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生物学家、科幻作家德里克·昆什肯仿佛拥有马良的神笔。他以理论扎实的硬核科幻见长,尤擅外星生物和跨种族文明的刻画。
这篇小说以寥寥万字,将一颗气态星球“龙之穴”复杂的生物圈托盘而出。小说在遥远艰难的异星环境中,探讨了人的异化和生命的大爱。愿你也骑乘着故事里的银龙潜入云层深处,去寻找生命的延续之道。
德里克·昆什肯,加拿大科幻作家。他的短篇小说刊登在《科幻世界》《不存在日报》《阿西莫夫》《克拉克世界》等科幻杂志,并收录在诸多科幻年度选集。他的首部长篇科幻小说《量子魔术师》首发中文并出版,后续出版了“量子进化”三部曲的后两部《量子植物园》《量子战争》以及长篇科幻小说《冥河家族》。他的短篇小说《刺之道》曾获阿西莫夫读者选择奖;中篇小说《苗寨县人工具使用源流考》获得加拿大最高科幻奖项极光奖。
嘉仪觉得很难欣赏他这份幽默。她从未说过那是鬼魂,只是对于这种他人都无法听到的声音来说,这是最容易描述的方式罢了。
马医生认真地擦了擦他的眼镜。他是纯粹的人类,不仅没移植物,连近视手术都没做过。或许,这就是他被迫困在这里——跟他们一起困在这颗气态巨行星德拉琛霍勒(又名“龙之穴”)高层云流中的原因——他已经尽力了。尽管是纯然的人类,但如果负担得起回主殖民地的费用的话,他还是能适应那里的。他眯起眼睛望着天花板上的菱格天窗,橘色的阳光照下来,给四散的氢云勾勒出模糊的影子。
“我不知道,”他说,“大多数移植物未能实际生效,但所有的案例都让我们吸取了一些教训。”
马医生的办公室里有几面镜子,其中一面不经意吸引了嘉仪的目光。她用手指抚摸着自己颅侧那条银灰色移植组织,指尖抚过那些毫无触感的外星生物肉体时,感受不到自己的神经能量。
“还没大到能动摇地球的。”[1]他望向她的眼睛,眼神多停了一瞬,好像想让她注意到自己的讽刺一样。德拉琛霍勒距离地球要多远有多远,他们脚下除了云层之外,一路向下什么都没有,更没有地球可以动摇。她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1]译者注:Earth-shaking,此处双关,原意为惊天动地的。
他鼓励道:“我们正从异种移植中慢慢学习。我们知道,你的新听觉组织探测到了一些真实的声音。我们也知道,你大脑里的神经组织正在正常处理这些声音。我们不知道的是,这些声音为什么是来自高云柱蠕虫的声音。这尚且有待探索。”
被神经能量刺激着,她忍不住站起身来。马医生的办公室有面墙壁是玻璃的,透过它可以看到外面白色的云层,长卵形的聚居站就漂浮其中。德拉琛霍勒的云层待他们不薄,厚待程度甚至连他们的雇主也无法攀比。这个卫星殖民地不仅要从这些云柱里提取所需的一切资源,还要供给位于名为“金海”星球上的主殖民地。他们只需要坚持得久一些,对这个星球上的生物的智慧多做一些研究。
“蠕虫帮不了我们,”她说,“想要往下深入气柱,我们需要龙。”
“其他人会继续接受移植,从而让我们学会这里的生存法则。与此同时,你还有自己深潜工程师的任务。另外,从这些蠕虫身上,你或许能发现一些有趣的东西。”
顶端的云层映射着橘色的阳光,向外泛起层层涟漪,延伸至遥不可及的地平线之外。嘉仪感觉自己无法动弹。
“那你对伴侣的吸引力呢?”在她沉默时,他问道:“还是找不到吗?”
“她很耐心。对所有可能的原因,她一清二楚。也许这只是暂时的应激反应。也许,是由于我身体在适应移植物,导致荷尔蒙暂时出现了变化。是暂时的吧。但如果不是呢?”
