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The Doom Of Enos Harker
作者:Lin Carter和Laurence J. Cornford
注:发表于《Nightscapes #2》。林·卡特的遗稿,Laurence J. Cornford补完的版本。
1931年,我以不算特别优异的成绩从位于马萨诸塞州阿卡姆市的密斯卡托尼克大学毕业了。在那之后的几个月里,一直在寻找赖以糊口的工作,却四处碰壁。我本打算继续深造,并通过完成我的论文来拿到学位,关于东方国家的某些地区现存的、鲜为人知的异教的论文。很多调查都还没有完成,然而,在那个大萧条的年代,就业机会稀少不说,而且鲜有报酬丰厚的职位;由于我找了份兼职工作,我的探索就成了徒劳。
然而,我最后在《阿卡姆广告人》里的个人专栏中留意到一则信息,是伊诺斯·哈克博士留在那里的。他提供了可观的薪水和免费的房间,即寄住在他的住宅里担任私人秘书,整理他的笔记,以及将他的手稿为出版做准备。这份职位看起来无异于天赐的恩惠,因而我毫不犹豫地提交了申请。
哈克博士在凯恩岬(Cairn's Point)租下了一座海滨住宅,几乎不比村舍大多少。这里对港口小镇上的富商裕贾和古老家族而言,曾是盛极一时的海滨度假胜地。如今它的周边地区大部分都已经荒废了,甚至可以说是杳无人迹了。但在这处郊外与闹市区之间,通了有轨电车,因此对我而言,倒是不难找到路。
我的潜在雇主是一位有着不同寻常的体格的男人,我估计,他快七十岁了。身材有着发福的倾向,他穿着一身朴素且单调的黑色教士服,甚至还佩戴了硬白领。我很快就发现他现在是,或者曾经是(我从未完全了解)一位比五旬节教派更加鲜为人知的教派的布道者;事实上,他是一位曾花了数年时间到印度、缅甸部分地区和西藏传播福音的传教士。他的部分面容和双手古怪地缠上了外科绷带。而在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就告诉我,他患有一种类似瘰疬或湿疹的皮肤疾病,本地的医生正在为他治疗。我推断他的双手被这种疾病影响得最为严重,这种残废令他无法写字,因而必须雇佣某个人来处理书面工作。
“布莱恩,布莱恩,”他若有所思地微微皱着眉,低声说到。“关于加利福尼亚圣地亚哥的桑伯恩太平洋古物研究所的H·斯蒂芬森·布莱恩博士[注],我想知道,你是否恰好是他的亲戚?”
“太棒了,太棒了!”哈克博士用一种怪异的轻声、几乎是耳语的声音做出了回应,这令我有点恶心地想,是否他特殊的病痛如同对他的面容和双手那样,莫名其妙地对他的声带也产生了影响?“我读过一两部他的专著。我认为他是一位有颇有声誉的学者。”
我们的交谈很快就结束了。哈克博士似乎对我的文凭很满意,而我,正如已经说过的那样,也满意于他雇佣我的价钱。我会在下周一开始我的工作。我们道了别,而我则兴高采烈地回到了我那位于帕克街的小公寓里。
在随后的周末,我想到在密斯卡托尼克的图书馆里种类繁多的参考书目里查阅一下我的雇主的事迹,这或许是个明智之举,我就这么做了。他从位于金斯波特的拜拉姆神学院以神学博士学位毕业,然后进行了大量的旅行,广泛地开展了讲座,以及,正如我已经提到的,花了数年时间在东方国家传教。作为一位颇有名气的业余人类学家,他发表了大量关于亚洲考古学和远东地区的某些密教的论文,这些令我大为感兴趣。当然,因为我自己的兴趣所在,也是对那片区域的研究。
显然作为一位颇有声誉的探险家,他已经深入到了鲜有白人涉足的亚洲内陆部分,他是最先探索缅甸的沧高原(Sung)地区上的被损毁的石城阿劳扎(Alaozar)的一批人之一,而且似乎还探索了西藏北部的辽阔地域。
这一切都令我确信,我们应该都会享受这段有着共同利益和共同兴趣的雇佣关系。
接着,为什么我会感觉到一阵让人心神不宁的不安感,它在警告我避开这位不同寻常的人士呢?
