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晚都有目光窥探他的窗户。他从来不拉上帘遮,就那么一直坐在客厅沙发上,也从来什么都不干,从晚上六点到晚上十二点,对着电视机发呆。十二点,他准时从沙发上站起来,从不伸懒腰,直接走向窗口,干脆地将窗帘拉上。一整晚一丝光也不透出来。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起床把窗帘拉开,因为学校早上七点五十开始早读。我妈每天早上煮好鸡蛋的时间是七点三十,把鸡蛋从水缸里掏出来的时间是七点三十五,我背上书包的时间是七点三十八,我穿好鞋出门的时间有时是七点三十八。有时是七点四十,取决于季节或者是鞋的新旧。周一到周五早上七点四十一分,我来到院子里,那扇窗紧紧关闭,四季一如。等到我下午放学,在院子里开始找人组队打架,那尾窗帘也早已揭开,敞露着安静无人的客厅,直到六点他从某个地方出现,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机。
坐在院子里的人每天都议论他。但他并不是被议论的主要对象,因为坐在院子里的人几乎什么都议论。对我来说,他们的嘴巴就是对准这个世界的窗口,凡是从他们嘴里说出来的,皆是我会相信的事实。住在三楼的小妹妹在某个夏天高烧不退,坐在院子里的人惯常讨论这起病例,声音最大的那个人宣称只需服用煮熟的绿豆即可痊愈如初。药方在院子里传播。两天后的夜晚,救护车的锐鸣冲进老院,划破小妹妹的家门,将奄奄一息的小妹妹抬上救护车。我趴在窗口,红蓝色灯光在我脸上疯狂闪烁。他还坐在那里看着电视,一动不动。
众说纷坛。有人猜测年轻父母不知道小妹妹对绿豆过敏;有人说没把握好量,喂了两斤,导致消化不良;最令人信服的说法来自于提出绿豆药方的那个人,他认为年轻的父母疏于照料,没有当即喂绿豆给孩子吃,延误了最佳治疗时机。过了几天,院子里的人突然不再讨论年轻的父母,也不再讨论绿豆。又过了几天,年轻的父母突然出现,将所有的行李运上一辆车,离开了院子。我问我妈,小妹妹去哪了。我妈说,搬走了,去美国了。我说,那以后少一个人玩斗鸡。我妈说,我一个人可以斗两个,所以现在才是公平的斗鸡。我又转头去看对面那扇窗户,窗帘紧闭着,一动不动。
过了几天,院子里的人恢复了讨论,而我又开始斗鸡。但没斗一会,院子里第一个买溜溜球的那个哥哥说,我不能参加斗鸡了,因为我一个人可以斗两个,不公平。小妹妹走了,人数不平均,所以我不能斗鸡。于是我不再斗鸡,去听那些人讨论世界,他们从来不讨论什么公平平均,他们只会讨论院子里发生了什么,院子外发生了什么,美国发生了什么。我仔细听,想知道小妹妹到了美国没有。但他们不讨论小妹妹,只讨论那个每天晚上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男人。他们说,他四十岁了,没有车,没有老婆,他现在住的房子,是他妈作为一名工人在上个世纪末期通过劳动分配得到的。上个世纪因为什么事,使他得到了一大笔来自工厂的补偿,于是他也不怎么工作,几乎每天就在那间房子里待着。
那个提出绿豆假说,同时也是院子一楼讨论间的拥有者,宣称他曾看到过装扮艳丽的女人出没于那个客厅,身姿和妆容都为他这种正派人士所不齿;有人附和了此次目击,于是事实就这样产生。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和我妈重复了他们的事实,问我妈为什么女人不可以去他的客厅。
我妈说女人可以去。但不能每次都是不同的女人。那样会被警察叔叔抓起来。她告诉我,我长大以后也不能每天都让不同的女人去我的客厅,否则就不是好小孩,我说好吧,但那个时候我不是小孩了。我妈说,在她眼里,我永远都是小孩。
那天晚上写作业,趁我妈进我房间之前,我一直趴在窗台上窥探他的窗户,想要看会不会有好看的女人出现。但直到我妈进我房间,他也只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一动不动,像具雕像。我想,也许女人不是每天都来。我妈或许意识到了我的好奇心,于是拉上窗帘。在我剩下来的小学生涯里,她不允许我随意地将目光探出窗外。
