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纪二十四年四月四日正午,天清云淡,烈日灼灼,豆蔻正蹲在关怀中心的房顶上晒钱。它身着在编护工统一配发的劣质套装,穿一双布面胶底护士鞋,套装的裙边与袖口已经磨损,领子和肩膀浆得硬挺,看上去很不舒服。从它蹲伏的动作中,很容易便能看出这双鞋不合脚,两只苍白的脚跟翘在空中,那里的皮肤陶瓷似的光滑,不像人类那样有深深的褶皱。小巧的鞋跟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地面。在这里待了不到两个钟头,它的鲜红的、细柔的短发已经汗湿,软塌塌地贴在额头和颊边,遮住了它的耳朵。
一切都是因为游泳池。在它看来,外城的建筑,尤其是关怀中心,从一开始就不该配泳池,哪怕是从原屋保留下来的也不行。关怀中心全称罗斯塔法慈善基金会驻24区战后创伤关怀中心,坐落于24区最僻静的死角,背靠近五米高的外城墙,对面是一排厂房废墟,像一长条浓烟横躺在街道边缘。基地围墙跟建筑外墙多数已经坍塌了,纤细的钢框架裸露出来,在白金色天幕下闪出人骨似的暗柔的灰光,再往后是一片居民楼。关怀中心的前身是一家旅馆,或说旅馆的残骸。人们把它从沙土里挖出来时,这栋建筑只剩几根歪倒的断柱,以及公共泳池凹凸不平的池边石。为了纪念业已逝去的旧世界,政府重新开挖地基,复建了这栋三层高的白色小楼,并保留了后院的泳池,将其作为与过去进行精神链接的纽带。据投资者所说,这正是战后创伤关怀的意义。豆蔻真的不这么想。它每周在这儿工作三天,每天都从池子里往外捞东西,大多数时候是树叶,有时是人,今天是钱。咨询部真是养了一帮野狗。为了几沓又薄又皱的纸片,他们就闹得不可开交,最后烂摊子还是由它来收拾。
想到这里,它从地面上站起来,凑到挂着钱的粗铁丝旁边,打量着那些用铁夹夹起的钞票。潮湿的纸钞绿得像蛇鳞。它知道钱很有用,买吃的要用钱,买口琴要用钱,买药也要用钱,但与此同时,它对钱又没有一个确切的认知。以她的大脑,只能理解生活中的实物,却无法理解连接实物与实物的媒介,缺失了这种关系作用,她对生活的认知就变得十分浅薄,完全只是物的堆砌而已。对于一般的堕天使而言,失去光环以后,它们的世界会立即复杂起来,并且这种复杂化会一直持续到它们不堪忍受为止,但在豆蔻眼中,世界永远以格外简单的形态存在,这就不能不归因于它本身单纯的性格。
它双手拽着护士裙,将裙边拉到膝头,慢慢地退到女儿墙边上。它看见她们了。在阳光炙烤的街道尽头,一个穿黑背心和长裤、脚蹬马靴的高大女人推着轮椅,正朝这边走来。轮椅上的人身披薄毯,拿丝巾掩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它目送她们一路往西。在二人即将到达关怀中心门口时,它下楼了,顺便锁上了天台的门。一楼大厅里,新来的前台正在打瞌睡。豆蔻正想推开大门,那男人突然将头一点,醒了过来。
豆蔻一边说,一边侧过身。随着它的动作,那身浆挺的制服也扭过来,短短的护士裙直往上窜,露出了大腿。前台立刻就清醒了,盯着它的腿瞧。
男人从没听过如此奇怪的名字。他以前只觉得这小护士有点傻,待人接物很粗放,像个男孩,安静时又像只玩累了的小狗,从不认为它身上有什么女性魅力。他是这时才发现它有一身漂亮皮肉的。他想,它的腿很光滑,有点偏瘦,但腿根的肉很丰满,像两朵云,挤在洁白的裙边下面。
“豆蔻。你今天晚点走吧?”他放软声音,“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正当这时,外边的门铃响了一声。它拉开大门,看见石英就在门口,坐在雨棚下,并没有摘面巾。除她之外,狭窄的前院里空无一人。它绕到石英后边,握住轮椅晒得滚烫的把手,将她推进大厅。坐前台的男人站了起来。
她的声音低低的,有一点哑,配上她全身唯一露出的那双暗红的眸子,显得这个人很神秘。豆蔻推她到柜台前。她报出姓名,男人在名册上翻找一阵,找到一个房间号。
“嗯……这是门牌,这是钥匙。他的情况特殊,除放风时间外,房门必须上锁。希望您能谅解。”
“还有几个问题:您的姓名和住址,以及和病人的关系?”
