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产乌托邦（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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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实验性质的故事。全文17158个字。对于它是否能令读者感到快乐，我没有十足的把握。我只能说在进行这项尝试的时候，已尽力去用我设想的方式来讲述这个故事。
明在治疗室外打来视频时说他要去做上传时我正被抽血。屏幕里的他镀了层膜，表情模糊。
“我同意了。”他说。表情里带着有气无力的期待。
抽血机摇晃着一点点鼓起来的塑胶袋，像摇着一个一点点长大的婴儿——一个畸形儿，全身因缺氧而绀紫。护士拎起只鼓起三分之一的血袋轻轻晃动，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走开。
“你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我并不想回答屏幕另一边的他，于是在摇头和点头之间选择盯着充满黑红色血液的塑胶管出神。塑胶管看上去像是已经被我的血堵塞了，成了一条完全静止的黑红色细线，横亘在我和屏幕之间，把明的脸分成不均匀的两部分-三分之二的他看上去心灰意冷，三分之一的他看上去疲惫不堪。我盯着那条分割线，心想如果这条线突然撤去，他的面孔会不会因此而破碎，头脑中仅剩的希望和疯狂会不会像水银从被打碎的温度计中流出一样，把周围搞得一塌糊涂。
他叹了口气。面孔因此瘪下去了一点。“无论如何，如果那边还不错，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什么时候？”我接过护士端来的温水放在一边。“你什么时候去做？”
“明天。”他眯起双眼，湿房眼镜识别了他的眼部动作，开始释放雾气。这是移植后遗症。很多为了获得高速视觉而移植角膜的人最终都得了不同程度的眼疾。明是幸运的，他失去的仅仅是泪腺和辨别红色的能力。
我看着他。明今年33岁，稚气和血色已从他的脸上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深陷的两颊、长期用药的青白脸色、伤疤和胡茬。那双深褐色玻璃珠一样明亮的眼睛如今掩盖在湿房眼镜的雾气后，血丝遍布。
“你不用来送我。”明用手略微调整了下眼镜的位置，好让水汽略微凝结。“我选了那种可以把身后物寄送到家的套餐……他们会处理好的。从我进门开始。”
“你打算寄到哪里？”我把水杯举在嘴边，问他。
他抬头。凝结的水珠从镜片上滑落。我突然想起他之前和我发消息说周围总是在下雨。我想从他的角度来看，这个世界确实总是阴雨连绵。
明小我三岁。离开矫正机构后，我上初中时他上小学，我上高中时他上初中。到了他该上高中的时候，我把一部分大脑卖给网智换了一笔不大不小的钱，交给他和我妈后去了公司的训练基地。而明则在进入大学后迅速加入了网络蓝客，顺理成章地从大学退学参加蓝色运动。“总有一天，所有人的大脑将属于且只属于他们自己。”我还记得他写给我的信中有这样一句话。“总有一天，这颗星球会回归蓝色。”
我们就是这样的姐弟。
我很少回他的信，但偶尔，我会问他最近他生活的情况，而这时他的回信会变得遮遮掩掩。从明的信中我拼凑出一场轰轰烈烈但注定衰亡的运动，一群介于赛博嬉皮士和恐怖分子中间的年轻人，还有一颗荒蛮生长的头脑。
我知道明不听劝。他还在五岁时就展现出了一种强韧的、动物般的个性。自他把筷子戳进父亲左眼开始，我就不再尝试熄灭任何在他头脑中燃烧的想法——相对的，我试着改变火焰行进的轨迹，将其引向不算太坏的方向。于是我劝他向善，至少别那么极端。我告诉他要全面客观地看待问题，不要把公司和联盟看成死敌。更要保护自己——不是用暴力，而是去遵循。规则之所以存在是因为触碰了它就会受罚。
明收到我的回信后销声匿迹了两个月。我再次听到他的消息是从妈打来的电话那里：他牵扯一起企业数据库删除攻击，但因证据不足被释放。两星期后，他写信给我，告诉我他与那起攻击毫无关系，是翠鸟（他所属的蓝客组织）的兄弟组织把锅推在他身上。而我几乎立即确定是他发动了那起攻击并绕过了检查。
我没有检举他。我劝他退出运动，回去上学。他半年没有给我写信。
我们就是这样的姐弟。
我一直不理解什么是“这颗星球会回归蓝色。”明给过我不下五种解释，在我看来都飘渺而模糊。其中我觉得比较能体现他们这群蓝客运动精神的是这一条：“蓝色代表万维网标志的颜色。我们将打破数据和应用的壁垒，回归去中心化的、人人可访问、人人可编辑、人人可匿名的网络世界。”
明最终当了四年蓝客——几乎全职，几乎没有薪水。我常想翠鸟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一方面，他以快得惊人的速度学会了如何发起网络攻击，如何拦截数据包，如何篡改应用程序规则，另一方面，他所有掌握的武器以更快的速度被AI瓦解，于是他不得不改造自己，好和其他人一起狂奔下去。
明第三次进派出所的那天我获准从公司离开，于是我时隔四年终于再次见到他。我的弟弟，一只手被固定在桌子上，脸上用来固定一体机的切口已经开始结痂。我坐下来面对他苍白的皮肤和低垂的眼神。
“嗨。”我发觉我忘记了怎么我弟弟说话。“你……”
明抬起头。“你来了？”他看上去并不意外，“你终于能出来了？”
“我来带你回家。”
“妈上传了。”他眯起眼睛。“房子已经卖了，没有什么家了。”
我感到天旋地转。自我进基地以来，母亲一年大概给我打四五次电话，每次不超过十分钟。
明看着我，长出一口气。“况且我这次也出不去。”
“什么意思？”说出口的瞬间我就理解了明的意思，“我给你找律师。”
“没必要。”他摇摇头，表情没有变化。“你凑近点。”
我照办了。
玖零肆是我做的。怕我看不出来，他隔着玻璃又小声说了一遍。九零四是我做的。
我感到一口气堵在胸口，出不去也下不来。
904，网智成立以来排名前五的恶性攻击事件，在公司内的正式编号是I470311904。初步报告表明I470311904利用了公司风险控制系统中的系列漏洞，在半小时内直接导致超过五千名用户的系统数据被部分或完全删除，造成了超过一千万美元的损失。部分员工的预存脑被锁死或格式化，有几名全脑链接的资深员工因此陷入深层昏迷。
904像一个幽灵，掀开了网智无所不能无所不在的全景式海报，露出一线深不见底的裂缝。公司官方至今未对904事件的起因发布报告，也未公布对预存脑受到影响的员工的处理办法。
我想问他为什么，但时间到了。他和两位警察一起消失在门后。两个月后他被判十年有期徒刑。开庭当天我在机器上运转了十四个小时，看到明站在法庭上时潜入感还没消散，我感觉自己像沉在水底。
我们就是这样的姐弟。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