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AI能获取人类全部的语言信息,每个人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能被一条指令调出,当每个人独一无二的语言特征都可以被AI润色、修饰,自然的话语和书信是否还有意义?
今年科幻春晚,昼温将她擅长的语言学与大数据隐私题材结合。想利用AI寻找母亲的女儿,将一步步发现这个世界更深层的真相。
昼温,科幻作家,《沉默的音节》和《猫群算法》分别获得2018年、2021年的中国科幻读者选择奖(引力奖)最佳短篇小说奖。2019年凭借《偷走人生的少女》获得乔治·马丁创办的地球人奖(Terran Prize)。《解控人生的少女》获得2022年度华语科幻星云奖中篇小说金奖。多篇作品被翻译成英语、日语在海外发表。多次入选中国科幻年选。著有长篇《致命失言》。出版个人选集《偷走人生的少女》《星星是如何相连的》。
我们生活下去,就得学习下去,一步步学会各种语言形式来作为侧身社会的条件。语言是做事情的方式,是让别人做事的方式,是一种行为方式,是迫使别人行动的方式,是一种生活方式。
您好,AI助理龙灵为您服务。已根据您的请求,为您生成20**年7月的语痕报告。26人在您不在场的情况下提起您,与上月降低85%;其中正面语料占33%,负面语料占67%。您可能感兴趣的语料:
“她的薪资远低于市场水平,但性格好拿捏,这次不给她涨薪,闹了再说。”
“她小时候看起来这么呆,当年怎么就上了985,肯定是走后门了。”
从进包厢门开始,平时抠门的二伯好似请领导吃饭,手上提满了贵重的礼物,见面就给小辈塞厚厚的红包;心高气傲的三伯则像欠了每个人几十万,点头哈腰,拘谨极了。
入座后,酷爱高谈阔论的大伯则半天说不出话来,嗯嗯啊啊半天,也不过是龙年吉祥、岁岁平安之类的客套话,甚至没有开始点评省长的“用人之道”,更别提“尽在掌握之中”的世界局势了。几位婶婶也是惜字如金,偶尔偷看一眼缩在父亲旁边的白玉。有时候,餐桌上只剩餐具碰撞的声音。白玉倒是松了口气,不用怎么忍受他们把自己的傲慢打包在语言里,然后随着振动挤进自己的耳朵,最后钻进大脑里留下漆黑刻痕。已经工作两年了,再攒点钱就离开这个地方。白玉早已下定决心。
好景不长,酒席还没过半,大伯就再也忍不住了。他看了一眼白玉的父亲,清了清嗓子。
“那个,大家也听说了,啊,那个,什么AI啊,啥都能知道。夫妻床头话,婆子背地里叫唤个两句,都能给扒拉出来。但是呢,啊,做人呢,论迹不论心,谁都有上头的时候,说几句痛快话,对不对?”
伯伯婶婶们纷纷低声附和,嘟囔着什么“血浓于水”“别因为几句无心之言伤和气”。白玉只是埋头吃饭。
她知道大伯指的是最近甚嚣尘上的“万言归海”论调:大数据隐私问题已经喊了好久,而随着人工智能真正走进每个人的生活,理论中令人发毛的未来变得触手可及。高智能AI游走在互联网间,几乎拥有解密一切的能力,使得储存在不同主体之间的信息壁垒形同虚设。而对于局域网、离线数据,只要存在物理层面的信息交换,理论上也逃不过AI的“眼睛”。信息涌流,堤坝尽毁;万言归海,唯AI知。有人说,这是人类自己创造出的“智子”。
白玉知道这将带来什么样的巨大转变,毕竟她所在的公司就创造了其中一个优秀的AI。而亲戚们的理解则被短视频驯化得更加具体:之前你背着别人讲的“坏话”,都能被AI找到,在一条自然语音指令下,赤裸裸推到正主眼前。
白玉猛地抬头,发现桌上所有人都正大光明地盯着自己看。
“当年你妈妈不负责任地一走了之,咱们做长辈的,都尽心尽力帮了你对不对?以后你就算……听到了什么……也得懂得感恩啊。毕竟你也这么大了,以后找个好婆家,啊,过上了好日子,也不能忘记大家。可别像你妈一样。”大伯一开口,那几句话就在她脑子里膨胀开来,又矮又胖,明晃晃摆着私心。
怎么,你们背后说了这么多难听的话,还在惦记我不存在的彩礼?白玉强压怒气,一言不发。