我的任务足够的简单,而且不需要过多的辛劳。直到他那不断发展的残废夺去了我的雇主那久已充分利用的双手为止,他一直在给一份极为冗长和复杂的学术著作撰写注解。由他用柔和且虚弱的声音口述出更进一步的资料,由我记录下来,这成了我的主要职责,还有就是为了做进一步的调查,去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的图书馆和塞勒姆附近的凯斯特图书馆的旅行。
出于这个目的,我所研读的众多书籍都是在准备我自己的论文过程中查阅过的。我指的是诸如德国神秘学家冯·容兹所著的《无名祭祀书》,厄雷特伯爵所撰写的《尸食教典仪》,冯·海勒写下的《黑之异教》(Von Heller's Black Cults),德文原版的《深海祭祀书》,以及一部大量删节的专著《亡者密教》(Le Culte des Morts)之类的典籍。我还为了查阅出现在一处被称为冷原(Leng)的地方的怪异的尸食邪教,浏览了阿尔哈兹莱德的《死灵之书》的可憎页面。
这部特别的典籍恶名昭彰不说,还非常稀少,几乎只存在于传说之中。大多被安全地锁着。我和密斯卡托尼克大学教职人员的关系,使得我能自由地查阅这部可憎的书籍,尽管我从那些密密麻麻地写就的页面中瞥见的疯言疯语,在此后将会在我的梦境中徘徊不去。
总的来说,我的雇主在寻找关于一个被称为“丘丘人”的部族或者说异教的书目文献,据说他们游荡在某些难以抵达的缅甸丛林地带,以及冷原——不知道冷原具体应该在哪里,因为我从任何一张地图上都找不到它。他们被认为崇拜名为“扎尔”和“洛依高尔”的神祗或恶魔,但是关于祂们,能确定的事,我们知之甚少,以至于诸多权威人士似乎认为祂们的存在仅仅是个传说。
我还寻找了能找到的一切书目,关于冷原本身的;关于居住在一座非常古老的石头修道院里、脸上遮盖着黄色丝绸面具的丘丘人喇嘛的;关于坐落在冷之高原附近、似乎既是人名也是地名的因加诺克的;关于某些有着粗野名讳的海之神祗或者说海洋恶魔的,诸如“克苏鲁”,“伊德·雅”,“佐斯·奥莫格”,“耶布”,“加塔诺托亚”,“蠕虫之父,乌布(Ubb, Father of Worms)”,“伊索格达”等等此类。
这种调查倒不是特别费时间,但却怪异地引人不安。不仅仅是因为我自己的调查已经将我引导向了许多相同源头的资料,而且是因为某些近些年来的往事仍然徘徊在镇民的窃窃私语之中,但是对于这些,报刊却匆匆忙忙地掩盖了它们的报道——产生的影响就是,没有人能确定究竟它们是疯狂的传闻轶话还是包含着可怖真相的萌芽。
在艾尔斯伯里路上靠近印斯茅斯收费公路的图特尔老宅[注1]究竟发生了什么,发表在地方报纸上的报导为什么简略得如此古怪?在1927到1928年的那个冬天,联邦政府的官员出于什么原因,炸毁并焚烧了位于印斯茅斯附近的、腐朽的水滨房屋?为什么军队潜艇朝着恶魔礁外的海底深渊里发射了数枚鱼雷?布莱恩特·霍斯金斯[注2]在阿卡姆城以北的密林中的小屋里究竟遇到了什么,导致他成了一个只会胡言乱语的疯汉,最后在1929年死在了郡立疗养院里?
[注1]连同后文出现的阿默斯·图特尔,都出自奥古斯特·徳雷斯《哈斯塔归来》
[注2]Bryant Hoskins,据HPLwiki上介绍是密斯卡托尼克大学初级图书管理员,出自Pete Rawlik的《Changing of the Guard》
没有人真正地知道;或者,即使他们知道,也不会去谈论。
而伊诺斯·哈克为什么对这些隐秘晦涩、古老得可憎的神话传说如此感兴趣呢?
我从这些古老的、快要破碎的书籍中提取的某些信息,令我的雇主兴奋到了狂热的程度。例如,一次去密斯卡托尼克的图书馆的旅行,我归来时带来了两则在我看来似乎仅仅是无关紧要的引文,却令他彻夜伏案研究,低声咕哝着,用他打着绷带的双手,做出一堆堆记号,他的面容因为病态的、激动的狂喜而变得发红。为了我自己好,我才不会去猜想这是为什么!