我对他的了解戛然而止。那个侧影随着时间慢慢消失。院子里孩子们打闹的声音逐渐变小,终于在某一天完全消失。围坐的人们也降低了聚在一起的频率,随着院子重新铺柏油,拉电线,埋水管的大修大改,原先他们团簇的地点,逐渐停满了强调实用性和舒适性的汽车。我不知不觉换了一个自己,将过去使用的语言封存,统一打上童年的标识。时间之间模糊的界限逐渐随着我体毛的生长变得清晰,直到我在商场里重新遇见当年被送入急救病房的小妹妹。相认之余,她和我交换了联系方式,我们在手机短信里的聊天逐渐热烈。她告诉我当年之所以搬走是因为她的父母本来就计划好要在某一天搬离她爷爷奶奶曾经的房子,而她妈妈则在那个夏天终于得到了博士学位和美国工作。她的父亲和她在城市的另一头暂时居住,等待签证下发。我问她有没有去过美国,她说去了很多次,以后也可能要一直待在那里,我说我也想去美国,但我学习不好,英语也不怎么样,妈妈也没有博士学位。她问我星期天要不要一起去她学校自习,她可以教我英语。我说好,我阅读理解好多连题目都看不懂。
我告诉我妈学校要我们班星期天去打扫卫生。那天清晨,我坐上另一趟公交车,前往城市的另一边。她早早地坐在那里等我,领着我去那所国际学校里面参观。那所学校的男厕所和我的教室一样大,比我们教室还要干净;走廊地面贴的是砂质瓷砖,柔软安静;最后她领我去她的教室,窗外正对着足球场,十几个穿着同样颜色运动服的学生松散地分布在绿茵上。有人躺着,有人在进行激烈的训练。
那一天我才知道,原来国际学校的教室里,每一列之间都会隔出一道走廊。他们从没有同桌这个概念,每个人都享有将胳膊伸出桌边的权利。她让我坐在她身边的座位上,告诉我不用在意弄乱桌面。我们安安静静地学习了一个下午,当太阳逐渐无法支撑起绿茵的时候,她抬起认真的脖颈,左右看了教室一眼,长舒一口气,将笔用力盖上,随后看向我。她脸上仿佛永远都带着笑容。
她搬着自己的凳子坐过来,充满香气的面颊倏尔靠近我。我的鼻子沾到了她的发丝,刺痒难耐。她低头仔细看着问题,脸上笑容逐渐明显。
真的看不懂。他到底是把那条狗杀了,还是狗把他咬死了?
我的脸开始发热,默默地看着她笑。一会之后,她终于从看向我,眼睛闪闪发光,像是要滴出露水。阳光将她包裹住,长长的头根隐隐被染成红色。
Kill,有时候指的是喜欢的意思。她努力让自己严肃一点,好像在怕我感到羞愧。通常这个用法,指一个人非常喜欢一个东西,喜欢得要死,懂吗。
算是吧。但喜欢到发疯,好像也不是什么很夸张的事情。她突然再次靠近我,头发开始抚摸我的手臂。她的呼吸突然像狂风一样卷入我的鼻腔,香气再次传来,我感觉到醉意,在风中踉踉跄跄。我还是看着她的眼睛,我看到了坚定与暴风雪。
试试。一个低低的声音响起。她的目光找到我的眼睛,轻轻吻了上去。
我的嘴唇第一次触碰如此柔软的存在。一会之后,我的嘴巴微微张开,让自己和她的舌尖在彼此的引力里游离。我觉得我突然变成了蜜蜂,在春日渐好中烂漫;骄闹的婴孩,闯进子宫襁褓;笔尖进入笔盖,回到命定的怀抱。她慢慢抱住我,衔住我的双手。
但我的大脑无法记住这个词,于是开始飞速遗忘其他事情,仿佛为了这个词要腾出巨大的空间。她牵住我无处安放的手,我才发现她的手心早已被汗浸湿。我悄悄地用手指划过她的手心,想把汗擦干。
我也是。飞红掠过她的脖颈,几乎要埋进她的胸口。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看向她微微发育的胸脯,身体发出一阵阵躁动。
我小时候特别喜欢你。她的头最后一次靠向我,落在我的左肩上。那时候你老是带我玩斗鸡,我想玩但又踢不过别人,然后你带我玩,一个人踢别人两个,我总能赢,那时候我好开心,我就想,以后我要和你读一个学校,这样我们就能一直赢别人。
但我妈后来不让我出门玩,她觉得斗鸡太野蛮,我是个女孩子,而且还是她的女儿,她的女儿不能玩这种在她看来很畸形的游戏。她说,我要么亭亭玉立,要么去跆拳道馆用四肢和别人战斗。那段时间我得了肺炎,我妈便再也不让我出去玩,但我忍不住想去斗鸡,特别想赢。所以有一天,我想让我妈也品尝斗鸡的快乐,于是趁她做饭的时候用膝盖从背后顶了她一下。她刚炖好的一大锅绿豆汤就这样全洒在了我的腿上,当时我就无法呼吸了。我被送进医院住了一个月。
我的左肩传来温热的气息,眼泪打湿了我的校服,打湿了我的短袖。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那个男人,那个坐在沙发里的男人,他依然在看电视,一动不动,等待午夜的降临。
你走之后,他们就不让我斗鸡了。我把头低下去,紧紧地用脸颊贴住她。他们不让我斗鸡,因为你不在院子里了,他们觉得不公平,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公平,我很想和他们斗鸡,我就问我妈你去了哪里,我妈说你去美国再也不会回来了,我难过了很久。
That kills me. 我说。她又开始笑,头依然靠在我的左肩上。可以用过去式,Killed.
