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缝,兄弟啊。”奥罗拉紧紧攥着电话听筒,“我真是进了贼窝了。”
他将近一米九的个子,硬要把自己缩在单人沙发一角,看起来很憋屈。房间光线暗柔,面积只比电话亭稍大一些,沙发旁摆了一张小圆茶几,茶几上搁着一台亮黑色电话机与一本红色蜡皮电话簿,门边有几盆高低错落的叶兰。叶兰气味清素,他进门的时候没发现,差点被花盆绊倒。
他顿住话音,抿起嘴唇,拿食指关节刮了刮下巴。他三天没刮胡子,胡茬目前长势惊人。
房间内墙裹着一层厚墙布,实木镶板的墙裙,隔音效果理应不差,他却仍然压着嗓子,把事儿一五一十地跟裁缝说了。裁缝没有太大反应,不时地应几声,但当他谈到大厦谷的请求时,对面回了很长一阵沉默。再开口的时候,裁缝的声音明显清晰起来。
“我知道。”裁缝的声音忽地又远了,“我知道那个。在外城活得久一些的都知道。”
这时裁缝的声音一顿,随即变得轻而模糊,似乎在跟人对话。他大概正拿手捂着话筒。不过瞎子自有瞎子的优势,尤其是在这种要拼耳力的地方。
“我要……”应该是科瑞恩说,“……不能……你懂不懂?”
“哦,对。你那时候才多大?我记得先知计划终止是十一年前。”
裁缝很敷衍地嗯了一声。奥罗拉以前还总问他的年龄,问得多了也不再好奇。比起一个年龄模糊的外城男人,裁缝更像一块盘踞在安乐椅上的活化石。
“算是吧。她的意思是先把那女的做掉,剩下的事之后再说。”
“她说她晚上来。”奥罗拉顿了顿,“嗯,我觉得这儿……”
奥罗拉点点头,忘了对方看不见他。这时他能闻到一丝叶兰的味道。在这间怪怪的套房里,每个角落都充斥着花草香。作为一个自四岁起便住在外城的、缺少生活情趣和钱的男人,他对植物的认知停留在仙人掌与风滚草,这种新鲜到近乎血淋淋的芬芳使他坐立难安。他记得天使的血也有花香味。
“我说不上来哪里奇怪。”他低声说,“就是几个有教养的内城人,屋子里的摆设也很好。他们的沙发靠垫是鹅绒的,你能想象不?水龙头里的水没有一点铁锈味。这地方简直太好了。”
“不是。他们就是……表现得很平淡。他们一点都不怀疑我,也没人问我为什么要来。我看上去很善良吗?”
“既然你是那修女带进来的人,他们不过问也是正常的。”裁缝说,“照你这个描述,谁能惹得起它?有进出庇护所的权限,证明它在大厦谷的自由度很高,这对你有利。”
“你之所以要跟着去,不就是想知道曾经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吗?”
奥罗拉沉默了。裁缝说得对。无论再怎么用形形色色的出场人物包装,从安格斯降落在他后院里的那一刻开始,他大脑里就只剩下这个念头。他要奇迹。一个超自然的奇迹,或说天使的奇迹。即便要掺和不该掺和的事,甚至可能死在大厦谷,他也要知道二十四年前在地堡里跟他说话的人是谁。
“要找当初的目击者,成功的可能性太小。”打火机点火声,“天使比人更靠得住。”
“自新政府成立起,流入内城的所有天使几乎都由大厦谷经手,他们必然有最齐全的资料备案。但是这份资料的权限太高,在咱们够得着的范围内,我只能想到一个人。”
“借修女和他的这层关系,跟他接触不难,但我建议你别轻举妄动。”
“我也不想跟他搭轧。”奥罗拉说,“我看不透他的心思。”
奥罗拉压根想象不出这两个人待在一块儿的样子。他摇摇头。
“庇护所也是一条渠道。如果他们从饥荒年间就住在这里,什么都不知道是不可能的。”裁缝接着说,“在大厦谷,没有真正的隐士。饥荒结束后,他们宁愿呆在这里都不回内城,多半是另有所图。”
“萝丝告诉我,被祝福者很重要,不仅是因为稀有。”奥罗拉顿了顿,“我看不出他们有哪里特殊,包括我自己。除了能在一定范围内感应普通天使的位置,我也就是个普通人,甚至并不比先知更好用。”
“或许,”半晌他说,“重要的不是你们的能力,而是你们的身份。”
“被祝福者既然是人,自然享有人的福利,可以随意使唤天使,但又有部分天使特征,证明你们同时拥有天使的特权。一般来说,人是碰不到逆位灵的。”
奥罗拉的手抖了一下。他觉得这个摆着叶兰的小房间很凉。
“我知道。但对于这个身份,你必须心里有数。那修女看重的大概也是这点。必然有一件事,人和天使都做不到,只有兼具二者身份的人才能做。”
“那你应该清楚,如果天堂制度崩溃,世上只剩下堕天使,那才真正是人类的灾难。”
他们都不再说话。奥罗拉正想将封皮上的褶皱抚平,外边突然有人叩门,动静轻轻的,敲得很优雅。他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电话挂断后,他站着发了一阵子呆,缓解久坐导致的下肢酸麻。他出门时没带盲杖,现在才觉得有点后悔。杰奎琳·曼顿就在房间外边等他。这女孩差两个月满十六岁,跟父亲哈罗德和叔叔格雷欣一道住在庇护所里,是个很有礼貌的姑娘,之前也是她领他过来的。她不是很健谈,见奥罗拉出来,只是轻轻勾了一下他的袖子,引他将手搭在自己的胳膊上。他碰到她袖口窄窄的荷叶边,有种不知手该往哪里放的尴尬。杰奎琳的身材小巧结实,肌肤温热,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肥皂味。