从《死灵之书》上摘录的第一段话是这样的:“丘丘人是从传说中的萨克曼德第一次来到清醒世界的,那座被时间所遗忘的城市,它的废墟早在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类看到了白昼的日光之前,就业已在百万年的光阴里褪色泛白了;而那两头巨狮永恒地守卫着从梦境之地通往大深渊的阶梯,在那里诺登斯作为主宰统治一切,而夜魇在它们的主人——可怖的耶格-哈(Yegg-ha)的带领下,侍奉着祂。”
第二段是一个不完整的仪式,看起来是从别的书籍中引用来的,是这样说的:“哎,难道用古老的拉莱耶语记录的,不正是深潜者等待着他们的追随者,而我们在伟大苏醒来临之际,必须在场吗?据记录所写的,一切都会苏醒,加入到祂们的队列,我们这些带着“徽章”的人,和仅仅能仰望祂们的人们。从世界的终焉中,传来了召唤和呼唤,而我们不敢拖延。因为在海洋之下的拉莱耶中,伟大之克苏鲁在蠢蠢欲动。莎布·尼古拉丝!犹格·索托斯!呀![“a”上面有变音符号]孕育千万子孙的黑山羊!我们不都是她的后裔吗?”
当我把这些笔记交给伊诺斯·哈克的时候,他几乎是从我手中抢过去的,把那些纸页拿到靠近他的脸的位置(因为近来他的视力变得衰弱了,或许是因为他的疾病导致的发展性的衰退),极为狂热地阅读着它们。
“当然是真的!”他用他那虚弱的嗓音低语到。“他们从萨克曼德而来……所有通往沧高原的道路,在丛林建立起了他们那可怖的石头城市!我本该已经猜到的,从——”但是说到这里他突然不说了,谨慎、而充满怀疑地瞪了我一眼,仿佛是他认为我在探听某些隐私事情。接着他走进面朝海滩、竖着屏风的起居室,独自阅读那些笔记。
当我在稍微过了午夜之后,就寝之时,他的房间依然灯火通明。
尽管我仍然不理解他的疾病的本质,但是现在变得显而易见的是,我的雇主的健康衰退得非常迅速。我知道有一位本地医生,斯普拉格医生,一直在治疗他的瘰疬——或者无论那是什么疾病——用氧化锌软膏和一种被称为“可的松”的物质,那时候通常还买不到,因为还处于实验测试阶段,尚未被投放到面向普罗大众的市场中去。
这些药物都没能阻止他的皮肤疾病的蔓延。此外,他的面容变得肿胀而苍白,而他的身材,在我最开始和他共事的时候,只是寻常的发福,现在很快变得过分肥胖了。他有时走起路来会很困难,那洁白的绷带逐渐在他肿胀、惨白的面容上蔓延而过,最后像埃及的木乃伊一样,面容差不多全然被绷带所遮掩住了。而且他身上还散发出了异常令人厌恶的怪异气味……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就像腐败发臭的海水的气味,或者是某些海洋生物的肿胀、朽烂的尸体暴露在严酷的空气和炽烈的太阳下产生的腥臭味。
但是或许是我言过其实了。这座小屋坐落在如此靠近空旷荒凉的海滩的地方,以至于海风会从房屋各处渗透进来,在难看的礁石周围以及潮池里凝滞的海水散发出来的恶臭从早到晚地侵袭着我的鼻孔。而且,哈克博士那渗着脓液的伤口和那恶臭的药膏也是他身上气味不同寻常的原因。
哈克变得越来越依赖我来处理日常生活中微小但必要的事。对我来说,骑着我的自行车去镇子边缘购买食品杂货、清洗餐具、丢垃圾、像处理他的信件那样打理他的账单,这些都不麻烦。
这些信函遍布世界各地,因为伊诺斯·哈克不间断地与某些地方的学者们保持着联系,诸如来自法国、秘鲁、印度、甚至还有中国的,那些对这种怪异、古老的神话传说的研究俨然成了毕生工作的学者们。顺便说一句,这个神话,有一个简短的中心思想,那就是这个世界已经被怪异的、恶魔般的智慧生命在极尽遥远的年代、甚至是早在人类开始进化以前就拜访过了,祂们来自其他世界和星系,甚至是来自这个宇宙本身之外。根据所知的事,这些“旧日支配者”并不是由我们所知的物质构成的,祂们永恒不朽、也不会随着年岁衰老。
早在人类之前的万古岁月,祂们就被祂们的前主人——一个被称为“旧神”的种族——追逐到了这部分时空。随后爆发了一场巨大的冲突,在冲突结束的时候,旧神胜利了,镇压了之前曾是祂们的仆从的反叛者们。由于无法摧毁旧日支配者,祂们就用强力的符咒禁锢了祂们——尤其是,被称为“旧印”的强效符咒——而在祂们的魔法监牢中,祂们大概怒吼着,咆哮着,一直到后来的日子,因为世界各地都流传着类似北欧传说中的耶梦加得和巨狼芬里厄的传说。