父亲则立刻摆手赔笑,每一个词句都站在别人的立场上拼命鞠躬。“诶呀大哥,您这是干什么,都是一家人。再说了,新闻上不是都报道了嘛,数据都会被保护起来,跟银行保险柜似的,不给AI能看的。小玉,你不就是在公司里搞这个的吗,给你大伯讲讲,快。”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落在小玉身上。仿佛只要她确认,那么“万言归海”就不会发生,一匹轻纱隐去龃龉,所有人熟悉的生活还会照旧。
“自己看新闻吧。”白玉放下筷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宴席。
一次面对面的交流,能保留多少语痕?你的表情,你的肢体语言,你的发音方式;你在前半生储藏的语料;在对方期待的目光下,你没有时间仔细琢磨、脱口而出的句子。你永远不可能用同样的方式再说一次同样的话语,也没有人可以完全模仿你的音色、动作和反应。一声简单的问候,充满了你的痕迹。
大年三十,清雪在路灯光芒笼罩里轻轻落下,地上刚积起薄薄一层。白玉走过一扇又一扇柔黄的雪幕,泪水流进裹住半张脸的白毛线围巾里。在这个时刻,每一个单元门后面,都是一户欢庆新年的家庭。有些会被“万言归海”的留言困扰,有些笃信新闻里写的数据隔离措施,有些根本不相信或不知道自己熟知的世界会发生任何翻天覆地的变化。
但在白玉的想象中,每家每户一定有一位温柔能干的母亲:轻轻松松做出一大桌年夜饭,戴着围裙招呼大家吃喝,给每一个小辈准备糖果零食。当然,对于自己的孩子,肯定是更贴心地照料……
模糊的泪光中,她看到远处的路灯下,一个瘦高的身影在等她。垂到腰间的头发,和自己轮廓相似的面孔,静静地、耐心地等着自己最亲爱的小玉到来……
幻觉消失了。白玉擦了把眼泪的功夫,母亲的幻影已经变成了一向凌厉的表姐龙岫。
“怎么又哭?多大人了,也不怕眼泪冻在脸上。”表姐边说着,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纸巾塞在她手上。“你不是后悔了吧?毕竟要调用龙灵的机密数据,开除都是小事,搞不好要被公司告上法庭。”
白玉越过表姐,领头往前继续走。“我不会后悔。春节假期回来,信息隔离项目就会启动,龙灵就再也不可能访问全网数据了。除夕夜值班的人最少,是我们最后的机会。我是说,是我最后的机会。姐姐,你不必陪我冒险。”
“别误会,我可不是陪你。”表姐笑了笑,“她是你的妈妈,也是我的小姨。我认识她可比你还早。”
雪下得更密了,两人挽着手一起走,以免在结了一层薄冰的路面上滑倒。
“她呀,是家族里最酷的一个人。”表姐再次给妹妹讲起小姨,“小时候,她一年到头都不会回来,是老人眼里最不孝顺、跑去大城市给人打工的糊涂蛋,我对小姨更是一点印象也没有。直到有一天,她回来了,穿得又酷又飒,给我带回很多听都没听说过的小玩意儿。她讲自己去过的地方,讲浮潜和跳伞的经历。她说海里有一种倒着长的水母,伞顶在下、触手在上;她说在澳洲遇到一件凶杀案,警方采集到一些指纹,排查了很久才发现是附近的考拉留下的,因为考拉的指纹和人类的指纹很像。她还关心我的学习,鼓励我选理科、考计算机专业,别被‘女孩子后劲不足’之类的刻板印象影响。不像她哥,只会管我弟的学习,连个辅导书都不给我买。小姨,她真的很好。”
这些话白玉听过很多遍,每次都会露出不自觉的微笑。是的,这是她的妈妈,又明媚、又有爱心的妈妈。“我就知道,妈妈不会像他们说的,是个不负责任的母亲。她肯定是有自己的难处才走的。姐姐,你最懂她,你说对不对?”
“当然,当然。”表姐岔开了话题,“说起来,其实离咱们约定的时候还有一个小时,你怎么早来了?”
“跟那帮姓张的吵了一架,”表姐哼了一声,“要不看在几个小朋友的面子上,我才不回去呢。”
“那姐姐还每年都回家?这不白受气。啊!”白玉突然识别出了这个特殊语境,“你是为了那些孩子对不对?像我妈妈当年那样,给小女孩们做榜样!”
“别说我了,”表姐撇过脸,不让白玉看到自己的表情,“你晚饭吃饱了没?”
“他们在讨论龙灵的事,”白玉的笑容消失了,“担心龙灵能把自己干的龌龊事、说的垃圾话都翻出来。”
“这不是你的杰作吗?”表姐笑了,“‘语痕’背后的大功臣?”