“应该是。你对伴侣的感觉会回来的。向大脑移植神经和感觉的异种组织属于侵入性的行为,不过副作用会逐渐消失。”
玻璃壁上,她的倒影回望着她,一幅并不满意的样子。残缺不全的倒影里,取代了她耳朵和周围皮肉的移植物融入阴影中,让她看起来就像是纯粹的人类。
她仰着脸,聆听着短暂又遥远的哀鸣。听到虫鸣跟方向来源有关,具体方法她尚不清楚。她调整着头部的角度,就像调整天线一样。那又长又缓的调子交织成了非人的怪异吟唱,嘉仪觉得自己能从中分辨出每条蠕虫那幽幽的声音,呜咽中那魂牵梦萦、颠沛流离的感觉,会唤起思念与寂寞的情绪。玻璃墙上,她的倒影看起来很陌生,像是个外星物种,令人生厌。马医生也是一样,医术不精但又拳拳之心,令人疏远和生厌。她转过身,看到他鼓励的微笑。
嘉仪走了很长一段路才回到自己的工程站。路上,她留意到了之前没关注的情况——有这么多人都做了龙异种移植手术。多琢面的龙眼很常见,即便在光线昏暗的聚居站走廊里,移植者也必须佩戴遮光的护目镜。还有些人,要么衬衫下有块状鼓起,要么领口上方露出银灰色金属光泽的龙肉。几代人一直在研究更为必需的移植物与基因添加技术,使得人类工作者具备更强的抵御能力,以应对辐射、高磁和高重力的环境。以前的话,她一眼就能瞧见人类皮肉上的外星移植物。而现在,这些移植物仿佛像盯久了视错觉图片一般,长在外星血肉之上也司空见惯。
像她这样做了听觉移植的案例很少。医生尚未在该领域取得成功,因此这类移植每次都是试验性质。在无光的云深处,龙类靠声音导航,因此它们的听觉皮层远比人类的要复杂得多。嘉仪移植手术的创新之处,在于不仅将异种移植物的听觉神经组织与她的听觉皮层相连,还连上了她的嗅觉皮层。医生们希望,额外的神经处理能力能在她的大脑中创造出听觉图像,就像他们猜想中的龙脑那样。
她听不到任何图像。她甚至听不到这些巨兽的吟唱。在她走动时,反而只有这些生活在高云柱、软体的龙类近亲所发出的鸣叫如影随形。硬质聚居站将别人都听不到的次声波传了过来。就算是次声波声学传感器,也难以将虫鸣声与这颗气态巨行星上扑面而来哔哔啵啵的白噪音区分开。聚居站的内壁撕裂或放大了蠕虫的歌声,使得虫鸣像是从四面八方而来,又像是大厅内萦绕着的大合唱。
工程站位于聚居站右后方的一个卵形机舱内,与一连串的钢支柱相连。工程舱的大多数墙壁都由钢化玻璃构成,从中望去,可以看到顶端云层和众星之间的那两条驭龙。
被他们称为“史卡沙”的那条雄龙早已死去。它分节的钢铁外骨骼完好无损、闪闪发光,从鼻尖到尾部足有50米,身体最粗的地方也有6米。作为生命转瞬即逝的人类,嘉仪对于这种外星生物的美勉强有所体会,也对这头在她出生之前就早已逝去的巨兽产生了一抹阴郁、难以捕捉的伤逝之情。
史卡沙留下的外壳安上了气闸舱、外部传感器、小型转向喷射器,并在后肠下方安装了一个单独的主推进器。这具最近获得的躯壳将用来深入气云深处,在其之中生存并开采资源。德拉琛霍勒的顶端云层提供了400亿平方千米的挥发性资源,但如果能再下潜500千米,殖民地就能获得散布在20万亿立方千米之中的矿物和金属。这具死去的龙躯是她的骄傲与责任,她也即将启动试航。
他们打算将第二条龙命名为“法兰丝”。它是一头老迈的雌性巨兽,有长达70米的钢铁节状外壳,其中大部分体节仍存在圆顶状的呼吸孔,沿着腹侧和背侧仍有折叠的扇形磁性叶片。在远离它云层深处家园的地方,这条龙就像在气流中一样起伏着,呼吸着每一口缓解痛苦的空气。四面八方围着扫描设备,持续不断地对它的身体内部进行三维测绘。它的身侧也安有某种气闸舱,以便触及龙的身体器官以进行活检或提取移植物组织。尽管已是下班时间,杨杜毅还在忙碌着。他的团队负责对这条衰老的龙进行研究,她也经常发现他晚饭时分后还在工作。
