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听李斯特的《爱之梦》,忽然有作诗一首的雅致。可只写了一段,百余来字,就被身边玩桌游的哄笑声打断,气散,再也写不出了。无奈,只好合起平板,掏出手机向朋友抱怨。“二十一世纪不宜写诗。”最后一句是这么说的。
我已经很久没写诗了,除去考研前以防试卷考到诗歌练习过一首外,近五年就没再写过。我不写诗的理由也很充分:写不了,也不配写。我私认为诗歌是文字艺术王冠上的明珠,而我对文字语言的运用还未到用寥寥几笔便能写尽人间沉浮的地步,甚至不能算是行家,我只身患有诗人病,特别惜字。有时一篇两千字的散文要耗费四五个钟头,原因是我会斟酌对字与词的使用,写了删,删了改,到最后磨磨蹭蹭,灵感也都丢了,也就不愿继续写下去。我越珍视语言,时间就愈加飞逝,一天下来,又要自忖干了多少有效功,属实麻烦。后来我听说短剧的编剧一天能写五六个剧本,小万字。什么三集小转折五集大转折,人物模板翻来覆去的交叉使用,也就不管什么活灵活现了。我想,要是福楼拜活在今天,必然会学包法利夫人服毒自尽,原因是上司让他三天交稿一部短剧,可到时间了他却还在为第一集主角出场时的某个“无足轻重”的动作运用什么词语表达最能准确展现其特征而抓狂。到最后,上司只会向他撂下句话:“没人关心!”
后来想想,今天也确实没什么人读诗。B站上有几个蓬松头发的美人读诗,可究竟是看人还是听诗,那就是另一说了。在一部未完结的小说内我描写了这样一番景象:一个在三线城市办诗会的、家境优渥的窈窕女孩到了最后只剩下她一人朗诵自己的诗,而其余曾有兴趣写诗的同好们均离开了。当她问起主持人“为什么下一位诗人还没到”时,讲台下传来几声花衬衫男孩的叫嚷声,让她“再来一首!”直到那一刻,她才清楚台下人真正想看的是一个大家闺秀自我陶醉时松弛的脸庞。至于诗,至于其余“相貌平平又一身土气”的诗人,皆与这场诗会无关。
中学时《中国诗词大会》很受老师的推崇,其中涌现不少“才子才女”,对诗文倒背如流,有些还摇头晃脑,一幅谪仙人姿态。可我从未觉得这能与“才气”挂钩,顶多算是“懂得真多”或“学得真像”,可真要他们饮酒作诗,在曲水流觞间痛快吟诵几句即兴之作,或许要被扣上个“未成年人不能饮酒”的帽子。神气洋洋地背,绞尽脑汁地写,哪个更容易受人青睐?背书毕竟可以当门才艺展示,而写诗却只能蜗居在家徒四壁间暗自较劲。没有光鲜亮丽的装饰,没有明暗清晰的光线,没有摆动摇晃的镜头与潸然泪下的音乐,甚至都不一定会摆个好脸——观众什么都不知道。
古代小说中总有些诗词铺叙,唐人小说中就不乏遥相呼应的诗歌。到了宋人的市井小说,尽管通俗,人物鲜有洒脱轻快的诗性贵人,却也会引用诗词来佐证当时的社会风貌,由主观抒发变为客观描绘,凝练隽永的诗词轻轻铺陈于浮尘世间之上,为所叙之事增添些许灵性。而一些妙趣横生的得胜头回①,也运用些隐晦的诗词开篇,尚未读文,就被晕晕乎乎的击中,整个人便提神起来,试图从这神神叨叨的口吻中寻得些命运脉络。“一局输赢料不真,香销茶尽尚逡巡。欲知目下兴衰兆,须问旁观冷眼人。”②说书人巧语连珠,语气活泼,颇有通仙之势。诗,也从未如今日这般非是大雅之堂的玩物,有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官衔。也不知何人把诗语同浪漫画上等号,调情作诗,表白亦然,作给一女子还不知足,非想着要做给天下女子。到头来,诗人的名声也被搞臭了,谁要写诗,谁就怀不轨之心,属实下贱。或许人们都卯着一股玩世不恭的气度,誓要看诗人的丑态,誓要戳穿他的心思,为此拿显微镜一通乱照,有鬼的显性,没鬼的也编凑个皮套为他穿上。诗人,他可以远在天边,但不能近在咫尺,看清他的脸。诗人,既要洒脱,也要真实,更要可悲,只有这样,他才能激起无数泪花,成为永恒轮回间不得志的缩影,亦为绝顶。每一个诗人都背负着李白的剑鞘。