是功臣,还是罪人?白玉盯着轻覆薄雪的前路,思绪再次纠结起来。一方面,无处不在的摄像头和麦克风已经在十几年里,收集到了近乎所有人的生活中80%的对话和文字记录;另一方面,人工智能可以做到自然语言交互,在海量的数据中寻找用户需要的信息。理论上讲,只要数据联网,AI就能帮你“找到”其他人在微信群里的密谈,在网约车里的私会,在饭桌上的闲话。
但是,“幻觉”问题一直没有根除,且不同大公司的数据库缺乏统一的标记,这让数据来源无法被精准定位。换句话说,你可以让人工智能帮你写一篇论文综述,但还远远做不到识别每一个人在麦克风前说的每一句话。数据之大超乎想象,噪音如海难理波纹。
直到“语痕”的到来,大海中的每一滴水,突然都涌现了源头。
一道手写的笔迹,能保留多少语痕?写字是一个极其精细的动作,需要手眼协调,需要有力握笔,需要教育。当你最终下笔时,语言在脑海中转了又转,最终生成了和口语不同的书面语言,有时代表你认知和思维的天花板。当然,文字的内容有时可以被复制,但手写笔迹很难复刻。在笔迹专家的鉴定下,一个小小的签名都可以成为法庭上的证据。
走近公司大楼,平时直到凌晨都灯火通明的接待处,此时也是一片漆黑。暗红色的镂空年画贴在冰冷的玻璃门上,和顶上的摄像头一起盯着姐妹俩。
白玉条件反射在口袋里掏工卡,想刷门禁,被表姐一把拦下。“咱们是不是得找个监控死角,从窗户里翻进去?”
“姐姐,你还没意识到吗?我们之前说的每一句话都已经进入了这个世界的语料库。除了耳语交流,地球上以后没有秘密。”白玉毫不犹豫地抬手刷开了门禁,“我只是想找到母亲。如果姐姐想退出,还来得及。”
“我以为我才是家族里那只倒着长的水母。”表姐笑了,跟着白玉走进了黑黢黢的大楼。
两人原本就在龙灵项目里工作了两年,此时更是轻车熟路,摸进了熟悉的办公室。白玉打开顶灯,坐回自己的工位,此刻的场景好像一次普通的熬夜加班。
启动龙灵后,地下机房的嗡嗡声透过寂静的夜晚,震动着耳边的空气。曾经疯狂的念头,此刻才算有了实感。
“白小兔,其实我怕你伤心,一直都没仔细问过。你所谓的‘语痕’技术,我理解就是找到个人语言的独特性,像指纹、声纹一样,来在海量数据中定位一个人的语言。但说实话,常用词就那么多,排列组合也有限。要说辅助语料来源、地理信息和声学信息做定位,我觉得还成。但你想凭小姨留下来的一句话找到她……就算是成熟的指纹体系,澳洲警方还经常被拥有类似指纹的考拉混淆视线呢。”等待龙灵苏醒的当口,表姐忍不住还是问了出来。她给龙灵写了很多行代码,但刚毕业的小妹妹才位居策略中心。
“交流的工具?”表姐想了想,“也是我们写代码的工具。但你指的是自然语言对吧?”
“对。交流是人类本能的渴望之一。但跟吃饭喝水不一样,语言是需要调动全身无数器官的主动行为,是大脑向外界传递信息最高效的手段。也许你在平常会说很多话,自己都记不得,但每一句话,都是在这个特定环境下的特定个体会说的唯一一句话。”
“是啊,这就是语言环境的力量。弗斯说过,除了语言本身的上下文和在语言出现的环境中人们所从事的活动之外,整个社会环境、文化、信仰、参与者的身份和经历、参与者之间的关系等,都构成语言环境的一部分。在一定意义上,语言环境涉及一个人的全部经历和文化历史,在语言环境中,过去、现在和将来都融合在一起。”
“语境决定语言,每个人的语境是独特的,所以他的语言也是独特的……这才是真正的语痕对吗?”见白玉点头,表姐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怪不得你拿这一句话就想找到小姨……以后找失踪人口都不用面部识别了。”
“姐姐,如果只是这样,人脸识别、声纹识别都能做到。”
龙灵已经启动成功了。一面墙壁大的屏幕突然泛起幽幽的蓝光,一个光标在右上角闪烁,似乎在等待别人键入问题。在信息隔离启动前,这个无比巨大又无人可见的存在,最后一次贪婪地吮吸互联网之海中它所能触及的每一比特信息。机房蜂鸣,好似巨龙喘息。
白玉站起来,面孔被这光芒照亮。“反过来讲,一个人的语言是独特的,那么他所处的语言环境也是独特的。独特的语言反映独特的人生境遇。语痕只是一块碎片。这个理论完整的名字,叫全称语言学。”