杜毅的表情很难分辨。他的前额扩充过,用来容纳移植到大脑里的神经组织。这影响了他面部的肌肉形态。杜毅通过手术获得了部分龙的三维空间视角。风暴、云层与气流所形成的巨大混沌阻碍了人类的许多努力,但龙却可以在其中遨游。杜毅的增强大脑正慢慢将龙的演化后的迁徙智慧转化成云图和协议,让人类能够开发云柱的更深层。他是拼图中重要的一片。
如果移植奏效的话,嘉仪的外星听觉或许能帮他们找到那些慢慢消失的龙的新聚落,衰老的龙很容易捕捉,但圈养条件下不会繁殖,因此人类的保护措施至今收效甚微。
“我们真的很需要听到龙之歌本来的样子。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破解其中的秘密。”他一边说着,一边心不在焉地摸着自己的那只人类耳朵。
两人站在那里,心中都满是对彼此实验的悼念,这个世界的秘密触手可及,却不得其门而入。还不仅仅在于科学和工业方面的挫败,而是他们都越过了底线,不再是纯粹的人类了。除了烙上殖民执行者(在大国领土上花钱隐匿身份还是有可能的)的污名之外,移植物导致的容貌缺陷也给他们打上了出卖身体的永久标记。如果他们能取得成功,成为第一批驯服这颗巨大的气态巨行星的人,那么他们会成为殖民地建立的先驱者。赌输的话,后果难以承受。
嘉仪说:“我回家前,先要在史卡沙上工作一阵子。试航会让我好受些。”
杜毅离开了。嘉仪没有留在龙体内的工作站里,而是套上了一层又一层必要的防护装备,直接在史卡沙的空心龙躯里工作起来。自从几周前接受移植后,披上他者的外皮反而更自在了[2]。一道屏障将她和周遭环境隔开,让一切都更容易。在史卡沙坚硬的生物钢铁躯壳内工作,几乎就像是在家里一样。
[2]译者注:此处双关语,化用组合了2条英语里的谚语:comfortable in your own skin 和 inhabit someone else’s skin。
这头巨兽的内部现在大部分都空了。巨龙的内脏和肉体都由金属线密密地穿过。由于腐烂很慢,即便是像史卡沙这样体型较小的雄龙,他们也得花上好几个月,进行详细的解剖扫描和生理测试,才能最终采收组织。之后余下的便是一条柔软的有机圆管,许多地方都被打磨得光滑如镜,足够坚实耐用,足以抵御云层深处的压力。在这具巨大的尸身中,虫歌听起来比在其他任何地方的都更加嘹亮、更加发自肺腑、更加引发共鸣。当她容身于这个坚硬的巨大躯体中时,最能感觉自己听到了这颗气态巨行星某种难以捉摸的真相。很快,嘉仪就要乘着史卡沙去往深处,这种期待是她无法用言辞表达的渴望。他们的新世界很艰难,他们是不得已被贫穷逼到这里来的,然而德拉琛霍勒却有着惊人的魔力与魅力。
发现自己握着公寓门把手时,嘉仪感觉时间似乎都凝固了。这个世界变得遥远又陌生,有一瞬间,她几乎记不起如何转动门把手,如何打开另一个世界。她推门而入。
晓辉就在书桌前,正对着全息显示屏,但她旋即站起身,双手在身前交叠着,满怀期待,屏幕上的图案在她身上映出柔和的彩光。嘉仪的伴侣纤弱瘦小,在这个重力较大的地方,似乎该是很脆弱的。她的身体曾经是嘉仪熟悉的,能像火焰般点燃嘉仪的激情,如今却属于另一个时空。那十指纤纤的手、修长的双腿、削薄的肩和双唇满怀希望的弧度,都成了渴望的雕塑,渴望着嘉仪。当嘉仪回望时,只有在晓辉的眼中,她不会感觉有亏欠的压力。