他很快见识了格雷欣·曼顿高妙的厨艺。在餐桌上落座时,他已经闻到奶油浓汤醇厚的香味、软烂的南瓜的甜味,以及黄油炒蛋和面包的味道。他感觉自己有十多年没吃过好饭了。除了杰奎琳,餐桌上还有一个人,坐他正对面,一个大概是格雷欣的人正在厨房里盛汤。他知道坐他对面的人是谁。在满桌食物甜糯的热气中,那股冷香暗暗地抬头了。
“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那个曾经坐在玻璃花房里观察他的人说,“曼顿是个好厨师。”
知道她名叫海伦·格里费尔,是紧接在他一脚踏入花房之后发生的事。她觉得他的反应很有趣。他在起居室里四下摸索的时候,她就坐在扶手椅上,半躺着,透过一层玻璃看他,手指卷着自己的一缕鬓发玩。花房室温不高,她裹在粗线花毯里,直等他摸到门边才开口。他邋遢的样子让她想起南美熊。海伦今年三十七岁,是个面色苍白的瘦高女人,皮肤薄得像一层纱,举手投足间有股哀郁的病气,一头浅金色波浪卷发却浓密柔润、如缎如瀑,像液体黄金般流淌在她颈背间。一道浅浅的竖纹落在她眉心,更加深了她神情中的忧愁,却并不显得苦相,反倒让她具有一种特别的魅力。她这时的确是想家了。新政府成立之前,她曾经是秘鲁人,现在则是内城公民。
和年龄不符,她的音色是清甜透明的,让人想起咬脆苹果时发出的声音,奥罗拉当时便误会了,以为她还是个青少年。现在他知道她比他大近十岁。他从没有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过一个比他年长的女人,更何况是内城人,他因此对她有一种无由的敬意。就连她摆弄刀叉时轻微的响动,他都认为是优雅的。
这时格雷欣·曼顿走出厨房,手里端着满满一盘牛肉馅饼。单看外表,的确很难将他与这一桌子菜联系起来:他身材高壮,长手长脚,双肩奇宽,却长了一颗小头,板栗色头发理得很短,显得耳朵很大。那张窄窄的脸几乎被五官给挤满了。他颧骨高耸,两颊凹陷,一双深蓝色眼睛藏在眉弓之下的阴影里,神情凶恶,戴着一副很不适合他的夹鼻眼镜。总而言之,此人身上处处是不协调。
回答她的是格雷欣拉开椅子时刺耳的摩擦声。他坐下就开始吃,动作斯文,但吃得很快,像一台安静的碎纸机。奥罗拉则是真的饿了。他不知道这几个内城人是否会在私底下议论他,他其实也不在乎。当他粗鲁地吮吸手指上的肉汁时,海伦还好心地递给他一块手帕。他想,这真正是个有教养的文明人。
“没关系,他想吃的时候自然会来。”海伦解释,“他不喜欢被打扰。”
由于不满奥罗拉直呼哥哥的名字,格雷欣厌恶地皱起脸。他伸长胳膊去拿肉桂粉,和奥罗拉摸索着找叉子的手碰在一起,让他心头火气更盛,但又拉不下脸来发作。海伦轻轻拉过奥罗拉的手,挨个跟他介绍桌上不同品类的调味汁与香料。奥罗拉活到现在,唯二使用过的调味品是黑胡椒粉和兑水的辣椒酱。
杰奎琳掀起眼皮瞥向叔叔,又飞快地收回目光,海伦则皱起眉头。在她开口阻止之前,奥罗拉已经将手伸进了盛着馅饼的盘子。他愣住了。手指间黏腻的触感让他觉得一阵恶心。
就在杰奎琳将要起身的那刻,房门突然发出巨响,并且不是寻常的动静,而是金属断裂的刺耳噪声。奥罗拉的身体立刻绷紧了。格雷欣幽暗的眸光在镜片后闪动。她进门的时候,手里还提着那把黑色长刀,身上没有一件完好的衣服,卫衣下摆撕破了一大片,牛仔裤上全是裂口,夹克衫勉强完整,只是少了半截袖子,后背的布料被顶起两块,几乎要撑出两个洞。她站在玄关处,一一扫视过围坐在餐桌前的四个人。她的眼神其实并不凶恶,甚至可以说有些天真,这道目光所带来的压迫感,主要在于一种整体的侵略性。当一头野兽闯入文明人的营地时,其存在本身就成为冒犯,让文明人不敢看它,却又被吸引着不得不看。正因为野蛮和文明彼此背离,所以更会相互吸引。原本同源的东西,分离得久了,融合就成为一种必然趋势,野蛮人想要生吃文明人,文明人想要被野蛮人生吃,这大概也算动物天性。
艾文·伯纳尔站在近二十米高的升降机上,一边俯视着搬运天使上货梯的队伍,一边抽着香烟。这些都是新鲜天使。它们当中绝大多数的翅膀都还完好,品相在八五品上下,等这一批拆解完,先前为捕艾洛斯亏掉的钱也能补齐了。货运场已经很久没有过这么好的货源,工人兴头正盛,呼哧呼哧地哼着号子,古铜色的面孔泛着油亮的光,有如一张张铁面具。艾文至今依旧认为,跟琼斯合作是他做过最正确的选择之一。
一个堕天使愿意和人类联手对抗同族,听起来简直像个玩笑,当时没人敢谈这个合作,他就敢谈。他看人有自己的一套方法。接触不过三次他就知道,琼斯虽然极不可控,但她的确不会撒谎。
“哎,艾文。”盖尔·勒曼在他身后喊道,“龙晶走了。”
他一边说,一边走上升降机,站在艾文旁边。升降机因此小幅度地摇晃一下,发出细碎的嘎吱声。
“你不怕塌?”艾文说,“你知道这东西载重量多少吗?”