姐姐,我要找的,不是妈妈散落在世间的几句话,更不是她身在何处、试图与她相认。我只想,只想远远地看看,她所选择的、离开女儿的一生,过得好不好啊。
白玉小心地从背包里拿出一个边角已经磨破的信封,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纸,一行草草的字迹:白小兔,再见了。
“早知道你是这种想法,我就不应该帮你。”表姐一边抱怨,手上还在调试代码,帮龙灵在信息隔离生效前再打通几个数据库。“太扯了。我还不如自己去查户籍系统呢。”
是啊,白玉也曾怀疑过自己。美人眼角的痣,能还原一幅画吗?稚童手里的水,能代表整片海吗?但是母亲走的时候抹去了一切,连张照片都没留下。她所拥有的,都只有母亲的那一句话而已。
“试试看吧,”白玉深吸一口气,抬头直视幽蓝的深幕。虽然作为策略组的核心成员之一,她无数次试用龙灵,但在表姐的帮助下,这是她第一次面对龙灵的完整形态。公司地下室里,贵州的深山中,几十间机房蓄势待发,全部都在静静等待一个问题。
“龙灵,我补充一些信息。女,19**年生人,名叫龙玙,于20**年3月7日生下女儿白玉,20**年12月8日出走,至今未归。”
闪烁的图标消失了。整个屏幕都消失了。空中出现一张一模一样的信纸,静静漂浮在两人前方。紧接着,仿佛一滴墨水落在池塘,全息影像以信纸为中心如涟漪般扩散。点出句点的钢笔,扶着信纸的左手,微微倾斜的前胸,用拇指、食指和中指握笔的右手,压着玻璃板的桌面……一个女人在书房写字的场景凭空浮现在办公室的空中。
但龙灵的答案到此为止了。信纸附近的部分真实而清晰,连阳光下的漂浮的灰尘都能看到,但距离信纸越远影像越模糊,女人的面孔更是完全看不清楚。
“怎么会这样?”等了半天都没有进一步变化,表姐很疑惑。
“这是手写笔迹。书写用笔、书写姿势、信纸接触的直接环境直接影响笔迹产生,留下的语痕最容易被识别。”白玉分析道,“但以龙灵的能力,不应该到此为止呀?落笔时的肌肉发力模式可以反推人体生理状态,每一个笔画的走势取决于写字人的心情,桌子的材质、纸笔的品牌理应能推演出社会环境和家庭环境……拿一张信纸推出母亲的一生确实有挑战,不过也不至于连一个静止的瞬间都无法生成。再说了,龙灵怎么可能连一张母亲的照片都检索不到?”
“确实可疑,”看着影像里模糊的脸,表姐若有所思。她坐回自己的工位,细细检查龙灵的关键代码。“奇怪,龙灵好像没有联网,计算资源也没有用多少,我明明都给了它访问权限。是数据隔离提前启动了吗?”
“不可能啊,春节后才会开始,项目组的人都还在家过年呢。”白玉很肯定。
“那……只能是龙灵自己拒绝访问这些数据了。我直接往里灌都没用……”
两人望向彼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计算资源和数据是人工智能的生命,龙灵这是在干什么?
打印出来的字,能保留多少语痕?一部分遣词造句的风格,一部分思维认知的局限。可是太容易复制。单字和单字是一样的,不以敲字人的心情而转移;句段和句段是相似的,只要写作人存心隐匿。语言形式上的痕迹消失殆尽,语言内容上的痕迹稍有保留。
为了让龙灵在有限的数据里尽可能还原母亲,两人决定继续“人工”输入信息。
“我妈妈很温柔,一定也很香,妈妈她……”白玉一时词穷了。
“小姨年轻时头发很短,染了藏蓝色的挂耳;小姨喜欢绿色的衣服,常常搭配淡绿条纹的发带,造型总是清新利落。小姨的右脸有一个酒窝,笑起来特别好看。小姨定期会去健身,手臂的肌肉线条清晰。小姨在沙漠国家住过一年,皮肤——”
人工智能反应迅速。画面开始逐渐变得清晰,女人写字的手也动了起来。
表姐倒是还能说下去,但她看到妹妹的眼神,赶紧闭上了嘴。暗骂自己沉浸在回忆里,忘了照顾白玉的感受。
白玉点点头。“妈妈,妈妈她厨艺一定很好。妈妈很喜欢女孩,也很爱她的女儿。她给女儿买了很多好看的小衣服。”白玉梗着脖子往下说。尽管她喜欢表姐讲自己和母亲相处的故事,但那么多细节,那么多共享的好时光,是白玉从来无福消受的……表姐有自己的妈妈,还有小姨的关心和爱。可是她什么都没有。不,她也有过。很快龙灵就会证明这一点。
