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罗拉紧紧攥着听筒,听着电话那头的忙音,感到心里很烦躁,胃也不太舒服。现在是午后两点,萝瑟塔睡回笼觉去了,他这才能抽出时间给裁缝回个电话。重新拨号后,他拿肩膀夹着听筒,将双手伸进裤兜里,摸出一根三剑客巧克力棒。临走时,裁缝把这条裤子借给他,现在裤子已经脏了,有一股怪味,但他没有换洗的衣物。格雷欣不像是会借他裤子的那种热心人。
他想,他倒不介意只穿内裤在这间漂亮的屋子里晃悠,但其他人会觉得他有病,尤其是那个刻薄的曼顿。不如干脆试一试?正在他胡思乱想的间隙,电话接通了。
“裁缝?”奥罗拉偏着脑袋,双手在撕巧克力棒的包装,“老天。”
“你的声音。你听起来像不间断地抽了十个小时的烟。”
“差不多吧。”裁缝说,“哦,对。你听了我的留言?”
“说实话,听见你的声音从答录机里冒出来,真的吓了我一跳。你从没给我留过言。”
“科瑞恩。她去大厦谷了。”裁缝又在摁打火机,“如果你看见她,记得打电话给我,我想确认她没事。你不用特意去找她。”
裁缝竟然罕见地卡壳了。他沉默数秒,直到奥罗拉将巧克力棒剥出来、咬了一口,才将断开的话头接上。
“你知道吗?在丛林里,人们管理部落的方式和我们管理社会的方式不同。”裁缝缓慢地说,“在每个人自给自足的前提下,没有经济上的过剩,就不会有被异化的劳作[3],于是就不会有权力,自然也不会有暴力。”
隔着听筒,他听到杂乱的、动物哀叫似的电流声,夹杂着劣质烟草燃烧发出的嘶声。从初识到现在,他还是头一回见裁缝如此心烦意乱的样子。
“没什么。”裁缝说,“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吧。等到她想回来的时候,她自然会回来。你怎么样?”
“我现在跟萝丝处得不错。这儿也有好人,海伦就对我很好,曼顿家的小姑娘也是。”奥罗拉说,“她不太喜欢说话。”
“我——咳,”裁缝清清嗓子,“我记得大厦谷里有一个曼顿。她是格雷欣·曼顿的亲戚吗?”
“我知道他。十多年前,他在大厦谷做烟草生意,基本可以垄断整个外城市场。他现在不干了?”
“大概吧。他现在整天就待在庇护所里,扫扫卫生什么的。”
“如果你觉得大厦谷曾经的烟草之王现在去做家庭主妇这件事很正常的话,那么就不奇怪。他下一步是不是要洗你的内裤了?”
“好吧,好吧。”奥罗拉妥协,“是很奇怪,但也有可能是他干得太累,想退休了。他年纪不小吧?赚够了钱,全身而退,和家人舒舒服服地过日子,这也说得通嘛。”
“全身而退。”裁缝笑了一声,“暂且不论他有没有本事从大厦谷全身而退,假如他想过舒服日子,为什么不去内城?庇护所不是专给被祝福者安身的吗?”
“有没有可能是……正因为他不能全身而退,所以才会留在大厦谷?”
奥罗拉点点头。他没有意识到裁缝看不见他,裁缝却像能料到他的动作似的,流畅地将话接了下去。
“首先,扣押——无盈利的扣押——不是格里德的做派;其次,如果他被扣押,为什么要带上他的家人?你也说了,他的……杰奎琳,那应该是他女儿吧。既然他本人就在大厦谷,不掺和生意也不做买卖,那么家属不仅起不到人质的作用,还要多一张吃饭的嘴。”
“行,你是对的。”他承认,“的确有点反常。至于杰奎琳,那是他哥哥的女儿。他哥哥也在这儿。”
“我没见过他哥哥。有传闻说他这个兄弟生性孤僻,足不出户,脾气也很古怪,和格雷欣截然相反。格雷欣至少是个爽快的生意人,他哥哥我就不知道了。”
“我来这儿两天,”奥罗拉压低声音,“就没见他哥哥从房间里出来过。”
“他哥哥居然愿意跟他过来?”裁缝今天的声音奇哑,略微失真的人声像一股扎人的电流,“甚至生了个孩子。我觉得这事儿很蹊跷。我想知道的是,格雷欣既然在这,那么他被祝福过吗?还是他的家人被祝福了?”