然而,即便在监牢中,祂们仍在被祂们的仆从或者说下级种族侍奉着,少数种族被认为甚至和人类相差甚远。伊诺斯·哈克研究的这些恶魔大多是海洋存在,克苏鲁和伊索格达以及剩下的存在;祂们的仆从被称为深潜者,在记录了这个迷信体系的古老典籍中,不寒而栗地将他们描述为庞大的肿胀之物,半像蛙类,半像蛇类,部分覆有鳞片,部分满是褶皱,有着可怕的、凸出的双眼,还长有鳃。
丘丘人也是他的主要兴趣所在,是另一批神祗的信徒,完全不是水元素。祂们与“邪恶的、被畏避的”冷之高原有联系,一些文本称其位于“神秘亚洲的黑色中心地带”,而别的文本称其位于南极附近。这毫无疑问很难让正如那时的我一样的读者弄清楚。
但是所有文本都有着可怕的一致:表面上似乎是一堆疯狂的、混乱的、噩梦一般的传说,但是本质上,一切都是某个邪恶的、古老得被时间所忘却的……但骇人听闻的暗示的基础。
谁会关心有关在数个世纪、甚至数千年以前来自其他行星、遥远的群星和星系、或者我们所知的三维世界之外的智慧生物的神话传说呢?
大多信件是关于一本名为《拉莱耶文本》的尤为稀罕的典籍的,我的雇主极度狂热地寻找它,以至到了远超寻常的学术以及科学求知的程度,有些接近了迷恋的程度。
这本诡异而古老的书籍的副本,很是稀少,但并非不为人所知;事实上,几份编校本(因为这本书从来没有被印刷,仅仅是以手抄本的形式存在,在隐秘异教的成员中偷偷流传)被发现就在密斯卡托尼克大学。问题在于,尽管《拉莱耶文本》是由寻常的字母写就的,但这种语言本身已经不再为人知晓或理解了。这本书似乎由对这种神话中的诸邪神的仪式和祷文构成,由祂们的崇拜者阅读或大声颂唱,因此他们只需要发出那些粗野句节的声音,而不需要真的理解它们的含义。
少数学者,如果有的话,能够阅读拉莱耶人的语言("R'lyehian" language),伊诺斯·哈克正在不顾一切地寻找他们中的一些人……
我之前略微提及过围绕在1929年布莱恩特·霍斯金斯的死亡周围那怪异、神秘的事件。而这个事件吸引了新闻出版界相当大的关注,随后当局似乎掩盖了整件事情,但是它发生在近些年,因此仍然有人知道在阿卡姆城以北的密林中那座远离尘嚣的小木屋中到底真正发生了什么。
出于极为纯粹的偶然,在我被雇佣为伊诺斯·哈克的秘书的六个月后的一天,这份谜团的一条线索被揭示了出来。一个为一份名声不太好的波士顿报刊工作的、惯于揭发丑闻的新闻记者开始深入调查这个事件,挖掘出了一个能引起轩然大波的故事,我想,大多数人会断然认为这只是疯狂的猜测,不值一提。
但是报纸上出现的一则新闻却令我的雇主陷入到了极度狂热的兴奋当中。小霍斯金斯担任密斯卡托尼克大学图书馆馆长赛勒斯·兰弗博士的私人秘书一职。在1928年的7月,作为图特尔的一部分遗赠,密大图书馆不仅收到了无价的《拉莱耶文本》的副本,而且还收到了一份被认为出自阿默斯·图特尔本人之手的、叫做《拉莱耶语之钥》的文件。这份文件的存在在布莱恩特·霍斯金斯偶然发现它之前一直未被注意到。它被发现在某个叫做《塞拉伊诺断章》的手稿的末尾。
地球上能够解译《拉莱耶文本》上的神秘晦涩的古老语言的学者只有寥寥几位,似乎已故的阿默斯·图特尔就是其中之一,因为他的《拉莱耶语之钥》正是那种上古语言的词汇表,还有对动词形式和语法结构的一些推测。
变得对那部神秘莫测的《拉莱耶文本》痴迷不已的霍斯金斯,花了他生命中最后几个月的时间,将其翻译成了英语。这种辛劳毁掉了他的健康,不管是精神上的还是身体上的,但当他在疯人院中胡言乱语着,被死神带走时,他的版本的《拉莱耶文本》手稿被从那间小木屋中寻了回来。
根据记者的报道,“霍斯金斯译本”如今被安置在密斯卡托尼克大学图书馆的隐秘书架上。
我被领到了兰弗博士的办公室,因为我们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有过来往,因而他足够友善地欢迎了我。在那几个月期间,我的雇主想要借阅《死灵之书》和其他书籍。而这些可憎的古老书籍是严禁借给普罗大众的,只有有着良好声誉的学者们才有资格借阅。事实上修中古时期形而上学的密大学子经常会来查阅这些书籍。
“所以,布莱恩,”兰弗开始说到,“你希望,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哈克博士希望,从图书馆借阅《霍斯金斯译本》?”