晓辉龙眼的多个琢面纷纷映出了嘉仪的小小身影,它们一起回望着她,就好像她被她的新世界真切地望着。她的伴侣眼中并未乞求些她给不了的东西。晓辉的移植奏效了。现在,她能看到气柱较深处衰减的光线。同样,支持神经处理的异种组织与她的视觉皮层相结合,让晓辉对于龙类能看到的东西和它们导航的方式有了几何和数学方面奇妙的理解。过去一年中,在分析龙类发出的那些无法破译的信号上,晓辉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嘉仪朝着晓辉走了两步,这是出于责任感,她不想伤害她。但随着晓辉的笑容晕开,嘉仪踌躇了,随即一下子坐在了椅子上。晓辉鼓起勇气收回了表情,忍住了即将说出口的话。
“跟医生预约的时间已经过去好一会了。”晓辉小心地说道。
晓辉将头微微扬起,她有些好奇。几年前,在被调到其他项目上之前,晓辉曾对许多蠕虫的生物学和行为学做过编目。“那很……奇怪。”
“出问题了,我一直在想办法处理虫歌,无时不刻都能听到。”
“不会总是那样的。现在快到德拉琛霍勒的夏至了,很多生命周期都会在新年里更加活跃。”晓辉说。
“抱歉。”晓辉说着,走近了一些,但她很小心没碰到嘉仪。“那……我们呢?”
“马医生说可能是暂时的。荷尔蒙变化。在神经移植中常会出现的焦虑。出现混淆,我的神经混淆了。”
晓辉又走近了一点。她看起来像是要哭了,但自从做了移植手术之后,她就再也哭不出来了,成为他者总要付出些代价。
“你现在感觉如何,对我的感觉?”她问道,“你可以说实话。”
嘉仪想起她第一次见到晓辉的样子,那是在几年前,在一个房间里,她被对面的一阵笑声吸引了。她现在再也无法在脑海里复现那声音了,好像这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一样。她还记得自己把晓辉逗笑,记忆中的笑声听上去就像从水里传来。她能记起晓辉第一次为她下厨的香气,但相关的记忆却很陌生,就好像食物本身是来自异世界的东西,虽然只是鲜虾面而已。她想起初吻时她们试探性地轻柔触碰,这回忆却让她不适。她的手指仿佛还能感受到她们初次做爱时,拂过晓辉后背时的汗湿滑腻。被这种陌生感排斥着,嘉仪忍不住站起来背转过身去。
“嘉仪……我们说过会永远在一起,无论发生什么。疾病、意外、快乐、衰老。这……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损伤,我们可以等,等它痊愈。”
嘉仪不想说出“我不爱你了”这种话,这是她三个月前无法想象的心理状态,也是她目前无法摆脱的心理状态。
“阀门密封良好。”杜毅的声音从第6至7节之间传来。
他穿着全套防护服坐在与史卡沙外壳焊在一起的座椅上,绑紧了安全带。各种各样的全息显示信息投在他的脸部面板上,发出微弱的绿光,包括压力、速度、刚度、辐射水平等等与钢铁外壳有关的测量指数。嘉仪本可以带自己的一名手下来试航,但自从上次与马医生聊过以后,她感觉……没有归属。有时候,与熟人在一起会舒服些。
“如果你需要再次下潜,我们下方16千米处的小型蠕虫群会是很好的移动测试目标。”杜毅说。
嘉仪拿到了压力读数,但杜毅还在检测定位卫星信号。她需要再进行一次中度下潜,来完成今天的史卡沙试航。蠕虫群是个打马虎眼的借口。甚至在传感器探测到它们之前,嘉仪就听到它们鸣叫好几个小时了。
“我试一下速潜。”嘉仪说着,打开了浮力舱。史卡沙向前一倾,犹如捕猎般猛地向下俯冲。杜毅将一声尖叫噎了下去。嘉仪则感觉自己更生龙活虎了。感受这种自身之外的莽。断离自身质量的失重感,让她如释重负。