“我打听一下吧。曼顿一家不好沟通,我可以先从海伦入手。”
“你不能少抽点吗?”奥罗拉说,“话说回来,你怎么认得这么多大厦谷的人?”
“那你——算了,不跟你聊了。如果有科瑞恩的消息,我再跟你说。”
奥罗拉匆匆挂断电话,将最后半截巧克力棒咽下去。他听见外面的门响了。他在会客室门口站了一会,感应到对方走进厨房,便认为那是格雷欣。他推门出去,想将那人叫住,问问有没有零食可以吃,海伦的声音却先响了。
“奥罗拉,可以这么叫你吧?”她说,“你现在有空吗?”
她正坐在客厅里,靠着沙发扶手,双腿轻轻搭着脚凳,没有穿鞋。对一个孕妇而言,她的坐姿非常优雅,然而过于板正,让人不禁会想,如果要像这么漂亮地坐着,身体该有多难受。她看上去已经习惯了。
他摸着墙过去,站在海伦旁边,差点把她的脚凳踩翻。他笨拙的模样引得她笑了一下。
“也没什么,就想和你聊聊天。”她说,“我们还没有好好地聊过,是吧?这儿有点热,去我的花房好吗?”
第一次收到邀请的时候,他只在门口站了一会,没有进到里面,因为他不敢。现在他倒敢了。海伦的花房约有三十平米,呈规则条状,天花板比其他房间高出近四十公分,顶上开着一排又深又长的采光井,像几根扁窄的烟囱。花房里栽得最多的是兰花。在一排皇后兰中间,摆着海伦的躺椅,躺椅正对玻璃墙,也就是能够看到客厅的那面。靠玻璃墙有一把木头椅子。海伦将奥罗拉引到木椅前,自己在躺椅上落座,那头闪亮的金卷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她的肩膀和一部分椅背。一条蛇。这条盘踞在老树干上的黄金蟒,正抬起头,将嘴咧开,吐出信子,审视着眼前这头熊。
“我记得你说过,你是个外城人。”她慢慢地说,咬字非常细腻,像在品一杯酒,“如今,就连内城人也不在庇护所里待了。你为什么来这儿?”
“我有一些想知道的事,只能在这里……在大厦谷得到答案。”奥罗拉两腿叉开,双手搁在膝头,“我在这里住一会就走。”
“我猜也是。”海伦笑了笑,“无意冒犯,不过我看你的眼睛……不太方便,却好像能大概判断别人的位置,而且判断得很精确,不像是听出来的,差不多也就懂了。”
“我能感应到身边的人。”奥罗拉坦言,“范围不是很大,但足够用。”
“天使也可以?”海伦顿了顿,“我不是想窥探你的隐私。”
“嗯……那很好啊。”海伦说,“你的天使应该是想帮你,才给了你这样一个祝福。”
“你的天使”这四个字,让奥罗拉的心揪了一下。海伦既然会这么说,就证明他的眼盲与祝福无关,并且眼盲在前,祝福在后。那他究竟是怎么瞎的?
“实不相瞒,我在来这里的当天才知道有祝福这个东西。”他说,“我听萝丝说,被祝福者很稀有。如果天使可以在临死时祝福人类,那么受到祝福的人应该不少吧?”