“我已经注意到你的研究一段时间了,而我必须承认,我不喜欢它的研究方向。我们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的人员对这样的请求习以为常,但是图书馆最近发生了几起盗窃未遂事件,以及我不想详谈的其他事件,它们教会我们要小心谨慎地对待这些文件。正如你可能已经知道的,《霍斯金斯译本》只有一份手写本。”
兰弗淡淡地笑了笑,他不是在和一个不听话的、书籍过了借阅日期的学生交谈,哈克博士的名声很糟糕。“你误会我了,”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我的意思仅仅是,为了安全保管起见,我更喜欢这份手稿留在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的区域内。如果哈克博士希望在这里研读它,我不会反对的。”
“但是你肯定注意到了,博士身体不太好,行动不便吧?”
“那太可惜了。”兰弗说。“但是如果没有保护好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的财产,我就渎职了。”
我叹了口气,“那么你能影印一份吗?哈克博士会付钱的。”
当我从那嘎吱作响的县级巴士走了出来,在凯恩岬下了车时,已经是中午了。那天很明亮、晴朗、温暖,凉爽的海风吹拂着海水。在回到哈克的宅邸里那沉闷的空气中之前,我决定先散步一会。海滩上的沙子很细,呈现出黄白色,踩在脚下很柔软,贝壳、海草和浮木点缀其中。靠近悬崖的地方,巨大的岩石尖坡犹如搁浅的利维坦一般从沙子中耸立而起。它们同潮池和海草的潮湿叶子一同闪闪发亮。我能够很容易地理解为什么这里曾经是一处倍受欢迎的度假胜地,而望向那一排行将倒塌的白色海滨别墅,上面的油漆已经剥落,满是破碎的伤痛,我也能想象,为什么人们度过休闲时光时会选择露天游乐场和电影院来代替了。
我沿着海滩走向哈克的房屋,打算从屋后进入。我不常走这条路,因而我惊讶地看到,在房屋之后、在沙丘之间的沙滩上有一个怪异的图案。沙滩上是一堆怪异的曲线,明显是人为绘制的,曲线连接着几个小的、半埋在沙子里的灰色石块。被这些线条隔开的区域,画出了一些像是阿拉伯文或是神秘仪式的符号。我停下脚步,看着其中一个石块。它有一元银币的大小,是磨得发亮的灰绿色石头,上面划出或者刻出了一些符号。我从沙子中挖出了它,困惑地注意到它有五个“肢体”,因此整个东西呈现出一种星形的样子,和我的手掌一样宽。我立刻想到我读过的《死灵之书》里提到了被称为“来自姆纳尔的石头(the stones from Mnar)”的星形灰石。是谁把它们放在这里的,为什么要放在这里?是哈克在房屋周围绘制的这些图案吗?我把石块放到口袋里,打算之后给哈克看,接着走进了后侧的门。
伊诺斯·哈克听到开门声的那瞬间,他就冲到厨房。用他那缠满绷带的、肮脏不堪的双手抓着我,热切地轻轻摇晃着我。
“现在,孩子,”他睁大眼睛,额头上渗出了滴滴汗珠,说到,“你借到《拉莱耶文本》了吗?”