你要不要看看我的疤。她问我的最后一个问题,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女孩子问过我相同的问题,那些女孩的身体脆弱而完美,像是碧玉与皎月。她们有时候会问脸,有时候会问胸,或是腰肌和臀部,也有追问种种细节的。我总是耐心地回答她们,赞美一番,有时附上一些虚无的见解。但当我每次看到她们在我面前露出完美的肌肤时,我的眼前都浮起一道道斑驳鼓胀的痕迹,它们在那些女孩的腿上蜿蜒,似乎在动脉里爬行,觊觎灵魂的美丽,仿佛要丑陋一切。
好看。我说。用手指去碰那些永远都不可能愈合的伤疤。她把裙角掀起一点,几乎露出大腿根部,我看见伤疤一直向内延去,直至幽深。
我操。我惊叫。在往后无数次与不同的女孩在同一个时空中相遇的时间里,我仿佛都发出了同样的惊叫。她们有的羞愧,有的骄傲,有的困惑,但没有人在意。因为我无法再用言语回答,只能通过亲吻来表达狂风骤雨。在那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她逐渐开始用力。我的手握住她的腰,她捏住我的手腕,慢慢拉上背部,我摸到一块坚硬的东西,那应该是她的内衣带子。
我睁开眼睛,她也睁开眼睛。我正对着她的脸,却发现那个男人还在我的眼前。他就坐在她背后,一个不远但无法到达的位置。她背对着他,仿佛不知道他的存在。他依然在看电视,依然一动不动。
离男人更远处的门打开了,走进来一个女人。她光着下半身,上半身穿着校服。
电视机的画面好像变清晰了一些,但我依然不知道里面在演什么。
男人的表情变了。变得迟疑,变得怯弱,变得猥琐。真的要来吗。
女人的表情也变了。变得呆滞,变得羸弱,变得迷茫。我不知道。
你知道美国有多大吗。她不再迟疑,声音的温度稍稍冷了一些。但随即她恢复了温度与笑容,像是看着一个小男孩一样看着我。
我不知道。我想了一下,但我没有说。叹了一口气。我没有套。我怕你怀孕。
她看着我,先是惊讶,之后又看起来像是要流眼泪,又看上去很开心。很久很久以后,她终于从桌上拿了一张餐巾纸拭去自己脸上残留的眼泪。
当我拖着沉重的躯体回到那个破旧的小院子里,夕阳正好要将它最后一丝光线从顶楼的通风口抹去。往常停着车的地方此时站满了人,那是以前无所事事的居民们聚在一起议论他人的角落。
有人在大声吼叫。声音愤怒陌生。我本没有任何想要过去看一眼的想法,但一声狗叫打破了人的屏障。
这条街道不允许养狗。院子门口从我有记忆起就贴了这样的告示,每三个月一换。但随着院子里汽车数量的增多,这条街道的狗与流浪狗数量也在神秘地稳定上升。它们聚集在某些不惹人注意的角落,突然出现,安静消失。
吼声重复了告示的标题,把所有人惊了一下。我的视线被吸引过去,看见那个男人站在人群里。
那个男人,他扎着一支短辫,头发干干的,所有五官看起来都比别人大一号。他穿着一件花色的西装,在聚集处那个绿豆老人点起来的节能灯下,我能看出西装由红色与绿色构成。但他穿着一条只在家里才会穿的短裤,脚底下拖着一双烂掉的凉鞋。
绿豆老人坐在那里,膝盖底下趴着两条巨大的纯色黑狗。他的表情刻薄而平静,身体则保持一种刻意的抖动。
曾经和绿豆老人传播各种新闻和谣言的人如今几乎都以各种形态离开了这个院子。院子的一楼也不再有住户,而是被改造成院外临街店面的后厨。每天中午和晚上,这里的烟雾会冲破所有的玻璃,穿进每一个小孩的身体。于是这里也不再有小孩。活着的老人们都已经住进了全新的小区,他们再也不会回来。
明天。如果明天它们还在这里,它们就会死掉。男人吼道,随后转身离开,没多看这个世界一眼,钻进了似乎比他小很多的楼道里。
出国?考不上大学的人才出国,或者成绩好到不得了的人才出国。你这两边一个都不沾。
不过考了大学以后出去进修,找了女朋友出去旅游。那我肯定是支持的。吃完饭之后她又说。
那天晚上我开始写课外练习的时候,城市下起了雨。雨在我写完课外练习时渐进成了雷暴。狂怒的雨点打在玻璃上,发生激烈的撞击,雷声与风声盖过了时钟的秒声,以及院里隐隐传来的犬吠。
我拉开窗帘,想看看壮观的雨。闪电在空中击瀑,照亮整个院子。