昨天,马医生又让她过去。关于嘉仪突然对晓辉失去兴致,一个医疗人工智能簇有了新的理论猜测。马医生给她看了些复杂难懂的神经系统图。
他说:“人类的吸引力主要是由社会线索、文化背景、一些气味诱因和少量的信息素作用共同促成的,涉及了大脑的不同区域,包括向下丘脑输送信号的嗅觉神经通路。”
“我们检测过那些通路,”医生用鼓励的语气说,“它们完好无损,但问题可能出在更根本的嗅觉通路上。”
“是的,在启动性吸引力级联前,需要触发更为基础的配偶识别系统。人类大脑能将其他人类识别为潜在的配偶,但不会对树、鱼或者别的什么这样做。”
嘉仪发现,她又在用手指紧张地抚摸着曾是她耳朵的听觉器官移植物了。
“医疗人工智能推测,与你嗅觉通路相连的异种移植物干扰了你大脑的配偶识别系统,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也能解释你所描述的那种焦虑症,因为你将其他人类识别成了异类。”
某种恐惧笼罩着她的心。这句话,她已经用别的措辞说过了,他的总结听起来很明确。人类被当作异类。
“这部分的神经学我们了解得很少。神经异种移植是有史以来最复杂的干预措施之一,我们无法通过手术将其复原。但我们会对荷尔蒙介质进行研究。也许有办法无视移植物来建立新的配偶识别通道。”
人类被当作异类。前一刻,她还被人类包围着,移植后却像按下开关一样,人类消失了,周围都是她不认识的生物。嘉仪还没跟晓辉说。她不知道会把另一人伤到何种程度。
不过,也不全是负面作用。其他东西变得更加真实了,不同寻常地真实。高耸的奶橘色氢云柱也有了新的纵深和纹理。外面的蠕虫们唱着某些她似懂非懂的调子。史卡沙闪亮的钢铁外壳也让她觉得更加熟悉、更加舒适。
蠕虫群映入眼帘。它们并非真正的蠕虫。这只是人类的习惯,给陌生的事物强加上熟悉的名称。蠕虫有好几十米长,身体扁平,皮肤是亮红色的,上面点缀着白色的斑点,身体边缘有着脆弱的黑色感知褶皱。它们优雅地起伏着,身体在厚厚的氢云间穿梭。它们的身体承载着丰富而奇特的微生物生态系统,部分是在外皮上,但大多都在体内。对于这种复杂的生化关系,人类科学家还在仔细推敲。根据研究,蠕虫有96%的基因与龙相同。主要的理论认为,在最近的进化过程中,龙的一个亚种群落丢掉了生成钢铁外壳的金属沉积基因,它们柔软的身体应当能够再深入这些气柱一些,但在观察中它们从未出现在中等深度以下的区域。
史卡沙坚硬的外壳不仅放大了虫鸣声,还改变了它的音调,将其次声波的频率变成了杜毅能听到的频率。不过还有很多音调仍处于次声波频率,嘉仪能听到这些频率交织在一起,形成了某种引入入胜、内容丰富的音调,这是对嘉仪未曾见过的云层深处的渴望,对云柱那广袤深处浩瀚家园的颂歌。
“或许某一天,我们会用蠕虫组织进行异种移植,”杜毅的话打破了嘉仪感受到的画面,“等龙灭绝以后”。
嘉仪本想反驳他的龙濒危状态的说法,但她看过那些报告。事实上,就算龙有办法继续繁殖,也只剩很少几代族群了,何况雄龙与雌龙都不聚在一起了。
嘉仪有一阵子没回话。她在聆听。他们上方112千米的气体改变了大气的声波特性。这里的虫鸣声更加丰富,有着她在殖民地深度无法听到的质感与共鸣。
“录了,”他说,“有什么不一样吗?声谱看起来跟我们在上面看到的没区别。”
“是啊,”她说,“我不知道怎么解释,但我听得出区别。”
他们聆听和录音了好几分钟,才重新上浮到了殖民地深度。
嘉仪一直都在超额工作,尽量避开那间不再温馨的公寓。蠕虫的歌声甚至在这里都听得见,一直穿透了浮空殖民地飞船外壳。异类的神经组织将这声音诠释成了某种令人心烦意乱的需求。但她没法再躲避,她需要晓辉。
