帽子,于是富人对穷人讲出自己的贫穷,换取满场嘘声。
当然,存在另一种可能性,颜回在贫穷的状况下同样得到至乐,高贵的野蛮人可以在贫穷中获得富足,很多知晓自己天命的行动者在经济上惨败,但其人生可能性绕过了经济的硬约束,在世人的眼中,他们混成了一滩烂泥,但对颜回们来说,他们恰恰“混出了”自己的富足,他对经济学视若无物,因为那种经济学不再适应其自身的范式。
一种田园牧歌的纯洁,这种情况下未经比较和冲击,可以说在现代社会“富贵——贫穷“坐标轴的前一版本,未经污染的人们,经过物质诱惑的时候会陷入更大的拜物,从贫穷的极值直接跳入富裕的极值,而现实落差更反衬出欲望之强烈。这种贫穷,最直接的举动当然是脱困支援,不需要任何犹豫,但脱困之后需要让得到帮助的人认识到善好生活仍然需要个人的奋斗。
一种自我禁绝的富足,颜回的价值趋向已经出离常规意义上的金钱经济,价值排序已经获得了独立性,不再单纯作为外界压力的应声虫,而是设立自己的标准,如同尼采重新评估自己的价值体系。这可说是对常规富裕贫穷的超越,在不违背当前的经济秩序的条件下,这个尝试完全扭转了当前的知识结构。就在石器时代搓出太空飞船,尽管这个太空飞船在前一个阶段被看作空中飘渺的虚幻事物。
于是,酒桌领导在哪里呢?他们发现了数轴的变化过程,但他们想要待在前一个范式之下,认识到了反者道之动后,下一步就是要把反者道之动作为强化自身的一项经验,于是下一个范式的过程反倒回归了之前的范式,如同帝王法术势之中的神秘决断。而困乏之人,在经济上并未达到富足的情况下,从马斯洛金字塔的下端直接飞向塔尖,贫穷直接连上了富足,前一个范式直接接上了下一个范式,仿佛现在这个范式不曾有效。
人能够确证自己是清醒的吗?《罪与罚》里面拉斯克尼科夫的一切行径,都围绕确证自己是否特殊这个主轴,自己是否是代表未来的那种觉醒者?能否解救小文员的卖娼女儿?能否重塑自己与妹妹的未来?能否压倒自以为是的资产阶级道德?这一切都需要一个飞跃时刻,逾越社会常轨的砍杀是他的答案,这带来一种持续的改变,但其以变形的形式开展,最终毁掉了他的受选者实践。
在法学实践上,我们不会要求嫌疑人自证清白,而在心灵的世界中,我们却往往需要验证自己的善好。我是个正义、克制、善良、明智如此种种兼备的好公民。我有能力从事正派、合理、体面的事业。我能为社会带来繁荣、愉快、发展。即使这些性质的论证显得牵强,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总需要从事这种dirty work。
这些评价标准无一例外应当是外部的和后设的。但对于资本主义用工和社会规范下,所有参与社会事物的个人都需要自证够格。就如同酒桌上劝酒之前自夸能喝,即使在喝到半截被放倒仍然算是在精进之路上迈开了脚,喝的承担成为往自己身上招呼的一道鞭子。
这如同夸富宴上对金钱的巨大挥霍,对自己的残害构成的巨大空洞,给所有参与宴会的其他人一种强烈震撼,对空洞的忍受能力同样也彰显出更大的承担能力,以换取日后的礼物回赠。这里对自己状态的区分是以伤害自己换取的,只要我还能伤害自己,那么我仍然居于上风,我仍然在富有的那一群人之中。
如果不从生理表征来说,纯粹介入精神境界,你如何判断一个人处于下个范畴还是上个范畴?或者,如何评断这个人的病态,或是确证为超然?当“患者”自己的叙述和社会的叙述对接的时候,如何协和这两类思潮?
诉诸纯个人叙事,或纯社会思潮都不够完整。如果贫穷只属于自己,贫穷富裕就全无公共讨论的可能,而如果只是大水漫灌的社会帮助,只能解决最基线的匮乏问题。假设真的采用“天才在左疯子在右”,那么我们处理的时候却之当成疯子进行处理,因为疯子是系统的越轨者。于是你需要谨慎地考虑,要不要越过这个铁栅栏?
对个人而言,决定从来不是一劳永逸的好买卖,你持续进行Fast Car里的自问,所有时刻你都在问,我们还可以更好吗?或者换个说法,期待的转变发生了吗?但在每个时刻,你有的只是一辆Fast Car,正在纠结要不要点火带上爱人远走。从社会思潮看,概念的相互关联与大规模人类行为描述,究竟是描述性还是规范性的?社会对某个人说“你要做工做到身心俱疲”,领受这个神谕的个人,是个更“合格”的社会人吗? 如果一个人最终放下武器并爱上神谕,那么冲突告终,他成为更合格的丈夫、工人或其他什么,如果他还有求知的惯性,他会开始成为酒桌上夸夸其谈的那个人。应当惩治这个人吗?应当赞扬这个人吗?又该理解他吗?或者他该理解我吗?为什么他要这么去做?为什么我会这么做?