“不能这么想。归根结底,要不要祝福、要祝福谁、怎么祝福,都是天使自己的选择。”
海伦笑了。展露笑容时,她脸上淡淡的悲情消失无踪,反而显出一种孩童似的天真。
“天使只祝福它们爱上的人。”她说,“不是说爱情,也不是说亲情,就只是爱。当一个天使把某个人类看得比它自己乃至整个宇宙更重要时,它就会不计一切地保护他,一直到死。祝福是它送给爱人最后的礼物。”
奥罗拉觉得口干舌燥。他舔舔下唇,双手交握,拿指甲抠着指蹼。
“既然我们在这里,证明我们都是一样的。”海伦微微仰头,注视着玻璃高处的反光,“天使的爱不求回报。我有时觉得,比起人类,天使更应该活下去。这个世界或许需要一个更加单纯的统治者。”
“哈,你说得对。”海伦笑了一声,“世界本身并不需要统治者,只是人类始终握着权力不放而已。如今的世界,大概很少有人会对像萝丝那样的天使许愿了。”
奥罗拉愣了一下。他随即反应过来,海伦大概知道萝瑟塔正位灵的作用,并且默认他也知情。
“因为人类想要看到明天。”她接着说,“明天之后的下一个明天,明天之后的再一个明天,哪怕明天是痛苦的。哪怕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个可怕的世界,人类还是要把这个世界牢牢握在自己手心里。”
在他看来,像他这样的平民,注定无法站在内城人的高度看待问题,他能看到的只有个体的人与客观的物。他相信世上大部分人都是这样的。作为一个没有生活选择权的人,他觉得讨论这种问题非常可笑。这时海伦也浅浅地笑了一下。
“唉,抱歉,”她顿了顿,“说了好多莫名其妙的话。我以前不是这样的。自从那个……那件事以后,我对这方面就变得很敏感。请你见谅。”
“它是……它祝福你了,对吗?”奥罗拉说,“我能问问你的祝福吗?”
“我有第二颗心。”她的语气异常认真,“什么地方有天使,我的第二颗心会知道。”
奥罗拉张开嘴,想要说话。这时一只手突然落到他肩上。他浑身一震。几秒过后,他僵硬的肌肉软化下来,他顺势将背靠在玻璃墙上。他知道这是萝瑟塔。
“喂,你们怎么偷偷地在聊天?”她说,“我也要聊天。”
“好了,萝丝。”海伦突然开口,“我累了,想睡一会。”
“啊,”萝瑟塔挑起一边眉毛,“我早说过,你就该……”
走到花房门外,奥罗拉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浓郁的花香味熏得他晕头转向。他晃晃头,摸到餐桌旁边,正想跟萝瑟塔说话,突然感到有一个人从哈罗德的房间里出来了。他想起刚刚有人在厨房里拿东西这回事。他依旧认为那人是格雷欣,于是在那人路过他身边时,他便伸出手,想要拍拍对方的胳膊,却摸到一个温热的、柔软的物体。他摸到了一个人的耳朵。他立刻将手拿开,朝后退了一步。照身高来看,这人应该是杰奎琳才对。
“抱歉,杰奎琳。”他说,“我以为你是……我不是故意的。”
他没有等到回答。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急促的、恐慌的、诧异的喘息。他愣住了。正在这个当口,他听见了萝瑟塔困惑的声音。
下水道已经彻底干涸了,粗砂一直积到人脚踝处。科瑞恩将裤腿卷到膝盖,以免弄脏。她脚上这双网面棒球鞋是没救了。艾文穿一双柠檬黄色雨靴,戴着胶皮手套,正叉腰站在她对面。安格斯在旁边一片沙子里坐着。
“这儿既然能跟货运场连通,那你们就该把它填实。”科瑞恩一边说,一边拉上外套拉链。下水道里远比外面更冷。“现在天使跑了,你们能怪谁?”