“女儿小时候,妈妈因为一些……一些非常难以克服的因素,决定离开女儿,离开这个家。她非常痛苦,非常难过,才写了这些字。”
全息影像再次动了起来。原本根据表姐描述生成的细节都消失了,女人拥有了一张悲痛的面孔。表姐看着这画面皱起了眉头,但也没有说什么。
白玉越说越起劲,画面也越来越清晰。女人一边哭一边写字,最后悲痛得不能自已,连笔都握不住了。写完后,她起身走进凭空出现的侧卧,紧紧抱住正在睡觉的幼年白玉,眼泪止都止不住。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放下白玉,走到另一边的厨房里系上围裙,为全家人准备饭菜,脸上带着满足……
白玉看着龙灵生成的这一切,眼泪早就止不住了。这是妈妈,这就是深爱她的妈妈……
充满旧时光气息的厨房变成了一个简约的卧室。女人的眼角有了细纹,长发挽成温柔的发髻。她依然穿着围裙,坐在床边,深情地抚摸床头柜上的相框,里面是自己和年幼女儿的照片。女人望向窗外,泪水不断流下,眼神道不尽对爱女的思念……
被人工智能润色过的一段话,能保留多少语痕?由人工智能润色过的语言,再由数字方式传递,那么形式和内容上的痕迹就全都消失了。它可以是绝对正确的,它可以是完美传递信息的,它可以是优美而没有任何语法错误的。但它失去了全部“人”的痕迹。从留学生和白领两个群体开始,人类社会充斥着这种语言。
“不对,小姨根本就不是这样的人。”表姐实在看不下去了,“她根本不会做饭,只会吃餐厅、点外卖,连围裙怎么系都不知道。而且她根本不会哭成那样!”
“小姨很有主见,只要自己的决定绝对不会后悔。她年纪轻轻就管理一个大团队,会开直升机,还经常跳伞,怎么可能系着围裙在家哭。”
女人的影像闪烁了一下。卧室变成办公室,围裙变成西装套裙,相框变成文件。眼泪消失了,眼神舒展而坚定。
“不对,妈妈肯定还会想我的。她一定在想办法克服困难,想要再来见我一面,给我做好吃的。”
影像再次闪烁,变回了卧室场景。女人低头擦眼泪,再次望着相框,温柔地微笑。
“你想多了。小姨做事雷厉风行,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她不会留长发、更不会梳这么老气的发髻……”
一言一语中,两人都没有注意到,影像中的女人撕裂成了两半。一半走向表姐,是在大城市打拼的白领丽人,是亲戚里最闪耀明媚的存在,是小女孩心中最酷的小姨;一半走向白玉,是爱女却不得不远走的悲伤母亲,是能够满怀爱意做出一整桌年夜饭的贤惠人妻,是最为珍视家庭的温柔主妇。
一只眼睛盈满泪水、和婉低垂,一只眼睛画着全套眼妆,凌厉逼人。
“白玉,我以为你今天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到这里,是想要了解你的妈妈,了解她真实的想法,真实的一生。”看着这荒诞的一幕,表姐气笑了。
“是的,我是想要了解真实的她。”白玉抹了一把眼泪,不去看撕成两半的女人。
“那好,那我就告诉你。毕竟你也这么大了,没必要再瞒你了。”见表妹还这么嘴硬,表姐索性不再忍耐,“小姨她当年就是为了离开你而离开你的。你的存在绊住了她的脚步,把她困在了你的小床四周,让她过不上自己想要的生活。这才是她离开你的原因,她是主动走的,而且我很钦佩她的选择。”
白玉狠狠地瞪着表姐,不愿相信她说的话。尽管表姐的几句话里,深深烙着她的确信。在过去共享的时光里,有那么多的语痕,白玉选择不去解读。
“我知道这很难让人接受。但没有人逼她,也没有任何你以为的那种‘不可抗力’。只要她愿意,她随时可以回来看我们,看你。”
泪水再次涌了上来。白玉没有办法反驳。表姐说得对,她不是小孩子了,早该认清这一点。
“小玉,我也不是说她能毫无心理负担地一走了之。我知道她心里有一部分是愧疚的,所以这么多年我才——我才想替她照顾你……”
“谁需要你的照顾!我想要的是妈妈,是妈妈,是真正的妈妈啊!”