我向他讲述了我和兰弗博士的会面,但是随着我的讲述进行下去,哈克变得愈发焦虑起来。
“你本应该借到的!”他一遍又一遍地、沙哑地低语到。接着他补充到,“我现在活不长了。他们几乎已经把我养肥了!”接着他气喘吁吁地发出了一阵疯狂的笑声。
他没有回答,所以我继续讲述,直到讲到影印本的事,哈克因为这句话振作起来了。
“已经搞定了!”我补充到,像魔术师变戏法一样从我的大衣中拿出一叠装订好的手稿。他抓着《霍斯金斯译本》的影印本,步伐怪异地摇晃着匆匆走到书房。把这份手稿靠近他那已经近视的双眼那里,审视着每一句话。匆匆地,有时会停顿一下,重新看一个词或者一个短语,接着继续阅读,愈发焦虑地翻看过一页又一页。
“我本不应该挪动那些石头的,但是我没有释放祂们,”再翻过页面时,他咕哝着说。“你可能会认为祂们会因为一个简单的错误放过一个人。如果我早知道的话,我就不会做那件事了。但是不,祂们不会原谅任何人,有时我在想——”
“但是我又要欺骗祂们了。”他异常有力地说。“这本书是我最后的机会了——用于保护的仪式就在这本书的某个地方。你认为,丘丘人祭司在转而信仰旧日支配者时,是如何免遭祂们的怒火的?但是如果没有《拉莱耶语之钥》的话,我就没法找到它了!为了找到正确的仪式,你必须理解这本书所说的内容。但是现在……
当白昼缓慢地度过时候,我就坐在旁边。有时他会让我从书架上拿来一本书,接着我会看着他交叉比对手稿中的某些部分。当伊诺斯·哈克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太阳正开始西沉。他翻回一页页手稿,仿佛他之前在匆忙中错过了他所寻找的内容一样。
“不在这里!”他抱怨到,让这份手稿从他的指间滑落。“不在这里!该死的怯懦者霍斯金斯!他个该死的!他没有完成翻译——他没有翻译我所需要的仪式!”
他瘫坐到座位上,覆满绷带的双手紧紧捂着他的脸。我沉默地坐在那里等待着,有些恐惧地知道还会有更多书籍要找。在哈克再次说话之前,夕阳那殷红的余晖已经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悄悄前行了几英寸。
“明天你必须得到《拉莱耶语之钥》和《拉莱耶文本》最后几百页的副本。这个仪式一定在那些最后的页面里。我们自己翻译——我们必须这样做!”
除了最后,他的声音一直都是淡淡的低语,到最后一句,他的声音变得尖锐了,而我很同情这位被命运的锚爪剥夺了人生目标的男人。我们又在沉默中坐了一会,这时伊诺斯·哈克恢复了镇定。
“你一定认为我疯了,”他疲惫地说,“但是如果你知晓了缘由,就会明白我没有疯。”
“那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通情达理地问他。他停顿了一会,考虑了一下我的请求。
“我之前没告诉你,是因为我怕以某种方式把你也卷进去,卷入我自己的可怖命运。但是我发现,既然你已经被卷入了,而我把整件事情告诉你,也不会让事情变得更糟了。祂不应该触碰你。你什么都没做错。我的错误属于一种无知。”
“当我年纪尚轻的时候,曾远赴东方国度进行旅行。我曾到世界上某些最为遥远的角落进行传教。在一些地方,我是当地居民见到的第一个白种人。在另一些地方,我仅仅是一系列人中的最后一个。我对神学兴趣热切,而且意识到了在那些原始的宗教信仰中,潜伏着隐秘的宗教。但是事实上是在1926年的缅甸,我的故事开始了。”
“我曾到缅甸的沧高原地区进行传教,不过我得补充一句,尽管不是在那处高原本身之上。我被告知,有一处高原,阿瑟·柯南·道尔爵士就是根据它创作了他的《失落的世界》。在得知它是沧高原的时候,我本不应该那么惊讶的。它是一处令人厌恶的地方,即使是山谷里的土著民也不会接近它。当霍克斯考察团穿越并意欲征服那处高原的时候,我一直居住在那的村落里。后来那天,我被一个村民召唤而去。从山脚处上到半路,我就遇到了一处骇人可怖的屠杀场面。霍克斯考察团的人全都被残忍地切成了碎片。一些尸体的碎片丢失了。我做了我能做的,接着我们埋葬了他们。这些村民连着几天都阴暗地咕哝着什么。接着我们听到了从沧高原传来的爆炸声。我努力想要前去一看究竟。却没有一个当地居民愿意同我前往,他们害怕那些爆炸声是扎尔的活动引起的。你从阅读的书籍中已经得知这个名字了,那些书会告诉你为什么那个地方被人畏避。据当地居民所言,扎尔沉睡高原上的恐惧之湖下面。但是并不单单是这则神话传说令那片地区遭人畏避。一个残忍无情的野蛮人部族居住在那里。传说他们是从扎尔的种子中诞生的,但是无论真相是什么,这个部族野蛮凶残,毫无怜悯可言。在这个地区,他们被称为‘丘丘人’——毁灭术士。是的,他们和《死灵之书》提到的是同一种生物,他们也出现在《拉莱耶文本》和别的书籍中。他们几乎一定就是残杀了霍克斯考察团全队人的凶手。他们甚至可能是《死灵之书》中隐晦暗示的‘尸食邪教’。”