他俩都笑了。艾文递给他一根烟,帮他点火。油腻低矮的天花板下,两点火光随他们吸烟的动作忽明忽灭。空气几乎是铜黄色的。
“本丢·彼拉多。”盖尔突然开口,“你听过这个名字吗?”
“格里德的其中一个假名。我记得他上次用还是做军火买卖吧。怎么了?”
“不知道。”盖尔眯起双眼,“她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屁来,你晓得吧?”
他们不再对话,一齐低头望着下面工作的人。工人吵嚷的声音就像蒸汽,总是慢半拍才腾上来,烫得他们直皱眉头。艾文看了半晌,渐渐产生一种奇异的幻觉,好像这里不是贮存天使的仓库,而是一座大教堂。他正化身成玻璃花窗上的一块玻璃,大概是琥珀色的,紧紧贴着穹顶,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前来祷告的人。穿白衣服的是修士和修女,穿黑衣服的是信徒。圣歌也响起来了。一只喜鹊落在穹顶上,鸟喙啄着他的背。
慢慢地,他真感受到了阳光。人群时而聚拢,时而分散,黑与白富有节律地相互穿插,像一盘永无止境的棋。这穹顶可真高啊。以他的视角看来,人就像指甲盖一样小。中殿上,神父手捧圣餐,微笑着,把食物喂到信徒嘴里。那是一个小信徒,还不及讲经台高,脸上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苦色,拳头攥得很紧,好像决心要做全世界的敌人。那是一个小麻烦。那——那不是他自己吗?
“艾文,啊,”他听见牵着他的女人说,“艾文。你要感谢主啊。我们能活到今天,多亏了圣恩显灵啊。”
“艾文,兄弟?”盖尔搭上他的一侧肩膀,轻轻晃了两下,“还活着不?”
艾文于是突然清醒了。不再有阳光、喜鹊、圣餐和玻璃花窗,他又回到充斥着灰尘与尿骚味的货运场里,穿黑衣服的成了工人,穿白衣服的则成了天使。这里并没有神。不仅货运场里没有神,整个大厦谷都没有神,内城外城也没有神。从不知哪一刻起,神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083是天使批号。一批天使大概八个左右,部分中间批号的货原定下周送去内城,其中083前天出了岔子,格里德要他来查清楚。艾文补过的篓子多了,并不觉得这算什么大事。
“不就是从这儿跑的吗?”他说,抓住升降机的栏杆,“从这儿跑很正常啊。”
他们开始下降。降了大概十一二米,他把升降机停住,从夹克兜里摸出一串新旧不一的钥匙。他们正在层与层的夹缝之间。盖尔望着黑乎乎的墙壁,突然探手摸了一下。他高大的身躯在墙上投下一块恐怖的黑影。
他指的是墙上一扇半人高的铁门。铁门悬在半空中,嵌缝粗糙,又黑又脏,几乎跟墙融为一体。艾文掏出手帕,擦了擦锁眼。手帕上留下一道浅浅的污渍。
他随手一扔,手帕就像白蝴蝶似的飞远了。开锁的过程像一场搏斗。等到门扇终于松动时,盖尔早已失去耐心,百无聊赖地握着栏杆晃动。
盖尔不晃了。拉开铁门的过程倒比较顺畅,只是噪音非常刺耳。在艾文打开手电筒之前,他们首先闻到一股恶臭味,里边仿佛混合了几千个人的口臭,直直地从鼻腔钻进盖尔脑子里。他不满地咕哝一声。
他们都知道花香味是什么意思。有天使死在这儿了。盖尔强压着呕吐欲,细细地闻着里面的味道。那一丝金盏花的香味就像鱼线,在昏暗的水底反出细碎的光。艾文打开了手电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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