诗不再成为日常生活中的拌嘴,不再成为朋友相会时的论道,也不再成为文本读物的必要组成部分。语言的更新剔除了冗杂,也削掉了诗意。可至少简洁许多,学西洋诗,看起来更加自由灵活,天然带着一份“进步”,新诗盛起,伴随着诸多情欲轶事,倒也风流倜傥起来。我曾见文学群里一人贬古诗抬新诗,言辞激烈,实质是对复古风潮的不满。可开刀的对象错了,诗至少还是少数超越语言之物,黑塞与本雅明都表达了对唐诗的敬意,尤其是黑塞,属实爱不释手——
“你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艺术家之一。你有权管自己叫李太白。不过啊,李太白,你是个焦虑的、可怜的、受苦的、害怕的人。你奏响了沉没的亡音,你歌唱着坐在你起火的房子里,火是你自己点燃的,你感觉并不好,李太白。就算你日倾三百杯,举杯邀明月,你感觉并不好,你感到非常痛苦,沉没亡音的歌者,你不愿消停吗?你不愿活着吗?你不愿继续下去吗?”③
——他唤自己是李白,称另一个朋友叫杜甫,由此吟游于朦胧画的彼端,一座山峦、一片草地、一处篝火,赫尔曼为之吟诵:
“早上发如黑缎,晚上便白如雪,肉身易朽,不如举杯邀月!”④
怕是醉后幻梦,怕是坠落深潭。作诗不过是在浮世间萍踪浪迹时的一吐为快,可话真要到了嘴边,便只剩淫骂了。
聪明人都知道,诗是可有可无的。工人写血泪诗,在钢筋丛林内为血肉之躯打抱不平,写完,便死了。只留下佚名之作,流传四方,引人食一时愤恨,却无二度叹惋。还有些人一拍脑袋高喊,人人皆是诗人!于是开了几个授诗班,一手写诗,一手数钱,若有人问起便怒目圆睁道,为何诗人不能赚钱?还有些人专门编些杂牌书刊,以收录民间诗人作品为名,要求各位行家无论作品好坏一律先交出书费。一人出书难,众人出书易,皆是怀才不遇人,一同抱团去。工人阶级的诗册,怎能叫“诈骗”?我见过些投递五花八门奖项的诗人在五花八门的文学群请求诚恳的批评与点赞关注。诗歌本就难分高下,所以为了公正,就靠朋友圈的赞数与文章浏览量分高低吧!数字时代的诗作达到有史以来的顶峰,可唯独没人用二进制写作,还是用些保守的文字,太无新意。AI或许就为此带来曙光的。还有人时不时评头论足,这位诗人不行,那位诗人差强人意,保罗.策兰则是犹太人。前几日看到一些时政评论,奥斯维辛又一次沉沦了。屠杀掉的仿佛也不是有鼻有眼的人,只是灰白图片上一个个冒尖的人头。“奥斯维辛后,写诗是野蛮的。”阿多诺离得太近,所以心颤,二十一世纪离得太远,所以无辜。若加沙之后还有人写诗,或许就是愚蠢了。因为诗是幻梦,也是累赘。马拉美的文字游戏相比于他所创造的意境更受人瞩目,解构学的豺狼们虎视眈眈的眺望着忧郁灵动的仙女,她的骨架比白皙皮肤更诱人,血管比馥郁之唇更鲜美,只有将她肢解,方能取出那颗被命名为逻各斯的肉心。生硬的术语宛如刀刃划开水嫩的皮肤,又如同醉鬼的交媾般不准许她哭笑。牧神的世界已被拖拉机的轰鸣取缔,浓郁的雾气掩盖了树枝的交合。没有尖叫,只有折断后的撞击声。⑤
诗人时代已经终结⑥,如今只剩下些出版社的宠儿。旧时代的诗人竭力宣扬诗歌主张,开了一场又一场讲座,引来阵阵共鸣,像是要在刹那间树立起荷尔德林的栖息地,可到了下一秒,便轰然倒塌了。加不完的班与规整的办公室、寻不见的岗位与拥挤的地铁。夜晚没有星空,醒来又不见朝阳,偶有幸福的天空,却不愿再抬头仰望,只是掏出手机拍一张照,诗意仿佛留住了。发一张朋友圈,讴歌几句迤逦,收获共鸣与点赞,诗意也就无用了。街上比平日多见了几辆救护车,我知道,诗人早已仙逝,只留下一个连火化都要排队的世界。
——诗人也必须仙逝,他的一生足够盎然,连死亡都要多彩起来。只有这样,才对得起人们的怀念。
我一点不喜欢新世界。依稀记得有位诗人曾说“机器与诗歌一样有用。”⑦不知是从何种情绪下说出的。不过“有用”确实契合机器的形象,诗歌在其中显得略微粗糙了。这倒像是一声恳求:诗歌,和机器一样有用!可只要有人问“有什么用?”诗歌就消散了,再也聚拢不起,同往事一般,“blowing in the wind!”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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