“无论如何,我最终设法攀上了那座高原。那里有个低洼处,就像巨大的、已经干涸的护城河,中间高起的区域曾是阿劳扎——一座巨大的石城,或者更确切地说,石城的废墟。我探索了那座城市,在我这么做的时候,奇怪地发现在地面上散落着数以千计的星形石头。因此我拾起了一些。那里有数以千计的石头,不缺这十几块。我认为它们可能是一种货币,但是它们太笨重了——那么是一种市民的象征?你可能已经猜到了它们是什么——旧神的星石。这是我的错误——我不知道它们被安置在那里,是为了阻止扎尔的苏醒。但是某个存在知晓我挪动了它们。祂们一定有某种警告设施,我不知道是什么,但是是某种东西。‘从萨克曼德而来’这本书说,‘丘丘人来自大深渊!’。他们在那里崇拜着扎尔或者保卫祂免受像我这样的人类的骚扰?而且为什么他们没有移走星石,按照《死灵之书》所言的,旧日支配者的仆从难道不应该这样做吗?我无法断定。或许是他们经过积年累月的堕化,开始崇拜起了祂们的禁锢者?谁能说得清?我在阿劳扎没能找到一个活物,只有腐烂的气味和散落在地面上的怪异碎肉。沧高原的丘丘人就此绝迹了。”
“当我回到山谷部落,给他们看那些星石的时候,他们都躲着我——命令我把它们放回去——说那是邪恶[注],最终他们把我赶出了村落。”
[注]原文是bad medicine,《伊格的诅咒》和《丘》中也出现过这个用法,据竹子巨佬所说,大概的意思就是“坏的,邪恶的”之类的意思
“起初我旅行到了远东地区,对那件事想得很少,除了找到了更多这些古老的幸存者。三个月之后,我的疾病开始显露出来了。不久之后我察觉出是那些石头的原因,意识到了我所做的错事。我去了西藏,想找那位被面纱遮掩了面容的喇嘛,看看祂是否知道如何去除这份诅咒。但是青藏高原有着自己的秘密。当我踏足那里的那一刻,我就是个被猎杀的人,只能仓皇逃命了。”
“我在1927年回到了美国。知晓了位于阿卡姆的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的名声,我便寄希望于那些远古的著书者能提供一些不为今人所知的信息。我想过通过多次搬家来延长这一过程:祂们无法追踪到我。但是一旦我定居在一个地方,祂们的代行者就会跟在我周围。我在这里是个囚犯。我应该把星石送回去,但是我衰病交加,相信我,这次旅行会要了我的命的。动了那些星石,祂们不会让我逃开的——祂们可不是善良的神祗。你在面对旧日支配者并在游戏中击败祂们的同时,你也无法保持善良。祂们在宇宙尚且年轻的时候就已经很古老了。旧神知道个什么怜悯呢!这就是为什么我被诅咒,为什么祂们很快就会杀了我。我已经浪费了五年的光阴,那只是祂们在戏耍我罢了。看看祂们对我做了什么吧!”
这时,伊诺斯·哈克剥开了他的衬衫,解开了绷带。他的大部分皮肤已经随着绷带而去了,上面结了痂,渗出脓汁,露出了腹部的血肉,肿胀不堪,油腻腻的,覆满脓疱,创口渗着脓液,满是腐烂朽败的气味。我感觉一阵恶心,也很同情。当你从身体内部腐烂着,还要生活许多年,真是太可怕了。
“我知道我的厄运的终章就要临近了。”哈克扣上衬衫扣子说。“我能感觉到祂们!或许祂今晚不会到来。那个图案可能会挡开祂。”
“我的天呐!”我大叫着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我忘记了图案的事情!那是你画的?”
“是的,那是一种保护。它不能阻止祂们,但是能够阻挡祂们一会。直到我找到咒文为止。”
伊诺斯·哈克那暗淡的、水汪汪的眼睛随着我的话语睁大了。发出了一声可怜的呼喊,他笨拙地走到窗前。看了一会外面的黑暗,接着转身面向我。“祂们要来了!我的上帝啊,把石头给我——祂们要来了!”