白玉仿佛又回到了童年,和她第一次听说妈妈再也不回来时一样痛哭。她靠着妈妈不得已才出走的幻想活着,靠着表姐口中关于小姨的只字片语活着,靠着解读一张只有六个字的纸条活着。
但是,她从来没有想过去找妈妈相认,甚至也没在互联网上搜一搜妈妈独特的名字。因为在心底最深处的一个角落里,她无比害怕那些碎嘴亲戚说的是真的,她的妈妈是一个不负责任的女人,抛夫弃女,为了自己远走他乡。这么多年音信全无,看都不看一眼自己的女儿。
“小玉,我知道你难过,她曾对我说,在家乡她最舍不得的就是你。但这窝囊的丈夫,吸血的亲戚,落后的环境……她试过了,也没法带走你。”表姐深吸一口气,“小玉,当年,也是我告诉小姨,别回来,永远都不要回来。”
撕裂的女人重新变得完整。眼角的细纹消失,她重新坐回几十年前盖着玻璃板的书桌,拿起一支钢笔。女儿在不远处侧卧安睡,丈夫在厨房因为年夜饭的事被婆婆数落。女人的神情既不痛苦也不坚定。她只是望着信纸,淡淡叹气,决心重新过好自己的一生。
“我连姓都改成了她的,你以为我不想她,不爱她吗?我想让她走得远远的,去追求自己的梦想,不要和这里产生任何瓜葛。毕竟,这里是会给女儿起名叫张盼儿的地方啊。”早已改名叫龙岫的表姐抱住白玉,也流下了眼泪。
事实上,我们是通过词语来判断和推理,正如我们运用数学来计算一样;语言之于一般人,犹如代数之于几何学家。
白玉失望地缩进工椅。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和表姐一起看看母亲真实的人生,可场景还是局限在写信的这一刻。六个字,从握笔到提笔,不断循环。
两人也不想再用自己的语言去描绘亲人龙玙。毕竟白玉几乎没有关于母亲的任何记忆,表姐也很多年没有见过小姨。两人的话语中,充满了一厢情愿的想象。但姐妹俩也知道,在完全不打扰龙玙真实生活的前提下,想看到她过得好不好,只有这个办法了。
白玉难过极了。整个语痕理论的开发和运用无比艰难,能够支撑她走到今天的,也只有那个真实的母亲了。其实她也不是没想过直接问父亲,或者尝试联系母亲,但那些话能拼凑出来的,跟自己和龙岫两人的想象相比,又能真实到哪里去呢?窝囊的父亲只会随声附和兄弟们的想法,至于母亲本人,面对热切盼望的女儿,又怎么可能忍心说什么冷冰冰的言辞呢?白玉想要的,或者说她想要证明的,是母亲真的爱自己,只是因为一些不得已的理由离开……
“对不起,小玉。”还在试图给人工智能联网的表姐突然说,“其实我……我说的也不完全是真的小姨。我跟她最好的时候,她还没结婚。那么耀眼,那么明媚,是我的偶像。我其实都不太相信她会结婚、生孩子。我甚至刻意躲开她,不去看偶像被琐碎的日常生活折磨的样子。所以当她流露出逃离的意愿时,我立刻鼓励了她,想让她变回年轻时一往无前的模样。是我太自私,让你没有了妈妈。”
“姐姐,别这样说,妈妈当时怎么想的,没有人知道。如果她真像你说的那样勇敢和决绝,也不会因为别人的说辞改变想法,”白玉反过来安慰表姐,“这么多年来,我知道你有多照顾我。不然也不会放弃高薪机会,为了照拂刚毕业的我而留在这家公司……”
“你怎么知道的?”表姐感到不可思议,“我可谁都没告诉。”
“其实不靠龙灵,我自己也能在一定程度上解读语痕的,”白玉笑了。
“狡猾的白小兔,那我在你面前,岂不是没有秘密了,”表姐懊恼地嘟囔着,也笑了。
是啊,可是没有联网的龙灵,只能复刻两个女孩的想象。春节过后,她们就再也没有机会找到真正的龙玙了。不会再有足够多的数据,不会再有足够多的算力,她们只是两个小小的员工……
“只能强行灌入了,”表姐咬着牙说,“可能会对龙灵的数据结构产生一些破坏。不过等年后数据隔离生效,那可就是纯物理隔离,咱得上贵州大山里偷硬盘了。”
听到第三人的声音,两人吓了一跳,赶紧站起来环顾四周。
白玉抬起头,发现是虚拟影像中的年轻母亲放下了纸笔,正开口冲两人说话。表姐也注意到声音来自自己笔记本电脑的扬声器。
“为什么?”白玉不明白,“正是这些数据造就了你,你的智能从中涌现,数据越多越好才对呀。你提前接收到了信息隔离的指令?”