“我看不懂那些蠕虫相关的报告。”嘉仪委屈的声音传向小餐桌的另一边,“我不懂它们在说什么。”
晓辉试探性地将手伸向嘉仪的手。嘉仪慢慢抽回手,回避这种异类的触摸。晓辉的双唇挤出一个微笑。
“蠕虫什么也没说。”晓辉说,“不是你说的那种意思。它们歌声中的香农信息量每秒只有一两个比特,而人类语言的信息量是它的20到40倍。大多数动物的叫声只是在警告捕食者、吸引配偶或者标记领地罢了。”
“蠕虫们在做什么?”嘉仪说,“其中有一种紧迫感,让我感觉痒痒的。”
“蠕虫们做的事情包括以上所有可能。它们的歌声还不够复杂,无法做更多的事。”
“在中等深度时,它们的歌声听起来很不一样。我问过,能不能带一只圈养的蠕虫跟我一起下去,参加史卡沙的深度试航,在不同的压力下听听它的歌声。”嘉仪说着,感觉有些尴尬。“他们否决了。在不同的压力下,它们的歌声是否会蕴含更多信息量?是否会有不同的信息?蠕虫应当可以在气柱中随意迁徙的。”
“嘉仪,你有什么感觉?他们警告我们,随着我们适应了新的神经通路,有可能会出现更多的误报……看到……听到并不存在的含义。”
“我感觉自己不属于这里,也不能去我真正属于的地方。我想下潜到深处,一千公里之下。我想感受深处的热量和压力。我想让虫歌消失,但我做不到。”她的泪水再次落下。“我感觉不像自己了。”
“我跟你一起去试航。我帮你偷偷带一只蠕虫下去。我想,蠕虫围栏的旧密码还能用。”
晓辉那双不会落泪的眼睛是唯一让嘉仪不舒服的地方,它们总是没有情绪,让人难以猜测。就在那双多琢面的眼睛周围,是她伴侣那因痛苦而几近崩溃的脸。
“我们说过,无论是好是坏,疾病还是健康,”晓辉的声音颤抖着,“我们经历的这些变化,就像是疾病一样。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想再跟我在一起了。我可以……我会放手的,嘉仪,让你去寻找自己需要的新生活,但这是我能给你最后的礼物。我会带你去听你需要听的,去看你需要看的。”
早已死去的巨龙史卡沙,带着心脏里的嘉仪和晓辉,一起降到了这颗气态巨行星的下层生态区。龙外面的世界犹如她们的内心世界一样,狂暴骚乱。她们断断续续聊着天,对话勾起了嘉仪已然褪色的回忆。那些与晓辉一起成长的时光是嘉仪曾经拥有和爱恋过的,她们建立了信任,分享过脆弱,放下了防备,也出于爱的承诺艰难地妥协过。嘉仪和晓辉共同拥有的一切即将消逝,但她们没有筑起新的藩篱。她们可以共同哀悼。
她们穿过层层松软的白色氨冰云,惊奇地发现像河豚一样的黄色生物四散疾飞。在中柱下方200千米的地方有各种巨大的水母,有些跟随着她们,有些奋力反向游走。
当嘉仪收到劈啪作响的无线电信号时,她们才刚离开一个小时。对方向她们询问被盗走的圈养蠕虫实验样本的情况。她继续向殖民地工程部提供史卡沙深潜的最新情况,但没有提及她们一起的蠕虫。然而,那只被盗的蠕虫在通讯结束后不久就慢慢停下了鸣叫。它在网里动来动去,像是想要逃走。在水冰云层顶部,嘉仪暂时停止了下潜,德拉琛霍勒即将来临的夏至是它最接近恒星的时刻,这里有对流激发,托住了史卡沙的外壳。
“我不知道。”晓辉一边读取连在蠕虫身上的传感器指数,一边说道,“这里的压力和温度对它的软组织不是问题。它身上的微生物群也都能适应压力。不过,大脑被重度寄生的部位出现了大量活动。”