我把手伸到口袋里,拿出了星石。传来了一声犹如雷击的声音,淹没了博士之后的话语。这座房子开始摇晃起来。我失去了平衡,跌倒在了地上。当我往上看的时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座房子被某种东西填满了。我说不上来是什么,但是极为像是怪异的叉状闪电在周围闪烁,或者是人们靠近彼此时,在对方的眼眸中看到的亮光,或者是有时在电影上闪过的亮点。这些形体就是像那些的某种东西,但是祂们是真实的——三维的——在我们的房间里。哈克站在房间中央,沙哑地低语着,挥舞着双手,仿佛在试图赶走祂们。那些形体撕扯着他的衣服,拖拽着他下垂的血肉。然后——在一个可怕的瞬间——我想我看到了在那猩红的闪电光带中,有一张脸在咧嘴大笑。
确信旧神的复仇是找他的,哈克冲出了房间。我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我发现那块星石仍然握在手里。那些形体仍然在房间里,围绕着令人费解的圆环,欢快地舞动着。伸出火焰的手指触碰那些文件。我把星石举过头顶,跑向房门。那些形体移开了,仿佛被我经过时搅动的空气吹走了。但是我察觉到,祂们在跟随着,环顾四周,我们还没有安全。那些形体毫不费力地穿过四周的墙壁,在祂们追赶我们的时候弯曲着、分离着、聚合着。
从被我毁掉的魔法图案中收集起星石,哈克在海滩上写写画画起来。雷雨云遮掩了天空,只留下一小片星辰——猎户座。
“我仍能阻止祂们,”他尖声自言自语道,“如果我能够编织一张新的网络的话。”
当那些猩红的形体滑行着经过我的时候,我在那座海滩住宅的门槛上停顿了一会。当他出于某种疯狂的目的匆匆地安置着星石的时候,沙滩上的图案开始脱离滩面升腾而起,围绕着哈克。沙砾在他周围回旋翻滚,加入到那些猩红形体的舞蹈中。祂们或许是在舞蹈,也或许是在战斗,我无从判断。哈克再一次站了起来,叫喊着,“不!”,在海沙的浪潮中挤出一条路来。
他冲向大海,仿佛他能在其中游泳,或者通过淹没自身来得到保护,我想到了他对水元素——深潜者——的兴趣。但是当他的双脚触碰到海浪的时候,那道雷霆打了下来,那海水仿佛沸腾了一般。祂们抓住了他——那些形体——把他拎了起来,让他在半空中颤抖着,剥去了他的衣服和皮肤,只留下血肉模糊的红色人形,他尖叫着他着火了。接着这一切突然停了下来,曾是伊诺斯·哈克的东西掉了下来,落到海里,溅起水花,从视野里消失了。在同一瞬间,那些形体也消失了,沙粒仿佛发出了一声叹息,落回地面,大海也安静了下来,潮声变成了轻微的耳语。一种古怪的寂静笼罩在了夜幕当中,群星也穿过乌云,再次出现。
我想我现在知道了,为什么阿尔哈兹莱德说旧神会以“火焰的巨塔”的形态来到地球。祂们并非仁慈悲悯的诸神,人类也对祂们知之甚少。
当这一切都结束的时候,我跑去找来了斯普拉格医生,在我们搜寻哈克的尸体无果之后,我们召来了警察。我认为告诉普罗大众在那怪异的暴风雨来临前的短暂时间里,哈克显然处在一种精神失常的状态,而且去到海里游泳了是一种明智之举。斯普拉格医生证实了他心理和生理上的异常状态,而其他人证实了那场暴风雨的来临。
四天后他们发现了伊诺斯·哈克那被海水浸泡的遗骸漂浮在潮水上。验尸官说,尸体一定是曾被挂在礁石上不停地冲刷,因为上面的血肉几乎完全被从骨骼上刮去了。我很高兴他们能这么想。这样就免去了一大堆尴尬的问题。但是最近我想我最好是对这些事件有一个真实的记录——仅仅是以防万一。
自从我开始失声以后,那个夜晚就一直萦绕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斯普拉格医生暗示过哈克的疾病可能有传染性,但是我知道真相。我本不应该用那块星石抵挡祂们的,这是一个错误。如果我知道伊诺斯·哈克拿了多少块石头,我可能就能够把它们带回来了。我走进浪潮,在伊诺斯死去的地方,找回了八块星石,但是那不足以让祂们放过我。至于《拉莱耶文本》上的咒文,我还没有找到。
我想我最好是把伊诺斯·哈克的诡谲命运记录到纸上……在我的双手也没法使用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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