我忽然发现那个男人的窗帘并没有在午夜之后拉上,客厅的灯也依旧亮着。于是我开始期待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两分钟后,那个男人带着一个女人从客厅出现,他们一丝不挂,忘情地奉献彼此。那个女人年轻美丽,有着我从未见过的丰满身姿与洁白皮肤。我拉上窗帘留一条小缝,目不转睛地看完这一切。雨越下越大,终于像泼水一样打在窗户上和我的裤子上,让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
第二天早上我出门上课,发现绿豆老人自留地前依旧站满了各式各样的人。他们仿佛从未离开过。绿豆老人的嚎叫声干瘪地弥漫在院子里,透过人群渗透出来。我悄悄过去,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两条狗无神地躺在地上,四肢被残忍地切断,从肚子到胸口被锋利的刀具割开,血早已流干。它们的牙齿零零散散地掉在地上,事后有人推断它们曾经与某种坚硬的物体发生过战斗,而狗绳也断在一旁,可能是狗想要咬断绳子逃生的结果。
我意识到这个院子只有我掌握着他的不在场证明。但众人早已将他的房门砸开,将熟睡的他从床上碾下,拖着他的手和腿来到院子,将他押至绿豆老人的面前;众人描述他在昨夜同狗战斗的场景,他的身姿如海啸般浩瀚,动作如海燕般矫健,行为比人鱼还残忍。他的粗辫在狂风中屹立不倒,闪电临来,他照亮闪电。他的表情毫无变化。
你杀了我的狗。绿豆老人宣判。于是众人一拥而上,用拳头打他,用脚踢他,往他身上吐口水。他不声不响,仿佛没有知觉。他脸上多了几道淤青,头发里开始流出血液。
一丝血腥从我嘴里闪过。我看见一群小孩子聚在一起斗鸡。有几个男孩子追着一个女孩子跑,用膝盖去重重地撞她的腰。一个男生大叫着,冲过来,抬起膝盖把他们全部撞倒。那些男孩子坐在原地大喊大叫,假装自己情绪崩溃。
所有人停下来看我,仿佛我刚刚出现在那个院子里,仿佛我第一天搬进来,仿佛他们第一次知道这个世界上有直立行走的人类。
我能看到他家。我说。昨天我看见他一直在客厅里看电视,我写作业写到一点钟的时候,他把电视关了去睡觉了。我能保证他没出过门。
昨天晚上我回院子的时候,你们都在这里看到了这两只狗。那个时候它们的脖子上没挂绳子,你们现在看,它们的脖子上也不会有很深的绳痕。
我看向狗。但那里躺着的是两个洁白的女孩,她们的大腿被伤疤盖住,其他地方完好无损。
昨天这里停了车,狗没法拴在这附近的地方。所以狗一定是在昨天晚上午夜之后,今天早上人聚在这里之前,被人牵到这里来,杀死在这里的。
我不知道谁杀死了狗。如果这真的是有主人的狗,那应该只有它的主人才能把它牵到这里,对吧。但也有可能这两只狗允许任何人牵它们,但这也只能说明杀狗的人有可能是任何一个人,而不能明确地指向他。我指了指那个被众人按在地上的男人。
如果你们相信我的话,我可以告诉你们,我昨天晚上就是看到了他看完电视之后关灯睡觉。我也不认识他是谁。如果你们不相信我,可以去问我妈。
他以前是个杀人犯。有个声音突然说。只有杀人犯才能做这种事情。
那个男人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他笑了。他转过脸去,面对所有人。
院子里陷入了彻底的安静。所有人沉默地看向他,端详他的样貌,他回敬了每一个目光。他看了绿豆老人很久,绿豆老人依然用着固定的频率抖动着身体,眼神里是无法改变的刻薄。他吸了一口气,最终看向我。
谢谢。他说。随后他站起身,重新钻进那个小小的楼道。众人开始散去,没有人和绿豆老人说话。我看向女孩,那里躺着两只无神的大狗。
绿豆老人被他引以为傲的谣言击溃。真凶永远无法找到。狗就这样死去。而女孩和男孩只能对着窗户孤独地想念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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