“你知道填实这里要花多久吗?”艾文说,“动动脑子。”
“比你穿成这样——像个性功能障碍的变态——在地底下翻来覆去地找几个天使要久,我知道。”
艾文叹了口气。他扯下右手的橡胶手套,从口袋里掏出烟盒,眯起双眼,仰望着刚刚被安格斯凿开的洞口。
“就这一个出口。”他说,“从大厦谷成立到现在,成功逃出去的天使是个位数。它们大多都死在这里了。这么窄的缝,要想出去,非得把翅膀光环都掰坏不可,就像从废品压块机里出来一样。你想想吧。”
“嗯……很正常,不正常吗?想逃的天使都死了,极个别的跑了,后来的天使又不知道。即便它们知道,却还是要孤注一掷地尝试,这也有可能。”
科瑞恩没说话,拍着裤管上的土。艾文将烟点上,一边活动脚腕,一边摸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牛皮拍纸本,借洞口漏下的日光翻看起来。
“我来的路上,看见一个——两个天使、”他若有所思地说,“的遗物。尸体当然是没有的,只剩衣服落在那里。083-4和083-8可以划掉。这样就只剩四个。”
“生意萧条啊。”艾文耸耸肩膀,“天使不会做梦,可能还理解不了。它很危险呢。”
她将手伸进他的口袋,摸出一根烟,叼在嘴里,没有点燃。他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酒精,开锁,温度,记忆。”她顺着名册往下念,“真是千奇百怪。”
“真不安分,是吧?”她边说边蹲下来,平视着它,“嘴张开。”
安格斯把嘴张开了。她将烟拿下来,塞进它嘴里,另一只手捏着它的下巴,帮它把嘴闭上。
“你自己的打火机呢?”他问,“印着金盏花的那个。”
“当然关我的事。”艾文慢条斯理地说,“那是大厦谷的东西。”
科瑞恩沉默了几秒。艾文将打火机扔给她,她接住了,拿打火机擦出火苗,举到安格斯面前。
安格斯照做了。她将烟拿下来,它就鼓着腮帮子,看着她。
有大概半分多钟,下水道里都回荡着安格斯的咳嗽声。她把烟塞到它手里,拍拍它的头,从地上站起来,转身面朝艾文。
“字面意思。”艾文挑眉,“新纪8年,这款打火机就停产了。当时的供货量只够大厦谷内部流通,还不至于通贩,我记得很清楚,因为我也有一个。”
“不管这是不是大厦谷的东西,你都管不着吧?”科瑞恩说,“你倒提醒我了。大厦谷究竟是姓西里尔,还是姓伯纳尔?”
“奈尔文斯。”艾文笑了,眼神却很阴郁,“奈尔文斯。你知道吗?龙晶总是替一个姓奈尔文斯的人在象人下注。”
“你别跟我装蒜。你今天来大厦谷,应该不是为了带个杀人天使闲逛的吧?”
科瑞恩正要开口,安格斯就从地上站了起来。一切发生得太快了。电光火石间,科瑞恩只觉得眼前一花,再有意识时,她已经四脚着地,下巴重重地磕在积沙上,被身体带得前后磨蹭。她背上有东西。那东西死死掐着她的脖子,直勒得她满脸通红、眼前发黑。隐约之间,她好像看见一对翅膀在她面前合拢了,触感仍是鸟翼的触感,羽毛却是浅灰色的。
在下一秒,翅膀的缝隙间插入四根手指。艾文正试图将这个灰色的茧掰开。他失算了,没料到这个出逃的天使会攀在光照不到的下水道顶上,更没料到它会主动攻击人类。他一手抓着它的左翼,一手抽出枪,打中了它的肩。它尖叫一声。松动的茧中传来一阵咳嗽,接着是人的话声。
当时当刻,艾文偏过身子,恰好躲过身后那天使的一击,同时看到了它的脸。那是个棕色皮肤的瘦高天使,有一头银色短发。他开了一枪,打中了那天使的胳膊,对方伏低身子,滚到一边。他们僵持了几秒。当艾文再举起枪时,他身后突然爆出一声刺耳的惨叫,远比刚刚那一声更凄厉,听得他头皮发麻。就在他愣神的当口,那个偷袭他的天使扇动翅膀,倏地飞离原地,像一根雪白的箭,不多时便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他转过身,首先看见血。天使的血。灰翅膀的天使平躺在地上,海藻似的漆黑长发盖着脸,肚子上有一道纵开的刀口,从肚脐一直延伸到胸骨上窝,可以看见它流出来的内脏,以及雪白的肋骨。它喉咙里一直发出咕咕的水声。安格斯站在它旁边,面无表情,右手提着一把开路砍刀。科瑞恩倒在它另一侧,正仰躺着大口喘气,脸上仍然残留着不自然的红。她原本挡着左脸的刘海被掀开了,露出一片凹凸不平的暗红疤痕,从额角一直延伸到眼下。她左眼扩散得奇大的瞳孔震颤着,目光茫然地落在空气中。
她起初还没反应过来。过了几秒,她拿一只手蒙住了左脸。
[3]引自《瓜亚基印第安人编年史》,[法]皮埃尔·克拉斯特著,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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