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 | 机核 GCOR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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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春节假期是从一场大酒开始的。
年二十九，刚回老家的夜晚，火锅店，蒸腾弥漫的热气，一桌切好的鲜肉，几箱度数很高的老家白酒，几个最好的、知根知底的老朋友。这是一年到头，我忙碌人生中最自由、最开心的时候。 
酒杯第一次相碰，新年快乐，最普通的祝酒词。第一次动筷子，开始聊近况，最近听了你的播客，前两天我看了什么东西。最普通的闲聊，但是听着这些久未听到又最熟悉的嗓音，心底十分快活。在他们身边，我不是生产力，不是写字楼里千篇一律的一个，我是我，我是我点点滴滴过去的合集。酒杯再次相碰。同桌的几个男生都是酒鬼，喝酒太快，幸好女生已经戒酒，还有人能把持场面。大得像碗的酒杯，一口一口下肚，醉意迅速升温，脚下飘起浮云。我的灵魂慢慢抽离，我看着眼前人，舌头逐渐不受控制，说话开始快过思考。但那或许是最想说的话。我平日有太多思考。就让我放弃思考。
喝得太多太多了。去厕所吐了几次。数度醒来，迷离梦幻，分不清眼前是虚是实。朋友说，你去哪了，找不到你了。我没回话。我的脸上只剩下笑容，不停地笑。突然冷风吹在脸上，我终于恢复意识，但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没关系，这是我的家乡，不管在哪里，我们闭着眼都能找到回家的路。我们互相搀扶，一身热气，边走边聊，漫步在家乡新年将近的冬夜里。脚边全是积雪，路无限延伸，夜没有尽头。这是我生命中最美丽、最神秘、藏着一切秘密却不响一句的温柔迷宫。
（二）
当然，与朋友见面并不总是开心的。
人总是会变，我接受这一点。可有一种变化还是令我沮丧，一些朋友聊天，越来越有中年人的一个特点：大量转述道听途说的二手信息。在这些话语里，自我被隐去，有的只剩下我听说了什么什么，聊的事情无论大小，最后总要归结到某种更宏大的命题，以此显示这不是纯粹的八卦吹水，而是带有货真价实的思考。
我怀念学生时代的聊天。那时我们更没见识，更幼稚，但我们聊的都是我们最直接的感受，就算话题只是一局游戏，那也是我们真实的体验。在一年到头的生活里，大家都把自己藏了起来，我也一样，藏得精湛到有时候自己都认不出自己。过年这几天，我渴望看到朋友们真实的模样。
和一个已经当上公务员的朋友聊天，这种沮丧时常浮现。学生时他身上嬉笑怒骂的活力，如今更多变成了无力的阴阳怪气。我和他，还有一个好友一同见面。晚饭后，我们送完另一个好友回家，他抽着烟说，再送送我，陪我多走走。他聊起去年有次去培训，他对着领导自我介绍，来自隔壁省的县城，在工作的城市举目无亲，考在基层，工作是什么什么。领导听完，脱口而出，那你快到头了啊。他说，操，他说的是实话，我这辈子就这样了。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听到有人亲口对我说，我这辈子就这样了。我想问他，那你现在开心吗，却又始终问不出口。我没有这样问的资格。
走到我家附近的十字路口，路边有小孩放烟花，烟花应该很便宜，堆在地上，呲溜溜慢吞吞地吐着不高的火苗，小孩却笑得很开心。朋友说，今年有空一定来找我玩。一路上他说了好几次，我相信他是真心的，我们的生活尽管天差地别，却都十分孤寂、无聊。我有些欣慰。我说好，一定。
（三）
人们总说年味淡了。这两年过年，我发现有个很重要的原因是身边人越来越老了。
爷爷奶奶年轻时，还有我父母小时候，物质贫瘠，人人都盼着过年。后来，生活逐渐好转，我们的童年，父母正值壮年，爷爷奶奶也还手脚麻利。祖孙三代一家人，过年聚在一起时，仿佛有使不完的热闹劲。发小跟我说，他小时候对过年的记忆，就是大人们整天整天打麻将，白天打，晚上吃完年夜饭，看着春晚打。他们小孩睡着了，第二天早上起床，看见大人还在打。麻将声和说话声就是记忆里过年的声音。
但是随着我们长大，父母不再有以前那般精力，老人们也走得七七八八了。亲戚熟人走动越来越少，过年时自家人聚在一起，气氛也冷清了许多。我爷爷年轻时是厨师，以前过年，总是他一个人忙里忙外。厨房就像是他一家之主的象征，是最神圣的领域，不许别人进入。可最近几年，他做的菜越来越少，到了今年，他几乎不再参与，过年几天，他都一个人缩在沙发的角落，裹在大衣里，瘦瘦小小，不仔细看，会以为他整个人只是沙发上的一件旧棉衣。我被他的衰老刺痛了，我想多陪陪他，却越来越不知道该如何直视他的眼睛，和他说话。我感到愧疚。
许多重要的、待我最好的亲戚都老了，有的还没来及变老，人到中年就遇到变故。妈妈那边这样的亲人尤其多，对她打击很大。一向寡言少语、很少吐露心意的妈妈，这次在我离家之后，罕见地打字对我说，妈妈这几年身心疲惫，感觉累，妈妈不希望你也过得累。我看着手机，流下眼泪。
（四）
如果过年几天是一篇小说，我会如何安排结尾呢？
热热闹闹地返乡，冷冷清清地离去，我不愿这样写。没有人想要这样的假期。
结尾应该是这样的。
在我踏上返城火车的那一刻，窗外景物开始加速。我回到出租屋，回到格子间，换了一些工作，认识也爱过一些人。世事变迁，迷离梦幻，我时常分不清眼前虚实。某一次入睡，有人拍我的肩膀，我清醒了一点。眼前是热气腾腾的火锅，半桌吃剩的鲜肉，几瓶喝完的白酒，几个最好的、知根知底的朋友。朋友说，你去哪了，刚刚找不到你了。我没回话，只是笑。另一个朋友给我又满上一杯，我和他们一饮而尽。我知道，明天是新年，眼前还有许多天假期。我做了许多梦，长的，短的，好的，坏的，现在梦醒了，没有人改变，没有人老去，没有人熄灭。我还年轻，杯里还有酒，我还有这些最好的朋友，一切都充满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