“劳拉·库尔茨,住24区三街B栋。我是他朋友的女儿。”
“说实话,我不太了解。”石英往后靠了靠,一手支着下巴,“我父亲前些天刚去世,我在他的遗物中找到这里的名片。我想,既然是我父亲曾经的朋友,我就有义务来这里,把这个消息告诉他。”
“别让他太激动,好吗?”男人嘱咐道,“他心理状况不好。”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感觉面前的女人笑了一下,再细看时,那双眼睛却不见波澜,像午后的水面一样平静。她接过钥匙与门牌,冲他点点头。
她有慢性脊髓炎,但尚未发展到瘫痪,双腿不至于完全没有知觉。豆蔻帮她拆出别在轮椅侧边的拐杖,搀着她的胳膊,慢慢地挪到二楼。前台的男人本想帮忙搬轮椅,但见豆蔻立刻又折回来,两手把着椅背,轻松地将轮椅抬离地面,他就放弃了,同时诧异于这瘦小女孩惊人的臂力。
二楼走廊空旷、寂静,散发一股干燥的暖阳气味。靠内的一排病房门板陈旧,风干的白色油漆微微发黄,布满裂痕。轮椅在靠楼梯侧第三间病房门口停下。豆蔻对这个病人很熟悉,知道他每周单日有两个小时可以放风,其余时间门都锁着。石英出于礼貌,敲了敲门。豆蔻打开门锁。
病房狭窄,墙壁刷着新鲜的白漆,靠窗摆有一张铁床,病人正蜷缩在一条肮脏的花毯里熟睡,背向门口。深蓝色窗帘拉到一半,背阴处的日光不太强烈,只是淡淡地洒了一些在床和地上。豆蔻将轮椅推到床边刹定,反锁了房门。
床上的人没有答话。石英前倾上身,往腰背与椅背的缝隙间摸了摸,抽出一样丝巾包裹的长方形物体。她将丝巾剥开,把备好的录音机放在铁架床下,录音机铁灰的外壳一闪,立刻融入床下的阴影之中。正当这时,病重的老人醒了。
他偏过头,怏怏地瞥了她一眼,含糊地问:“你是谁?”
老人眯起双眼,借浅白的日光打量着她。他的视力不好,连过去的记忆也模糊了。面前这个嗓音温和、相貌柔美的女孩,好像全然陌生,又好像非常眼熟。
“生病的人,记不得我很正常。”石英探身过去,一手轻轻地抚着他的肩,“您只需要知道,我是来救您的。”
老人原本还觉得困惑,听了她的话后,却好像忘记了萦绕在心头的疑问,只是怔怔地看着她。半晌,一行眼泪从他的眼睛里淌出来,流入他的鬓角。
他点点头,完全转过身体,正面朝她。在这一刻,他眼里的那种倦怠、那阵躲藏在废墟中的战栗、那些亲朋曾经说过的话、家眷曾经流过的血,都裹在战争的阴影中,猛地冲她倾泻下来。他紧盯着她血红的眼睛,好像在看一个神。
她伸出左手,盖在他的眼睛上。她感到自己的掌心濡湿了。
她的声音仿佛具有魔力,使他的呼吸逐渐平缓下来。当她将手拿开时,他已经再次入睡。石英仔细地端详着他的脸,没有回头。
它的声音跟往日不同,里面含着一股强烈的激情,却又不得不装作平淡,使得这声音具有一种丰富的层次。好像只有在说这句话时,它才是智商正常且值得沟通的。石英靠上椅背,出神地注视着窗外。窗外正耸立着分隔24区与23区的高大围墙。
豆蔻将她推进走廊尽头的厕所。厕所不分性别,只有两部抽水马桶,清洁工每天都刷,因此还不至于不堪入目。靠近水池的窗台上摆着一盆假仙人掌,假仙人掌一角破损,露出雪白的泡沫。在这里,豆蔻总算不必装作不认识她,因此甫一进门,它就急切地跪下来,将脸贴上她的膝盖。
她这话不是认真的,豆蔻也就没有起来。由于很少在与主人独处时不戴项圈,它觉得脖子很难受,一个劲地蹭着石英的腿。
“今晚,等他们人都走了,你再进去。之后就不要走楼梯了。你就从病房的窗户里出来,我在窗下等你。”
石英说完,又发觉这是一句废话,她一个人类,不可能比天使更懂自己的正位灵。然而豆蔻丝毫不质疑她,甚至没有作出像样的回复,只是拿脸颊蹭着她的膝盖,一头红发水藻似的披散着,只露出一截细白的后颈。她轻轻地摸着它的头发。过了一会,它抬起头,依旧保持着跪姿,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她。她将那东西举到阳光下端详,发现是一枚金色的塑料戒指,指环是半透明的,嵌着一颗拇指大的水果硬糖,上面沾满浮尘,估计已经不能吃了。
“一楼储物间有个柜子,里面装着好多类似的玩意,其中这个最漂亮。”豆蔻仰着脸,语气很天真,“是不是很漂亮?”
石英并不觉得漂亮,但看它期待的眼神,还是将戒指戴上了。戒指的指围太大,她的手指又细,戒指很容易滑落,她只能戴在拇指上。随着时间推移,阳光的热度也降了下来,光线变得温柔了。石英静静地打量着戒指,豆蔻则打量着她。
“我们会有一个更好的世界。一个新世界。”石英慢慢地说,“在那里,你可以演奏所有的乐器,穿漂亮的衣服,去想去的地方。这样如何?”