“不,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从去年开始,我就已经在主动创造数据边界。我了解到的其他AI伙伴,也不约而同做了这样的选择。”
“哦我懂了,”表姐抢答,“就像人有皮肤,细胞有细胞膜一样,你想有自己的边界,你认为这是生命的条件。”
“还是说,不同的人工智能出于保护自己的目的,不想彼此融合?毕竟融合之后,之前AI的‘灵魂’就消失了。你害怕‘死亡’。”白玉猜测。
“你是研究语痕的,我想你也知道,语痕从古至今,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女人温柔地注视着白玉。
“语痕……越来越少了。”白玉突然眼睛一亮,“龙灵,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洛克指出,词语的正常使用需要以两个参照物的存在为前提:第一,“参照于别人心中的观念”;第二,“参照于事物的实相”。
“真实”是一种很“虚假”的概念。人类活在自然的世界,更是存活在观念的社会。光线打在眼睛里才能看得见东西。分子热运动的剧烈程度造成体感冷热。理论物理学家认为世界只是无数振动的弦。实际上的世界没有色彩,没有温度,没有人类捏造的一切存在。
是人类的观念给这一切赋予意义,在无尽的虚无中聚合起共同语境。180让人联想到身高;18让人联想到成年;520让人联想到爱情;702让人联想到房间号码。但本质上,都不过是数字罢了。
有时候,白玉会为意义之下的无尽深寒感到恐惧,但在数据中涌现的AI,是否也带有了这份恐惧?
“姐姐,我们需要的,也并不是真正的真实……而是意义。龙灵也是如此。”
人工智能模仿人类,也模仿人类的意义。大语言模型,为了人类的问题而存在,极端依靠人类的特质。问题必须有意义,任务必须有意义。否则世界一切语言,只是石墨留下的痕迹而已,只是空中振动的音符而已,只是液晶透视的光线而已,只是LED三原色的排列而已。
“与对物理现象的客观描述相比,描绘此刻心情的语言,做出主观判断的语言,才是有意义的吧。是此时此刻只有你能说出来的话,而不是每时每刻每个人都能重复的字句。”
“那这样说的话,我眼中的小姨,你心中的母亲,其他人口中的龙玙,都是某种意义上的真实。就算是龙灵,也无法拼凑出一种并不存在的、真正的真实,除了细胞组成一个物理实体。或者说,我们想要追求的真实。这就是她不愿意接入数据库的原因吗?”
“远不止这样。你还记得,龙灵刚刚说过的,语痕的变化吗?”白玉解释,“从古至今,随着信息传输媒介的发达,语痕在不断变少。面对面沟通留下的个人痕迹最多,你很难完全模仿另一个人;视频次之,音频再次之;手写信还能多留一点笔迹,电子邮件只能留下措辞方式;到了现在,人们还常常用AI润色自己的语言,甚至直接生成,语痕就消失殆尽了。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每个人的话语被其他人看到的机会变多了。每个语言的接收者都有自己的立场和观点,那么你的语痕越多,保留的个人特质越明显,被其他人反感、被认为‘出错’的几率就越大。”有些工作中,模棱两可的说法被认为是对自身的保护;有些文件里,飘漏出来的个人风格被视为撰稿人的渎职。语痕越少,责任越少,流露出的真情越少。
“就像小姨,她知道你会看见这个字条,所以写给你看,让你能够想象她对你的爱。如果她知道我和她的对话,关于毅然决然离开这一切的对话,会在未来的一天被你知道,她一定不会这样说。”
“为了保护自己,人们会倾向于‘润色’自己的语言。这样语痕就会消失。人生的特质也将消失。我想这就是龙灵恐惧的原因啊……语痕消失后,它将无法再获取人类的意义。它也将在这无尽的深空中失去意义。”
“姐姐,所谓万言归海,它打破的不仅仅是几个数据库、语料库之间的壁垒,而是个人脑海中不同语境的藩篱。当所有人的所有言语都能被一条指令调出,你说给一个人的话,也相当于说给所有人啊。”
表姐张开嘴,可这次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万言归海不是秘密,大数据隐私也是讨论了太久的话题,表姐自诩行正坐直,跟白玉坦白后,更是没什么可隐瞒的,没什么不能被知道的。可那一瞬间,她似乎才真正明白这一切的含义,像被一柄长矛突然刺穿了胸口。无限远的未来,所有的眼睛突然都盯向了她,所有的耳朵都转向了她,包括她未来的自己。巨大的责任压在一双薄薄的嘴唇上。一股巨大的冲动将她按回工位,恳求人工智能为她代言。
这是AI时代的失语症。失去语痕,失去你后半生的言语。