他心问题此时构成天堑,在这个转变之后之前,两边对话隔着一堵哭墙,模糊了所有来去声音,只有自己的哭声回响放大。所有变化和恐惧、挫折和顺畅,在两个过程中几乎无从辨认,即使被认为是连续的精神状态,即使这个莫比乌斯环刚刚闭合。
人有理解他人的能力,通过镜像神经元或别的什么东西。一种叛变的快乐对上了一种坚持的贞洁,一种堕落(飞翔)对上了一种飞翔(堕落),镜像神经元捕获的是前后的对望,一场不休战的战争,拒绝转变与拥抱转变的战争,现实和纯洁的战争。
于是我明白了,《罪与罚》在拉斯克尔尼科夫伏法后如此仓促便告结束,正如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向的写法,良善秩序的扩大,或者说陀氏自己意见的出场,意味着小说的结束,当然你可以理解成他每次都在赌债快要还上比较放松地讲一些自己现阶段的心绪,但这意味着,灼人的对话、竞争和煎熬已经过去,最终的解决只能这样平凡,前后两个自己已经渐行渐远。
这是一场边界逐渐模糊的戏剧,你我身处其中,神经相连,我曾是你,你就是我。
贫穷与欲望相关,欲望与爱相连。在当先价值尺度尚未崩溃之时,我们总在量表的两端之间移动,处在丰饶和匮乏之间,伴随爱洛斯(Eros)的精灵四处游曳。
迪欧蒂玛在苏格拉底讲述爱的真意时,将爱形容为一个大精灵,他位于人与神之间,其由于爱天然的匮乏性质处于漫长的迁徙中,由于缺乏和不自足成为永恒的追求者,其追求的性质决定了任何告终的追求总引发另一端追求,常规意义上从爱情到亲情的转换只是漫漫长路的一小步。
由于是丰饶神和匮乏神的儿子,爱神处在这样的境遇中:首先,他是永远贫乏的,人们总以为他文静美好,其实远非如此,他倒是粗鲁的,不修边幅的,赤着脚,无家可归,总是露天睡在地上,无遮无盖,在人家门口、在大街上栖身,生来和他母亲一样追求美的东西和好的东西,勇敢,莽撞,精力充沛,是一个本领很大的猎人,总在设计各种谋略,门道多,终身爱好智慧,一个厉害的魔法师,一个配置毒药的,一个智者。他不像不死的神灵,也不像会死的凡夫,在同一天内一会儿发荣滋长,一会儿枯萎凋谢,情况合适时又立刻重新活跃起来,这是由于从父亲的本质得来的力量。他得来又失掉,不停地流转着,所以爱若总是既不富也不穷。
他也总是处在智慧与无知之间。情形是这样:所有的神都不从事爱智的活动,并不盼望自己智慧起来,因为他们是智慧的,已经智慧的就不会从事爱智慧的活动了。无知之徒也不从事爱智慧的活动,并不盼望自己智慧起来。因为无知的毛病正在于尽管自己不美、不好、不明白道理,却以为自己已经够了。不以为自己有什么欠缺的人就不去盼望自己已经欠缺的东西了。
在社会认可的男女之爱中,需要两方磨合与协作,如同要求高度协调性的舞蹈动作,从交流到性爱,从生育到升学,从置业到选坟,每个时刻都奔向下个阶段,而下个阶段就又如同下下个阶段。埋藏在经典的幸福叙事之下的,是被包装过的惊险和痛苦,克尔凯郭尔的挣扎在世俗意义上有多不可理解,反过来就呈现出克尔凯郭尔对此种决断所预示的巨大牺牲的领会。
爱必然是奔赴不朽的。但很可惜,生命并不是一条笔直的通路,每次起跑前都需要找到合适的入口,否则这场旅程就一无所获,即使你一直走在看似正确的路上。但进入入口又如何呢?是否就如跨过一道门槛?但诉诸跨过门槛的每一个细节,拨开沉重气压、活动肌腱行动,这远比骆驼穿过针眼更困难。
从定义上看,作为有缺陷的造物而言,人是不得不爱的。但爱除了作为机能,也同样是一项至高的技艺。爱的特殊性决定了人在爱的时候总要追求绝对,这种追求之路稍有不慎即会因为颠簸而翻车,更会因为争抢驾驶位而陷入险境。
求爱之路的启程并不困难,但总有人停在中间,阿尔西比亚德斯想通过对苏格拉底的炽热情意融化苏格拉底“伪造”出的面具,显示出苏格拉底内里的智慧与情欲,但苏格拉底当然知道,这其中完全是空壳,如此寻求就如同走入了错的入口,但苏格拉底毕竟不是点化他的迪欧蒂玛,对阿尔西比亚德斯的诘问,只好维持异样的沉默,一位擅长诘问出人智慧天性的助产师这时候竟然束手无策。于是,苏格拉底的爱呈现为匮乏的样态,以此回应着阿尔西比亚德斯的匮乏。
与此相对,面对拉斯克尼科夫的自毁,索尼娅立刻拥抱了拉斯克尼科夫,我们当然可以用低下阶层的相互关爱来描述这份爱的动机,但索尼娅并不诉诸改变拉斯克尼科夫的意念。与此相对,她向峡谷对面伸出了手,耐心而殷切,即使罗佳此时并不能跨越这道深渊。这种爱意的呼唤隔着幽深的峡谷,只有从心领会这种爱意才能跨过深渊如履平地,伸手的是索尼娅,也是杜涅齐卡,也是普利赫希娅,甚至还是斯梅尔佳耶夫、扎梅托夫,罗佳是否应当抓住友善之手并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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