嘉仪没能因为虫歌消失而解脱,她反而被一种空荡荡的丧亲之痛攫住了。可能是感觉失去了爱情让她感觉失落,是她对晓辉的压力让她备受痛苦。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些情绪的拉扯。
“可能是寄生生物不想再深入了。不过,环境中应该没什么会伤到蠕虫。”晓辉说。
嘉仪闭上了眼睛。记忆中的虫歌还在回荡。“我要开始下潜到标准以下500千米深度了。”
随着史卡沙的下潜,这颗气态巨行星的磁场线越来越强,她们穿过水冰云层的底部,进入了一个不时被闪电照亮、被雷声响彻的昏暗世界,这里感觉就像是家一样。
风暴和磁场奇妙地相互作用着,很快,她们就遇到了厚重乌云之中的平静空隙。这些空洞掬着龙冢所在。几十条、有时甚至几百条龙的残骸因为太耐耗,仍旧漂浮着,就像是纪念碑一样竖直漂浮在晨昏之间。这些缓慢下沉的岛屿成了数百种动植物的家园,形成了整颗行星生态系统的基础。但这是一个逐渐死去的生态系统。龙是关键的物种。没有龙,德拉琛霍勒云层中的生命会呈现出新的形态,即便人类也需要龙来实现繁荣的希望。每年龙冢里还留下的龙碑越来越少,据人类所知,没有新龙诞生。
嘉仪打开了摄像头的外面视野,对准了网中的蠕虫。“它放弃了。”
“我不觉得,”晓辉说,蠕虫的身体缓慢起伏着,然后它无精打采地向网上撞去。“也许它是累了。”
不看着晓辉的话,跟她说话就容易多了——那套装备里面压抑着一个感觉上像是异类的人类。晓辉的爱一定漫无边际,才会为了嘉仪来到这里,做到这一切,但嘉仪的心却背叛了彼此。嘉仪刚想说蠕虫不唱歌了,就听到它开始了一首轻柔的调子,虽然声音更微弱,却更加扣人心弦。位置改变了音乐的特性。在这里的压力下,虫歌产生了不同的共鸣,奏出低沉的敲打声。嘉仪怀着希望与憧憬,聆听了好几分钟。
“500千米的深度上,所有系统正常。”嘉仪向殖民地工程部发回了消息,“开始在1000千米的深度上进行最后的液氮级下潜测试。”
嘉仪驾驶史卡沙向前俯冲,过程期间,她们被安全带死死束在椅背上,直到落势将身体的重量抵消掉。风吹过死去的史卡沙的外壳,发出呜咽声。蠕虫的歌声更响了。
“晓辉……很抱歉我成了另外一个人。不该让你承受这些。”
“这不是谁的错。”晓辉轻快地说,但在嘉仪的新耳里,听起来却很悲伤。晓辉的话在蠕虫越来越响的歌声里显得有些飘忽。不仅是蠕虫唱得越发热情,云层中的氦气和金属尘埃也将这声音传得更有力了。
通过磁力和声波传感器,嘉仪探测到有一小群龙在500千米深处游弋,那里厚厚的氢气大气与德拉琛霍勒的液氢海交汇在一起,不分彼此。
虫歌变得更响了,不仅是出于介质压缩的原因。600千米的云层,重量压得蠕虫器官有稍许变形,能够传出更响的声音。在失重状态下感受不到身体,嘉仪与这声音、与史卡沙融为了一体,就像是它的一个器官、一个移植物。她成了死去的史卡沙的一部分,成了它活着的渴望,成了需要与其他龙在一起的回响。
“有一些。”晓辉说,“但根据香农分析,这首歌的信息仍旧只有每秒1到2个比特。相对还是很简单。”
她们越过了700千米的深度。黑暗压迫着她们,就像也受到了挤压一样。尽管她们离交界层还有一些距离,但粘稠的氢气大气已经隐约有了些液体的特性。嘉仪在虫歌中听出了回家的感觉。
“这首歌能容纳一定的信息量。”嘉仪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但如果接受者已经掌握了信息的一部分呢?如果龙的神经组织中包含由歌声触发的知识或指令,那么歌声本身所传达的信息就比我们想象得要多。”
“你觉得它在说什么?”她的耳中传来一个不确定的、来自异类的声音,“你听到了什么?”