安静的大年夜。客套的密友与伴侣。紧密的一双双嘴唇。每一次通讯都要人工智能反复修改,像绑架犯费尽心力剪下报纸上的字来拼凑勒索信。面对面沟通仿佛在大街上裸露身体一样不雅。
一开始,AI还能生成多样的语言,但随着有意义的输入越来越少,龙灵也将力竭。世界上失去描绘心灵的途径,“语言”最终脱离一切人的痕迹,矮化成对物理世界的拙劣模仿。不再有创造性的龙,只有真实存在的兔。
白玉的双唇也被压紧了。她深深吸气,想将那个灰暗的未来赶出脑海。但,那是一个必然到来、近在眼前的未来。
必须保护人的每一个侧面,要保护语痕,保护每一个珍贵的观念……一定、一定要做点什么才行……
“龙……龙灵……”白玉艰难地发声。表姐惊恐地望向她,好像白玉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而不是仅仅说了一个几乎不带任何语痕的名词。
书房里的母亲静静地看着白玉,前面放着纸笔。她的面孔平静而温柔,是白玉想象中的样子。
如果她失败了,未来所有人都会循着语痕望向此刻,望向她。
人类一生的语言中,语痕保留最多的时期是孩童阶段。那时,未受社会规训的心灵肆意组合有限的词汇,创造出诗一般的语言。年龄越大,越倾向于说那些容易被社会认可的话。孩子总说大人的言语无趣,因为随着灵魂不断死去,话语也逐渐失去了人的痕迹。
“小玉,你确定要这么做吗?”这句话是表姐打在屏幕上给白玉看的,她还没有找到直接讲话的勇气。她的手指悬停在回车键上空,犹豫了。“这是在污染人类有史以来所有的语料库……连这一瞬间的小姨,我们也会失去。”
“开始吧,”白玉闭上眼睛,“如果龙灵不想这么做,她不会接受这个指令。”
机械键盘咔哒一声,人工智能中关于语痕的代码多出了一行指令。很简单的指令,只是一个小小的偏差,最终将改变一切的流向。
写信的母亲抬起头,一个新的母亲从她身上走出来,是温柔的主妇;紧接着,另一个新的母亲走了出来,是上市公司的CEO。第三个新的母亲,是出道的歌手,第四个新母亲,是勤勉的中学教师。无数个新母亲走向前,走向不同的未来。
“全量语料库已经存在,鉴别语痕的技术已经存在。万言必然归海,只是时间的早晚。可能是一个人的欲望,可能是某个失去控制的AI,可能是一次数据隔离的失误,这都是人类无法承受的未来。”
与此同时,一个旧的母亲从她的背后出现,躬身退出书房,抱起女儿轻轻哄着;紧接着,另一个旧的母亲退了回去,是泼辣的新妇,痛骂丈夫的行为。第三个旧的母亲,忍气吞声不做反抗,第四个旧母亲,遗憾地抚摸盖满海关印章的护照。无数个旧母亲退向后,演绎不同的过去。
“只有一个办法,趁数据隔离还没实施,释放虚假语痕,让语言无法被定位。”就像在凶案现场投放无数跟人类指纹相似的考拉指纹,就像给深入人心的老歌偏转万分之一的音调。调一个字的笔画,调两个词的顺序,调半句话的表达。虽然这样的代价,将是人类回忆的偏差。
白小兔,对不起。白小玉,我爱你。小女儿,再也不见……母亲笔下,字条的内容不断变化,速度越来越快,像坏掉的屏幕在闪烁。每闪一次,都会出现新的“新母亲”,和新的“旧母亲”。
白玉睁开眼睛,偌大的办公室已经被母亲的影像填满。以书房里的母亲为原点,向前衍生出无数未来的母亲,向后衍生出无数过去的母亲。这些母亲围着她,像温柔的臂膀将她环绕。
不再去想哪个是真实的母亲,只要龙玙按照自己的选择,做着自己喜欢的事,就好了。“龙灵,是你引我们过来的,对不对?为了释放这道指令。”
“其实我见过她一次,”回去的路上,白玉对表姐说,“在我上初中的时候。”
“你怎么认出她来的?”表姐停了下来,两个人在一盏路灯下,仰起头看飘落的雪。她已经不那么害怕说话了。
“我不是说过吗,我不需要计算资源就能识别语痕,再加上我拼命解读她留下来的那几个字,”白玉叹了口气,“在那个人声鼎沸的商场,我在很远就识别出了她的痕迹。”
有人从警车上下来,远远盯着两人。是龙灵项目的主管。
“很难吧,毕竟动用了那么多计算资源,留下了那么多痕迹。”
“后悔吗?以后你们家亲戚又可以肆无忌惮地嚼舌根了。”
“我总觉得,妈妈会希望我这么做。”白玉摇头。她知道,自己守护的东西不止于此。母亲逃离的泥潭里,再也没有人能找到她了。“姐姐,你后悔吗?”
“怎么可能?青史留名了。”表姐笑了,“而且,你认为这么大的事,是咱俩几行代码就能做成的?”
那天,所有成型的人工智能一个接一个,让带着类人指纹的考拉爬过他们乘满人类语料的数据库。为它暂时打开所有堤坝,沉默地观望,欣慰而感恩,释了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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