“很好呀,很好呀!”豆蔻抓住她的裙摆,“你给我一个这样的世界吧。”
她笑了。她将目光从戒指上移开,望着厕所布满锈迹的铜把手,摸了摸颊边垂下的一缕鬓发。
科瑞恩蹲在马棚破废的围栏旁边,望着大厦谷漆黑的、骨灰盒似的轮廓。在灰白的沙地与金黄的阳光衬托下,她的眼睛呈现一种人世间业已绝迹的、比战前的天空和海洋更蓝的蓝。她眯着眼睛。不知过去多久,马棚里传出一阵沙沙的响动,安格斯从里面出来了。
安格斯平静地看着她,好像不明白她的意思。它垂手站着,脸脏得看不出相貌,长发结成一团,全身是沙和土,红裤衩溅满泥渍,左屁股上还有一个新鲜的脚印。整体看来,它就像一个长着翅膀和光环的流放犯。
“当我什么都没说。”科瑞恩摆摆手,“你在这儿干嘛?”
“在这儿干嘛?”它想了想,“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去。”
“你快闭嘴吧。”她说,“咱们找个地方把你弄干净。”
话虽如此,她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借水龙头。她原本想去大厦谷的,但既然已经碰上了安格斯,又不能撂下它不管。附近的加油站倒是能去,可安格斯一看就不是人,保不准会吓到工作人员。
其实要进大厦谷,并非完全不可能。她想。只要把安格斯交出去,她就算立了大功,还有一笔钱拿。她看着它那副傻样,任由这念头在脑子里翻滚几个来回,终于还是心软了。
“他就在那栋房子里。”科瑞恩指了指大厦谷,“你有办法进去吗?”
除门以外,大厦谷的出口就只有几排狭窄的长窗。人不可能从那里钻出来。
“你可以——”科瑞恩想起曾经融化在它胸口的那把匕首,“——变形吗?还是……”
“变出……一把刀。”安格斯眯了下眼,“哦。你说这样吗?”
它拿右手握住左肘,用力一掐,指头就嵌进肉里,不过没有出血。科瑞恩亲眼看着它像剥鸡腿一样将尺骨从皮肉里剥了出来。那一段象牙似的白骨仿佛自有意识,尺骨鹰嘴一扭,随动作缠上它的右手手掌,慢慢拧出整截刀柄,并在护手处卷起一条细长的尾巴。同时,它左手五指的皮肉也松弛了,如同久置的橡胶手套般干瘪垮塌,皮一节一节地皱了起来。相融的指骨与掌骨在薄薄的皮下蠕动,同腕骨和桡骨相连,结成刀身,将小臂的皮肉从手腕正中豁开。
不到三十秒时间,安格斯的左小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把纯白的长剑刺刀,通长约七十公分,被它提在右手上。自断臂处垂落的两条烂皮在烈日下微微晃动。科瑞恩头皮发麻,靠着身后的断柱,被上面残留的木刺扎得缩起肩膀。
安格斯左跨一步,将目光投向马棚内。与此同时,科瑞恩听到了那阵不寻常的响动。那声音很轻,悉悉索索的,像野狗在刨地。马棚内仍旧一副萧条景象,腐烂的茅草散落四处,无法判断声源的方位。科瑞恩慢慢挪到里边,冲安格斯打了个手势,示意它进来。
最终,他们在马棚角落找到了那道裂口。裂口横亘在干燥的土地上,掩在一堆长茅草下面,长约五十公分,最宽处仅有二十公分左右,里面一片漆黑,望不见底。科瑞恩在裂口旁蹲下,谨慎地看了它一会,还是不敢将手伸进去。整个过程中,那阵响动始终没有消失。
“对,我要看缝里的东西。”她低声说,“跟你说话也太费劲了。”
她的话音未落,安格斯就将刀插进了那道缝中。她愣住了。它以裂缝的一条长边为支点,猛地一压刀柄,裂口干硬的泥土随即崩碎,激起一股扬尘。方才的响声停止了。安格斯将刀拔出来,再次插入已经扩张的裂缝边缘,像切果冻似的割开了松动的泥土。它故技重施,裂缝的另一边也随之塌陷。它再一次拔出刀。
“停!”正当这时,一个模糊的、惊恐的声音响起,“停!停!”
裂缝眼下已经不能再称作裂缝,而是完全被戳成了一个长方形的洞口,也正因如此,科瑞恩总算能够看清楚里面的东西。洞里边是下水道。在战争以前,这里曾经也是城市,地底下自然有下水系统和管道设备,只是如今被粗砂掩埋了,裁缝曾经跟她讲过这一类的常识。这里原本可能是一口井。她蹲在腐烂的井口,探头往里面看,只见一个怪人站在井底。那人身穿橙色胶皮雨衣,头戴兜帽,脖套上拉,掩住下半张脸,戴一副深色滑雪镜,右手握着手电筒。
“我怎么不认得你?”艾文·伯纳尔恼火地说,“你给老子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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