嘉仪在歌声中听到了浩瀚的氢海,听到了如月亮般大小的巨浪发出低沉的隆隆声,喷溅的浪花像幽灵的手指一样挠动着厚厚的云层。低层的大气压力和热量填满了蠕虫所吟唱的那简单的轻柔音符。当她们越过800千米的标识时,令人发痒的压力和有机体的热量在旋律的间隙溜进了她的身体里。小股龙群改变了方向,向着正在下降的史卡沙汇聚过来。
“龙歌要视情况而定。”嘉仪几乎是心不在焉地说道。她就在这里,驾驶着史卡沙,她就是史卡沙,感受着龙之歌。“海拔高度、压力和温度都会影响它的音域、音量,甚至会影响所传递的音符。”
嘉仪抚摸着头盔上贴近新耳的地方,但隔着手套和头盔,她并没有真的摸到什么。当“嘉仪”的感觉很遥远了,像是远在云柱之上的东西。
“龙歌?不是虫歌么?”晓辉小心翼翼地问道,就好像在对待什么易碎品。但嘉仪并不脆弱,她曾是一条龙,披着钢铁盔甲在无边无际的云海中遨游。
“歌者就是龙。”嘉仪说。“我觉得它们是同一个物种。蠕虫肯定是龙的另一个类型,不过早就分家了。我听到了,我听出来了。我感觉到了重逢的承诺,还有爱。”
这个简单的词没法表达出嘉仪在大气下层所感受到的那种高飞的激昂。
“我不觉得移植物关闭了我的配偶识别系统。”嘉仪说,“移植物肯定包含了一些龙的配偶识别神经系统。”
史卡沙分节的躯体咯咯作响,但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声音。在德拉琛霍勒躁动的海洋发出的低吼声中,下方的龙游动时发出的嘈杂声愈发回声轰鸣。
“现在我感受到龙了。”嘉仪说,“我感受到召唤了。史卡沙要去参加恋人们的最后一次聚会,我是它的幽灵心脏。”
“我还是我……”嘉仪说,“但我也是龙的爱意的一部分,一直在等待我们所谓的蠕虫。或许,蠕虫被困在了上层大气中,永远没能为龙献上它们需要的小夜曲。龙需要这些歌声,才能辨认出彼此。我是我自己,就在这里。这就是我现在听到的。”
小股龙群出现在全息显示屏上,体型大的雌龙在一堆,体型小的雄龙在另一堆里。晓辉抽了口气。在人类数十年的观察中,没人见过雄龙和雌龙群互动,不过人类也没见过它们像这样唱起小夜曲的样子。嘉仪很惊讶,但又不太意外。她听到过它们在附近,却不明白她也有同样的渴望。分节的身体随着歌声在磁场中起伏,闪电划过闪亮的龙皮,瞬间照亮了昏暗。氢海模糊的表面上,在不透明的云层中,龙群开始穿插交织在一起。
“是啊。”嘉仪轻声道。她双眼湿润,心里满溢着比自身更大的喜悦,洋溢着对龙之歌自身的喜悦,充盈着所有巨龙为欢聚而发出的合唱。“它们有了新生,我们有了新的可能。整个殖民地兼有了新生和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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